第一章 大别重归 一 “我没有病!” 一声怒吼从毛泽东住的窑洞里传出来。 任弼时正朝窑洞走来,闻声急步进屋。 毛泽东怒气冲冲,面孔和脖子涨得通红。 保健医生手里拿着药物,站在一旁委屈得不知所措。 任弼时把眼镜摘下来擦着,示意医生悄悄退出去。 “弼时同志,”毛泽东头也不回地站在地图前,“有刘邓他们的消息了?” “……还没有。”任弼时戴上眼镜答道。 毛泽东猛地回过头,眉头紧锁:“已经整整四天了,怎么没有刘邓一点消息? 势必是危难重重!你来看……” 毛泽东似乎使出举钢钎的气力拿起一支红蓝铅笔,刚指向地图,笔却“叭”地 落在地上。 任弼时抢先躬身捡起铅笔,递给毛泽东,心头倏地一阵酸楚。 油灯下,毛泽东的手肿得像个馒头。 这是1947年8月30日。 撤离延安五个多月了,毛泽东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加之 陕北今年罕见的天灾和频繁的战事,粮食物品奇缺,毛泽东和战士们一样常处于半 饥饿状态。极度的疲劳和严重的营养不良使毛泽东浑身浮肿,十分虚弱。前几天, 任弼时忍痛将自己的坐骑杀了,炖了几锅肉,那也只能暂解腹中之饥,解不了毛泽 东心头的沉重思虑。 1946年,中国的大地上,日本人投下的炮弹坑还未填平,人民还未从战争的阴 影中走出,蒋介石一把撕毁了国共签定的“双十协定”。 在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上,蒋介石把消灭共产党作为一项国策提出:“本党要 六个月消灭东北的共军,六个月消灭关内的共军,一年内消灭共产党!”蒋介石一 口奉化官话,说得很是笃定,很是自信。当然,如此口大气粗,他是有资本的。日 本投降,他接收了大量装备,收编了大批伪军,并接受了美国大量援助,他是可以 说大话的。 内战就这样又开始了。 一时间,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大土地尤如一个小小的棋盘,车、马、炮 纵横驰骋,拥塞其间;士、相、卒各领风骚,高下难分。占世界总人口四分之一的 华夏后裔,在这个棋盘上浴血厮杀,生死较量,决定着这个民族未来的光明与黑暗。 对弈双方执掌帅旗将印的是二十世纪中国的两个代表人物——毛泽东与蒋介石。 历史的轨迹扑朔迷离常常难以捉摸。 稳操胜券的蒋介石,竟然出师不利,一上来,他那打通陇海。津浦、同蒲、平 汉和中东铁路线,肃清冀鲁、晋陕境内“共匪”的作战目标便遭失败。八个月过去 了,进攻解放区的国军在各个战场上又是连连受挫,损失掉六十七个旅,七十余万 人。 蒋介石执‘棋子”的手,神经质地颤抖了。 他后悔没有听白宫的劝告,对共产党实行各个击破,造成了平分兵力,陷入被 动。 1947年2月,蒋介石改变战略,调整部署,决定对共产党的解放区实行“重点进 攻”。他一方面利用美国在青岛的海空优势,发动对山东的进攻,以切断华北与华 东之间的联系;一面利用胡宗南的四个兵团九个军进攻延安,以摧毁共产党的神经 中枢。 挂在蒋介石官邸的巨幅作战图上,有两根粗粗的箭头,一个指向山东,一个插 向陕北,犹如大大张着口的“钳铰”,又像中间细两头重的哑铃。 “三中全会开幕前,山东,结束鲁南大会战;陕北,拿下延安!”蒋介石下令。 在中国这个棋盘上,他已经和毛泽东足足厮杀了二十年。这次,他要逼毛泽东 “出宫”,把他的对手赶到沙漠里去! 1947年3月11日,百余架清一色美制B—24轰炸机,编队直飞延安上空,掠过宝 塔山、清凉山、凤凰山…… 仿佛雷霆从大地滚过,仿佛大火自天穹降落,树木被摧折,草皮被掀起,泥土 被崩飞,土石被炸裂……延安城一片火海。 毛泽东果如蒋介石所愿,被迫“出宫”,放弃延安。 蒋介石说:大时代开始了。 许多人说:共产党像一朵过早凋谢的黄花,开始枯萎了。这一论断就连莫斯科 也不怀疑。 毛泽东骑一匹瘦马,借一弯冷月,在陕北的黄土高坡、峭石山梁上“兜圈子”, 躲避胡宗南二十万追兵的围追堵截。 然而,蒋介石,又忽视了一点。那就是,他的对手不仅是个军人,更是一位哲 人。 马背上的毛泽东通观全局,不动声色地拨动棋子,下了一招险棋:从蒋介石伸 来的虎口般的“钳铰”处中央突破,砸断“哑铃”的把子,三路大军挺进中原,直 插大别山,将战火引向蒋介石的卧榻之旁。 可谓一招石破天惊的险棋。 毛泽东以他战略家的眼光,诗人的浪漫,哲人的思辨,举起棋子,落在棋盘上。 三路大军,首先出动的是刘伯承、邓小平的晋冀鲁豫野战军。刘邓大军十二万, 出奇不意,千里跃进,直插大别山。而后两翼配合,一路是陈毅、粟裕的华东野战 军,一路是陈赓、谢富治兵团。陈粟大军击蒋之侧肋,陈谢兵团击蒋之侧背,三军 配合,两翼牵制,互为犄角,成“品”字形跳出解放区,转向外线作战。 将战争推向国统区,进行完全没有后方的作战,这是兵家之大忌。 有人担心:三大主力部队,不放在内线作战歼敌,而派到外线跑反,拿这么好 的部队去拖,今后的仗还怎样打?这不是破釜沉舟吗? 毛泽东说:“什么是主力部队?主力部队就是要挑大梁,吃大苦,挺进中原当 然是主力的事,不能派二三流的部队。外线出击是危险,但是,如果主力尚不能胜 任,二三流的部队就等于送给蒋介石下饭!” 毛泽东此一险棋是否为高招,无人心中有底。就是毛泽东自己,亦如此。刘邓 大军一出动,毛泽东便做了三种预测:一、付了代价站不住脚,再退回来;二、付 了代价站不稳,在周围兜圈子;三、付了代价,站稳了。由此可见毛泽东此举的沉 重。 以向死而生的魄力,超人的气度,毛泽东在棋盘上放下这枚棋子,确有破釜沉 舟的悲壮。不如此,全局便不可能成活棋。以陕北为例,只有九十万人口的陕北, 要支持十八万军队的粮食、草料、鞋子、棉衣、担架,还要招待俘虏。晋绥也只有 二百万人口,与陕北合计不过三百万,无法支持这一负担。毛泽东算了一笔账,如 果不把战争引向国统区,实行战略反攻,敌我双方加起来五六百万军队,都在解放 区,不说别的,光屙屎也要把解放区淹没…… 6月30日刘邓渡过黄河,挥师南下,毛泽东无一天不在惦记他们。凡有刘邓电报 来,无论白天夜晚,必亲自处理。为保证大军南下顺利,他令陈赓率部渡过黄河之 后,又几次电催陈、粟南下豫皖苏钳制敌人,以减轻刘邓的压力。前不久,刘邓来 电告急:国民党数十个旅形成堵截包围态势,企图将我围歼于进军途中。毛泽东忧 心如焚,一连数日几乎是站在地图前度过的。刚才,他又一次吃力地拿起笔,给陈 毅、粟裕拟了一封电文: 陈、粟: 二十九午电悉。 你们在惠民留驻时间太久,最近几天又将注意力放在胶东,其实目前中心环节 是在陇海南北积极行动,歼击及抓住五军、五十七师,攻占一切薄弱据点,直接援 助刘、邓。我们对于陈(士榘)、唐(亮)、叶(飞)、陶(勇)二十多天毫无积 极行动,你们亦未严令督促,十分感觉焦急。为此问题,军委多次指示未见具体答 复。现在欧震、张淦、罗广文、张轸、王敬久、夏威各部均向刘、邓压迫甚紧,刘、 邓有不能在大别山立脚之势,务望严令陈、唐积极歼敌,你们立即渡河,并以全力 贯注配合刘、邓。…… 毛泽东 30日19时 措辞是严厉的。 近一个时期,毛泽东发给各野战军的电报均以中央或军委的名义,唯独给陈、 粟的电报则全部署名“毛泽东”,并且必签上四个粗重的“A”,这种情况一直延续 到华野西兵团渡河南下。由此,足见毛泽东的决心与焦急。 给陈、粟的电报发出后,毛泽东又回到地图前研究敌我形势。他想在地图上做 标记,几次拿起铅笔又几次掉到地上。这时医生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于是他才恼 怒起来。 “唔。我不该对医生发脾气。他也是好心。”毛泽东接过铅笔,摇摇头:“可 他不该打扰我,他根本不知道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任弼时想安慰一下毛泽东,又知此种情势岂能一个“安”字了得,只好将说过 的话又重复一遍:“主席,山东战场一直形势紧张,陈、粟迟迟未动必定是有困难。 我想,他们接到这封电报,一定会拿出行动的。” 毛泽东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但愿如此。” 周恩来走进窑洞,浓眉飞扬:“主席,刘邓的好消息来了! “哦?快念!”毛泽东说着迎上几步,却接过电报:“不,让我自己来看。” 各首长并报军委,……: (一)我军已胜利完成渡过淮河,进入大别山之任务。敌人追剿计划完全失败。 今后任务,是全心全意的,义无返顾的创建巩固的大别山根据地,并与友邻兵团配 合,全部控制可能点。 (二)实现此历史任务,要经过一个艰难困苦过程……我们应切戒骄躁,兢兢 业业,上下一心,达成每一个具体任务。 (三)向全军说明,我们有完全胜利把握,……虽有困难,也是能够克服的。 刘邓 未卅 毛泽东吸吮着嘴唇,眉头渐渐舒展开,灰肿的脸上也泛起红润。他慢慢地将电 报递给任弼时,慢慢地伸手从兜里掏出香烟,慢慢地点燃火,深吸了一口,猛地吐 出: “我们终于熬出来了!” 周恩来深解毛泽东语中含意,接道:“是的。主席,自古谁得中原,谁得天下 嘛!” 毛泽东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哈哈大笑。 周恩来说:“主席,刘邓进入大别山,各个战场都活了。不过蒋介石是不会甘 心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他一定会拼上性命‘围剿’。” 毛泽东点点头:“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 周恩来的目光透着沉重:“只是这样一来,刘邓会很困难,他们背得太重了。” 毛泽东移步到门口,撩开门帘,望了一眼满天的星斗:“夜黑了,星星才更亮。 困难大,背得多,刘邓就更光荣。他们的行动是英勇的行动!” 毛泽东转回身:“恩来同志,请转告周师傅,说毛泽东饿了,快煮些黑豆送来。 我要打通宵。” “主席,连着几天你已经很疲劳,我们担心你的身体……”周恩来婉言劝阻。 毛泽东微皱眉头:“怎么?你也讲我的身体如何如何?刚才医生捣乱,说我患 了帕金森氏综合症。我告诉他,我毛泽东是中国人,不得外国病。我没有病!” 那一夜,毛泽东窑洞里的油灯通宵未熄。 两天后,电波载着毛泽东亲手起草的《解放战争第二年的战略方针》传送到人 民解放军的各个战场: 我军第二年作战的基本任务是:举行全国性的反攻,即以主力打到外线去,将 战争引向国民党区域,在外线大量歼敌,彻底破坏国民党将战争继续引向解放区、 进一步破坏和消耗解放区的人力物力、使我不能持久的反革命战略方针。 历史重重地记下了一笔:以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为开端,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由 战略防御转为战略进攻。 二 刘邓大军真勇敢, 渡河反攻鲁西南大捷歼敌六七万。 蒋介石正在手忙脚又乱, 我们又挺进大别山。 艰苦行军二十多天, 血战汝河胜利渡淮踏上大别山。 大别山好比一把剑, 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 毛主席领导如明灯, 刘邓首长亲自指挥就是指南。 同志们挺胸勇敢往前干, 解放全国胜利曙光在眼前。 曲子是《信天游》的调调,朗朗上口,刘邓大军的许多老同志至今唱起来仍然 热血沸腾、珠泪涟涟。歌词是副政委张际春在行军路上组织写的。他说这么重大的 历史行动为什么不编个歌子唱一唱呢?于是就发动每个纵队都写。第一纵队的宣传 干事邢岳挺灵光,趟着淮河流水,心里头一热,歌词顺口就涌出来了。 渡过淮河,部队踏上迭次渐高的坡道,这首歌不胜而走,很快在十万大军中流 传开来。上了大别山,歌声更是此起彼伏,唱得石破天惊。 随着一阵阵欢快的歌声,战士们仿佛把数十天的腥风血雨。枪林弹雨、凄风苦 雨,连同中原的风尘、征战的疲劳、敌军的阻截,一起丢在了淮河北岸。 千里南下,重兵围追,刘邓大军从内线跳到外线作战,远不像传说的那样轻松。 兵书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在这非常之举中,刘伯承的 用兵谋略发挥得奇妙绝伦,使得围兵重重中自己的牺牲降低到近于神话的程度。 美国记者杰克·贝尔登在《中国震撼世界》一文中写道:“我经历了多次战争, 但从未见过比共产党这次胜利强渡黄河更为高明出色的军事行动。说它高明并不在 于这次军事行动本身,而主要在于对这一军事行动的构想——它的胆识、气魄,特 别是他们创造性的想象力。……” 刘邓十二万大军盘马弯弓,不动声色,安如泰山,形若大泽蚊龙,隐身匿形, 纹丝不动。1947年6月30日,一夜之间,龙腾虎跃,飞越黄河天险,正是守能藏于九 地之下,攻能动于九天之上。以至于,十二万大军过河而去,蒋介石还未觉察,在 他的作战会议上继续鼓吹“黄河防线可抵四十万大军”。 当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闻听刘邓渡过黄河,惊呼道:“这是一个重大事件, ‘6·30’事件!它可能成为1947年世界十大新闻中最醒目的一条!……黄河防线, 这条东方的马其诺防线,被攻破了。” 渡过黄河对于刘邓大军只是南下的前奏,要到达大别山,前面横着七条大河、 五十里沼泽,千里路途,天上有飞机轰炸,地上有数十万敌军围追。为了让部队充 分认识到肩负的重任与征程的艰危,一过黄河刘邓就在一所小学校里召开了纵队首 脑会议。 刘伯承说: “实行战略转移,是解放战争的一个重大转折,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同志 们不要把这次渡河与以往的出击陇海路等同看待。渡河之后,实施战略反攻的方式 不是逐城推进,而是跳跃式前进。我们要大胆地把敌人甩在后面,长驱直入,跃进 到敌人的深远后方——大别山去! 剃了光头的邓小平说: “大别山是‘闹红’的老革命根据地,是我军的摇篮,我们这次去,是游子回 家,大别重归!从地图上可以看出,大别山是长江向南的一个突出部,我们跃进到 大别山,就可以东胁南京,西逼武汉,南抵长江,驰骋中原。 “大别山是敌人的兵库、粮库、财库,也是战略上最敏感的地区。‘卧榻之旁, 岂容他人酣睡’?蒋介石必然会调动进攻陕北、山东的部队回援,同我们争夺这块 战略要地。这恰恰可以达到我们预期的目的——粉碎敌人的战略进攻。 “当然,这样一来,我们的担子就会重了。不论是在跃进途中,还是到大别山 之后,我们都会遇到很多困难,甚至是意想不到的困难!” 刘伯承接道: “自古人们只知三峡为川江之天险,我们四川人却都知道天险之外还有一个更 为险要的关口,那就是‘道士关’。道士关两山夹一水,山高水急,行船只有瞄准 向峡里冲,稍一歪斜,就会船覆人亡。道士关的山岩上刻着‘冲我来’三个大字, 向每一个经过它的人挑战。勇敢者朝它冲过去,平安无事。怯懦者,稍一犹豫,掉 转船头的念头还没形成,就会被迎面扑来的激流漩涡吞没。我们现在就要冲‘道士 关’了。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半点犹豫都不能有!” 邓小平说: “从内线跳到外线作战,这是毛主席的第一步棋,下一步是以中原为基础,再 来一个跃进,打过长江,解放全中国。毫无疑问,这第一步棋既艰又险,我们肩上 的担子沉重得很。同志们还可以反过来想一想,如我们现不打过去,解放区的人力、 物力、财力就会渐渐消耗殆尽。 “现在,边区政府的财政收入绝大部分用于军费开支。一个战士一年平均要用 三千斤小米,包括吃、穿、用及装具。野战军、地方军、晋冀鲁豫有四十多万人, 长期下去怎么养得起?前几个月拉锯式的战斗,打过来,打过去,有的地方老百姓 的耕牛、猪、羊、鸡、鸭都打光了,地里没有种子粮,种不上庄稼,如此下去怎么 得了?这不但不能粉碎敌人的重点进攻,就连我们的解放区,也会不打自垮。……” 刘邓大军的人都说刘邓不可分,刘邓自己也这么说。他们的不可分,除去感情 上的融洽,更主要的是工作上的默契。刘伯承具有战略家的恢宏磅礴、严谨慎密; 邓小平具有政治家的敏感冷峻、旷达果断,二者相得益彰,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刘 邓指挥艺术”,使“刘邓”这个称谓中间不能加入顿号,成为世人传说的佳话。 在座的这些高级将领,有的几年,有的十几年跟随刘邓东征西战,他们常为刘 邓那计谋深远、纵横贯联、通览全局的大军事家的风度和才华所折服。刘邓善于就 大势与局部沉思,指挥作战总是从全局利益出发“吃一个,挟一个,看一个”;部 署工作“走一步棋,看三步棋”;思考问题“前后照应,上下结合,还要照顾左邻 右舍”,“既看到当前的需要,又考虑到未来的发展”。真可谓满腹韬略,气度恢 宏,充分显示出兵法家、谋略家的赫赫风采。 这两位造诣极高的“导演”,曾气魄非凡地导演出诸多震惊中外的战争活剧, 现在又接受了新的“剧本”。各纵队首脑们将要在这个新“剧本”中担任难度极大 的角色,他们很兴奋,同时也感到了压力…… 七月流火,战事使酷夏愈加炙热、躁动。 刘伯承对南征行动作了部署,为了迷惑敌人,同时减轻南下的负担,要在鲁西 南打几个漂亮的歼灭战。刘伯承强调,歼敌愈多,包袱愈轻,愈有利于向大别山的 跃进。 7月4日,刘邓开始在鲁西南横阵造势,制造错觉,击敌弱点,对盘桓在这里的 王敬久兵团挟其额、揪其尾、断其腰,“攻其一点,吸其来援;啃其一边,各个击 破”,连连得手。郓城一战,歼敌一个师部及两个旅;定陶一战,消灭敌军四千余 人;匆匆赶来救援的三个师,又陷入刘邓大军的分割包围,断粮缺水,混乱不堪。 刘伯承“围三阙一”,布了个口袋阵,七十师整个“钻进”了口袋,全部歼灭,师 长陈颐鼎被活捉。7月13日,刘邓又将盘踞在羊山集的国民党王牌嫡系六十六师团团 围住。这是一场恶仗,敌人顽固,地势险峻,气急败坏的蒋介石派来了飞机和地面 援军,使得刘邓大军的攻坚难度大大加强。半个世纪后,当年的刘邓大军第八旅参 谋长史景班回忆起羊山作战,还感慨地说: “那是一场恶战,很艰难,那样的仗,我一生中没打过几次……” 打羊山集的主力是三纵、二纵,刘伯承亲临羊山集战场,陈锡联、陈再道两位 纵队司令员的指挥部安在了战斗最前沿。鏖兵十数日,羊山拿下,此役歼敌二万三 千余人,击落敌机二架、缴获野炮十二门、迫击炮十六门、各种小炮一百零二门、 轻重机枪三百六十七挺、手提机枪一百五十八支、长短枪数千支、汽车三十六辆、 电台七部、骡马四百余匹……六十六师中将师长宋瑞珂被俘。 鲁西南战役历时二十八天,歼敌四个整编师师部,九个半旅五万六千余人,战 略反攻挺进大别山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了。刘伯承兴奋之余,挥毫赋诗寄情: 狼山战捷复羊山, 炮火雷鸣烟雾间; 千万居民齐拍手, 欣看子弟夺城关。 有趣的是,蒋介石压根没弄明白刘邓暗渡陈仓,杀过黄河,横扫鲁西南的真正 意图。 刘邓一过黄河,陆军总司令、徐州剿匪总司令、山东战场的总指挥官顾祝同报 告说: “刘邓过河与以往不同。过去是打了就走,现在兵分几路,稳扎稳打,很可能 是欲与鲁南、苏北、豫皖苏之敌相策应,合取徐州。” 蒋介石当即驳斥道:“刘伯承作势犯徐州,不过是作势而已。他没有能力犯徐 州。即使他真的攻一下徐州,其真正目的也是配合山东,解脱陈毅,企图化解我重 点进攻战略。战争之道,攻、守两端,有先发制人,有后发制人。刘伯承过河并非 坏事。我就在鲁西南以十倍之师攻其所惧,战而胜之,后发制人!” 鲁西南一下子丢了四个整编师,九个半旅,尤其是六十六师的覆没,宋瑞珂的 被俘,深深地刺疼了蒋介石。他把顾祝同召到南京,冷着脸问: “如果说一个月前,刘伯承大举渡河南下不明其旨,那么现在全都明白了吗?” 蒋介石的目光冷鞭一样抽在顾祝同的脸上,顾祝同嗫懦了一阵,整理纷乱的思 路。这个仗他是越打越糊涂。如果说刘邓意在挟徐州,那么攻下羊山后本可以顺势 拿下金乡,直趋徐州。可是刘邓却挥师北上,迅速退到黄河边的董口;如果说刘邓 过河只为了接应陈毅,那更不可能——陈毅数战之后确有重大伤亡,但远未到混不 下去的地步,陈毅部若想去黄河以北,根本用不着刘邓接应。 顾祝同下意识地摇着头,猛然想起他面对的人,忙道:“看来、看来还是接应 陈毅……” 蒋介石倏地站起身,手一挥:“一不能让刘伯承再返回黄河以北,二不能让陈 毅主力与刘伯承相呼应。将刘、陈两部主力切作数段,分歼于黄河之南!要求各级 指挥官必须坚定不移地执行此作战方案,不为敌声东击西欲北故南之伎俩所惑!” 随同顾祝同一起从徐州来南京的陆军司令部参谋长郭汝瑰,这时突然插了一句: “究竟是欲北故南,还是欲南故北?到底是刘伯承策应陈毅,还是陈毅策应刘伯承?” “哦?”蒋介石的目光盯住郭汝瑰。 郭汝瑰接受了蒋介石射过来的目光,双脚“啪!”地一碰,打了个立正,继续 道:“战略的错误是一切错误的开始。总裁,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有必要反复斟酌。” “胡说!什么战略错误?一个刘伯承把你们的视线全搅乱了。”蒋介石恼得一 条腿神经质地颤抖着。“身为将帅最忌三心二意,既然敌人的企图昭然若揭,还有 什么必要反复斟酌的?!” 顾祝同小心谨慎地说道:“总裁决策英明。刘邓匪部经过几次战役消耗,目前 已是疲惫之军,匆匆北撤,更说明其虚弱无力应战,我应急调部队前堵后追,按总 裁作战旨意分段围歼之!” 当即蒋介石下令从山东、西北抽兵回援,拼凑了十一个师二十八个旅的庞大兵 力,对刘邓大军实施分进合击,迫其背水一战。同时,蒋介石还阴谋再次决开黄河 大堤,以水代兵,让黄河参战。 刚刚结束鲁西南战役的刘邓大军,异常疲劳,伤员没有运送出去,兵源没有补 充上来,后勤的装备也还不齐全,甚至大别山的地图还未赶制出来。然而天雨连绵, 黄河水位不断上涨,敌情水情万分险恶。是原地休整,就地歼敌,还是不顾疲乏, 立即南下?爱兵如子的刘伯承、邓小平心急如焚,经过反复思考,权衡利弊,终于 果断地作出抉择:从全局出发,抓住敌人合围未找的有利时机,立即挥师南下,变 被动为主动。 向中央发出紧急请示电报,仅三个小时就收到毛泽东的复电。毛泽东肯定“刘 邓决心完全正确”,要求他们南下途中,不与敌人纠缠,“下决心不要后方,以半 月行程直击大别山,占领大别山为中心的数十县,肃清民团,发动群众,建立根据 地,吸引敌人向我进行打运动战”。 刘伯承当晚下达命令:四个纵队分三路开进。三纵为东路,一纵为西路,野战 军直属队和二、六纵为中路。另以十一纵和暂归晋冀鲁豫野战军指挥的华野外线兵 团、地方部队积极佯动,造成我军将渡河北返的声势,吸引敌人向北合围,以掩护 部队南下。 8月7日,刘邓大军犹如滚滚洪流,漫过黄淮平原,跨过陇海铁路,向敌军空虚 的战略纵深疾进。 这一突如其来的军事行动,将敌军主力甩在陇海路北,蒋介石企图在鲁西南合 击刘邓大军的计划落空了。此时,蒋介石又错误地判断刘邓大军“不能再战”, “被迫流窜”。于是,急令合围扑空的国民党军队掉头急追。 不停顿地行军,跨越一条条大河的天然屏障,战士们消耗了极大的体力,连绵 的雨水,道路泥泞不堪,个个疲劳至极。8月17日,疲劳万分的部队艰难地行进到 “黄泛区”。没腰深的污泥浊水,稀烂的沼泽地,指战员只能像“拔慢步”似地一 步一步地向前进。年过半百的刘伯承,又只有一只眼睛,拄着一根棍子,也和战士 一样在泥水里徒涉,邓小平走在一旁照顾。这种无声的号召,使部队没有一个掉队 和开小差的,指战员们发挥集体的力量,成班成排的互相搀扶,与泥水拚搏。辎重 车辆开不动,人推牛拉;重炮拖不动,便拆散肩扛。扛不动的,忍痛炸毁,义无返 顾地向南挺进。 “空手走到大别山就是胜利!”这是刘邓大军上下的决心和口号。 走出黄泛区,渡过大沙河,刘邓大军又面临严峻。 此时蒋介石终于发现他犯了战略性错误,觉察了刘邓南下的真正意图,惊惧之 中,紧急调动大批部队进行堵截,下了死命令将刘邓扼杀于淮河以北。 刘邓权衡得失,为了争取时间,命令部队立即轻装,下决心把笨重武器、车辆 就地埋藏或炸毁。而后甩开双脚,以强行军速度于8月23日赶到汝河北岸。这时,敌 军吴绍周的八十五师也风驰电掣赶到了汝河南岸。 千钧一发,前有汝河挡道,敌军堵截,后有三路追兵,相距仅五十里。 严峻的时刻,刘伯承向全军发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铮铮豪言,要求部队面 临重兵危难,毫不退缩,杀出一条通道冲过去,任何犹豫都是对人民和革命的犯罪。 全军将士上下一心,以有我无敌的必胜信念,抱定“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 决心,奋勇冲向敌阵,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向大别山最后一道障碍——淮河前进。 河,河,一道道大河横在南下的路上。 大自然或许并无意制造艰难,但这一条条河流每一条对于南下的刘邓大军都是 一道阴阳界,而对于国民党的追兵阻师,却是一次次的机会。 8月27日渡淮河,倒却有神话色彩。当刘邓大军后卫部队拔掉渡河的最后一个标 杆,刚刚走出南岸五里多地,吴绍周的第八十五师便赶到淮河北岸。 既然共军是徒涉过淮,吴绍周立即命令他的部队也涉水追击。不料人马一下水, 未到河心,整个先遣队葬身河底。 不是神话,胜似神话。哪能那么巧呢?偏偏刘邓大军一过河,上游便降了大雨, 洪峰猝然而至。无奈陆续到达的追兵三十多个旅,齐唰唰摆在淮河北岸,造桥、修 船,足足忙活了十来天才过了淮河。 老百姓说话了:刘邓大军为民除害,要过淮河水浅三尺;中央军祸国殃民,过 淮河水深丈二…… 到了,到了,终于到大别山了! 制图科随军南下的女战士,一踏上大别山的小路,抱住一棵大柏树,百感交加, 笑着哭了起来。 大别山的8月,虽说不上是最美的季节,然而对于来自冀鲁豫大平原的战士们, 这里秀丽明媚的山光水色却令他们陶醉。路边的池塘碧澄清澈,映着蓝的天、白的 云,一群群鹅儿在水中游戏,拨开一池云。池塘边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野花,红的, 黄的,紫的,蓝的。远处,黛色的山峦依次铺开墨绿、翠绿、青黄。山的背阴处是 茂密的松竹,山的阳面则是望不尽的梯田,就连山顶也是水田成片,泛着绿的涟漪。 见惯了黄沙土丘的北方籍战士连发感慨。 但是,野战军的一大批中高级指挥员却是从这里走向革命的。有好事者企图列 个名单:陈锡联、陈再道、郑国仲、陈鹤桥。肖永银……结果数不清道不尽。大别 山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田间小路、崎岖山道,与他们有扯不断的情丝。重新踏 上故乡的土地,他们徘徊在残墙断壁、峭石悬崖旁,寻觅着“闹红”时留下的遗迹。 掬一捧故乡红色的泥土,望一眼昔日亲手写下,虽几经风雨仍依稀可辨的大字标语 ——“打土豪,分田地”、“粉碎白匪围剿”、“红军必胜”……这些九死一生的 汉子们头一次品尝到返乡泪水的苦涩与甘甜,一肚子话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 “大别山,我们终于回来了!” 野战军组织部部长陈鹤桥想到山上走走怀旧一番,刚出村口,见制图科的于乔 和陈晓静捧着一大把鲜花,笑着从山顶跑下来。 休整了几天,姑娘们把自己收拾得换了个人似的,再不见过黄泛区和渡汝河、 淮河时的狼狈。 陈晓静说:“陈部长,你看大别山的花多漂亮!” 陈鹤桥抽出一枝:“大别山到处是宝,好东西多得很。你们采那么多花干什么?” 陈晓静诡秘地眨眨眼睛:“我用它布置绘图室。于乔的那一把呀,要留着献给 柴处长呢!” “贫嘴!于乔一下揪住陈晓静的耳朵,直到陈晓静哇哇告饶才松开手。她从衣 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陈部长,你说奇怪不奇怪,大别山的石头是红色的,你看……” “是呀,陈部长,你是大别山人,你说这是为什么?”陈晓静也掏出一块红石 头。 陈鹤桥的笑容消逝了:“你们问得好。大别山的石头是红色的,大别山的泥土 也是红色的,因为这里面都是血、大别山人民的血!” 陈晓静感到脊背一阵阴凉,手中的石块“啪”地落在地上:“真的?” 陈鹤桥捡起石块,抚摸着:“红军三进三出大别山,每次转出紧接着就是国民 党的‘清乡围剿’,烧光杀光,大别山就叫血给泡透了……留着它吧,记住,这是 一笔血债!” 一个叫牛三保的战士扶着位瞎眼老妈妈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个五六岁的小 女孩。 老人摸摸索索,一路蹒跚,一路喋喋不休:“四连,四连指导员……” 走到陈鹤桥身边,牛三保扶住老人,说:“老妈妈,这位是我们的首长。” “首长?……首长可是四连的?首长可是指导员?”老人挤巴着枯凹的双眼, 紧紧拉住陈鹤桥的双手。 陈鹤桥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实话实说:“老妈妈……我不是四连的人,也不 是指导员。” “那你们不是民国十八年从这里出去的红军?” “我就是那时的红军,如今又回来了。” “那你不认识吴海?四连的指导员?” “吴海?老妈妈,我们这儿有很多四连。据我所知。没有一个指导员叫吴海。” “没有?不!不能啊……俺就那么一个儿子,俺吴海是红四军四连指导员,他 走的时候才二十岁呀!” 老人像个失望的孩子,“哇”地一声坐在地上痛哭。 于乔和陈晓静赶忙搀扶起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老妈妈,您别难过。我 们虽然不是吴海,可也和吴海一样,都是当年的红军,都是您的儿女。 陈鹤桥拉着老人的手:“老人家,现在咱红军有几百万啦。那时候吴海做四连 指导员,现在咱有很多很多个四连,几千几万个吴海都回来了。您想叫吴海做啥, 我们都能替您做。” “不,俺啥也不要做,啥也不要……”老人呜咽着,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混浊 的泪,半晌才憋过一口气来:“俺就要吴海回来……给俺报仇哇!……自从他走后, 湾子里叫白匪民团闹惨啦,妇女会的人叫那些禽兽们糟踏够了,又反绑着手投到池 塘里啦!岭后松林里天天杀人,杀得没有数哇……吴海他爹也给砍死啦!我的眼珠 子也叫畜牲们用竹筒子给……给拧掉啦……吴海!吴海!你要回来给娘、给你爹报 仇啊……”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了,于乔和陈晓静的手颤抖着,攥紧那块血红的石头。 陈鹤桥用衣袖擦擦泪:“老妈妈,别哭了。这仇咱们一定替你报!我正有件事 要问问您,如今咱红军回来了,为什么村上除了老老小小都跑光了呢?” 老人颤颤巍巍撩开衣襟,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若与共产党照面,杀绝满门! “这是上个月,保长逼着家家户户写下的呀。我老了,又是个瞎子,还怕啥? 我是拚死在家等俺吴海,要把冤仇给他说说呀!” 陈鹤桥搀着老人说:“做得对!老妈妈,您不用怕,咱队伍多得很,往后还要 往这边开,说不定您的吴海还会来呢卜’ 老人的腰板突然直起来,拉过身边的小女孩说:“好孩子,快,快去,去岭后 叫你妈、你叔、你婶他们快回来。你就说,红军不走啦!” 小女孩呆立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转身,像只小鹿朝山上跑去。 松林里回荡着银铃般的童音: “红——军——不——走——啦——” 三 茅草小屋里黑漆漆的,大白天也得点灯。 部队进入大别山后,刘伯承、邓小平就在这里住宿、办公。 刘伯承走到哪里也离不开地图,有时甚至把看地图当成一种休息消遣,无论多 么紧张疲劳,只要往地图前一站,他就能气沉丹田,进入一种“入定”状态。似乎 他面对着的不是花花绿绿。点点线线的图形,而是一片活的凸起的天地:他全身心 走进去,跨过山川江河,步入广阔平原,越过小桥关隘,在山山水水之间跋涉,从 满头乌发走到一顶银丝…… 由于眼睛不好,刘伯承看地图常常借助一个放大镜,就是这样,看得也十分吃 力,鼻梁上拥起一道很深的皱纹。他的右眼是在护国讨袁战争中失去的,那年他二 十四岁,已是勇冠三军的川蜀名将。 在丰都讨袁战斗中,身为讨袁军队长的刘伯承,指挥部队进行反击。突然,他 发现身边一个士兵过于暴露,受到敌人火力的威胁,便马上扑过去:“危险,快趴 下!” 话音未落,一颗飞弹射穿了他的颅顶,从右眼眶飞出,眼珠当即破裂,流出眼 窝,血涌如注。士兵们都已冲上去了,刘伯承昏迷过去。 那是在一家水烟店的门口。店里的学徒见他血流不止,就把他背进店里,抓起 一把烟丝堵住伤口,胡乱包扎了一下,然后把他藏到仓库里,锁上店门,随逃难的 市民向城外跑去。 城内一团混战,水烟店中弹起火,仓库里满是烟雾。刘伯承被呛醒了。他缓缓 睁开左眼,用力朝门边爬去,可是门反锁着,便蹭到窗前,顺手操起一把竹椅朝窗 棂砸去。小窗砸开了,他从竹床上抱起一床棉被,将头蒙住,猛地从窗口滚了出来。 这一连串激烈的动作又使右眼大量出血,左眼也像撒满了玻璃碴儿痛不堪忍。他又 昏迷过去。 朦胧之中,忽然街上有人叫:“丘二,快把这人抬到别处!” 刘伯承的双眼无法睁开,便拉住那被唤作“丘二”的,从怀里掏出仅有的三块 银元,塞在他手里。 丘二推开他的手:“你要咋个嘛?” “把我送到城外江岸上好不好?我只有这三块银元。” 丘二背起刘伯承就走,奔到丰都郊外说: “没来头,打北洋军是好人,哪个不晓得嘛!我哪个能要你的银元!” 又走出五里多地,忽然有了枪声。丘二赶紧把刘伯承放在地上,蹲了下来。 一会儿,来了一群人,说:“这不是护国军的刘队长吗?你要把他送到哪里?” 又说:“你转去吧。你这样背起,闯到北洋军,不整死他才怪哩!” 这伙人用一个很大的袍子包裹住刘伯承,竹竿一抬,跑了起来。几个小时后, 他们把刘伯承往地上一放,走了。 刘伯承听听四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正不知凶吉,有人把包裹解开,喊道: “刘队长!谁把你送到这里来了?” 刘伯承一听,是他的士兵。原来这里是部队的集合点。送他的人是谁,他始终 不知道。 刘伯承隐藏在一个农民家养伤。由于农村缺医少药,伤势日益恶化。他在群众 和部队的护送下秘密潜入重庆,住在一家外国人办的医院里,由一位德国的阿大夫 负责诊治。 阿大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德国军医,刘伯承的伤势令他摇头叹气。经过深 思熟虑,他慎重地作出了全身麻醉的手术方案。刘伯承担心麻醉对大脑神经功能有 损,坚决拒绝麻醉。阿大夫执刀几十年,从未有伤员提过此种要求。他望着这位二 十四岁的中国青年,从心底受到感动。 手术进行了三个多小时,阿大夫一点一点地清除眼眶内的碎弹片、腐肉……虽 然手术对他是轻车熟路,但不施麻醉的手术这是头一遭。生割活刮,无疑是对肉体 极大的残忍。 手术台上的刘伯承一双手死死地攥着手术台沿,咬紧牙关,汗水自额头、鼻梁 以及全身的每个毛孔涌出,透过身上的衣服,把铺在手术台上的毯子全浸湿了。 手术终于结束了。阿大夫顾不得摘下橡皮手套,关切地问:“年轻人,疼得厉 害吧?” 刘伯承惨白的脸上掠过笑意,虚弱地说:“割了七十四刀。” 阿大夫惊诧道:“你怎么知道?” “你每割一刀,我就暗记一数……” 阿大夫有生以来没见过如此坚毅的人。 他事后对人说:“我给一位中国军人做过手术,他叫刘伯承。我坚信他不是军 人,是军神。” 刘伯承回忆这段经历时说过,一想到背他出城的丘二,送他到集合地点而不留 姓名的群众,以及尔后千方百计、辗转掩护他回重庆治眼的士兵,就好像拥有了一 支比他攻打丰都城的第四支队更加勇敢的队伍。 此后,刘伯承在南昌起义、留学苏联、土地革命战争、万里长征、抗日战争直 至解放战争期间,就仅仅依靠那唯存的左眼阅读兵书、书写电文、下达战表、审核 战报、翻译军事论著……他办事缜密,不容半点疏怠,乃至一纸宣传传单都要经他 那一只眼睛审阅,而且他还要细心修改字句,用震颤的手写很大的字。当然,用眼 最多的还是看地图。苦难的中国战事绵繁,此消彼起,战火不断。他那唯一的左眼 每天要在多灾多难的中国版图上巡视上百、上千遍,借助一柄日本放大镜一寸一寸 地在那细密的军用地图上求索…… 此刻,他正手擎一盏如豆的油灯,伫立在“大别山区形势图”前,构想着部队 的进一步展开。 邓小平刚刚签署了一项作战命令,打开收音机想听听敌人的动态。他怕影响刘 伯承,便把音量调到最小。 收音机里国民党的电台正在广播近几天的战事: “……本月下旬,国军十万官兵于息县汝河、淮河一带追阻围歼共军,激战数 日,战况空前,毙伤共匪无数,缴获武器颇多。目前,国军正在节节进击,共匪已 作分股逃窜。据可靠消息来源,此役中,国军曾击毙一名身材高大且戴眼镜之匪徒, 经多方证实,此人必系共匪头目刘伯承无疑……” “哈!邓政委。”刘伯承眼睛不好,耳朵却很灵。他放下油灯,回头对邓小平 笑道:“我这是第几次被击毙喽?” 邓小平也笑了:“蒋介石是恨你不死哟!本来在晋东南、冀鲁豫,你已经是人 家的心腹之患,如今又窜到大别山,跑到人家卧榻之旁,令他骨鲠在喉、芒刺在背, 还要取其首级,他能不恨。不盼你死吗?” “说的是哟!”刘伯承又举起油灯,视线回到地图,说:“你看,大别山纵横 千里,西至平汉,东临津浦,北傍淮河,南靠长江,突出于武汉、南京之间,物产 又丰富,地势又险要,堪称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而今开辟中原,解放全国,实现我 军重大战略转折,正在此一举。蒋介石当然要拚上老命争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嘛。 但是,我刘伯承不想死,我还要睁着一只眼睛,试看中原逐鹿,鹿死谁手!” “大势所趋,国民党必败无疑!” 说话间,李达进来报告:“司令员、政委,部队已经集合完毕!” 刘伯承点点头:“好。邓政委,部队在等你作报告。走,一起去见见咱们的猎 鹿人。” 三个人有说有笑刚到门口,房东老太婆端着半碗稀粥走过来。 老太婆白发苍苍,六七十岁的光景。她把半碗稀粥递给刘伯承,有些紧张地说: “家里穷,拿不出东西来,就喝口稀的吧。看,眼窝子都塌下去了。唉唉,这大把 年纪还当兵哟!” 刘伯承很感动,接过半碗稀粥,说:“老大妈,我这也是叫人家给逼的哟。不 打倒蒋介石,就没得我的活路。” 老太婆打量着刘伯承,昏花的眼睛里透着疑惑:“你们真的要打?真……” 邓小平说:“老人家,我们是当年的红军,现在又回来了。” 老太婆摇摇头,叹口气,蠕动着干瘪的嘴唇,低声道:“唉,这次回来,千万 莫再走了。” “不走了。我这个上年纪的兵说话算数,不然就对不住您老人家!”刘伯承说 着,把手里的碗还给老太婆:“不过,这碗稀粥还是您老人家留着吃吧,我们红军 有纪律。” 老太婆的眼睛亮了一下,一边推让一边说:“红军的纪律我懂,我也闹过红! 可你刚才说的话要是算数,就当着我老太婆的面,把这口粥喝下去。” “既然如此,这粥我还真得喝。” 刘伯承双手捧碗,送到嘴边,稍停,仰脖,两口下去。 打谷场上,已经集合了野战军指挥部二百多名精英。这是野战军指挥部南下以 来第一次如此规模的干部大会。 会场中央摆着一张临时跟老百姓借来的八仙桌,桌上有一把也是借来的茶壶和 一个部队用的搪瓷碗。到会干部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面容也修得整整齐齐。 新华分社社长李普提议,刘邓首长还没来,先请情报处长柴成文介绍一下敌情。 柴成文正说得眉飞色舞,看见刘邓李三人远远走来,立即刹住话头,带头鼓掌。 刘伯承摆摆手:“今天邓政委作报告,我也是听众。” “那好,我来抛砖引玉。”邓小平径直走到八仙桌前,示意大家坐下。 战时讲话,邓小平从来不用讲稿,因而野战军指挥部也从不设专职秘书。 邓小平开宗明义:“同志们,我们已到了大别山,由黄河而到长江,完成了战 略任务的第一步。” 掌声起,惊飞了在场院谷垛上憩息的麻雀。 天空蓝蓝的,偶尔飘过几片白云。自鲁西南作战以来,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下的邓小平似乎有些热了。他脱下灰军装,只着一件泛黄的短袖汗衫,又 摘下帽子,露出了和所有的人一样的光头。经过长途跋涉,连日征战,他的面容明 显消瘦了,两个眼窝深陷下去,颧骨更加凸出。 他喝了口水,接着说道: “党中央说我们的行动是英勇的行动。英勇不英勇,还要看我们今后的行动。 目前,我陈谢兵团已挺进陇海西线,向伏牛山前进。这样,便以大别山、伏牛山和 鲁西南形成了一个犄角之势。在这种战略态势下,我们解放中原,把蒋介石逼退一 条线,是有充分根据和条件的。 “其一,由于我们挺进大别山,陈谢兵团出现在陇海西线,加上陕北战场的攻 势,蒋介石兵力不足更形捉襟见肘。现在尾追我们和我们周围的敌人总共有二十三 个旅,不过十五万人,其中一部是被我歼灭后再补充起来的,除此敌人要想从其它 地方再抽调部队是万分困难的。另方面,当我跨越陇海铁路时,敌人错误地认为我 们是被迫的行动,事前没有布置正面阻击,事后尾追又一直处于被动,这就是蒋介 石战略上的失败,这就是蒋介石的致命弱点。他和咱们毛主席对弈,总是错误地估 计形势,走臭棋!” 会场上荡起一片笑声。 “其二呢,再来看看中原。中原地区人口四千五百万,物产丰富,本来是蒋介 石的重要‘兵库’和‘粮库’。我们到这里便夺取了敌人的供给,加强了自己,使 敌人的困难骤增。 “其三,这个地区有我们长期革命的影响,人民受过革命的洗礼,内心拥护我 们。但由于革命的四次转移,人民目前还暂时对我们采取观望态度,这是可以理解 的。刚才,一位房东大娘就有这种担心,怕我们打不赢再走。咱们的毛主席也有担 心。他说,挺进大别山有三种前途:一是付了代价站不住脚,退回来;二是付了代 价站不稳,在周围兜圈子;三是付了代价,站稳了,开辟出巩固的中原根据地。同 志们,我们应该争取第三种前途!” 邓小平最后说:“我们预计,半年之内,将是最困难的时期,也是最关键的时 期。成败在此一举!” 场院谷垛上又落了麻雀,鸟儿们梳理着羽毛,忙忙碌碌啄食。它们已经习惯了 这里的声音。 四 副官处处长以不易察觉的脚步轻轻走进总司令办公室。 顾祝同仰面靠在沙发上。漆黑的眉毛纵结成一团,粗重而不均匀的喘息大起大 落。 副官处处长伺立片刻,轻声报告:“总司令,吴绍周来电,请示刘伯承部进入 大别山后,吴部的行动方案。” 顾祝同很不耐烦,挥挥手,连眼睛也没睁开:“请示我干什么?让他等委员长 的训示好了。” “是。另外,山东庆祝光复慰劳团求见总司令。” 顾祝同的怒气终于爆发了,一拍沙发咆哮起来:“什么光复?什么慰劳?一群 混吃白喝的蠹虫!告诉他们,我谁也不见!” 顾祝同的心情糟透了。这位在党国堪称最有风度、最有修养的上将近日常发无 名之火,动辄拍桌子训人,弄得总司令部上上下下一片肃杀。 他的心力真要俱瘁了。一个月里,为了对付刘伯承,他亲赴羊山上空指挥作战, 而后又往返于商丘、郑州、徐州之间,先是煞费苦心揣摩共军真实动向,接着全力 部署围追堵截。结果,还是让刘邓率部进了大别山。 顾祝同打从投军的那一天起就没这么窝囊过。北伐,他率领的第三师由广东、 福建、江浙,一路打到南京,所向披靡,攻无不克。围剿共产党中央苏区,他任北 路军总司令,率部步步为营,相继占领黎川、广昌、兴国、宁都、进而挺进瑞金, 逼迫红军放弃根据地,开始逃遁般的长征。1941年,他在皖南略施小计,就把新四 军整得几乎全军覆没。和共产党交手,他向来十分自信,可是这次…… 顾祝同长叹,目光落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 红木桌上有一页纸,仿佛一张苍白的脸,纸上的一行黑字如同白脸上暴凸的青 筋。那是蒋介石两天前发给他的电报。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或是警示自己,或是怨 恨对方,这纸电文始终躺在那里—— 各部队行动,迟慢不前,娄(屡)失良机任匪军渡过淮河,进入大别山,此为 我革命军人之最大耻辱。各级司令官、部队长只知稳扎稳打,猬集一团,未能区分 数纵队,不敢超越追击匪军,旬来无显著战果,何能洱除匪患,挽救危亡。兹特严 令申诫:如再任匪军逃遁而至平汉路以西,各级部队长、指挥官决以纵匪、祸国害 民论罪。 顾祝同收回目光。论罪?若当真论罪,罪魁应首推主帅。君不见,主帅不明, 累死三军! 这话不是他顾祝同的发明,连美国特使魏德迈也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这个意思。 当初,如果总裁不横加干涉,越级指挥,而完全按照他顾祝同的打法,一面追, 一面堵,将一部兵力梯次调集于洪河、汝河、淮河一线做数番双方夹击,刘伯承、 邓小平至少不会那么顺顺当当地进入大别山。弄得好,还很可能将共军歼灭于南下 途中。可战场的军令指挥大权在总裁的手里,一兵一卒都要经他亲手调动。他顾祝 同判定刘伯承有进军大别山的意图,总裁却说“共军北渡不成而南窜”;他顾祝同 要求调兵堵截,总裁却板起面孔训示“调不调兵是我的事,追不追上是你的事”; 他顾祝同刚把吴绍周的整编第八十五师车运确山向沙河布防,总裁却一个电令,吴 绍周部又乘原车开返遂平…… 一个月中,这类事情简直数不清。顾祝同想起“小诸葛”白崇禧的一句名言: “有人说蒋总司令是步兵指挥官,一直指挥到团、营、连……其实,他应该是步枪 指挥官。” 尽管顾祝同曾积极参与过蒋桂大战,与白崇禧存有芥蒂,但白健生对蒋介石的 这个评价他深为赞赏。事情还不止如此,倘若总裁仅仅是干预战场倒也罢了,令他 惴惴不安的是,每逢战场失利,龙颜必定迁怒于下面。前徐州“绥署”主任薛岳就 是因此被撤职的;鲁西南战役后,第四兵团司令王仲廉又被革职解京法办;就在昨 天,8月28日,连总裁最得意的心腹陈诚也因全国战事急转直下而被免去参谋总长职 务,改任东北行辕主任。 顾祝同心事重重,往来踱步,不知不觉走到“中正”像前,一抬头,与蒋介石 打了个照面。 蒋介石鹰隼一样的目光,正盯着他。 顾祝同不寒而栗。 近来蒋介石屡屡对他训斥:“身为将帅,最忌优柔寡断,这是你的致命弱点。 正因如此,你才追击不利!” “大将多疑,迁延误事!” “追不上刘伯承,不必给我写战报!” …… 那声音尖锐刺耳,像电锯剖解湿木,割得人心惊肉跳。 顾祝同面对面地看着蒋介石,他突然发现,不久前见到的蒋介石与照片上的蒋 介石相比,明显地衰老了。月初,蒋介石坐镇郑州,召见顾祝同。蒋介石坐着,顾 祝同站着,也是面对面,距离也这么近,尽管蒋介石的腰板依旧那么笔挺,看得出 却是费了力气的。脸上满是倦容,头发、胡须虽然刚刚修过,却掩不住那藏在皮肉 中的苍白。 顾祝同的心头升起一种不可言状的恻隐,眼睛竟有些潮湿了。他赶紧掉过头, 重又把身子陷在沙发中,默默叹道: “老头子也不容易哟!……” 自从加入黄埔,追随蒋介石整整二十五年,他深知蒋介石的内心。撤查治办几 个战场指挥官,总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倘不找几个替罪羊,又以何面目昭示天下? 特别在目前的形势下,美国人正准备打总裁的算盘呢。 上个月,美国总统杜鲁门派魏德迈将军赴华考察,与顾祝同在徐州见了一面。 8月24日,蒋介石举行宴会欢送魏德迈,顾祝同身负重责未能参加,但魏德迈的即席 演讲他日后却有耳闻。 美国人真不讲面子。魏德迈的直言不讳令蒋介石险些摔了酒杯。 魏德迈说: “总统6月30日决定我来中国,刘邓军是30日渡黄河,国军号称足抵四十万大军 的黄河防线,竟不费吹灰之力被一举攻破!世界上只有马其诺防线可与它相比,但 马其诺防线被攻破意味着什么呢? “我是7月24日到南京的,你们说刘邓军正在西窜,结果一窜却‘窜掉’国军九 个半旅;你们说刘邓已溃不成军,结果他们展开了战略进攻……你们平均每月要花 三千万的军费,竟被打得一败涂地!先生们,我真不知如何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魏德迈沉痛过后,道出了惊人的结论:“我以为,中国的复兴有待于令人振奋 的领导。” 这话太坦率、太露骨、太厉害了。顾祝同听说,在场的军政要员惊得嘴都合不 拢,望着蒋介石一阵青、一阵白的脸,没有人敢给这位美国总统特使的讲话鼓掌。 到了这种地步,总裁能不暴跳如雷,能不想方设法挽回面子吗? 面子倒是次要的,顾祝同想,要紧的是不能让刘邓在大别山站住脚,一旦共产 党在中原成了气候,不管是蒋介石还是他顾祝同的身家性命,包括国民党的半壁江 山,都将统统断送。因此,当务之急是进剿大别山! 办公桌上的机要电话响起急促的铃声。 顾祝同猜测到是谁打来的,赶紧几步抓起电话。 耳机里传来十分熟悉的绍兴官话,令顾祝同惊奇的是声音竟那么轻柔、那么自 信: “墨三吗?二十多天追剿共军,我知道你是尽了力的。虽有闪失,责任不在你。 目前最重要的是把刘邓残部消灭于大别山北麓,要抢时间,抓战机,打他立足未稳, 打他疲惫不堪,打他没有后方基地。这是敌人最艰难的时刻,也是进剿最有利的时 机。千万记住,战机稍纵即逝。我明天即上庐山,在大别山对面等你的好消息。” 顾祝同感动得诚惶诚恐:“校长,学生当竭尽全力,以报效党国。” 顾祝同心里亮堂了,沉闷了多日的办公室也有了生机。他背着手在房子里急速 地兜了几圈,传令召开军事会议。 在军事会议上,顾祝同宣布了他的部署: 共军第一、七纵队,刻已进抵周党畈、涩港店间地区;其第二、六纵队主力, 刻在光山、泼皮河南地区,其先头部队已进占经扶;其第三纵队已进占商城。 本部决以主力先击灭共军第一、七纵队。兹策定部署如下: (1)张淦部遂照昨日电令行动; …… 顾祝同挥舞手中的镀铬金属小棒,指向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诸位,大别 山犹如一盘石磨,只要我二十三个旅数十万大军合力转动,就能把共军碾成齑粉!” 五 就在顾祝同调兵遣将的时候,刘伯承、邓小平为创建根据地,已经指挥部队先 敌在大别山实施了战略展开。 各部队行动要旨如下: 三纵应迅速攻占立煌,并侦察六安、霍山、舒城、庐江、桐城。潜山、太湖诸 城准备占领之; 六纵主力应迅速攻占光山、经扶,并侦察黄安、麻城、罗田、英山、烯水、广 济诸城准备占领之; 一纵应予攻克罗山后,以一部破袭平汉路,另以张才千部占领礼山、宣化店地 区迫近平汉线活动,主力集结罗山地区待机; 二纵应攻占商城,相机占领演川,并准备接替光山、固始地区防务,尔后即在 光固商地区待机; …… 高大的青桐树宛如一柄擎天巨伞;为初秋的大地投下一片绿荫。 绿荫下,军政处处长杨国宇席地铺开油印地图,一边比照刘邓前几天下达的行 动部署,一边用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圈点目前部队所到达位置,还不时往小 本于上记一些需要军政处配合的工作要点。 杨国宇本是个闲不住的人,难得这样坐下来。他圆头、圆脑、圆眼,加上个头 小,整个身子都是圆的,就像绿茵场上的足球,只要部队有行动,他就一刻不停地 奔波,一会儿冲到东南,一会儿闯到西北,连驻地老乡婆媳吵嘴、夫妻离婚他也会 去“插”一杠子,做调解工作。刘伯承为了能让他坐下来,曾几次督促他学点俄文, 背背单词,以“消耗”过剩的精力,一举两得。他敬重“刘师长”,照着做了。也 算没白学,记住了俄语中把生过孩子的妇女叫“娃他母”,其余的全在忙忙乎乎中 就饭吃了。而毛病却依旧,真正的“一举两失”。但此刻,他必须强迫自己坐下来, 好好思谋思谋,否则,他的军政处就要被来自四面八方的“球手”们争抢、撕巴零 碎了。 形势发展太快了! 短短几天,第六纵队(欠一个旅)已经拿下光山、经扶、麻城、黄安,正直抵 长江北岸;第三纵队挺进皖西,如人无人之境,连克叶集、立煌、六安诸镇;第二 纵队继占潢川之后,又迅速推进到固始、商城一线;第一纵队控制了罗山以南、光 山和经扶以西广大地区;中原独立旅更是迫近平汉,兵临信阳…… 正如刘伯承所说:“我们要趁敌重兵追击尚未渡淮,大别山腹地空虚之际,迅 速展开,广占地盘,来一个麻雀满天飞!” 麻雀飞满天,窝还在青桐树下。 几天来,物资统筹、伤员安置、车辆骡马使用、南下干部分遣、要枪支、要子 弹……都把手伸向军政处。杨国宇真的忙成了个“球”。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诸多的野战军中,唯独刘邓在袖珍精干的指挥部里设了个军 政处。当初杨国宇曾问成立这个处做什么,李达说: “刘邓首长历来主张机关要简化层次,但却又决定成立军政处,我体会有点像 日本的不管部,协助首长管那些除了作战之外必须管又无人管的日常勤务。首长的 意思让你去干不管部长,你挑几个人先把班子搭起来吧。” 只三言两语,事情就这么定了。长期从事机要工作的杨国宇就从那个室内好似 “台球桌”的狭小空间一下子跃到广阔的“足球场”。 于是,野战军指挥部里就有了两个“大人”:一位是“邓大人”,一位是“杨 大人”。直到1990年邓小平接见原第二野战军老同志时,一看到杨国宇,老远就笑 着伸出手来:“你好呀,杨大人!” 让杨国宇管“不管部”再合适不过了。他本来就什么事都爱管。“不管部”管 的事情牵上挂下,吃喝拉撒睡,杂七杂八,形同乱麻,钝刀子不行。杨国宇的个性 敢说、敢做、敢断,正好是把快刀,什么事到了他那里保准“一刀”解决问题。当 然,刀于太快有时受表扬,有时就免不了挨撸。杨国宇的另一个特点正好是有很强 的心理承受力,无论怎么批,晚上倒头准能打呼噜,转天醒来照样精神饱满得像打 足了气的球。这一点,打从他跨进八路军一百二十九师的大门就练出来了。他是从 红四方面军来的。刚开始,别人一提张国焘,就把眼睛对着他,好像他是机会主义 “残余”。四川人又少,别人不称名不道姓,只管他叫“锤子”。他心里不舒服, 要求回老部队。刘伯承说我也是刚来,人生地不熟,久而久之就会习惯的。他一想, 是呀,刘伯承不也是四川人吗?就这么简单地想通了。 杨国宇这会儿全神贯注,以致于走到身边的脚步声都没听见,直到邓小平叫了 声“杨大人”,他才连忙站起来。 “不错,不错。夏伯阳在动脑筋了。”刘伯承拍了他肩膀一下,又和邓小平并 肩走去了。 杨国宇望着刘邓的背影,心里犯嘀咕:首长在干什么?散步?每到一个新地方, 刘邓都要转一转,一来散步,二来熟悉地形,以防敌人突袭,这已成老习惯了。可 今天散步“散”得不对头,都出来好几趟了。邓政委站住了,回头看了看远处拴的 几匹骡子,又继续往前走。是不是又要打我的算盘,准备再轻装? 青桐树另一边有一块空地,副政委张际春正在教一群战士擂稻谷。 张际春做示范,战士们轮流学,结果洋相百出,不是连壳带谷擂成粉末,就是 一槌下去砸个满天飞。张际春不急,再做示范。初秋的阳光仍很灼人,他的衣服汗 湿得前心贴后背,更显得瘦嶙嶙的。 部队初到南方,吃就是个大问题。总部即将断粮,派出去筹粮的张洞庭、张建 涛带着一伙人很卖力气,跑了许多地方,挑回来的却是一筐筐稻谷。北方人吃不惯 大米倒也罢了,可这一粒粒带壳的谷子怎么煮饭?张际春把总部为数不多的南方籍 干部战士集合起来,问了个遍,也没有一个会擂谷的。在南方,这是婆娘们干的活。 “吃大米的人不知道大米怎样脱壳,这也太不成话了。是不是呀?” 张际春批评人总是这么柔声细语,批评之后必定再加上一句“是不是呀?”批 评还要“商量”着批评,其实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 没人会,张际春就亲自教。他挽起袖管,操起擂米槌,一捶一捶把黄灿灿的稻 谷擂成白亮亮的大米,动作熟练得蛮像行家里手。 刘邓大军的副政委和政治部主任由一人兼任,这在各野战军中独一无二。做政 治工作,他能一下子抓住关键。军队支部建在连上是毛泽东的创举,而营团以上设 立党委制度则是张际春的倡仪与实践。毛泽东知道后,立即首肯,推广全军实行, 而后又专门写了一篇《关于健全党委制》,使之理论化、制度化。做思想工作,张 际春有句名言:讲大道理容易,说服人难。他的耐心细致出了名。日常生活,他扎 在人堆里,外人分不出哪个是首长,整个一个“老炊事员”。行军时,他知道大家 口渴,便常带着宣传队打前站,劈柴烧火煮上一大锅开水或稀粥,等部队一到,清 凉凉的马上就能喝。宿营时,他从不占老百姓的内房,总是在堂屋里打地铺,和政 治部的干部战士挤在一起。 天突然阴下来,一阵大风刮得青桐树叶纷纷落下。 杨国宇连忙收抬起图纸,看见刘伯承、邓小平又朝他走过来。邓小平的眼睛还 在不时地打量那几匹骡子。 杨国宇憋不住,迎上前说:“邓政委,你莫再打那几匹牲口的主意了。再减, 你和司令员都莫得骑喽。” 刘伯承笑了:“杨国宇不简单,居然能猜出邓政委的心思。” 正说着,李达带着柴成文急匆匆赶来。 李达报告:“司令员、政委,敌情有些变化。” 柴成文的情报处处长干得相当出色。长期的机要工作使他养成不留片纸只字的 习惯,所有的情报全装在他那并不硕大的脑袋里,只要一张嘴便口若悬河: “根据侦察、截获和各部队提供的情报,敌罗广文兵团的十师已侵占宣化店, 五十八师正由上石桥向商城进犯中,四十六师主力已经到达立煌、六安附近,张淦 兵团已渡过陵沙河,向经扶方向推进……看来,敌人似已侦察到我野战军总部位置, 正把三路重兵对准我们。” 刘伯承:“敌人这样做就对头了。他气势汹汹把兵力对准我们,这就给我们放 出去的麻雀创造了条件,争取了时间,可以无忧无虑纵横发展,飞遍大别山。” “司令员分析得好。只要广占大别山区,我们实行宽大机动就有了广阔的回旋 余地。”邓小平点燃香烟,摇着火柴棍略思,又道:“为了进一步调动敌人,我们 有必要在这里打一仗。” 刘伯承:“对头。这是我们进大别山后的第一仗,初战的成败将影响全局的发 展。因此,关键问题是要选好打击对象。杨国宇,你刚才不是在看地图吗?借来用 用。” 杨国宇赶紧从兜里掏出油印地图。 刘伯承接过来,歪着头看:“好家伙!杨国宇的地图像天书,上面尽是些天文 符号。” 邓小平凑上去看,吸到嘴里的烟来不及吐出,呛得边咳边笑:“我们的杨大人 不愧机要工作出身。倘若把这张地图送到南京,蒋介石看了也不知所云。” 笑了一阵,刘伯承指着地图说:“你们看,东线是桂系主力部队,他们在这里 经营多年,不易对付;西线的中央系部队行动迟缓,我们暂时够不到;唯独这个滇 军五十八师远道而来,人地两生,倒积极跑在前头。我看,咱们还是老办法,避强 就弱,避实就虚,就打他五十八师!” 邓小平:“四川有句土话,叫吃柿子拣软的,吃辣椒挑尖的,哪个好吃吃哪个。 我同意司令员的想法,先打五十八师!” 刘伯承:“参谋长,通知一纵、二纵和六纵十六旅,立即向商城河风桥一带集 结,围歼五十八师。” 邓小平:“告诉总部的同志们,准备转移。我们牵上敌人兜风去。” 言罢,邓小平的眼睛又盯住那几匹骡子:“杨大人,我晓得你舍不得,舍不得 也要轻装!” 杨国宇还想解释,刘伯承制止说:“莫和政委磨嘴皮。大家能走,我和政委也 能走。从红军到现在,我们的胜利就是走出来的。告诉同志们,胜利就在我们脚下, 大家一定要系紧鞋带,莫把鞋子跑掉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