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南线谋略 一 毛泽东的决心又一次下在了蒋介石的前面。 当宿县战役的硝烟尚未散去,国民党空军的飞机还在稀里糊涂往那里空投“礼 物”的时候,中央军委便从全国战局未来发展的宏观考虑,鉴于淮海战役规模日趋 扩大,南线战略决战的态势已经形成,做出相应的重大决策。决定成立淮海战役总 前委,统一指挥中原、华东两大野战军作战,统一领导战区支前工作和后勤保障, 并赋予总前委临机处置一切的权力。 一封具有重大意义的电文穿越遥遥空间,在蒋介石召开“官邸会报”的那个时 间里,从河北的西柏坡飞到安徽的临涣集—— ……中原、华东两军,必须在现地区作战三个月至五个月(包括休整时间在内), 吃饭的人数连同俘虏在内,将达八十万人左右,必须由你们会同华东局、苏北工委、 中原局、豫皖苏分局。冀鲁豫区党委统筹解决。此战胜利,不但长江以北局面大定, 即全国局面亦可基本上解决。望从这个观点出发,统筹一切。统筹的领导,由刘伯 承、陈毅、邓小平、粟裕、谭震林五同志组成一个总前委,可能时,开五人会议讨 论重要问题,经常由刘伯承、陈毅、邓小平三人为常委,临机处置一切,小平同志 为总前委书记。 中央军委 十六日十八时 一个坚强的领导核心,一个精悍的指挥中枢,在那个并不起眼的淮北小镇—— 临涣集诞生了。它就像现代大型计算机网络的中心电脑,用它那小小的键盘,敲出 一个个精确的指令,带动着涵盖淮海战场数十万平方公里的每一个分枝、每一个角 落、乃至几百万军队和民工中的每一个人统一步调,统一行动,奏出一曲波澜壮阔、 亘古未有战争交响乐。 这是一个指挥着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战役的统帅部,又是世界军事史上规模最 小的指挥中心,小得可以用“袖珍”来比喻。三个常委,一个机要处长,一个作战 科长,了了可数的参谋人员,承担的却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指挥一场空前大决战 的使命。常常因为轮流值班,替换休息,使那个原本就不大的文昌宫,除了“嘀嘀 哒哒”一刻不停的电台声,显得空荡荡的。 作战科长张生华几次想提出增加人员的问题,他的理由也很充足,科里就那么 十来个参谋,郑州战役后分兵,作战处长又带着几个人跟随李达参谋长到豫西去了, 而现在担负的却是两大野战军联合作战的任务,压力实在太大。可他几次话到嘴边, 几次咽了回去。他不敢开这个口。 前不久,邓小平曾找到张生华问:“张生华,听说你作战科还想增加人?” 张生华不知邓政委是怎么知道他的想法的,只好点点头。 邓小平说:“我看你们作战科现在人够多的了。在冀鲁豫和豫北战场,你科里 才三四个人。那时人少,工作多,担子重,迫使你们兢兢业业、团结勤奋,拚命努 力。‘兵贵精,不贵多’。现在还是要从提高人员素质,改进工作方法,提高工作 效率来解决问题。不能再增加人了……” 想想这么多年来,野战军总部机关坚持不设秘书科,刘、邓首长坚持不要秘书, 凡事亲自动手干,连陈毅来了之后见此情况,都深受感动,把从华野带来的、跟随 他多年的秘书打发走了,张生华还有什么话说呢? 而且,张生华还亲眼看到了刘、邓、陈三位首长是如何改进工作方法和提高工 作效率的。 接到军委关于成立总前委的电报时,电报从邓小平的手中传到刘伯承的手中, 又由刘伯承传给陈毅,都是默默的,连爱说爱笑的陈毅都一脸的严峻。 张生华从首长们的表情上,体味到了他们肩头的沉重。 不知为什么,张生华想到了李达参谋长。以往作战,决策时首长们一起研究, 命令下达后,一般由李达值班,掌握部队情况,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再临时请示。 可现在,李达参谋长另有重任,远在千里之外,谁来分担总前委三位首长的担子呢? 邓小平说话了:“粟裕、谭震林在东线解决黄伯韬,目前总前委只有我们三个 在这里。我的意见,从现在开始,我们三人实行轮流值班制度,保证二十四小时之 内有一个人亲自掌握全局。” 提议获得通过。刘伯承似乎知道邓小平下面还有话,于是先发制人,抢先提出: “我把话讲在前头,三人一视同仁,昼夜值班,同等待遇。” 邓小平和陈毅当即投了反对票,以二比一的多数,否决了刘伯承值夜班的动议, 只保留了遇有特殊重大情况,夜里也可以把他叫起来一起商量的“待遇”。 刘伯承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如果年纪大就要照顾,那么来世我一定比你们晚 生几年。” 邓小平说:“我的身体最好,应该尽量值夜班。” 陈毅又不干了:“那不行!值夜班的权利一定要我们两个共同分享!” 邓小平诙谐地接道:“你陈司令员的态度就不如刘司令员了。我比你也小几岁, 身体也比你好一些,夜间值班我多值一些,也是应该的哟!” 陈毅哈哈大笑,对刘伯承说:“好好好。我们即要竭尽全力、克尽职守,又要 尊重政委的意见哟。” 刘伯承扶着眼镜叹道:“在我们这把年纪里,这样的会战、决战已不会很多啦, 我们理应努力工作,拚命完成任务哟!” 邓小平很诚恳地说:“大的决策指挥,还是靠两位司令,靠我们三个‘臭皮匠’, 只是具体工作由我多做些。” 会后,邓小平又对司令部的全体人员宣布:在战役过程中,参谋长的工作由他 兼任,凡参谋长职责范围内的工作,直接向他报告,重大事情同时报告三人。接着 又把张生华找来,语重心长地说:“生华同志,你这个作战科长,也要尽最大努力, 力争在一没有参谋长、二没有作战处长的情况下,我们和司令部的同志一道,把司 令部工作做好,保证战役取得胜利。” …… 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总前委成立伊始,面临的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是攻占宿 县后的战役方向。 此时,华野歼灭黄伯韬兵团的战斗还在艰苦地进行当中,华野的另一部兵力正 在运用“攻济打援”的战法,拚死抵抗着由徐州出援的邱清泉、李弥兵团。在南线, 李延年、刘汝明两兵团正由蚌埠、固镇向宿县逼近,黄维兵团也由阜阳进至蒙城, 向津浦路靠拢,企图会合李、刘兵团重占宿县,驰援徐州。 刚刚结束的宿县战役,虽然实现了分割敌人的战略,形成了“关了门打狗”的 态势,但如何进一步分割包围,逐次歼敌,就成了淮海战役全局的关键所在。倘若 决策正确,运用得当,则连战连捷;如果一着有失,或包围不住,或打成僵局,甚 至被敌人援兵透过阻击线,就会造成腹背受敌,仓促撤离战场,以至断送整个淮海 战役歼敌计划的危险! 在这战局错综复杂的关键时刻,毛泽东和淮海战场的主要领导人都在苦苦思索 着这个问题。 起初,毛泽东一直谋略割歼邱清泉、李弥。他判断黄伯韬兵团可在几天之内解 决,认为“目前是继续歼灭邱兵团的良机”。“只等黄、孙两兵团歼灭后,我军即 可围困徐州,准备第二步歼灭邱清泉、李弥两兵团,夺取胜利,拿下徐州”。 正在徐州——碾庄一带激战的华野,也很想把歼灭邱、李两兵团作为淮海战役 第二阶段的基本任务,并为之作了多种准备和动作。他们曾在中野攻占宿县那一天, 根据中央军委的指示精神,有意将阻击部队后撤,以诱使邱、李两敌大胆东进,准 备待其后尾脱离徐州时,趁机将他隔绝包围。但由于邱、李兵团心怀疑惧、老奸巨 滑,屁股始终不肯离开徐州,遂使这一诱歼计划未能实现。 面对华野数十万部队十几天来与黄伯韬兵团胶着于徐东战场的实际,以及中野 西堵黄维、南抗李延年、刘汝明的艰难处境,刘伯承、陈毅和邓小平忧心如焚。早 在宿县战役发起前,他们就反复透析了淮海战场的敌我态势,于11月14日致电军委: 如敌(指黄维)出永城和宿县,我以集中一、二、三、四、六、九及华野三、 广共八个纵队,歼击黄维为上策。因为黄维在远道疲惫,脱离后方之运动中,只先 来三个军七个师,其中强师只有三个,我军也能适应。…… 但毛泽东那时看重的仍是徐州的杜聿明集团,他在继续考虑着如何分割诱歼邱 清泉和李弥的同时,也把目光对准了李延年和刘汝明。为了实现歼敌主力于长江以 北的战略方针,他不但要“关门打狗”,还要把门外的狗也诱进来打掉。军委正贝 月18日给刘、陈、邓并告粟、谭的电报,十分明确地体现了他的部署和展望: ……敌在防御时,尚有相当战斗能力,但攻击精神差到极点。我军捉住敌人这 个弱点,可以分离敌军各部,给以各个歼灭。 ……北线何(基沣)、张(克侠)起义是第一个大胜利,今后数日内歼灭黄 (伯韬)兵团全部,将是第二个大胜利。如能精心组织战斗,再歼邱(清泉)、 (李弥)四五个师,打得邱、李不能动弹,则是第三个大胜利。 ……以(中野)一纵在蒙城、宿县间作正面防御,以(中野)二、六纵组成突 击集团打黄维后尾,只要能歼其二、三个师,就可以停止其前进。 ……以(中野)九纵对付刘汝明,节节阻止他,不要和他打硬仗,……同时展 开公开的政治攻势。 ……以(中野)三纵、四纵再加(华野)叶飞一纵对付李延年。不要打得太早, 先以小部接敌,逐步后退,诱敌进入大店集一带地区,达到全歼该敌之目的。此战 胜利,则协同(中野)九纵歼灭刘汝明,打开南线局面。 按照这个设想,淮海战场在歼灭黄伯韬兵团后,将出现以宿县为中心,北打邱 清泉、李弥,南打李延年、刘汝明,两个战线同时进行两个歼灭战的局面。尤其是 中野,除了分兵对付李延年和刘汝明,还有一个阻击黄维兵团的任务。而以中野一、 二、六纵不足六万人的兵力对付黄维兵团的十二万人马,确实是勉为其难。眼下, 黄维兵团距离宿县仅七十公里,倘若一旦让其突破中野防线,进占宿县,那么不仅 会使已经到手的“关门打狗”的大好形势付诸东流,整个淮海战役的前景也不堪设 想。 那些日子,邓小平彻夜难眠,寝食俱废,唯有香烟一支接一支,烟头对烟尾, 几乎不用火柴地抽得厉害。着了火一样的作战室里,刘伯承像要扑到地图里面去似 的,脸几乎贴在图上,那个放大镜的手柄在这几天里,指痕又深了几分。好吃肥肉 的陈毅,这几天闻到油腥就反胃,好像怀了孩子又一时生不下来的孕妇一样,焦灼 不安,眼瞅着大脸盘瘦了几圈。 正正月19日上午,他们经过反复考虑,仍然认为南线先打黄维“似为上策”, 于九时给军委发去一电,详陈了理由。 傍晚,似乎觉得只陈述理由尚不能体现决心,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坐到一起,三 言两语,无须更多的交流,便由邓小平秉笔直书,给军委发了第二封电报,名称直 截了当地叫做《刘伯承、陈毅、邓小平关于决心先打黄维兵团致中央军委等的电报》 —— 一、我们决心先打黄维的理由,已洋皓九时电。 二、徐东作战,据我们观察,歼黄伯韬使用了华野六个较能攻坚的纵队,历时 已十二昼夜尚未解决战斗。如再以其余部队,其中只有两三个较能攻坚纵队,加以 部队必已相当疲劳,刀锋似已略形钝挫,以之歼较黄(伯韬)为强的邱、李诚非易 事。我们认为徐海作战必须从三五个月着眼,必须分作三四个战役阶段……才能保 证胜利。因此,在目前情况下……最好力争迅速歼灭黄伯韬,而后即将主力集中于 徐东、徐南,监视邱、李、孙三兵团,争取休息十天半月,同时以未使用之五个纵 队或三个纵队用于南线,协同我们歼击黄维、李延年,这个步骤最为稳当。如我们 不这样,过低估计本身困难……马上打邱、李,既无胜利把握,且可能陷入被动。 如何?请考虑。 刘 陈 邓 皓十七时 此时,蒙城、板桥一带,中野阻击黄维兵团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当中。 二 杨勇站立在淝水之滨,手中又在撕纸条儿了。 他没有吸烟的习惯,凡遇重大事件,或重大战役发起前需要动脑子、下决心的 时候,他的手头总是在撕纸,仿佛他要把纷繁复杂的问题条理化,而后再重新组合、 布局似的。 淝河的水不知道大战即将来临,依旧不紧不慢,十分舒缓地流着。初冬季节, 河面并不宽阔,河水浅浅的,可以看到鱼的游动。鱼儿倒有些慌慌的,受惊似地东 奔西撞。或许,它到底是生灵,有些感悟,也或许它听到了前两天距离这里不远的 涡河传来的枪炮声,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血腥。 11月16日那天,二十旅在吴忠的率领下,胜利完成颍河阻击任务后,奉命赶到 一纵的集结地——蒙城。这时吴忠才知道,正是由于他们三天的顽强阻击,才使整 个纵队得以集结蒙城,也使自豫西尾随黄维兵团的二、六纵队,能够平行追击上来。 此时的蒙城,已是壁垒森严,工事遍布涡河北岸的外围村庄。 吴忠见到杨勇时,杨勇正和政委苏振华、参谋长潘焱带着旅、团干部视察地形, 布置任务。 战场重逢,对于军人来说,仿佛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简单握了握手,也不过 标志着新一轮生死的正常开始。 杨勇照例和吴忠握了下手,继续他的作战部署: “二旅尹先炳、戴润生部,在蒙城、双涧十五公里的涡河北岸,实施宽正面第 一线防御。” 潘焱接上来说:“要注意重点扼守,以点制面,同时加强两翼的侦察、警戒, 防止敌人迂回偷渡。” 杨勇指着远处的村庄集镇,如数家珍地点着:“一旅杨俊生。邓存伦部,你们 的任务是在河套陈家、板桥、王店子、李土楼组织第二线防御,并随时准备支援第 一线阻击。二十旅吴忠、刘振国部……” 吴忠虽然刚刚到来,却等得心焦了,急切切地应了声:“到!” “你们作为战役预备队,进至陈大庄地区。” 吴忠听说让自己当预备队,心里有些不忿儿。 戴润生、尹先炳就说:“你老兄已经当了回先锋,也该尝尝预备的滋味啦。” 18日,二纵在政委王维刚、参谋长范朝利的率领下,由涡阳向东疾进,平行超 越黄维兵团,先头部队四旅已经抵达小洞河、尖山地区,与一纵衔接,构成东线防 御阵地。 黄昏时分,随着滚滚的尘嚣,黄维兵团抵近蒙城。由于宿县失守,黄伯韬濒临 绝境,蒋介石选电急催,加上在颍河受阻失去三天的时间,黄维预感到中野主力的 脚板已经赶上了他的汽车轮子,因此一到蒙城,不待休整,即刻架起火炮向涡河北 岸轰击。跟着,以第十八军十一师为先锋的步兵在强大炮火支援下,分多处强渡涡 河,向中野一纵、二纵的一线阵地突击。 一场激烈的争夺战开始了。 敌人似乎接受了颍河受挫的教训,一改重点强攻而为宽正面多路突袭,把十几 里长的涡河打成了一条火龙。 八团担任防御的侯家、陈家、黄家阵地战斗尤为激烈。双方反复争夺,拼死较 量,仅黄家一个村落就进退易手达七八次之多。争夺中,八团干部战士死伤无数, 团长章士林饮弹身亡,鲁林政委在组织救送伤员时不幸牺牲。 失去了团长、政委的八团并没有因此而乱了阵脚,团司令部的作战参谋脱下上 衣,掩盖了团长的尸体,挥泪起身,担当了指挥的责任。他端着刺刀率领部队攻占 了大半个村庄,封锁了村内主要道口,俘虏敌人四百多名。 战斗激烈,俘虏无法后送,只好全部关在一个大院内。 敌人受到重创,立刻像野兽一般挣扎反扑,动用火焰喷射器向着失去的村落狂 扫。顿时,黄家一片火海,所有的房舍窜起冲天的火焰,连关在那个大院的四百名 俘虏也在倾刻间化为灰烬。 八团的伤亡越来越大,指战员们仍然利用残存的断墙屋角进行着拼死的抵抗。 一连的干部全部阵亡,卫生员郭敏挺身而出,大声喊道: “干部牺牲了,我们要坚持战斗,替他们报仇!同志们,听我指挥,打掉敌人 的火焰喷射器,冲啊!” 持续了两天的激战,使得黄家左右数里的村落夷为平地,片瓦无存,浓黑的烟 云裹着尸体焦糊的气味弥漫在涡河上空,久久不散。 …… 杨勇手中的纸条已经撕得粉碎,还在撕。 他不能原谅自己。尽管他事先并不知道黄维兵团装备了那么强的火焰喷射部队, 但作为一个纵队指挥员,他应该想到这一点。倘若他想到了,他就不会把阻击阵地 安置在房屋密集的村落,如果他把阵地放在旷野,他的部队就不会受到那么大的损 失,他今天站立的脚下就应该是涡河,而不是淝水。 淝河的水掀着细碎的浪花,淙淙地流淌,仿佛向他讲述着一段久远的往事。 公元383年,秦王行苻亲率九十万大军,欲取江淮,灭亡东晋。东晋名将谢玄带 领区区八万人马于淝水之滨迎战。结果,自恃兵重、骄狂地叫嚷“投鞭于江”也能 “阻断其流”的秦军,却被仅相当于自己十分之一兵力的晋军打得一败涂地,致使 前秦王朝迅速瓦解。 这段故事,杨勇是在抗日时期从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中知道的。当时他挺受 震撼,就想,晋军以寡敌众,大败秦军,靠的是知己知彼,巧布疑阵,使得“八公 山上,草木皆兵”。日后作战,我要学谢玄,绝不做苻坚。 偏偏今天就让他站在了淝水岸边,迎击十倍兵力于他的黄维兵团,他被这巧合 的历史又一次震撼。 杨勇凝视着从远古流淌过来的淝水,默默张开双手。 细碎的纸屑被风吹动,有的飘到水里,有的飞到空中,扬扬洒洒,好像“撒豆 成兵”。 一直站在身旁的参谋长潘焱看到杨勇这个动作,知道他已经考虑成熟了,便问 道:“司令员。我们是不是把阻击重点放在板桥附近?” 杨勇点点头:“对。那里是黄维的必经之路,放一个营扼守。注意,一定要把 工事做到镇外的田野里,挖交通沟连接各个地堡,每个地堡外以梅花形单人散兵坑 放射延伸,使各火力点相互交叉,以便互相支援。” “好。”潘焱赞同地说,“这样可以集中火力杀伤敌人,而且在镇外野地阻止 抗击,也能使我减少伤亡,不致再发生涡河那样的事情。” 说完,潘焱有些后悔,干嘛重提涡河的事呢? 杨勇听了却说:“涡河的教训,我会记一辈子的。” 21日晨,黄维兵团果然向板桥集扑来。 六时整,敌八十五师二五三团在炮火掩护下,分两路对板桥集二旅七团一营阵 地发起猛烈攻击。一营指战员依托工事奋起抵抗,将其击退,一举毙、伤敌人七百 余名,仅一连阵地前,敌人就留下二百多具尸体。 十时,敌以空、炮火力对板桥阵地再施猛烈轰击,继以两个营的兵力,沿公路 两侧向一营进攻,一连阵地大部工事被炮火摧毁,被誉为“四战英雄”的连长桑金 秋头负重伤,继续指挥部队向敌右翼出击,使敌又一次丢下百余具尸体,仓皇撤回。 十二时,敌约一个团,利用芦苇隐蔽偷渡,向一连据守的桥东王庄阵地突袭。 一连长桑金秋头部血流如注,依然不下火线,再次组织火力将敌击退。 十五时,敌两个营渡过淝河,从东迂回进攻王庄、乌集。一连连长桑金秋流血 过多,已经无力站起,仍旧靠在战壕中指挥战斗,布置火力从两翼猛烈射击,将敌 击溃。 十六时许,敌再以两个营发起攻击。王庄阵地上,一连长桑金秋时昏时醒,营 团首长多次劝他撤离火线,他坚决不肯,直到这时已经说不出话了,他才用手指蘸 着从头部流到胸前的鲜血,断断续续地写出了代理人的名字——袁起风,又一次昏 迷过去,被强行抬上担架…… 从18日黄昏,到对日傍晚,中野一、二纵队在涡河、淝河两道阻击阵地上,扼 守了整整三天三夜,以七百人的伤亡,毙伤敌人二千余名,有效地滞止了黄维兵团 急如星火的东进北援。 三 “同志们,我向大家报告一个特大的喜讯!” 总前委的作战室里,通明光亮,几十支烛火一齐点燃,像是举行烛光庆典,又 像召开火炬誓师大会。 中野各纵的司令员、政委分坐在会议桌的两边,兴奋地望着被烛光映红了脸庞 的陈毅。 “今天下午,也就是1948年11月22日的下午,我华野各路纵队攻下碾庄,全歼 黄伯韬兵团,取得了淮海战役第一阶段的伟大胜利!” 陈毅的话音刚落,作战室里立刻掌声如雷,震得烛火爆开一个又一个的灯花。 刘伯承站立起来,举手示意了一下说道:“同志们。华野已经打了个大胜仗, 接下来,就要看我们的了!” 说到这里,刘伯承停顿了一会儿,用他那独有的一只眼睛巡视着他的战将们。 杨勇、王维刚、陈锡联、陈赓、王近山、秦基伟、王秉章、张国华……这些在 刘伯承麾下征战多年的将领,一个个把目光迎向他们的统帅。 刘伯承扶了扶眼镜,用他那特有的抑扬顿挫、亦庄亦谐的四川口音继续说道: “拿下黄维兵团,夺取淮海战役的第二个胜利,是我们总前委向毛主席立下的军令 状。但我在这里也有必要指出,我们个别同志信心不足,担心咬不烂黄维这颗硬核 桃。简直是乱弹琴!……不错,我们刚从大别山出来,现在的情况,真叫马瘦毛长 啊!可是,瘦狗敢拉硬屎,就看有没有这个勇气!” 其实,刘伯承并不怀疑在座的这些将领缺乏勇气,更不怀疑这些人执行命令的 坚决程度。他们都是跟随他驰骋疆场、出生人死十几年甚至二十多年的忠诚部属, 个个善战骁勇。但他必须要这样讲,因为进行这样一场大的决战,仅有他们的忠勇 是不够的,他必须让整个中原野战军的十数万官兵保持统一的步调和意志。更何况, 严峻的现实也迫使他不得不用更高的尺码来要求他的将领,并通过他们要求他的十 万大军。 现实的确相当严峻。 中野面临的是从未遇到的强敌。 黄维兵团由四个军、十一个师和一个快速纵队组成,不仅堪称蒋介石的“嫡系”, 在国民党数百万军队中也属于叫得响的“王牌”。这一点,从它的编制数量和装备 质量中清晰可鉴—— 第十军,辖一一四师、十八师、七十五师,计九个团的兵力,一色日械装备; 第十一军,辖十师、八十五师,计六个团的兵力,一色国械装备; 第十八军,辖十一师、四十九师、一一八师,计九个团的兵力,一色美械装备; 第八十五军,辖二十三师、一一○师、二一六师、计九个团的兵力,国、日、 美械混合装备。 可以说,这是一个用中国、日本、美国最先进的武器包装起来的浩浩荡荡十二 万兵马的钢铁部队。用中野参谋长李达后来所形容的一句话来说:“这次作战,所 遇到的敌人,是蒋军的第一等精锐部队黄维兵团,它的兵力之大,装备之现代化, 工事之强度,抵抗之坚决,在中野来说,都是第一次遇到的。” 还有比这更为严峻的现实。 这就是,中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瘦削”。 数字同样可以证明其“皮包骨头”的程度—— 一纵辖第一、二、二十,三个旅的兵力,计一万七千九百一十五人; 二纵辖第四、六,两个旅的兵力,计一万五千五百二十一人; 三纵辖第七、八、九,三个旅的兵力,计一万七千七百二十四人; 四纵辖第十、十一、十三、二十二,四个旅的兵力,计一千六百八十五人; 六纵辖第十六、十七、十八,三个旅的兵力,计二万一千六百四十四人; 九纵辖第二十六、二十七,两个旅的兵力,计二万零七百七十五人。 从表面看,中野总兵力十二万四千二百七十四人,与黄维兵团不相上下,实际 上满编不满员的现象十分严重。很多干部、战士,特别是一些久经考验的纵队、旅、 团一级的战将和政治工作干部,被调到地方部队和政府工作去了。况且,十二万兵 力还要分出相当一部分去对付南线的李延年和刘汝明,真正能够投入到与黄维兵团 作战的仅有不足三分之二的兵力。 兵力尚且如此,武器就更无法比拟。仅就大炮来说,野炮,仅陈赓的四纵有两 门;山炮,六个纵队加起来总共四十三门,炮弹二百余发;步兵炮一共四门,炮弹 只有十几发;化学炮八门,炮弹才四十五发;迫击炮数量多一些,共有二百○七门, 炮弹却只有三百多发,平均每门炮只能听一响;步马枪、轻重机枪倒是不少,可子 弹不足一个基数…… 面对这些可怜的数字,中野要去打赢自解放战争以来规模最大、对手最强、战 况最为剧烈的一次战役,除了满腔忠勇和一腔热血,还靠什么呢? 刘伯承站立的身体被烛光投影,放大到墙上,像一座雄伟的山: “同志们。有句老话我这里再重复一遍,‘勇’字就是‘男’字头上戴着一顶 光荣的花冠,没有勇气,就称不上男子汉!这一回,我们可要和黄维兵团这个老冤 家决一雌雄了,我劝大家都摸一摸裤裆,看看自己是不是男子汉,有没有卵子!” 刘伯承的话音刚刚落下,背后的墙上又并肩耸立起一座高山。 邓小平站立起来了。 与前些天相比,邓小平显得更加精瘦了,高凸的颧骨,深陷的眼窝,使他的目 光像远天的闪电,又像穿越过隧道突然出现的太阳,放着灼灼逼人的光芒。他实在 太忙太累了,忙得累得他连胡子都顾不上刮,唇边颏下的胡须已经拱出了寸许长。 在邓小平的一生中,留胡子对于他这个一贯注意仪表,讲究着装严整的人来说,恐 怕是唯一的一次。难怪女儿毛毛后来看到他这个时期的照片感到惊讶,问他淮海战 役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他只回答了一个字:“忙。 不过,在淮海战场,在这些身临其境的将领们的眼中,留胡子的邓小平倒愈发 显得坚毅,显得刚强。 和刘伯承一样,邓小平首先用他那犀利的目光,逐一地看了看这些从太行山的 硝烟中走出,又经过了大别山艰难转战的野战军的精英们。当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从 他眼前掠过时,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情。在座的将领,包括野战军的士 兵,凡是经历了那段征战考验的,个个都是金不换啊!然而,即将到来的恶战,又 会使这支曾经英勇卓绝、倍尝苦难的部队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邓小平楞角分明的双腮上,两块肌肉被紧咬的牙关挤得更加隆起。他轻轻地咳 了一声,略显潮湿的眼睛倏地被瞳孔中射出的强光照亮了。 “同志们。”邓小平一贯沉稳的声调,因激动而显得高亢,“刚才司令员说了, 要消灭敌人,没有牺牲精神是不行的!这次淮海战役,是中国革命过关的战役,而 消灭黄维兵团又是过关的转折点,我们一定要拚老命干掉黄维兵团!只要消灭了南 线的敌军主力,中野就是打光了,全国各路解放军照样可以渡江!中国革命照样胜 利!因此,这个代价是值得的!” “邓政委!”四纵司令员陈赓虎虎地站立起来,“我们四纵决心不惜一切牺牲, 承担最艰巨的任务。即使打到只剩下一个班,我陈赓甘心去当班长,一定坚持到最 后胜利!” 话音未落,杨勇站起来了,陈锡联站起来了。 接着,秦基伟、王近山、王维刚、王秉章、张国华……一个个站起来了! 烛光闪闪,和刘伯承、邓小平并肩站立的陈毅看到,作战室四周的墙上,投影 出环抱的、连绵起伏的群山。 “好!各纵回去之后,要把会议精神和部署传达到每一个连队、每一个班排、 每一个人!” 刘伯承奋力挥动着手臂,连绵起伏的群山顶端,一片挟雷裹电的战云在翻涌滚 动。 雷鸣电闪迅疾地遍布战场各个角落。 一纵的阵地上,以连为单位举行了战场宣誓,“不怕吃苦,不怕伤亡,不怕打 散,只准前进,不准后退,全歼敌人在江北”的声音震天动地,数里可闻。 九纵的决心书、请战书,雪片一样飞到秦基伟的手中: ……我们抱着必胜信心去克服困难,完成任务,绝不叫苦,绝不埋怨,愿做胜 利前的最后一批牺牲者。 请上级给我们任何艰巨任务,如有贪生怕死畏缩不前,情愿接受战场最高纪律 制裁!…… 六纵一贯有着勇于“烧铺草”(南方的习俗,人死了后要把他的铺草烧了)的 美誉,这一次他们又把“铺草”提前烧掉了。 王近山的战斗动员就充满了火药味:“我们要准备打得像大杨湖战役那样,剩 下一个人,也要像钉子一样钉在阵地上。哪个团打得不好,就解散编到打得好的团 里去,谁要是贪生怕死,不论干部战士,一律枪毙!” 纵队政委杜义德说:“我们只准胜,不准败,只准打好不准打坏。中国打了这 一仗就解决问题,我们纵队决不能落人之后!” 十六旅旅长尤太忠表态:“我保证指挥好,争取不把十六旅散编,我个人准备 牺牲,请纵队党委给我一个鉴定就满足了。” 十七旅旅长李德生说:“请求把突击的任务交给我们纵队。我要多用脑子指挥, 不怕牺牲,但争取牺牲得有价值!” 十八旅旅长肖永银在极力寻找着新的词汇:“我保证不怕一切伤亡,把仗打好。 我个人革命快二十年了,一定要在这次大会战中……我换个新词吧,叫做争取荣誉! 因为我从参军的那天起,就把铺草烧掉了!” …… 而四纵当天就用鲜血和生命实现了他们的诺言。 这一天,来自南平集四纵阻击阵地的电话,几乎“霸占”了总前委的总机线路。 刘伯承、邓小平和陈毅一刻不停地关注着那个对战局发展将起到关键作用的地 方。 上午九时,陈赓打来第一个电话:“敌人在飞机炮火的掩护下,开始对南平集 攻击了,来势很凶猛!” 刘伯承对着话筒笑道:“黄维这样做就对头了。陈赓啊,目前各纵正在按部署 向指定位置运动,你们无论如何要把黄维吸住!顶住!决不能让他越过侩河!” 陈赓回答:“请首长们放心,有我在,南平集就姓陈,决不会姓黄!” 中午,陈赓在电话中报告:“敌人第七次冲锋开始了,炮火越来越猛,南平集 的房屋已经全部炸平了!” 邓小平在电话中问:“部队伤亡情况怎样?” 陈赓答道:“有的连队阵地只剩下不到十个人了。” 邓小平:“要不要派增援部队?” 陈赓:‘不用。我手里还有预备队。” 邓小平:“好。告诉部队,无论如何要坚持住,我们能不能网住黄维这条大鱼, 就看你们这道堤坝了。” 陈毅接过话筒:“千万要注意,你们的身后就是浍河,背水作战,要防止黄维 过早地迂回渡河!” 陈赓的声音充满自信:“我和黄维算是黄埔一期同窗,我了解那个死板的教书 匠,他不会打破常规的。在那个书生看来,不首先进攻南平集是有悖兵法的。可等 他攻不动再醒过盹儿来,我们已经赢得了时间。” 电话一个接着一个,从听筒里传出的枪炮声和陈赓嘶哑的嗓音,可以想见战场 的惨烈。 入夜,陈赓再一次打来电话:“黄维的盹儿醒了,已经派出两个团从左右侧翼 迂回渡河。请首长指示,我们要不要阻击?” 刘伯承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把电话接到各个纵队。 “一纵到达指定位置!” “六纵全部进入阵地!” “九纵一切准备完毕!” …… 刘伯承和邓小平、陈毅交换了一下眼色,重新拿起话筒:“陈赓同志,你们已 经很好地完成了阻击任务。命令部队,放弃南平集,让黄维放心大胆地渡河! 一个十分有利的战机被总前委的三位常委极为智慧地创造出来,并且敏锐地抓 住了! 当日深夜,他们联名急书电文,报告军委—— 一、今(梗)日敌十八军从上午九时到黄昏,在坦克二十余辆掩护下,向我南 平集阵地猛攻。竟日,我虽伤亡较大,但未放弃一个阵地。另敌一个多团,于午后 到南平集以东十里处突过法河。 二、我决心放弃南平集,再缩到南平集十余里处布置一个袋形阵地,吸引十八 军过河展开,而以四、九两纵吸住该敌,并利用法河隔断其与南岸三个军之联系。 同时,于明(敬)夜以一、二。三、六纵及王张十一纵向浍河南岸之敌出击…… 四、歼击黄维之时机甚好,因李延年、刘汝明仍迟迟不进。因此,我们意见除 王张十一纵外,请粟陈张以两三个纵队对李刘防御,至少以四个纵队参入歼黄维作 战,只要黄维全部或大部被歼,较之歼灭李、刘更属有利。如军委批准,我们即照 此实行。粟陈张意见亦请速告。 刘 陈 邓 梗二十二时 仅仅十几个小时后,毛泽东和中央军委的电报就飞回了淮北战场—— 二十三日二十二时电悉。(一)完全同意先打黄维。(二)望粟、陈、张遵刘、 邓、陈部署,派必要兵力参加打黄维。(三)情况紧急时际,一切由刘、陈、邓临 机处置,不要请示。 军委 二十四日十五时 四 黄维的双脚一踏上满目焦土,遍地瓦砾的南平集,连日来紧张的心情转而为偷 快。 昨天,国防部打来电报说:“总统请问黄司令,南平集有多大?什么时候才能 渡洛河?”言辞够辛辣的。黄维没有回电,他要用行动告诉国防部,南平集虽不大, 但他所遇到的阻击是不能用地理术语来描述的。 无论怎么说吧,经过一天的激战,第十八军趁夜全部渡过了浍河,第十军也从 孙疃附近渡了河,虽仍有零星接触,但问题不大。第十四军集结于南平集以南地区, 正在向兵团总部靠拢,吴绍周率领的第八十五军及第十八军所属的第四十九师,也 已由蒙城跟进,越过淝河,到达侩河南岸的赵家集,距南平集三十多里,只有半日 之程了。 现在,他总算站在南平集这块不大的土地上,看着部队向前推进了。 南平集到宿县不过五十里,计算大兵团行进,包括可以预想的作战,最多还有 三天的行程。 他突然感到,有的时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反而能够达到目的。 17日到达蒙城那天,黄维召开了东进以来的第一次作战会议。 没想到,黄维刚刚把他所了解的徐蚌会战进展情况作了介绍,军师长们就把憋 了一路的牢骚发了出来。 有的说:“没想到徐蚌会战开战仅仅十二天,竟被动到这种地步,简直不可思 议!” 有的说:“徐州到碾庄不过一百多里,三个兵团不去救援反要我们千里迢迢去 解围,这究竟出于什么战略考虑?!” 更有人说:“这哪还有什么战略可言!既然决定会战徐蚌,怎么可以随便丢掉 宿县?丢了宿县还让我们走宿县,究竟是让我们援徐州还是打宿县?!” 黄维对这些看法虽有同感,但做为兵团司令,特别是一贯恪守“师道尊严”的 他却不能这样讲,他得维护校长兼总裁的威信。只不过刚刚在阜阳经历的一场反阻 击战,使他觉得这样浩浩荡荡千里赴援,很容易落入共军的陷阱,于是规劝大家不 要漫无边际,还是先谈谈实际问题,研究研究兵团下一步的作战方针,这才把会议 拉到正题上。 十八军军长杨伯涛首先站了起来:“我认为,自进入徐海地区以来,发现共军 的作战方式与以往截然不同,值得我们重视和警惕。 “第一,过去,中野和华野是各自为战,现在两大兵团靠拢在一起,很明显, 其企图一定不小; “第二,过去共军一贯采用侧击、尾击、袭击等变化多端的运动战术。这次对 我十二兵团却改用了设置坚固防御阵地,利用河川地形构筑工事迎头堵击的战法, 似乎有大打硬打之势; “第三,这次共军动员和组织群众的工作,其规模空前广阔。过去很少看到大 批的、公开的宣传文件,这次却如火如茶,到了大张声势,无所顾忌的程度,说明 共军决战的气势和能力已经相当具备。 “根据上述情况,我个人认为,十二兵团面临的局面非常严重,必须慎重考虑, 重新部署。” 兵团参谋长萧锐立刻表示赞同。 经过研究,大家一致认为,目前粟裕重兵箝制徐州,陈毅、邓小平抢占宿县, 豫西的刘伯承又紧追不放,并且在同一个方向上抢先渡过涡河,看来确有大的图谋。 在这种情势下,如果宿县在我手中,不妨继续走下去,宿县既然已经丢了,就应该 改变路线,沿公路走怀远、固镇,与李延年、刘汝明兵团会合。那时无论打宿县援 徐州或是依托淮河守南京,对整个战局都有意义,否则不但一事无成,还会把好端 端的一个十二兵团白搭进去。 黄维考虑了很久,接受了众人的看法,决定迅速调整部署,并制定了一个以蒙 城为核心的作战计划上报国防部呈蒋介石—— 一、……鉴于当面情势严重,请求准许第十二兵团延缓北进徐州,暂驻蒙城集 结,等候第二梯队吴绍周部到来。其间,就近蚌埠补给充分粮弹燃料,以备非常之 需。 二、以蒙城为核心,采用“核心机动”战法,构筑工事,屯积粮弹,并将触角 远伸,与共军保持接触,一旦看准目标,即全力出击。再前进时,仍先占据有利地 势,作为下一步之核心阵地。如此逐步跃进,稳扎稳打。 三、…… 国防部接到电报是11月20日,顾祝同认为可取,但他做不了主。这几天蒋介石 总是冷冷地问:“黄维兵团现在什么地方?”战报一日三送,顾祝同知道蒋介石是 明知故问,而这种压着火气的明知故问,比发脾气骂人还令人生畏。每当顾祝同如 实重复一遍黄维兵团的位置,蒋介石就会脸一沉说道:“一路上都没有强敌阻拦, 为什么进展这么慢?这还有什么战机可言?!”在这种情况下,顾祝同怎么敢把黄 维的报告直接递上去?可他又不能将报告压在自己手里,于是灵机一动,送给了总 统府参军罗泽闿,请他阅后转呈总统。罗泽闿是极力主张黄维兵团走捷径的,黄维 兵团路上延误,他甚至比蒋介石还要不满,说黄维是有意拖延。见到报告,更有了 佐证,言词犀利地对蒋介石说:“害怕共军在蒙(城)宿(县)之间设障,谁又能 断定共军不在蒙(城)怀(远)间设障?改道之后碰上敌人怎么办,还向哪里改道? 碾庄情势急如星火,一些人还在玩文字游戏,多少战机也错过了!”话虽偏激,甚 至有些强词夺理,蒋介石却听着入耳,提笔批道—— 第十二兵团本应于十六日前过宿县抵徐州。见电兼程疾进,攻取宿县北上徐州, 将功补过,不得迟误! 接到电报,黄维为难了。他明知此去宿县凶多吉少,但又不敢违抗蒋介石的命 令,只得重新通知部队,继续东进。参谋长萧锐本来对黄维任兵团司令就有看法, 他是胡琏的老搭档,跟着胡琏从十八师师长、十八军参谋长当到兵团参谋长,熟悉 胡琏的战法,对解放军的一套也有一定认识,如今见黄维优柔寡断,朝今夕改,毫 无主见,便颇为不满地问黄维,为什么放弃蒙城作战计划?黄维只能苦苦一笑,摇 头作答。萧锐何等聪明的一个人,见此情况,盲肠炎急性发作,请假要求去蚌埠治 病,体面地让黄维一个人往解放军的网里钻了。萧锐一走,留下个副参谋长韦镇福, 算是黄维的亲信,可初次临阵,毫无作战指挥经验,更无从替黄维出谋划策,倒是 十分忠实地跟在他的黄司令官的身后,一步一步迈向深渊。 但此时此刻,站在南平集上的黄维却大有从此踏上坦途的自信和愉悦。 一阵风从刚刚激战过的共军阵地上吹来,卷着几张红红绿绿的纸片儿飘飘飞飞, 落到黄维的脚下。 黄维很有兴趣地弯腰捡起,只见上面写着“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看 你黄维哪里逃!”他的嘴角翘了翘,很大度也很绅士地把那些纸片送回到风里。共 军不过尔尔,一番番虚张声势过后,到底经受不住强大的炮火,一次次逃之夭夭。 他想起了驻马店出征时的雄壮场景和激烈壮怀,千里东进,洪河、颍河、涡河、淝 河、浍河,一条条大江大河都闯过来了,此去宿县,区区五十里的一马平川,还有 什么过不去的沟坎?! 他的心境好了,右手架在胸前,左手就很自然的支在上面,颇为乐观地托住下 巴。这时他才发现,仅仅不到半月的时间,他那张颇具威严的国字脸脱形了,方圆 的下额变尖了,胡须也已荒草一般布满双腮。他唤来卫士,指了指脸上的胡须,而 后十分舒服地躺在行军用的帆布躺椅上。 一块热毛巾悟上了他的脸,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和熨贴,整个身子仿佛羽化 了一般飘飘欲仙。接着,一把毛刷温湿地沾着肥皂在他的唇旁腮边摩擦扫动,酥酥 地,麻麻地,那种说不出多么舒畅的感觉过电般顺着血管流遍全身,好像通体的每 一根神经上都有小虫儿在爬动…… 当锋利的剃刀刚刚接触到他那泡沫丰富的面颊时,这一切美好的感觉突然间化 为乌有,变得荡然无存了。 先是第十八军派出的便衣报告:宿蒙公路两侧发现大批共军在运动,据侦察, 约有七个纵队的番号。 接着,第十四军发来急电:十四军指挥部遭共军袭击,激战中,参谋长梁岱失 踪,估计已经阵亡。 最令人不安的是后续部队第八十五军带来的消息:八十五军离开蒙城时留下一 批伤员,刚才有几个死里逃生的伤员追上队伍报告,蒙城已被共军占领。 黄维的胡子刮不成了,抓下围巾抹掉脸上的泡沫,命人展开地图,将各方面来 的情报一一标在图上。 一幅“挂”阵图! 黄维不由心中一沉。 孙子兵法中,将作战地形分为“通”、“挂”、“支”、“隘”、“险”、 “远”六种。何为“挂”?孙子曰:“可以往,难以返,曰挂。”即可以前出,难 以返回的地域称为“挂阵”。“挂阵”也不是完全不可前出,孙子又曰:“挂形者, 敌无备,出而胜之;敌若有备,出而不胜,难返,不利。”而黄维面临的正是刘伯 承、邓小平和陈毅布好的“挂阵”,并且已经把黄维装进了那个口袋。 对兵法并不陌生的黄维意识到情况的严重,当面之敌已经不是前几次遭遇的一 两个旅或纵队,而是一个庞大的野战军。更加危机的是共军已经占领了蒙城,断了 他的退路,可见共军决不是小打小闹地阻击,而是有着很大的胃口了。 黄维不敢再耽搁,立刻召集第二次作战会议,研究对策。 这一次,军师长们连发牢骚的情绪都没有了。他们在想念胡琏,如果是胡琏担 任司令官,十二兵团决不会执行蒋介石的那个命令,如果坚持在蒙城实行核心机动, 十二兵团决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没有人说话,空气就格外地紧张沉闷,令人感到窒息。 又是杨伯涛憋不住了,炸雷似地站起来说道:“过去的事再提也是废话了!我 只说当面情况。刘伯承布下口袋,截断后路,很明显是要把我们引进陷阱。现在兵 团已经陷入圈套,但还没有四面受围。唯今之计,只有趁东南方向未发现共军主力, 星夜转移到固镇。此去固镇只有八十余里,急行军一气就能赶到。这样,一方面取 得后方补给,一方面与李延年兵团会合后,再沿津浦路往北打,照样能够执行预定 任务,并且立于不败之地。” 向来少言寡语的吴绍周,这回头一个表示同意杨伯涛的建议。 副参谋长韦镇福才临战就遇上盘险阵残局,更是乱了方寸,难置可否,只是用 胆怯的眼光望着黄维,等待他的决断。 其他人一是心里有气,再者资历较浅,也都缄口不语,但一个个的眼神却透着 逼迫,直直地对着黄维。 黄维下不了决心,他要承担的责任太大了。蒋介石的命令是攻取宿县,打通津 浦路,驰援徐州,他不能违抗。但他又觉得杨伯涛的建议提得很有道理,眼下去打 宿县已经根本不可能,驰援徐州更无从谈起,他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摆脱兵团的 险境。 陷入两难境地的黄维紧锁双眉,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迈得相当谨慎,仿佛无论 哪一只脚踩下去,都会踏上地雷。 终于,他把两只脚站定了,以从未有过的果断回转身命令道: “第十八军、八十五军立刻撤回侩河南岸。撤回后,以第十军掩护第十八军、 十四军掩护兵团本部、八十五军掩护第十军,依次撤退,到达双堆集集结!”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到达双堆集后,听我的命令再行动!” 黄维命令各军相继掩护,迭次撤离战场的部署似乎十分缜密,可刚一下达就弓 愧怨怒:“让第十军掩护十八军,而后八十五军再掩护第十军,这不明摆着偏袒 ‘土木系’,让杂牌军殿后挨打吗?!”于是,兵马粮草未动,牢骚内哄先起,撤 退的秩序先自乱了。加上当时的情势已经时不我待,第十八军和第十军已和解放军 胶着激战,难解难分,第十四军和八十五军本可以及早脱离战场,但黄维迭次掩护、 逐步东移的部署,却使他们移动不得,反给解放军留下了时机,使中野部队趁机沿 着浍河横插下来,截住十四军的后路。亏得第十八军在杨伯涛的指挥下,且战且退, 与十四军合成一股,又与解放军混战了一夜,才免了被分割歼灭的危险。 杨伯涛拂晓率部到达双堆集后,立即收拢起人马,部署向固镇转移,并派了骑 兵团先期出发,担任敌情搜索和与固镇友军联络的任务。安排完这一切,杨伯涛本 可以拉起队伍撤离了,可黄维有话在先,没有他的命令不准行动,只好匆匆赶往兵 团部请示黄维。 火烧火燎的杨伯涛见了黄维,得到的仍是那句话:“要等我的命令才能行动。” 杨伯涛有些恼了,问道:“为什么?难道又要改变脱离战场的决心?” 黄维也有些急:“兵团转移的命令让一个参谋给八十五军送去,但这个参谋和 吉普车都失踪了,正在派人查找。等一等再说。” 杨伯涛听了,觉得事关重大,不便再问,只好在兵团部坐下来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四周的枪声时断时续,一阵紧似一阵。黄维只是焦灼不 语,即不言进,也不言退。于是,整个兵团十几万人虽已“整装”,却久久“待发” 不能发。 从早晨到中午,杨伯涛不停地看表,几次向黄维请示行动,黄维都踌踌躇躇, 避而不答,急得杨伯涛屋里屋外团团转。 各军驻地与解放军接触的枪炮声越来越激烈,黄维仍在踌躇之中。 杨伯涛又看了一次手表,已是下午四点多了,距离拂晓东撤的原定计划,已经 耽搁了整整十一个钟头,如果以急行军的速度,至少可以走五十多里,此时离固镇 也就不远了。 然而现实的此时却是,中野第一、二、三、四、六、九、十一纵共七个纵队, 已经从四面八方向双堆集地区合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