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总攻时刻 一 华野传来好消息:经过连续几个昼夜的顽强追击,华野十一个纵队已于12月4日 将杜聿明集团包围在永城东北的陈官庄地区。 刘伯承、陈毅、邓小平听了为之大振,当即报告军委,准备对黄维兵团发起总 攻。 12月5日,总前委下达了对黄维兵团的总攻击命令: 甲、从明(六日)午后四时起,开始全线对敌总攻击,不得以任何理由再事推 迟。 乙、陈谢集团务歼沈庄、张围子、张庄地区之敌;锡联集团务歼三官庙、马日 子、玉皇庙、许庄之敌;王杜集团务歼双堆集以南玉皇庙、赵庄,及以西前周庄、 周庄、宋庄之敌,并控制上述地区,然后总攻双堆集,全歼敌人。 丙、总攻战斗发起后,应进行连续攻击,直到达成上述任务为止,不得停止或 请求推迟。 丁、各部不惜最大牺牲,保证完成任务,并须及时自动的协助友部争取胜利。 戊、对于临阵动摇贻误战机的分子,各兵团各纵队首长有执行严格纪律之权, 不得姑息。 命令是严厉的,而且下达的方式也与以往不同,是由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用 电话直接传达到一线各个部队的。当时,围绕黄维兵团的防御阵地,解放军架设了 长达一百三十多公里的环形电话网,不少重点阵地还架设了双线路。一根根电话线 像健全敏锐的神经,直通淮海战役的中枢小李家,将总前委的命令指示迅急地传遍 四面八方,又似一条条绳索将双堆集的黄维兵团紧紧捆住。 中野的许多老同志至今仍记得这个“一竿子到底的命令”。 笔者曾在北京海军干休所里采访当年中野的宣传部长陈斐琴老人。陈老已经八 十高龄,患脑溢血瘫痪在床,留下了严重的语言障碍。但听到我们问起总攻双堆集 时,老人精神陡然焕发,又翻资料,又拿地图,指挥得全家团团转,除了用笔回答 我们的提问,他自己说话也异乎寻常地连贯起来。 “那……那是……一部交响乐呀!” 诚如陈老所言,总攻命令如同山倒。命令一下,指挥棒一动,参加总攻战役的 各个纵队组成的东、西、南三个集团,就像阵容强大的交响乐团的第一声部、第二 声部、第三声部;山炮、野炮、迫击炮,机枪、步枪、手榴弹……各种“乐器”, 都以同一曲谱雄壮和谐地演奏起来。 东集团: 以中野第四、第九、第十一纵队,华野特种兵纵队的炮兵主力及豫皖苏独立旅 组成,由四纵司令员陈赓、政委谢富治统一指挥。任务是首先歼灭双堆集以东之沈 庄、李围子、张围子、杨围子、杨庄地区敌第十四军残部和第十军之第七十五师、 一一四师。 按照总前委的部署,总攻的重点首先置于东集团,使敌防御体系瓦解,并将其 兵团核心阵地完全暴露。待东集团得手后,再置重点于南集团,实施由南向北突击, 最后歼灭敌人。 当陈赓被指定为东集团总指挥,统一指挥三个纵队加一个独立旅担负总攻前锋 的时候,他的压力和忧虑加重了。 几天前,他的部队曾试探着对沈庄、李围子发起几次进攻,结果伤亡重大,连 连受挫。为此他发了脾气,拐着北伐时负伤留下残疾的瘸腿,一颠一颠地跑到前沿, 问十旅旅长周希汉: “为什么受挫?” 周希汉的眉头紧锁:“本来火力准备组织得很好,但是地形开阔,我们冲锋离 敌人阵地太远,还没接近,就遭到火力杀伤。” “要抵近冲锋。抵近!懂不懂?!赶快把部队组织起来,不是冲锋,而是挖交 通壕,抵近敌人!”说罢,陈赓一瘸一拐地向冲锋阵地走去。 踏着月色,他一个一个掩体,一条一条战壕地巡视着,不时停下来丈量一下壕 沟的深浅。他问一个连长: “这里离敌人多远?” “三四百米。”连长回答。 “不行,太远!你给我重挖。” “司令员,”连长愁眉苦脸地说,“不是我不想挖,地冻得梆梆硬,实在挖不 动。再说,咱过去也没挖过……” “这不是理由!没挖过,挖不动,你就眼看着战士一批批地送命吗?!战前多 流汗,战时少流血,这个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不懂?!”陈赓发了一通脾气,伸手要 拿连长的铁锹,“过来,我挖给你看。” 连长这下子慌了,赶忙宝贝似地抱住铁锹:“司令员你说吧,挖到什么位置?” “离敌阵地四十米。” “放心。”连长敬了个礼。“我保证挖到敌人的鼻子底下!” 陈赓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轻松。除了迫近作业尚未完成,弹药火力准备也不充 足。总前委原计划早几天发起总攻,陈赓冒着抗令不遵的责任直抒己见,要求推迟, 没想到刘伯承同意了他的意见,打来电话说: “陈赓同志,你的意见是对的。从现在起,西集团、南集团也要搞迫近作业。 总前委计划推迟到六日发起全线总攻,还有五天的准备时间,你看够不够?” 陈赓很感动:“够了,有三大就足够了!司令员,我还想提一点,到时候一次 攻几个村子,我的火力不足。如果第一天攻李围子,以后每天攻一个村子,我保证 每战必胜!” “好。打黄维就像推一个大碾子,开始总要拿出吃奶的力气,至于怎么个推法, 完全按你的意见办。” 陈赓当时放下电话,感到眼镜片上好像蒙了一层雾,他擦呀擦呀,再戴上,还 有雾,直到他想起去擦眼睛…… 现在,总攻真的开始了,新挖的战壕纵横交错,像一张张绷紧的弓,把战士们 压在弦上。陈赓在指挥所里蹲不住了,又一次来到李围子十旅的前沿阵地上。 一发冷炮在他身后爆炸了,随他一起前去的侦察参谋倒在血泊中。十旅旅长周 希汉出了一身冷汗,紧跑几步截住他,劝他不要再往前走了。他眼一瞪: “不要管我,你去指挥战斗!” 陈赓照旧沿着战壕一面走一面检查战士的武器,和战士们说话,鼓励他们勇猛 冲杀。 一个刚刚解放入伍的机枪射手听了陈赓的讲话,一口气压了五盘机枪子弹,说: “这么大的首长都上前线了,我在国民党那边干了七八年,从来没见过。现在, 我觉得都要飞起来了,就想冲锋!” 6日十六时三十分,总攻在震撼天地的炮火中发起了。整整半个小时的排炮轰击, 把敌人的据点工事炸成一片火海。 陈赓跟着攻击部队靠前再靠前,电话员跟在他的身后拉线,他一摆手说:“不 需要。指挥前线攻击的有周希汉,我现在是观战,对上没有请示报告,对下同样无 话可说。” 其实,观战的陈赓比参战的任何人都紧张。用他自己的话说:“我陈赓从来不 知道什么叫紧张,可两次打李围子受挫后,第三次发起冲锋前,我的心情就像是犯 人上刑场似的,紧张得魂飞魄散……” 直到周希汉报告顺利拿下李围子结束战斗,部队基本没有伤亡时,他才软软地 靠在战壕上,浑身散了架一般。 “接总前委。”陈赓拿起电话,脸上现出微笑。“东集团发起冲锋后半小时解 决李围子,歼敌一个师部两个团,我伤亡不到十人。” “好!我祝贺你们!”陈毅的大嗓门震得陈赓耳朵嗡嗡响。 “陈老总,我们准备明天攻张围子,后天打沈庄。” “好嘛。你们的办法很好。打胜了我还给你打电话祝贺!” …… 东集团的九纵总攻第一仗打张围子,司令员秦基伟是个打巧仗的主,早在几天 前两打小张庄的时候,他就总结了一套平原攻坚作战的战法。可以说,挖交通壕实 行迫近作业,就是从他这发明的。 第一次打小张庄,部队有轻敌思想,认为敌人只有一个团驻守,是碟小菜儿。 没想到这一碟菜竟摆了那么大的桌子,构筑起里外三层的坚固工事:外层是鹿等、 铁丝网和前伸地堡,纵深达一百五十米;中层环村一百五十米之内,地堡密布,堑 壕交错;里层由家屋和大小地堡组成密不透风的集团工事。攻击部队在冲锋中撕破 外围工事后,遭到重大伤亡,担负第一线指挥的干部红了眼,挥着驳壳枪喊道: “打仗还能不死人?命是公家的,拚完就算! “胡说! 秦基伟的电话追到前线。 “战士的性命就那么不值钱吗?!总前委提出打黄维要‘拚老命’,那是从战 略而言,绝不能当成战术思想。你把部队给我撤回来,动好了脑子再去砸那颗硬核 桃。” 两天后,又是那个指挥员打来电话报告,该团机枪连三个战士那天突破鹿砦后, 遭到敌人火力压制,既攻不上去,也撤不下来。他们为了隐蔽自己被迫进行土工作 业,先将卧射掩体挖成跪射掩体,再挖成立射掩体,而后又把掩体连成堑壕,竟在 敌人火网下坚持了一天两夜,顺着一锹锹挖成的壕沟返回了部队。 “好啊!” 秦基伟的大脑被这个信息驱动得加速运转起来,立即交代说: “对平原野战筑垒之敌进攻,制胜的关键在于缩短敌火力下运动的距离,而那 三个战士的经历正说明了开展大规模迫近作业,用交通壕抵近敌人,是提高我生存 能力,最终战胜敌人的绝好方法。从现在开始,全纵队停止进攻,全力以赴挖战壕, 要把战壕最大限度抵近敌人,而后依沟夺沟,依堡夺堡,剥了敌人的皮再挖他的心!” “明白了!打黄维就像杀猪,得先用绳子把它捆好,然后一刀直插喉管。” “说得对。战壕就是我们捆猪的绳子。挖得多,捆得紧,杀起来才便当!” 当夜,一场空前规模的迫近作业悄悄展开。各连连长用米袋装上石灰,向敌阵 地匍匐前进,战士们顺着若隐若现的白线跟在后面,直到距离敌阵地数十米,连长 发出信号,战士们排成长龙挥锹作业,天亮前,一条条宽能走担架,深可没头顶的 近敌战壕便初具规模。 纵队机关在秦基伟的带领下,自动捐献一个月的津贴和伙食尾子,买了葱油饼 和胡辣汤,往前线上送。战士们就着香喷喷的油饼喝了热乎乎的胡辣汤,不知是胡 椒、辣椒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一个个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 小张庄顺利地拿下来了,全歼守敌一千二百余人,缴获迫击炮五门,战防炮一 门,轻重机枪三十多挺。 总前委迅速肯定了九纵的首创精神,并把经验推广到各个纵队,连陈赓都亲自 到了前沿,督促部队把战壕挖到敌人鼻子底下。 12月6日,与四纵攻打李围子的同时,秦基伟又如法炮制,发起对张围子的总攻。 驻守张围子的是黄维兵团九大主力之一,第十军七十五师的二二三团,胡琏把 这个团命名为“青年团”,号称一个团抵得上五个营的守备。 秦基伟赶到前沿,对负责前敌指挥的旅长向守志说:“把交通壕再向前推近, 让平射炮抵进射击,保证一炮解决一个地堡。” 大炮发言了,一时火光冲天,一座座敌人的堡垒坐上了飞机,冒着烟腾空而起。 步兵紧跟着大炮投入战斗,展开逐沟逐堡的激烈争夺。 著名的红军连队七十六团三连发挥了高度的顽强性,边打边组,最后只剩下九 班长郝俊、通信员马绍孔等十七名负伤的同志,还组成了两个突击班,拿下了张围 子最后一个大地堡。 这是一场硬仗,俘虏不多,但敌人留下的尸体却遍地都是,由此可以想见战斗 的残酷。 在为数不多的俘虏中,有一个敌战防炮连连长,他说:“我们是九大主力中最 强的青年团,可是你们比我们更顽强,你们能打了我们,别的团都不在话下。” 在以后的几天里,东集团连续攻克沈庄、小杨庄,将黄维兵团的核心阵地和临 时飞机场暴露无遗。 西集团 以中野第一、第三纵队和华野第十三纵队及炮兵一部组成,由三纵司令员陈锡 联为总指挥,担负歼灭马围子、小马庄、三官庙、玉皇庙、许庄地区敌之第十军十 八师、第八十五军各一部的任务。 三纵攻击马围子的战斗打得十分惨烈,进展却不顺利。从6日到10日经过整整五 天的激烈战斗,仍未得手,只有九旅攻占东马围子,歼敌一个连。 陈锡联将情况向邓小平作了电话汇报,当他谈到部队伤亡已近四千人,有的连 队只剩下三、五个人,纵队、各旅、团都把机关和直属分队人员充实到连队,多次 进行火线整编,决心不歼黄维,誓不罢休时,邓小平说: “锡联同志,同意你们的决心,就是伤亡再大,我们能在江北消灭黄维、杜聿 明这两砣敌人,也是值得的。” 陈锡联当即表示:“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严密组织,精心指挥,坚决完成任 务,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干到底!” 邓小平的指示和陈锡联“不怕倾家荡产”的精神,通过各种渠道迅速传遍西集 团每个角落。所有的人员都动员起来了,所有的炮火都集中起来了,华野支援的榴 弹炮也进入了阵地。 11日黄昏,数不清的战壕里,部队在集结,一波一波的人流如赶集一般。山炮 抵近到离敌人只有一百五十米,七旅旅长赵兰田还在叫:“往前移!往前移!一门 山炮对准一个地堡!” 马围子的敌人大概察觉到了异常,把大炮、小炮、机枪、照明弹全部调动起来, 炮弹、子弹下雹子一般砸在三纵战壕的前后左右。空炸的炮弹和照明弹放出一团团 银白雪亮的火光,把人的眼睛都刺花了,战壕胸墙上的土被震得唰唰唰直往下流, 踩上去像在沙滩上一样,一步一软。然而这一切,对于准备“倾家荡产”的人们来 说,好像完全不存在似的,人流还是像赶集一样地运动,各项攻击的准备工作照样 紧张有序地进行。 十八时整,攻击开始。上百门大炮的威力立时压倒了一切。刚刚还那样疯狂的 敌人的火力,一转眼变得暗哑无声了。突击部队趁势出动,迅速突破前沿,楔人敌 侧后。接着,三纵的三个旅密切协同,发起钳形攻势;从西马围子西南角向敌左侧 后突击的八旅,由东南角向敌右侧后突击的七旅,和由东北角突击的九旅,犹如三 支钢铁的箭头,贯穿敌防御阵地的纵深,会合于马围子内,一举全歼敌十八师五十 二团全部及九团的两个营,活捉五十二团正副团长唐铁冰、曾品超等八百余人。 西集团的一纵为完成攻占小马庄的任务,也进行了极其艰苦壮烈的战斗。 双堆集北三公里的小马庄,是黄维兵团重要的屏障据点。敌人以村落围寨和家 屋为基点,用若干个子母堡垒群构成坚固防御阵地,同时配有以堑壕、鹿砦、地雷 和铁丝网组成的纵深阵地,并与葛庄、大王庄阵地成犄角互相屏顾,共同拱卫双堆 集核心阵地。 一纵同样出师不利。 6日下午四时,二十旅以五十二团为主攻,穿越开阔地迫近小马庄,因在敌火网 下运动,伤亡较大,攻击未果。 7日晚八时,二十旅以五十九团一营为突击队,对小马庄实施第二次攻击。强大 的炮火掩护过后,一营迅速打开通道,攻占小马庄前沿阵地,二营、三营紧随其后, 多路出击,经过三个小时的激战,全歼小马庄守敌一个营。进占敌人阵地后,由于 左邻右舍的三纵部队和一纵五十八团未能攻下马围子和独立家屋,致使占领了小马 庄的五十九团处于孤立突出地位,无法巩固已得阵地,只得忍痛撤出战斗。 8日夜晚,五十八团奉命三打小马庄,他们把工事挖到小马庄东寨墙下,并乘敌 人复占小马庄立足未稳的机会,以三营八连为突击队,由副团长于秀卿率领,一举 袭人小马庄,却因第二梯队未及时跟上,使敌人得以封住突破口。八连被数倍之敌 围在庄内,浴血夜战。至次日拂晓,仅有十三人撤回,其余全部壮烈牺牲。 轻易不掉泪的杨勇眼睛潮湿了。为了实施对小马庄的第四次攻击,他决定从9日 起开始三昼夜的准备,同时把一旅调了上来,与二十旅共同发起总攻。和陈锡联一 样,杨勇也准备“倾家荡产”地干了。 12日夜十一时三十分,全纵队所有的炮口一齐对准小马庄,仅七团一个团就用 了三十个重型发射筒,在十分钟抛射出四千多斤炸药。雷鸣夹着电闪,震得大地颤 抖,烧得天边一派血红。转瞬间,小马庄敌阵地的工事、地堡、障碍物……几乎全 部震塌摧毁,工事内的敌人大部被炸死炸伤,震昏震聋。 零时整,五十八团团长韩国锦、政委赵阳奉命以一营三连发起突击,二排尖刀 六班在班长战斗英雄李德道的率领下,从小马庄西北角打开寨墙突入村内,为后续 部队开辟了通道。 敌人一个排冲过来了,企图封闭突破口。六班以短促火力一齐射击,子弹打光 了,拚手榴弹,手榴弹拚光了,用刺刀肉搏。李德道端着刺刀第一个跃人敌群,一 连刺死三个敌人,自己也身负重伤,最后他夺过敌人的一颗手雷,与围上来的敌人 同归于尽。 “为班长报仇啊!” 六班大部阵亡,仅剩的一个叫郭金昌的战士发出猛兽一样地呼喊。郭金昌此时 身上也四五处负伤,两腿已经站不起来了,几十个敌人正一步步向他逼来,他艰难 地爬到刚刚被他刺死的敌人身边,从死尸腰里抓过三颗手榴弹,甩向敌群,接着又 从死尸手中夺过一支冲锋枪,用火力追击逃散的敌人…… 后续部队冲上来了,郭金昌的嘴角掠过一丝笑,头一垂,昏了过去…… 凌晨一时三十分,小马庄之敌全部被歼,黄维兵团固守的双堆集西大门被打开 了。 南集团 以中野六纵、华野七纵、陕南军区第十二旅组成,由六纵司令员王近山、政委 杜义德统一指挥,歼灭双堆集以南之敌。 南集团的王近山和杜义德,一个胆大包天,一个心细如发,相得益彰,配合默 契。早在几天前,他们就组织部队完成了迫近作业、后勤保障、弹药补给,包括伤 员救护等等一系列准备。 6日十七时,南集团在总前委规定的时间内,准时发起对敌外围据点李土楼和小 周庄的进攻。华野七纵十九师到达南线接防不足三天,战前准备的时间很短,甚至 连向前运动的交通壕和进攻阵地尚来不及构筑好,但为了协同六纵攻打李土楼的战 斗,他们不顾种种困难,按时发起对小周庄的进攻,干净利落地全歼守敌,俘敌副 团长以下六百余人,为南线总攻开了个好头。 南线上下军心大振,六纵十八旅五十二团和陕南十二旅三十四团即刻发起对李 土楼的攻击。 李土楼是个不满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本来平平常常,就像那灰褐色分不出张 宅李院的一座座草顶土坯房,没什么出奇之处。然而对双堆集的黄维总部来说,它 却显得至关重要。它和向西不到五里的大、小王庄构成一道铁门,黄维兵团如果突 围,这里可以作为出发地,如果固守,则是双堆集核心阵地的一道屏障。六纵的任 务,就是敲开这道铁门,砸碎这块盾牌。 炮火展开后,十八旅和十二旅如同强弩之箭,从东北、西南两个方向射向敌阵。 在东北方向的十八旅,首先以密集的轻重火器掩护爆破组实施爆破。只见爆破 组步履如飞,窜上敌人阵地,第一组下来,第二组跟上。震天的两声巨响,敌人残 存的两座前沿暗堡,连同守敌一起飞上天空。紧接着突击队飞跃六十余米的开阔地, 跨过敌人前沿,以集束手榴弹和排子枪横扫过去。随着突击队向纵深迅速发展,炮 火也在不断延伸。敌人失去了抵抗的依托,如同秋风席卷的落叶,纷纷向西清退。 突击队一直指向村的最西端,逼近敌人最后一个地堡。敌人拚死顽抗,拒绝劝降, 被全部炸死在里面…… 从西南方向进攻的十二旅,不顾敌人严密的火力封锁,在敌人两面侧射的火网 里,匍匐前进,终于自南向北突破敌人的交通沟与鹿砦,把敌人割裂成东西两段, 而后采取人散火力不散的战法,逐一包围敌人的地堡,用手榴弹和炸药包连续摧毁 六个地堡。其余地堡里的敌人吓懵了,一个个举起双手缴械投降。守在村西头一个 大地堡里的是敌人的营部,营长见大势已去,也乖乖地举起了白旗。 至此,李土楼守敌全部肃清,时间为十五点五十分。 至此,双堆集的内防线已全部暴露在我军眼前。 二 隆隆的马达声中,一架小型运输机飞临双堆集上空。 机翼倾斜侧滑,刚刚偏转,一束阳光偷袭似地打在胡琏青灰色的脸上,使他那 在北伐时被子弹洞穿,永远留在面颊上的疤痕泛出血色的光。他猝不及防地打了个 寒战,偏过头,向舷窗下望去…… 这是他第二次从高空俯瞰被解放军重重包围的双堆集。 十天前,正在为救黄维兵团坐立不安,如热锅之蚁的蒋介石突然想起胡琏还在 上海治病,立刻派俞济时去上海,召胡琏到南京来见。 俞济时赶到医院时,胡琏已经把行囊收拾好了。其实,蒋介石不召唤,胡琏也 住不下去了。没当上兵团司令,他固然心里窝火,急火攻心,牙疼也不是装的,但 报纸上连连刊载双堆集黄维兵团被围的消息,却令他有了剜心般的疼痛。他丢不下 他的十八军,那是他的命根子。自黄埔毕业,他在十八军由连长、营长、团长、旅 长、师长一直当到军长。可以说十八军孕育了胡琏,也可以说是胡琏造就了十八军, 反正胡琏与十八军有着一种类似血缘的亲子关系,他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见死 不救。 胡琏连夜赶抵南京,直奔“官邸”。 蒋介石一见胡琏,劈头便问:“这个,前线的战事,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校长。” “解救黄维,你有什么办法?” “我想,”胡琏为此事确实思谋许久了,此时信口道来,“此次徐蚌会战,规 模空前,可谓国共两党决生死,定命运的最后大决战。如果这一仗打胜了,我们至 少可以凭借淮河、长江天险,拱卫南京,稳定时局,再图反攻。如果搞得好,还可 以将共军主力刘伯承、陈毅歼灭在徐蚌地区,而后趁势打通津浦路,与华北连成一 片,把毛泽东赶回黄土高原!” 蒋介石连连点头。 胡琏继续说道:“因此,学生认为,我们宁可让其他战场紧一些,也要抽调出 部队,集中全力打胜徐蚌这一仗。而且,当务之急是必须迅速派兵援救十二兵团, 否则旷日持久,恐难支持。” “唔,唔。”蒋介石依然只点头,不说话。 胡琏站起身来:“当此党国危难之际,学生愿飞赴双堆集,协助黄司令官共挽 危局,坚持到援军到来!” “好。好。”蒋介石用嘉许的目光望着胡琏,“你飞赴双堆集,我即刻调动兵 力,兼程驰援!” “是!”胡琏庄重地敬了个军礼,凛然向外走去。 第二天,即12月2日,胡琏登上北上的飞机,飞向双堆集。 那时,解放军还没有发起总攻,飞机上的胡琏望着包围圈里一层层,一圈圈, 密如蛛网的战壕,虽然感到赫然触目,却丝毫没有惊心。蛛网网得住小虫,决网不 住巨兽,对于十二兵团,尤其是对十八军,他是充满自信的。 然而,胡琏的自信没能支撑几天,就像冰山一样,被前线的炮火烤化了。 12月6日,解放军发起全线总攻。双堆集的处境更加危急了。做为防御体系的外 围阵地一个接一个地丢失,兵团能够控制的仅有东西不足三里、南北不足五里的狭 小地域,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充其量相当于婴儿的巴掌那么大。双堆集的百姓 有一个形象的比喻:黄维到了双堆集,先当区长,再当乡长,最后成了个村长。 人员的伤亡更加惨重,吴绍周的第八十五军,只剩下黄子华的第二十三师,熊 绶春的第十四军,大部被歼,仅存数千人,罩道善的第十军,也已残破不堪,能够 勉强维持军的建制的,只有杨伯涛的第十八军了。面对解放军越来越猛烈的攻势, 兵团的机动兵力越来越少,几乎一个连一个排的抽调都有困难,只要哪里被打开一 个缺口,哪里就再也难以填补。 此时,军长、师长都在所驻村庄直接指挥战斗,阵地一旦瓦解,要逃也无法逃, 不是被打死,就是俯首就擒。而蒋介石许诺的援兵却迟迟不见踪影。黄维见此情景, 对胡琏叹道: “共军图谋险恶,用的是车水提鱼的战术。现在水已经快干了,援军仍无消息, 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呀!” 胡琏疤痕塌陷的脸颊上失去了往日的骄横,满口的假牙对不上槽地咬了咬,说 道:“我再到南京走一趟,促请校长早发救兵。如果援兵有望,即与援军共商协同 作战方案,联手击败共军!” “如果援军无望呢?”黄维忧心忡忡地接道,“我的意见,倘若援军无望,为 了保存十二兵团的现有力量,请你也向校长建议,准予兵团突围。” 二人商定后,胡琏即飞返南京。 黄维和胡琏哪里知道,连日来,蒋介石为调援军解救他们,已经焦头烂额了。 送走胡琏那天,蒋介石便越过一再拖延抗令的白崇禧,急电在湖北荆门的第十 四兵团司令宋希濂和在襄阳的王凌云,要他们立即到武汉,乘空军专派的飞机来南 京。 宋希濂当天到了武汉,白崇禧一听蒋介石要宋希濂急飞南京,就知道是要调宋 兵团东进,以救徐蚌之急。他将前来告辞的宋希濂特地留下,问道:“你看目前形 势怎样?” 宋希濂直言不讳:“很紧张,很危险。” “是的,情势确实很危险。”白崇禧端起细瓷茶碗,用碗盖扫着水面上漂浮的 茶叶,“东北四十多万军队全部损失了,大部分美械装备落在共产党的手里。倘若 林彪一旦人关,局势就更不好办了。” “总司令看林彪的部队是马上人关呢?还是会在辽沈战役后休整一个时候?” “我看很快就会进关夺取平、律。实际上,林彪的主力已经在锦州一带集结了。” 白崇禧放下茶碗,把话转到正题上。 “现在,总统电召你们到南京去,一定是要调你这个兵团东去增援徐蚌。你们 一走,武汉地区就更加空虚了。而刘伯承、陈毅的两个野战军合起来有六十多万, 把你的队伍调去,恐怕也是杯水车薪,难解徐蚌之围,况且时间也来不及了。” 宋希濂见白崇禧话中有话,遂问:“依总司令之意,应该怎么办?” 白崇禧拉开地图,一只手按在长江、汉水的交汇处:“我们如果保有武汉,必 要时可同共军进行和谈,即令武汉不保,亦可退据湖南、广西、云贵及四川一带, 占有西南半壁,同共军抗衡。只要拖延一个时期,国际局势一定会起变化,那时我 们就大有作为了。” 宋希濂顿时恍然。白崇禧阻其东调的真实目的,是希望蒋介石仅存的主力在徐 蚌地区被消灭掉。那时,蒋介石只有下野的一条路,取而代之的必定是桂系。然而 一旦成了桂系的天下,哪里还有我宋希濂的地位呢? 沉默了一下,宋希濂说道:“‘忠臣谋国,百折不回;勇士赴难,万死不辞’。 今时局危难,到了极其严重的关头,如果大家同舟共济,尚可支撑一个时期,以待 国际形势变化。现在,东北已经全部丧失,平津也岌岌可危,如果徐蚌地区的主力 再被歼灭,恐怕求成南北朝的局面,也办不到了。我想还是请总司令从全局着眼考 虑问题。至于从我个人来说,我希望不要离开鄂西,尤其不愿意把我的部队分割使 用,但目前总以救大局为重。” 白崇禧狠狠地望着不识时务的宋希濂,半晌说道:“好吧!你明天先去南京, 多了解些情况,如果形势已经无法挽救,去亦无补于大局,就记住我的忠告,最好 向总统请求免调。” 宋希濂当日飞赴南京,趋车直奔黄埔路“官邸”。刚进客厅,蒋介石就从楼上 走下来,说着一连串的“好”字,握住宋希濂的手。做为几十年的部属和学生,宋 希濂第一次受到“握手”的待遇,顿感“恩宠殊深,铭刻五内”。 蒋介石说:“这次叫你来,主要就是要把十四兵团的全部力量,东调增援到徐 蚌战场,来挽救目前所处的不利局势。” 说着,蒋介石动了感情:“自黄埔建军二十年来,我们革命事业的危机,从未 有过如今这样严重。现徐蚌地区所进行的决战,关系到党国之存亡。因此,我希望 你们的部队尽快东开,加入作战战场。首先是全力解救黄维兵团,而后会同徐州部 队,击破共军主力,稳定战局,巩固首都和长江以南地区。这是非常重要的。望你 们淬砺奋发,鼓舞士气,务求取得这一决战的胜利。” 当晚,蒋介石再次召见宋希濂和王凌云。蒋介石对王凌云说:“明天一早派飞 机送你到老河口,你要督促部队开到沙市集结待运,越快越好。”接着,又对宋希 濂说,“你暂时留在南京,同顾总长、俞局长保持联系,有问题协同解决。” 蒋介石以为这一回甩开白崇禧,调兵该不会有问题了。谁知白崇禧作梗得更加 厉害了。国防部、军令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调了十四兵团的两个军,再调,白 崇禧派总部警卫团将运兵船看守起来,不准装运。顾祝同电话斡旋,毫无效果。蒋 介石急坏了,亲自与白崇禧通话,白崇禧铁了心肠,无论蒋介石如何说,就是不肯 答应。蒋介石火了,骂白崇禧不服从命令。白崇禧毫不示弱,反唇相讥: “合理的命令我服从,不合理的命令我不能服从。” “娘希匹!”蒋介石气得把电话机使劲惯在桌上。 蒋、白从此决裂。 调兵救援黄维的计划也由此告吹。 …… 胡琏飞抵南京时,正是蒋介石情绪低落沮丧,极其焦灼悲观的时刻。 晚上,蒋介石约胡琏和宋希濂到“官邸”进膳。 胡琏惊异地发现,短短几天未见,他的校长苍老憔悴了许多,鬓发和胡须几乎 全白了。 饭桌上照例是四菜一汤,菜依旧是宁波菜,汤仍然是雪菜肉丝豆腐汤。胡琏不 止一次坐在这张饭桌前,享受总裁和校长的厚待。以往,也许是他和蒋介石都是一 口假牙,他觉得这里的饭菜十分适口,但这一次进餐的气氛,却令他难以下箸,难 以吞咽。 陪同进膳的有参谋总长顾祝同、参谋次长林蔚、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还有蒋 经国。 蒋介石举起筷子,示意大家吃饭,就再也不说话了。 人人神情肃穆,除了筷子偶尔碰响碗碟,连咀嚼吞咽的声音都听不到。这种不 像吃饭,倒似受刑的滋味,使胡琏想到了“最后的晚餐”。 好不容易捱到蒋介石放下筷子,顾祝同起身通知大家,校长要留在座的人看一 部电影。 小会客室里,放映机已经架好了。 蒋介石一落座,银幕上立刻在狼烟滚滚河山破碎的背景中推出片名——《文天 祥》。 胡琏心里一震,深感校长用心良苦。随着悲壮的画面、惨烈的镜头在视觉、听 觉乃至心灵上的冲撞,他的喉结一阵阵发紧,眼眶一阵阵发热,一曲悲歌自始至终 萦绕在他的胸臆间——“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 取丹心照汗青。”…… 电影结束,胡琏这才发觉,掌心已被指甲攥出了深深的血印。 泪光闪闪的蒋介石站起来,向在座的人点点头,而后佝偻着脖子,像个苍迈的 老人,踬躇蹒跚地向楼上走去。前前后后,连吃饭和看电影,总共三个多钟头,蒋 介石几乎一句话也没说。此刻,无言的告别,更添了几分沉重。会客厅里静极了, 只有蒋介石交替的双脚踩在楼梯板上发出的声音,一步、一步,一步踩出一声叹息……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勾。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不知怎么,胡琏脑子里突然冒出亡国的南唐后主李煜的悲凉词章。 他意识到情绪的颓丧,立刻振作起来。催派援兵的事已不须再提了,他已经从 蒋介石的愁容和失望的神色中明白,催也无用了。 望着蒋介石的背影在楼梯拐角处消失,胡琏心里默默地道了一声:“校长保重……” 回转身对顾祝同慨然说道,“总长,请给我派一架飞机。我要立刻回双堆集!” …… 一架飞机去,一架飞机回。 没有带回一个救兵,空有一腔赴难的悲壮。 而这一去一回的两天里,双堆集的形势却日趋恶化,继一一○师在廖运周的率 领下起义后,八十五军仅剩下的二十三师,也在师长黄子华带领下,全师一万余人 步廖运周的后尘,于昨天夜晚向解放军投诚了。黄子华一走,加上这两天连续丢失 的十几个村子,双堆集已无外围屏障而言,只剩下大王庄、尖谷堆、杨围子等几个 核心据点了。 胡琏透过飞机舷窗向下望,战场上的情景也与他第一次来双堆集时大不相同。 那时,解放军的战壕像蛛网铺展开来,尚能集中一点以图冲破。而现在,越缩越小 的包围圈,使那些战壕粗看上去像一道收紧的绞索,勒住双堆集的咽喉。细细一看, 那密密麻麻,一圈套着一圈的战壕如同巨大的手指按下的指纹,令胡琏联想到如来 佛的掌心。 胡琏闭上了眼睛。 飞行员请示还要不要降落,胡琏没有吭声,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 飞机刚一落地,黄维迎着胡琏走上来,既喜且怨地责备道:“到了这般田地, 你还回来干什么?如果突围,你在南京催发空投补给也强似在我身边。倘若突围万 一不测,你在南京,将来由你重建兵团,照顾家属,也要比同归于尽的好。” 胡琏塌陷的面颊上闪过一丝悲凉的笑:“你是没有见到校长的愁容啊!古人言, ‘临难无苟免’,我……我们不谈这些,先把突围计划布置下去吧。” 黄维和胡琏召集各军军长研究部署了突围方案,又一起走出兵团指挥所,到阵 地前沿视察部队。 凛冽的北风迎面扑来,旷野覆盖着白茫茫的霜雪。他们所到之处,所见情景, 比大自然的气候更令人心寒。 双堆集镇已面目皆非,所有的住宅房屋都筑成了工事。街前街后,遍布着掩体、 盖沟和交通壕,像伤痕累累又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尸体摊在冬季的原野里。镇子的 东面和南面,是用八百多辆美制“道吉”大卡车为骨架,全部堆满泥土造成的一道 奇特的“汽车防线”,这种举世无双的“创造”,恐怕美国汽车制造商看了也会叹 为观止,流下伤心的泪。比这更令人惨不忍睹的是第十八军在尖谷堆上修筑的螺旋 形工事,工事的外围竟是用六百多具蒋军士兵尸体堆叠起来,浇上泥水,经严寒冻 成的“人墙”。 二十多天的“固守待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固守待毙”,镇周围凡是能够 吃的一切,包括粮食种子、地瓜菜蔬、鸡鸭猪牛羊。驴狗兔猫鼠,都吃尽无遗。远 远近近,不时传来疹人的哀嚎,那是部队在杀仅存的军马充饥了。 凡是能烧的东西,包括家具们窗、树木、林秸、麦草、甚至埋在地下的棺材板 也挖出来烧光了。 各村庄的河塘水井,也因人马众多,差不多都快喝干了。 饥饿、严寒时刻威胁着人的生命。整个兵团十余万人的口粮,四千多头军马的 草料,一千多门大炮的炮弹,上万支机枪声枪、冲锋枪的子弹以及所有军需物资, 每天至少消耗二百吨。而这数量巨大的装备补给靠那有数的几次飞机空投,不过是 杯水车薪。饿疯了的士兵每当看到飞机临空,一窝蜂地涌到空投场,你争我夺,为 了散落的一点食品,厮打得头破血流,甚至端起冲锋枪横扫,常常是争抢的人中弹 倒下了,又有人上来争抢,于是又有人开枪…… 最让人寒心的是飞机场附近被称为“活地狱”的野战医院。那里集中了成千上 万名伤兵,呻吟声、哀嚎声、惨叫声、咒骂声混成一片,数里可闻,闻之令人恍若 到了阴曹地府。每天每日,都有因伤、因病、因为饥饿和寒冷而死去的士兵被直挺 挺地从这里抬走,送到不远处的“人墙”工事,去完成他们的最后价值,活着的, 也都木然地睁着火焰即将熄灭的眼睛,望着他们即将踏上的死亡之路。 黄维和胡琏一路巡视,一路无语。 暮色渐渐四合,解放军的阵地上又传来喊话声。这一次的喊话不是寻常的心战 策反,而是刘伯承、陈毅发布的给黄维的最后通牒—— 黄维将军: 现在你所属的四个军,业已大部被歼。八十五军除军部少数人员外,已全部覆 灭。十四军所剩不过两千人。十军业已被歼三分之二以上。就是你所最后依靠的精 锐十八军,亦已被歼过半。你的整个兵团全部歼灭,只是几天的事。而你们希望的 援兵孙元良兵团,业已全歼。邱清泉、李弥两兵团业已陷入重围,损失惨重,自身 难保,必速歼灭。李延年兵团被我军阻击,尚在八十里外,寸步难移,伤亡惨重。 在这种情况下,你本人和你的部属,再作绝望的抵抗,不但没有丝毫的出路,只能 在人民解放军的强烈炮火下完全毁灭。贵官身为兵团司令,应爱惜部属的生命,立 即放下武器,不再让你的官兵作无谓牺牲。如果你接受我们这一最后警告,请即派 代表到本部谈判投降条件。时机紧迫,望即决策。 刘伯承 陈毅 胡琏和黄维对视了一下,对身边的副官说:“命令炮兵,把那个宣传点给我炸 掉!”说罢,继续向尖谷堆阵地走去。 尖谷堆是这一地区的制高点,站在这里四顾,可以看到环形的包围圈里,有数 不清的解放军和民工在频繁地穿插运动,一道道战壕如同一圈圈流动的水波,一圈 圈水波奔流翻涌,汇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以巨大的吸力围绕着双堆集旋转,旋转。 登临尖谷堆的黄维和胡琏正一步步地走向没顶。 三 繁星一批接着一批,从浮着云片的蓝天上消失了,只留着几颗大星星还在旷野 的寒风里闪着光。青亮的黎明缓慢地展开,晨霭如烟,在霜花染白的天野间沉浮。 两辆吉普车驶出小李家,穿破晨霭,向双堆集驰去。 双堆集的黄维兵团如瓮中之鳖,被中原野战军围了个密不透风,眼巴巴地翘望 刘、李两个兵团的援救,却不知李延年兵出淮河即被解放军的阻击部队打得焦头烂 额,寸步难行;刘汝明被共产党的“策反”弄得勾魂摄魄,连日来寝食难安,哪还 有心思北征援黄。 刘伯承、陈毅、邓小平刚刚研究完南线阻击刘汝明、李延年的战况,又驱车前 往双堆集战场前沿。 寒冽的晨风洗去了不眠的疲倦,随着双堆集的愈来愈近,闪现在天边的一道道 红光愈来愈清晰,如节日的礼花即纵即灭,即灭即起,为黎明前的夜空亮起一阵接 一阵光闪。隆隆的炮声仿佛不像是从远方传来,而是接通了地脉,即便坐在车上, 也感到了大地的悸动。 随同大地蠕动的是望不见头,看不到尾的支前民工队。远远近近,潮汐般涌向 前沿阵地,摩肩接踵,乌沉沉一片,分不出一个个人影。 车越靠近前沿阵地,支前的人群越密集。猛烈的炮火时尔撕裂天空,幽暗中现 出一条条血线,此起彼伏的照明弹刹那间使天地变得一派通明,继而大地又陷入黑 暗。在这瞬间的明暗之中,只见担架队、大车队、小车队、川流不息,吱吱呀呀的 车轮声在隆隆的炮声中时隐时现。大路、小路、新被踩出的路,到处是从前沿抬下 来的伤员担架、推向前沿的弹药、食品…… 终于,吉普车被拥塞其间,开不动了。 随从的警卫人员跳下车,喊道:“让一下!快让开!” “回来!”邓小平对警卫喝了一声,转而对司机说,“把车停靠一边,让担架 和送粮的民工先行。”说着他跳下车。 陈毅和刘伯承也从后面的车上下来。 “二位司令员,我建议咱们步行,你们看如何?”邓小平问。 “要得。” 三位淮海战场的总指挥,安步当车,汇入支前大军的洪流。 “好一场人民战争噢!”陈毅无限感慨。 刘伯承仅有的一只眼不停地眨动,海潮般的人群滚滚沸沸,这气势,在他近四 十年的军旅生涯中,绝无仅有。 这是一场规模巨大的战略决战。无论参战人数、战场跨度。战争规模、运输线 之漫长,均史无前例。华东、中原两大野战军六十万,加上随军参战的地方部队、 民工,共有百万大军;战场东起海州,西迄商丘,北自临城,南达淮河,纵横数百 里。为保障这一大决战的胜利,在鲁、苏、豫、皖、冀五省出现了“家家户户齐动 员,男女老少忙支前”的宏伟场面。 运输线的畅通关系到后方粮草、弹药能否及时运到前方,仅以山东为例,他们 抢修铁路、公路、桥梁,在修复济南至兖州的铁路时,动员组织了十八万余民工, 三万五千名工人,突击五十二天,修好铁桥三十一座,铁路一百二十八公里。鲁中 南四专区的群众和工人提出“快修铁路,支援前线”的口号,男女老少齐动手,修 路基、扒石子、铺道床、添土方。为解决枕木,群众把准备盖房的木材献了出来, 把自家院子的树伐倒,献出了十七万根枕木。为解决夹板和道钉,几百家铁匠炉日 夜奋战,完成二万五千副夹板、七十五万个道钉和螺丝的加工任务。鲁中南地区是 敌人重点进攻山东时遭受严重破坏的重灾区,群众生活极为困苦。为了支援淮海战 场,他们自己吃糠咽菜,把节省下来的粮食一袋一袋、一车一车源源不断送往前线。 从11月28日到12月13日,全区出动大车七万零九百六十辆,小车一万五千五百八十 二辆,木船一千二百五十只,投入民工十七万零六十名,将一亿多斤粮食运送到了 战场。渤海平原,处处磨碾飞转,人欢马叫,车轮滚滚…… 淮海战场一下子云集了上百万人,耗资是巨大的。仅粮食一项,每天需五百万 斤。铁路线离战场遥远,大部分地区没有铁路,鲁、苏、豫、皖、冀五省出动二百 二十五万余人,担架七万三千九百多副,小车四十一万多辆,大车三千多辆,挑于 四万二千四百多副,船一万三千六百三十艘,运送粮食。这些粮食靠手推。肩扛, 长途跋涉,翻山越岭,顶着寒风,冒着大雪,千里迢迢,送往前线,每一粒浸透了 艰难与血汗。战役开始后,由于战争的顺利推进,战场的迅速扩展,原始的运输工 具已经很难使战场的粮草得到保证。 胜利召唤着从苦难中挣扎出来的人民,刚刚解放的皖北新区,百姓们来不及收 拾凋零的家园,踊跃筹粮、送粮,不让救他们出苦海的解放大军饿着肚子流血打仗。 宿县地处双堆集、陈官庄两个战场之间,百姓们提出的口号是“倾家荡产支援前线”。 这是个被国民党盘剥蹂躏得“体无完肤”的县城,他们勒紧肚子,一把粮食、一瓢 面、一篮山芋地凑份子,竟然献给前线小麦三百八十九万四千三百三十八斤,玉米、 高粱五百九十一万七千二百七十四斤,大车一万九千四百九十五辆,牲口五万八千 四百八十五头,柴草二千五百七十六万九千七百八十二斤。与其毗邻的肖县献出粮 食四百万零五百二十四斤,大车一万四千三百六十三辆,牲口四万三千零八十九头。 宿、蒙县献粮九百八十九万四千八百二十斤,大车九千八百二十六辆,牲口三万二 千七百七十头。还有肖县、濉溪、毫县…… 在人力支援上,皖北亦是全力以赴。男人们参加了担架队,为及时抢救伤员并 转送下来,他们冒着炮火,出入枪林弹雨,冲上火线,把伤员抢救下来,迅速送到 战地包扎所。宿西县柳子乡担架队在乡长许成奎的带领下,四天四夜转送伤员,未 合眼。一天途中被九架飞机轮翻轰炸,担架队员全部趴在伤员身上掩护,安慰伤员 说:“只要我不死,你就死不了!” 解放军数路纵队在蒙北集结时,部队所需粮食一律由所在村庄供应。群众还自 觉拆除房屋,献出门板,砍伐树木,为部队架桥、修筑工事。当地的百姓说他们这 里是“村村寨寨路有行人,夜不闭门。”路有行人是指来往部队和支前民工,夜不 闭门是指门板用于支前,无门可阅了。由此可见人民群众支前的高涨情绪。 双堆集战场形成前后,肖县、宿县的民兵配合豫皖苏三分区开展破击战,破坏 津浦路徐蚌段二百余里铁路,截断了敌人的军运。宿县县大队组织民工三千余,配 合阻击北援之敌李延年部,奋战两天三夜,用原始的铁锹、木棍将新马桥至曹老集 段三十公里铁路全部扒毁。 中原野战军向双堆集推进的时候,路经宿县境内,大批汽车、坦克沿宿永公路 向东飞驶,步兵、骑兵从田野上、阡陌间、沟河边疾进,车轮滚滚,战马嘶鸣,洪 水一般的部队向前奔涌着。当地百姓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正规军,第一次看到如此 斗志昂扬、纪律严明、武装整齐的士兵;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大炮、装甲车、机枪 等武器和如此壮观的场面。 百姓们情绪振奋、高涨、激动,全县一片沸腾,大军经过的所有村庄、路口, 站满了欢迎的人群。他们捧着一碗碗茶水、鸡蛋。烧饼、米团……迎接亲人。他们 从那万马奔腾,洪流滚滚中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听到了好日子到来的脚步声。 人民战争,人民支前。离宿县城七里的杨家圩子,仅十七户人家,解放第二天 起,就有四辆大车,十七个民工出发前线,运送粮食和弹药。年纪三十出头的李尊, 终于有能力娶媳妇了,欢天喜地准备迎娶,听农会主席说: “支援前线,咱们庄要出七个月的长备担架,再有年把就把老蒋的‘窝’给端 了!” 李尊想,再有一年我们就胜利了,支前要紧?还是结婚要紧?不是翻身,自己 这个老“光棍”想娶媳妇只是做梦。像自己这样的“光棍”还有多少?“饿汉子” 知道饿汉子“饥”,李尊想来想去,娶媳妇的心动摇了。第二天到了未来老丈人家, 和“准媳妇”一商量,将婚期推迟到第二年春节。 11月初,连降大雪,雪花飞扬,把坎坷的大地填平,把污秽的泥沟填满,整个 淮北平原,白茫茫一片。淮北二十万担架运输队冒着风雪,将大米、高粱、面粉源 源不断送到前线。五十六岁的老汉杨老四跑运输,二十多个昼夜,只坐着打了几个 盹,熬得心火上来了,总是喝凉水、嚼冰块,滴水成冰的天,别人劝他少喝,他说: “靠它压火了,冰块含嘴里,比糖水都甜!” 滩河区孙园乡副乡长杜大娘带领民工连续出发三批担架运输,她自己赶着七十 头毛驴,一天运送五千斤面粉。在她的影响下,乡里的妇女自动跟着她牵着毛驴上 了前线。泅县朱湖区的一位女乡长,听说前线要粮很急,不等七级大风止住,带领 十四辆大车往前线赶。在这些妇女干部的带领下,支前队伍里出现了一枝独秀的娘 子军。 宿县龙桥、阎桥、百善、古城二十七个乡的妇女卷入磨面高潮,她们利用所有 的石磨,日夜磨面,做到“歇人歇驴不歇磨”,每天供应前方面粉十五万斤。陈竹 园、王珠化娘俩个,每天忙到半夜,一天吃一顿饭。母亲说:“咱少吃一顿两顿饭 没啥,误了咱部队吃饭,打不好仗,那咱就又要受国民党军的气啦!” 丹城区的翻身妇女许秀英,送夫参军未合格,又送子当兵,儿子年纪小,又未 被批准,她带头在村里设了伤员招待站,丈夫。儿子全参加,日夜为伤员洗血衣, 喂水、喂饭,做袜底、补袜子。伤员们都叫她“兵妈妈”,识字的,把她的名字写 在自己的帽子里,说革命胜利了,回来看望她。在她的感召下,村上几十个妇女加 入了接待站,磨面、做饭、做鞋子、洗衣服,三天洗了血衣六百多件,做鞋子三百 多双。远近都知道丹城有个“兵妈妈伤员接待站”。 各种各样的支前歌谣、民谣应运而生,响彻磨房、草棚、旷野—— 碾米 吱咯吱,碾儿响,家家碾米忙得慌; 推的推来簸的簸,倒的倒来装的装。 快快送到前方去,同志吃饱身强壮; 为了前方打胜仗,人人出力理应当。 磨面 吃完饭,碾完碾,抱起磨棍又推面; 老少一齐把面推,推了一遍又一遍。 妇女一边抢竹箩,青年急忙装上担; 天还不明挑着走,一气赶到支前站。 做军鞋 料好,麻绳壮,妇女做鞋昼夜忙。 缝的缝,上的上,这只那只一个样。 不分黑白抓紧做,同志穿上好打仗。 又好穿,又跟脚,赶得蒋军没处藏! 爹爹去支前 公鸡叫,明了天,爹爹出夫去支前。 多拾粪,多垫栏,俺在家里不能闲。 准备明年大生产,多打粮食好支援。 等到爹爹你回来,全家欢喜大团圆。 运输队 一串小车一条龙, 接连不断向前行。 吱油油,吱油油, 一天走不断, 一眼看不到头。 大车小车走得快, 要和国民党的汽车火车来比赛。 张大哥,开口说: “咱和国民党比不过, 咱送上去的军火, 没有他们给咱送来的多; 咱送的是土货, 比不上他们给咱送来的洋货。” 大家的肚子要笑破, 都说:“不错,不错,真不错!” 扁担谣 运输哥,扁担弟,我们革命在一起, 经常奔东又奔西。 不管到哪里,千万不能离。革命一胜利, 也就了不起。 运输哥,扁担弟,人有脸来树有皮。 人家杀敌去前方, 我们运输也要争争气,保证一口气, 跑他几十里。 运输哥,扁担弟,战场上也要注注意。 敌人溜出来, 放得灵活些,捉到俘虏不算数, 还可缴武器。 战争的胜利已经属于全军全党全民的共同胜利。毛泽东说:“战争的深厚的根 源在于民众之中”,确为真理之说。淮海战役是最好的佐证。 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有了人民群众这个汪洋大海的深厚基础,与 国民党军队形成了强烈对比。战场的包围圈内外,俨然两个天地:解放军阵地上粮 弹充足,兵强马壮,士气高昂;咫尺之外的敌人,已经山穷水尽。他们烧尽了抢来 的木柴、家具,又挖出地下的棺木,还是暖不了冻得皮青肉紫的身子。最难换的是 饥饿,原先还指望空投活命,如今飞机来不了,即使偶尔来一次,投下的少量食品, 还不够他们的长官裹腹。一块大饼常常引发内部一场活拚,死神随时伴随着他们, 打死、饿死、冻死的命运,时刻威胁他们。 随着彻骨的寒风,固若箍桶的包围圈外,飘来一阵阵极具诱惑的声音: ——蒋军兄弟们,快跑过来,解放军宽待俘虏。大米饭、白馒头尽你们吃饱! ——开饭的时间到了,蒋军兄弟们,刚出锅的热包子、肥猪肉,快过来吃吧! ——三连的兄弟们,我是丁仁举,昨天到这边来的,现在我穿得暖,吃得饱, 再不受罪啦。你们快过来吧,再别给他们当炮灰啦! 后来,宣传队员们干脆说起有辙有韵的快板—— 李延年、刘汝明,蚌埠逃, 杜聿明又被饺子包, 黄维的粮草吃完了, 你们还是缴枪把命保! 人是铁,饭是钢, 一顿不吃饿得慌, 三天不吃见阎王, 蒋军弟兄要思量。 太阳一出白天到, 我们又要开饭了, 白面花卷红烧肉, 请你们过来吃个饱! …… 大米饭、白馒头、肉包子,成了直接打击敌人的武器。它伴随着共产党优待俘 虏的政策,深深地渗进了蒋军官兵的心里。被围的二十多天里,舍命逃出活地狱跑 出来投诚的,达一万四千余人,足有两个师的兵力。 这一切,伴随着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使淮海战役的第二阶段——歼灭黄维集团, 即将瓜熟蒂落了。 天边的星辰落尽,晨霭慢慢退去,桔红的朝霞和东南方向的炮火连成一片,烧 红了半个天空。 刘伯承、陈毅、邓小平,这场大战的三位最高指挥官和支前的百姓并肩而行。 一个推着独轮车的中年汉子,走在陈毅身旁,他的破毡帽子俏皮地倒戴着,腰 间围了一条蓝花围裙。周围几个民工和他打趣: “三哥哎,围着三嫂的围裙可管?” “管。一挡风,二挡寒,三挡子弹。” “嘻!三哥,说得好听哩,怕是想三嫂吧?” 被唤做三哥的也不反驳,嘻嘻一笑,张口唱道:“一串小车一条龙,吱油吱油 向前游,一天走不断,一眼望不到头。” 前后左右的民工和道:“小车吱吱赛凤凰,披星戴月赶路忙,咱把军粮送前方, 同志吃饱打胜仗。……” 陈毅是个容易动感情,又好热闹的人,此情此景令他热血沸腾,他亮起大嗓门, 喊道: “唱得好!”接着十分有兴致地说:“我也和几句,好不好?” “管!”民工们自然不知这是何人,但他们整天和解放军交往,见了当兵的当 官的丝毫不拘谨,看这人浓眉大眼,一脸和气,一齐哄着喊“管”。 陈毅清了清嗓子,用他那浓重的四川腔即兴吟道: “几十万,民工走不通。 骏马高车送粮食, 随军旋转逐西东, 前线争立功。 担架队,几夜不曾睡, 稳步轻行问伤病; 同志带花最高贵, 疼痛可减退? …… “哈哈哈……”民工们大笑起来。“不管,不管。” “不管?怎么不管?”陈毅等着民工喝彩,不料是这个反应。 “顺口溜不像顺口溜,快板不像快板,说是小调儿吧,又唱不起来,还管?” 陈毅很认真地说:“同志哥,我这是诗歌哟。” “湿歌,干歌,能唱才是好歌,大军同志,你说是不是?” 陈毅哈哈大笑:“对头,对头……” 刘伯承到底年长几岁,眼神又不济,民工队一批批流水一样从他身边“流”了 过去。他的眼睛不好,耳朵却是极灵,在“嚓嚓嚓”的脚步声中,他听出一个“跎 嗒、跎嗒”的声音,一回头,看到一个青年一跛一跛走得很艰难。 “你挂彩了?”刘伯承靠近了问。 “没有,是脚不管。” 刘伯承低下头一看,吃惊地:“怎么不穿鞋?!” “脚肿,鞋穿不上,没啥。” 打了一辈子仗,行了半辈子军的刘伯承明白,一定是跑了太多的路,把脚跑肿 了。他回过身,看到这个年轻人留下的脚印,都带着血。 “地上都是冰碴子,光脚可不行!这担粮送到兵站,一定用热水好好泡泡脚, 清理一下伤口,穿上鞋。”刘伯承很严肃地交代。 “管。”青年温顺地点着头。 刘伯承眼睛的余光被青年担子上的一个白东西晃了一下子,仔细一看,是一双 裱着白布的鞋。再看那青年的裤管,黑粗布夹裤下,露着一圈毛边的白孝裤。只有 重孝才穿这样的孝裤。 “老人过世了?”刘伯承问。 青年点了点头:“是我爹。昨天黑夜……” “昨天?后事都料理好了?” “……” 这个青年叫董万仲,宿县人,出发前夜父亲病故。领导决定他留下处理后事, 他没有说话。运输队出发的时候,他挑着两箩米,红肿着两眼,出现在支前队列里。 刘伯承的心紧了一下,摘下眼镜擦镜片。 邓小平一向快捷,此时已经快到兵站了。设在公路交叉口的兵站,交通十分便 利。兵站的工作非常艰苦、紧张。不但负责接收、转送大量军械粮食,还要组织担 架接送伤员。同时,保管露天粮堆,防敌机轰炸,防雪浸雨淋,也是兵站的事。一 天二十四小时,兵站二十四小时处于忙碌沸腾的状态。一盏红马灯挂在兵站门口, 日夜不熄,烟烟闪光,它是兵站的标志。兵站的全体干部民工,就像这红灯一样, 日日夜夜紧张地工作。 邓小平正在询问兵站站长田启松情况,军政处长杨国宇气喘嘘嘘跑了进来。 “杨大人,你又给部队弄来啥子好东西了?”邓小平问。 杨国宇没想到在这里碰到邓小平,愣了一下,节奏很快地答道:“报告邓政委, 快过新年了,我在筹集前线的年货。” “不要忘记,还有民工们每人一份。” “是。淮海战役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民战争,我不会忘记民工,保证他们每人一 斤猪肉。” “好。”邓小平不轻易表扬人,今天很开恩。接着又道:“杨大人,弹药供应 有问题吗?” 杨国宇一听,便知道歼灭黄维最后的总攻即将开始了。他咧嘴一笑,很精神地 回答:“弹药保证供应,没有问题!” “很好!”邓小平脸上露出微笑,“打这样大的仗,弹药能予保证,你是有功 的。” “不,不,不。”杨国宇不怕批评,一听表扬倒不自在了。“幸亏打宿县,蒋 介石抢先送来一批武器弹药,这功应该记在蒋介石头上。” 邓小平一笑,风趣地说:“你不同蒋介石争功,这点表现还是好的嘛。” “轰!”地一声巨响,大地微微颤抖。一阵东南风扑面而来,携裹着浓重的火 药味和血腥气息。 四 最后的总攻开始了! 铺天盖地的炮轰首先从东集团攻打杨围子的方向开始,继而引发了整个战场的 电闪雷鸣。 黎明前的夜空一片雪亮,好像一把大火将满天的云霭雾霾点燃,升腾起冲天的 烈焰。随着隆隆的巨响,大地也仿佛安上了弹簧,剧烈地、令人心悸地颤动起来。 突然间,所有的轰鸣震颤地火天光倏地消失,似乎整个世界毁灭了一样,出现 了让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然而,这种黑暗和静寂只是暂短的一瞬,继之而来的是海啸一般的杀声、枪声 和爆破声。 东集团集中了第四纵队十旅、十一旅、十三旅和九纵的二十七旅,分多路向杨 围子发起进攻。 杨围子,是黄维兵团第十四军军部所在地,驻守着第十军和第八十五军残部。 这个只有四十多户人家的村庄,东西长,南北窄,四周平坦开阔,本不适于野战坚 守。也许正因为如此,第十四军在这里进行大规模的土石作业,构筑了工事坚固、 密集的环形防御体系,暗堡、地堡、堑壕相连,鹿砦、铁丝网、爆炸物配套,明、 暗火力点侧射、斜射的多层面立体交叉,形成了功能齐全的人工要塞。 筑造和设计这个人工要塞的十四军军长熊绶春怎么也没想到,解放军一个波次 的炮火就将他二十天的心血摧毁成一片废墟。而且,从军几十年,他什么样大炮没 见过?什么样的炮响没听过?可他就是弄不明白解放军这一次除了山炮、野炮、榴 弹炮、迫击炮,还使用了一种什么新式的大炮?威力那么大,声音那么响,打到哪 里,那里就是土崩石裂,碎尸横飞,炸不死的也会震聋震晕。士兵们管它叫“没良 心”炮,可这种“没良心”的大炮,熊绶春到死也没能见到。 见到了熊绶春也不会相信,那种令他胆寒的大炮竟是一个汽油筒,炮弹只是捆 成捆的普通炸药。 共产党穷,但共产党的办法多,能人也多。发明这种叫作“飞雷”,而敌人称 之为“没良心”炮的是一个年仅二十二岁,从小给地主扛活,吃着野菜长大的穷小 子。 他叫高文魁。 一场淮海战役把他的名字叫响了。 单是这次对杨围子的炮轰,他就发射了八十多个“飞雷”,用了一千七百多斤 的炸药。飞雷筒打得烫手了,发红了,他命令身边的人去找湿泥和水往上糊。人们 在附近找了一圈回来报告: “没有湿土,也没有水。” “什么?!难道活人就让尿憋死啦?!” 高文魁急红了眼,但话一出口,发明创造又蹦出来了: “都把老二给我掏出来,用尿往上氵此!” 十几个小伙子应声围拢上来,随着“滋滋”的响声,人群中立时腾起刺鼻的白 蒙蒙的雾。 教导员从交通壕里跳出来,焦急地喊:“高文魁,你们在干什么?要突击了, 最前面的一个大碉堡还没打下来!” 高文魁看了一眼浇凉了的飞雷筒,嘴一咧,笑道:“好!我用一个带‘毒瓦斯’ 的飞雷解决它!” 说罢,他瞄准发射,把一个带着尿碱的飞雷打了出去,一下子炸塌了那个最后 的碉堡。 随着烟雾泥沙的腾起,一连串红色信号弹飞上天空。 步兵出击了! 以杨传任为首的“洛阳英雄连”和王泰带领的第三连并排插入工事前沿,他们 踏着硝烟,跨过炸毁的敌人碉堡,一直向纵深插去。接着,东面和西面的突击队也 迅速冲进村内,占领了全部阵地。 敌人溃退了,纷纷向西南方向逃去。 一连串的白色信号弹又升了起来,炮火随之延伸,把逃跑的敌人大部分截了回 来,像一群没了头的苍蝇乱冲乱撞。 东、西、北三个方向的突击队趁势迂回,在村的西南角汇合成一股收紧的网绳, 把敌人一古脑网在村中,剩下的事就是捉俘虏、缴武器了。 “饶命啊!我们早就不想打了!” “报告。我是营长,这是我的连长,这是我的副连长。全……全营的人就剩这 么多了……” “欢迎解放军!你们不来,我们就要困死了,你们这是救了我们,救了我们呀!” 一群一群的敌人从炸塌了的工事里爬出来,一见解放军,不待收容,扔下枪就 自动地排起队,举着手往解放军的后方走,有的甚至像见了救命恩人似地,哭着说 着跪下来就磕头。 村子的西北角,是十四军的军部。军长熊绶春、副军长谷炳奎、参谋长梁岱和 副参谋长詹壁陶,直到开战前的一分钟还在讨论是坚守,还是投降? 昨天,一个排长被解放军俘虏后又放回来,带回一封陈赓写给熊绶春的劝降信, 限定二十四小时内答复。 陈赓是黄埔一期的,与黄维是“同窗”。做为黄维的老乡,黄埔四期的小老弟, 熊绶春对陈赓自然不陌生,加上黄埔三杰的传说,他对陈赓的传奇经历更是熟悉。 11月24日,陈赓部队向浍河大出击时,他被俘后侥幸逃回,而梁岱则是谎称“书记 官”被放回,并给熊绶春带回过一封劝降信。熊绶春当时点了一把火,连同带给黄 维和第十师师长张用斌的信,一起烧掉了。现在收到第二封信,又经过一个昼夜的 掂量,他似乎有点后悔,当初不该鲁莽行事。 “你看怎么办?”熊绶春攥着发烫的劝降信,问梁岱。 梁岱沉吟了一下,把球踢回去:“军长的意思是……” 两人同时看了看手表,静默相视,谁也不敢直言。 “你的意见呢?”俄倾,熊绶春又问。 梁岱转着弯回答:“上次被俘时,共军对我尚好。” “那是因为你的职务是‘书记官’。”熊绶春长叹一声,说道,“像我们这样 的人,会不会被杀?” 梁岱这才试探着劝说:“在这里僵持着固然是死,就算能冲出去,部队已经七 零八落了,追究起责任来,也还是个死。既然横竖一个死,还担心什么呢?” “照你的意思,是接受劝告吗?” 梁岱望着熊绶春那不再犹疑的眼,终于横了横心:“接受。” 熊绶春听了,怅然一笑:“不知谷副军长同不同意。他若同意,就大家干。不 同意,就立刻监视他!” 达成一致后,他们把谷炳奎找来,将劝降信交给他看,问他同不同意。 谷炳奎看罢,半晌无语,而后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大家都同意,我何独异? 不过,……我们追随校长几十年,如何对得起他?” …… 犹豫,使他们错过了最后的时机。 解放军总攻的炮声响了。 熊绶春立时面色惨白,神色异常,伏在地上翻翻自己皮包,把里面的一些信件 烧了,又拿出妻子的照片,边看边流泪。 “军座。”梁岱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唏嘘说道,“现在还不至绝望,何用 这样悲观呢? 熊绶春这回真地哭出声来:“我倒没什么,只是连累了你。你接任参谋长,不 到三个月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是我连累了你啊!……” 雷鸣电闪,弹如雨下。 继而,村子里满是解放军的哨子声,喊话声和越来越近的枪声,脚步声。 熊绶春神情恍惚站起来,突然向掩蔽部门外跑去。 刚到门口,一颗炮弹落在掩蔽部门口,熊绶春来不及吭声,一头栽倒了。 梁岱此时反倒踏实了,况且被俘过一次,有了经验,让卫兵守在门口喊:“参 谋长在这里!”他自己收拾好行李,坐在上面,等着解放军的到来,好像是等人接 他去走亲戚。 在往解放军的后方押解的路上,梁岱碰上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那人高声问。 “十四军的。” “你是什么人?” “参谋长梁岱。 “你们军长呢? “已经阵亡了。 “尸体在哪里? “在杨围子村里。 “熊军长的卫士在吗? “我就是。”卫士站出来。 “我派人协同你去找。一定要找出来,好好埋葬,立个碑,让他家人好查。 说罢,那人一勒缰绳走了。 梁岱问身边的解放军:“那人是谁? “陈司令。 “哪个陈司令? “陈赓! 梁岱呆住了,缓缓回过身向陈赓望去。 陈赓正在对一群战士们说话: “打得好啊!同志们!再加把油,捉住黄维,用胜利的消息给党中央、毛主席 拜年!” “我们要响应刘邓首长的决战号令,‘打下黄维,直捣南京,解放全中国!’ 现在,关键时刻到了,我们要准备做黎明前的最后一个牺牲者!” 南集团六纵的阵地上,王近山也在作最后的战斗动员。 “血战到底!打下黄维!” “血战到底!打下黄维!” 蜿蜒伸向双堆集的战壕里,数不清的战士,满脸硝烟,浑身血迹,用他们的丹 田之气发出了雄壮的誓言。 这是一群烧了“铺草”的人,头上、身上缠裹的绷带,横七竖八,血还在往外 渗。鲜红鲜红的血,诉说着他们曾经经历了怎样严酷惨烈的战斗,尤其是刚刚结束 的那场争夺大王庄之战。 四十六团一营教导员左三星说起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至今仍不能自己—— 大王庄原是个有四十多户人家的村庄,无数的炮弹把它轰成了一片废墟。战斗 一开始,我们就觉得不对劲,这股子敌人凶狠异常,成堆地上,剩了单个也敢上, 有炮上,没炮也上;枪法准得很,拚刺刀也厉害。他妈的,这一仗可打出水平来了, 真正的“种子选手”较量。以后我才晓得,上来的是黄维的十八军三十三团,名不 虚传的“老虎团”,打日本人,打中国人都忒狠! 也是天意!就那么巧与我们“夜老虎团”对阵,王司令指挥打仗就是神!他们 占着装备优势,冲到了庄前,那我们能含糊吗?反正今儿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就 凭着把房子炸光了,我们也不能拱手相让啊! 唐团长带着我们打退了三十三团十五次冲锋,嘿他妈的老虎团还真不是纸老虎, 确实能打!不说别的,我一直打进去,打到双堆集时,跟我的通信员就已牺牲了八 个,就我还活得好好的。 敌人靠他们的坦克在中午冲进了村庄。我们与他们逐屋争夺,先打枪,后打手 榴弹,最后挤刺刀。三十三团那狗日的,还硬是和我们个顶个!当时守大王庄的是 华野七纵五十九团一营和我们中野的四十六团一营和三营,华野那个一营三连是个 老功臣连,这回全排光了,一个都没有了。营长哭得眼睛都淌血呀!泣不成声地说: “可惜我的三连了!” 我身边全是尸体,敌人的,我们的,每个人都是拚刺刀耕死的。我实在没劲了, 就对通信员说:“看看敌人又上来没有?”那小鬼不到二十岁,广东人,我们都叫 他“广广”,蛮机灵的,可这回,敌人早瞄好了,他一伸头,一梭子弹把他的脑袋 炸掉半个,脑浆子溅了我一脸…… 我将阵地上的轻伤员组织起来,准备敌人进攻,华野那个三连,人拚光了,但 留下来一挺机枪真是宝贝呀!两个野战军的伤员联手了,就这么一挺机枪。 我们二连四班长王凤鸣将阵地上两个野战军三个营的人都组织起来,说:“跟 我来”,数了数,仅剩了二十一名。 敌人又发起冲锋了。我们也没多少劲了,就是炮打得厉害。我们的伤员都一个 个爬起来,往能够战斗的地方爬,和敌人拼尽最后一滴血。 敌人的冲锋又一次打下去了。我身边连小声哼哼的都没有了,全牺牲了。我也 负了伤。 大王庄很静,静到听得见血往黄土里渗的吱吱声。我。心里突然有些难过,牺 牲的太多了!三十米外一个人好久没动静,我以为是尸体。突然,他爬动了!我一 看,是三营营长吴颜生。他们三营也只剩下他一个了。 我俩是老乡,山西洪洞县的。他也看见了我,冲我喊:“老乡!——”真他妈 亲切呀!我也小声喊:“老乡——”那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敌人又打炮了。我们一看,他妈的,三十三团还真打不完,撞鬼啦!见又乌鸦 鸦拥上来一大片,鬼叫鬼叫地冲锋,我想,这回要与阵地共存亡了。 嘿!这时华野的部队增援上来了,好整齐的队伍!一个个小伙子白净清秀,正 副班长一律的卡宾枪,一百五十多个人迅速占领有利地形,阻击敌人。 原来呀,我们都没有部队好派了,华野七纵首长为了守住大王庄,将纵队警卫 连也使上了,真是打得倾家荡产了呀! 不过这回敌人也没那么经打,虽然人多,但也给打下去了,原来三十三团也打 光了,这回上的全是他妈的十八军的汽车兵。后勤兵,伙夫、马夫都上了。可我们 伤亡也大呀!这一百五十人的警卫连撤下来的时候,我在村口数,只十七个啦,好 漂亮的小伙子呀!就这么没了…… 这天从早上八点打到晚上八点,大王庄就剩下几堵断墙,什么也没有了。 小王庄是黄维的八十五军的一个固守着,他们的团长一直用望远镜躲在掩蔽部 里看,他的官兵们也一直看着我们和三十三团夺大王庄,我们把三十三团打光了, 他们的团长就放下望远镜,说:“弟兄们,莫打了,咱们投降吧!”下面的官兵们 二话没说,稀里哗啦向华野七纵缴了械,大王庄争夺战把他们吓瘫了! …… 攻克大、小王庄,黄维兵团就只剩下尖谷堆和兵团总部前沿野战工事这两个保 驾的“近卫军”了。黄维为了守住这仅有的防线,把十八军军长杨伯涛派到尖谷堆 坐镇指挥,而把他的最后一张王牌,号称“威武团”的五十四团摆在了距兵团总部 一公里处的野战工事。 一向以“烧铺草”精神而著称的王近山,淮海战役中多了一个心眼,给自己留 了一把铺草没舍得烧。这把铺草就是六纵最擅长野战攻坚,曾经在襄樊战役中刀劈 三关,活捉国民党特务头子康泽的“襄阳营”。前一段战斗无论多艰苦,多严酷, 也无论“襄阳营”怎么喊,怎么叫,王近山就是按兵不动,天天白馒头、红烧肉地 养着他们。用王近山自己的话说:“我得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现在,到了战役的最后关头,对付黄维的“威武团”这只恶虎,王近山把他的 尖刀拿出来了。 华野三纵也把他们的看家部队“洛阳营”派出来,与“襄阳营”配合,协同作 战。 王近山对“襄阳营”营长谭笑林说:“这是一场硬仗,也是一场恶仗,只能打 好,不能打坏!你们是突破襄阳的特功营,也是中野六纵的代表队,这次战斗要与 华野‘洛阳营’来个竞赛,向他们学习,给我打漂亮些!” 华野三纵司令孙继先交代“洛阳营”营长张明:“在这个方向,你们不仅代表 着我们三纵,而且也是代表华野参战的。因此我要求你们:第一,要首先打进去, 只有首先打进去,才是对兄弟部队最大的支援。告诉全体指战员,不要有顾虑,全 纵队的炮火都来支援你们。如果你们团的两个营作第二梯队不够,那么全纵队都是 你们的第二梯队。第二,要虚心向人家学习,战斗中的缴获,全部交给兄弟部队, 不许任何人打‘埋伏’!” 14日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上百门大炮突然发出了山崩地裂的怒吼,炮弹暴雨似 地直向敌人阵地倾泻而下。转瞬之间,敌人阵地成了一片火海。只见工事的泥土碎 木,飞上天空;人的残肢断臂,飞上天空;衣物碎片,飞上天空……浓浓的烟雾笼 罩着大地,使得西南天际火红的残阳也黯然失色。 交通壕里,憋了多日的“襄阳营”的战士急得难耐,嗷嗷叫着要赶快冲锋。 二红一绿的信号弹陡然升起。 “同志们!冲啊——!” 营长谭笑林的命令刚一出口,突击一连就像被撞针击了火的炮弹,一个跟一个 地跳出战壕,直向突破口射去。紧接着,二连、三连和营部的人也冲了上去。 就在这时,被炮火打哑了的敌人暗堡复活了,轻重机枪哗哗哗像雨点般密集地 扫了过来。 急速奔跑的战士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然撞击,一个个趔趄了一下,纷纷扑倒。没 有中弹的战士迎着密集的雨点继续奔跑。 二连连长梅金生用驳壳枪口一推帽子,指挥爆破组炸暗堡,一个爆破组上去了, 倒下了,又上去一个,又倒下了……梅金生的眼里冒血了,夹起一个炸药包往上冲, 刚刚冲到暗堡前,一颗子弹从他的太阳穴上直穿过去,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向前 一扑,堵住了机枪射口…… 其它的暗堡射日依然吐着亮红的火舌。 “二连不能没有指挥员。我去看看!” 战斗开始前才上任的教导员李松针对谭笑林说。 “不行。你刚来,还不熟悉情况。” “咱们分工是咋分的?不是我负责二连吗?你还不放心我?!再说,全营情况 我不熟悉,不是更需要你吗?!” “那你先去吧。不过千万注意安全!” “放心吧!” 李松针说完跳出交通壕,跑了几步,又回头对谭笑林笑了一下。突然,“叭叭 叭!……”一梭子机枪扫过来,李松针那瘦瘦长长,像一根松针似的身躯猛地倒了 下来。 “老李——!” 谭笑林冲了上去,抱起李松针。 刚刚那一瞬间的笑还凝固在李松针的脸上,可他人已经停止了呼吸。这个来营 里才不到二十小时的年轻的新教导员,这么快就走了,甚至连吭也没吭一声…… “电话员!” 谭笑林嘶哑地喊了一声,伸出手,从跟在他身后拉着线的电话员那里要过话机, 向纵队申请炮火摧毁暗堡。突然,一个人影窜过来,一把将谭笑林推倒,用身体伏 在他的背上。 “营长,你那样讲话怎么行?!” 谭笑林一看,是侦察排长魏学忠。再一看,身旁的电话员腿已负伤,仍一声不 吭地蜷缩着身体护着电话机。 司号员张伍才也跑过来,趴在谭笑林的前面挡着子弹。 “营长,你快讲吧,我掩护你!” 谭笑林的眼睛湿润了,迅即要通了电话。 铺天盖地的炮火随之向暗堡压了过来。 一连趁势冲上去了。谭笑林看到他们跨过战友的尸体,一个个跳进了敌人的堑 壕。突破口被撕开了! 谭笑林随着部队冲了上去,在二连连长梅金生牺牲的地堡前站下了。 梅金生的右手无力地垂在地上,左手伏在地堡的侧上方枕着脑袋,脸上干干净 净,白得像一张纸,只有太阳穴上开着一朵淡红色的梅花。 突然,谭笑林的衣角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喉部负了重 伤的敌兵,躺在战壕边上,似乎在向他打着什么手势。谭笑林不懂他要表达什么意 思,只知道全营的官兵正在浴血厮杀,只清楚自己的许多战友就是倒在这些敌人的 枪口,他几乎不加思索地举起了手枪,对准了那个敌兵的头部。一秒。二秒、三秒…… 但,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他的手慢慢地放下了,对身边的通信员说了声: “给他包扎一下。” 西边的阵地传来激烈的枪声,谭笑林展眼望去,华野的“洛阳营”已经冲了过 来。 两支野战军在双堆集前会师了! 不可一世的“威武团”踩在了华野和中野的脚下。 随着一声震天的巨响,尖谷堆也陷在烟云火海之中。 四面八方的冲锋号角吹破了天,冲杀声如同大海掀起的惊涛,滚滚沸沸地向着 双堆集奔涌而去…… 黄维兵团的总部来不及下达正式指令,只说了一声“四面出击”,便四下逃窜 了。 漫天遍野撒下的一层层大网,捞鱼一样地抓着俘虏。 第十军军长覃善道在突围途中被抓获。 第八十五军军长吴绍周本来已经成了光杆司令,突围时分到了一辆坦克,可他 见大势已去,干脆放走坦克,坐等解放军前来俘虏。 第十八军副军长兼十一师师长王元直,虽逃出重围十余里,但见到处都是解放 军和民兵的搜索队,情知逃不了,便吞下安眠药,晕倒在地,等被捉到战俘所醒过 来,看到桌上的馒头,抓起来就往嘴里塞,一连吞了三个,还边塞边吞边说:“我 饿!我饿啊!” 第十八军军长杨伯涛在一片“缴枪不杀!”的喊声中,感到突围无望,跳进一 条小河中,企图自杀。可河水太浅,他又受不了冰冻彻骨的寒冷,只好一身泥一身 水地重新爬上岸来。没走多远,被三个解放军堵住。杨伯涛谎称是姓张的书记官, 但他的呢军装、红皮鞋,还有口袋上插的两只派克金笔掩饰不了他的身分,无奈只 好承认: “老实告诉你们吧,我是杨伯涛。” 解放军见国民党赫赫有名的王牌军军长落得如此狼狈,笑问: “中央社不是说你已经和李延年会师了吗?” 杨伯涛啐了一口在河里灌进的泥沙:“鬼他妈才相信它!” 兵团司令黄维在乱军中夺路,坦克却出了故障瘫痪了。他不得不屈尊跳下坦克, 找来一顶钢盔,脱下将军服,换一身士兵衣裳,步行逃跑。偏偏那身将军服给解放 军留下了追踪的线索。黄维发现有人追来,急忙摸出口袋里的安眠药瓶,还没打开, 两只手腕已被扑上来的解放军战士死死捉住。骄横、孤傲了大半生的黄维没有想到, 到头来,他连自杀的权利也没有了。 捉住黄维的战士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捉住的是黄维,只知道他们捉住的是个不小 的官,挺高兴又挺小心地押着这个大官俘虏向双堆集走去。 夜幕下的双堆集,不知是谁先向天空放了第一枪,瞬间,哗哗叭叭,万枪齐鸣, 金线银索,织满天幕,如同盛大节日的鞭炮礼花。 …… 黎明时分,战场的一切归于平静。 平谷堆上的玉皇庙已被炮火摧毁,只有那尊泥塑的玉皇大帝孤零零地站在满是 碎石瓦片的神台上,俯瞰着血迹未干,硝烟飘散的双堆集,仿佛要为这场历史的惨 剧作证…… 五 细雪夹着冰粒子唰唰地打在吉普车的顶棚和玻璃窗上,路坑坑凹凹,车子上下 窜动。车内,陈毅已全然进入梦乡,胖胖的身子被颠簸得像滚动在簸箕里的黄豆。 刘伯承十分羡慕身边的陈毅,他没这个本事,越疲劳,越难入眠,更不要说在如此 颠簸的车上。他摘下眼镜,微阖双眼,用大姆指揉搓着木沉沉的太阳穴。从12月6日 总攻开始,直到昨天全歼黄维兵团,十天里脑子里全是地图和炮声,疲劳至极。 吉普车颠颠簸簸向五十公里外的蔡田开去。 12月12日,总攻正处在紧张阶段,毛泽东以军委的名义发来了一封绝密电报: 刘陈邓、粟谭: (一)黄维兵团歼灭后,请伯承同志来中央商谈战略方针。估计黄维数日内可 全歼,邱李则尚须较多时间才能全歼。黄维歼灭后,请刘、陈、邓、粟、谭五同志 开一次总前委会议,商好在邱李歼灭后的休整计划,下一步作战计划及将来渡江作 战计划,以总前委意见带来中央。如粟谭不能分身到总前委开会,则请伯承至粟谭 指挥所,与粟谭见一面,了解华野情况,征询粟谭意见,即来中央。我们希望伯承 能于亥哿至亥有间到达中央会谈。 (二)我们对今后的作战方针大致意见如下:甲、在全歼黄。邱、李诸敌后, 华野中野两军休整两个月(分为四期,每半月为一期)并大致做好渡江作战所需诸 件(雨衣、货币、炮弹、治疗药品。汽船等)及初步完成政治动员。乙、在江淮间 现有诸敌未退至江南的条件下,两军协力以一个月至两个月时间举行江淮战役,歼 灭江淮间诸敌,占领长江以北、淮河以南、平汉以东、大海以西诸城镇,主要是安 庆至南通一带诸城镇,控制长江北岸。丙、然后再以相对时间,最后地完成渡江的 诸项准备工作,即举行渡江作战。其时间大约在明年五月或六月。…… (三)此电只发刘邓陈,请小平负责于粟谭至你处开会时,给粟谭二人一阅, 阅后焚毁,保守机密。 中央军委 歼灭黄维的总攻一结束,刘邓陈便决定到萧县蔡四开总前委会议。由于大战善 后的诸事纷杂,邓小平一时无法脱身,刘伯承、陈毅先行一步去蔡洼。 雪越下越大,颠颠簸簸,蔡洼村到了。 远远的,刘伯承看到村头的路口上站着一个人,好像是粟裕。 粟裕已站立多时。他和刘伯承十七年没见面了,共产党多磨难,一仗接着一仗, 有时相隔千里,有时失之交臂,这次淮海决战,相离只有五十公里,却忙得无暇相 聚。 吉普车越来越近了,粟裕是个不大爱动感情的人,此时也沉不住了,踩着积雪, 趔趔趄趄地扑了过去。 刘伯承几乎是蹦下车的,一把握住粟裕老远就伸出的手。两个人就这么紧紧握 着手,摇着,使劲地摇着。 一旁的陈毅笑道:“相别时难见亦难啊,哈哈哈……” “十七年了,刘司令员,我们十七年没见面啦!”粟裕终于开口说道。 刘伯承脑子里还是十七年前的粟裕,年轻、精瘦、结实得像个金刚钻。眼前的 粟裕还是那么瘦,却是不一个瘦法,眼窝深深下陷,面色焦黄,一双眼虽仍十分有 神,四周围起的黑晕却给人以沉重感。刘伯承非常欣赏这个多谋善断,战绩卓著又 隐功谦虚,胸襟开阔的后起之秀,常常对人说:“粟裕将军百战百胜,是解放军最 优秀的将领之一。” “粟裕,你越发瘦了,胃病好了吗?”刘伯承关切地问。 粟裕没想到刘伯承还记得他常闹胃疼的老毛病,近来战事紧张繁忙,胃时常疼 得浑身冒冷汗,但他的瘦弱,主要还是极度的失眠造成的,几乎整夜整夜无法入睡。 他忙道: “刘司令员还记得我的这个破胃,它是越忙越添乱,不过还能撑得住。” 陈毅对刘伯承说:“你不用担心,等粟裕吃掉杜聿明,就会胖起来的。” 三人大笑。 话是这么说,进了村,陈毅第一件事就是让保健医生翟光栋给粟裕检查身体。 天已经黑透,邓小平还没有来到。 战场上的诸事并没有因总攻的结束而结束,因巨大的胜利双堆集战场上出现的 混乱现象,邓小平要迅速制止;部队的休整和战后的政治工作,邓小平要及时部署; 黄维、吴绍周等一大批陆续抓到的国民党高级将领,邓小平需亲自安排处理;纵队 政工会议还没有结束……当这一切刚刚就绪,邓小平又叫来作战科长张生华。 “把账本拿来。” 张生华知道邓小平说的账本是什么,立即将部队在此役中毙伤、俘获敌军的统 计表拿了过来。 这已经成了惯例,每次仗打完,统计表邓小平要亲自过目。 邓小平仔细地看了一遍,拿起笔,正要改动。张生华报告道: “邓政委,这个数字已经打过折了。” 这也是邓小平的规矩,对于下面统计的毙伤敌军的数字,他打七折后,才向中 央军委上报。他常交代部属:不要好大喜功,统计要求实、过细,不能毙伤的比实 际的多。跟随邓小平多年的张生华深知邓小平实事求是的作风,每次统计都反复核 实,而后再打个七折。 邓小平又抬起眼,问:“另一个呢?” 张生华又将一个表格递了过去。这是中原野战军在双堆集战役中阵亡的名单: 王锡山 一纵一旅二团副团长,中共党员,河南新乡人,时年三十岁; 晋士林 一纵二旅四团团长,中共党员,山东聊城人,时年三十五岁; 刘杰 二纵四旅十二团副团长,中共党员,山东人,时年二十八岁; 申文俊 二纵六旅十六团参谋长,中共党员,河北丘县人,时年二十九岁; 何谓信 四纵司令部通讯科政委,中共党员,湖南汝城人,时年三十二岁; 张锋 四纵二十二旅六十六团参谋长,中共党员,辽宁盘山人,时年三十三岁; 铁克 六纵十七旅司令部副科长,中共党员,陕西西安人,时年三十一岁; 陈鸿汉 九纵二十六旅七十八团参谋长,中共党员,山西夏县人,时年二十九 岁; 李光前 十一纵三十一旅九十一团团长,中共党员,安徽金寨人,时年二十七 岁; 何炳确 十一纵三十一旅九十二团副团长,中共党员,四川剑阁人,时年三十 六岁; 杨侠生 豫皖苏军区独立旅三十五团参谋长,中共党员,河南杞县人,时年二 十七岁; …… 此役中原野战军阵亡团级干部十一人,营级干部五十六人,连级干部二百四十 二人,排级干部三百七十三人,战士五千五百九十人,总计六千二百六十五人;负 伤指战员总计二万零五百五十一人。 共有二万六千余解放军将士,血洒江淮大地。 邓小平看了一遍,又一遍,说:“这些中华民族优秀的儿子,是应该像刘司令 员讲的那样,绘像挂在‘凌烟阁’啊!” 这句话得已实现,建国后的“凌烟阁”便是淮海战役纪念馆。邯郸晋冀鲁豫烈 士陵园。 夜已深沉,纵队政工会议结束后,邓小平跌坐在土炕上,长长吁了口气。不待 嘴合拢,他“哎!”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很长的纸,对张际 春说: “这张单子上列了二十几封中央来的电报,都是和作战没有直接关系的,还没 顾上答复,请你逐一起草复报。” 张际春接过来,说:“邓政委,你放心去蔡洼吧,车已经在门外了,这里的事 都由我来处理。” “好。”邓小平说着往炕下跳,头一懵,眼前金星四溅,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在地。 “邓政委!” 张际春、宣传部长陈斐琴一把将邓小平扶住。 “嗬!”邓小平稳了稳神,笑道,“给我放了场礼花嘛。”他推开伸过来的手, 下了炕,似乎被什么略了一下,把手伸进衣袋里一摸,摸出一个黄澄澄的苹果。 不知是舍不得吃,还是没有时间吃,也许,压根儿忘了,苹果的皮蔫腾腾皱巴 巴,在他兜里有些日子了。 “这是华东人民送来的香蕉苹果,算你们有口福,还没在我口袋里变成苹果酱, 来,每人一份,共享胜利果实。”说着他用小刀将那个又蔫又皱的苹果一分三瓣, 拿起一瓣,边吃边向外走。 张际春将身上的棉大衣脱下,技在邓小平肩上:“雪下大了,外面冷。” 邓小平点点头,嚼着苹果上了车。 第二天早上,谭震林才从前线脱身,赶到蔡洼,五位淮海战役总前委委员,终 于得以团聚。 天也作美,雪后放晴,白雪红日,早饭后来了个摄影记者,提出给五首长合个 影,陈毅连声道: “要得,要得!” 一张以土坯房、石榴树为背景的黑白照片,为历史留下了珍贵的瞬间。 这张照片上,叱咤风云的五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著名将领,穿着臃肿的棉衣, 高高低低,背手的、环手的、插兜的、立正的、稍息的,每人以自己习惯的姿态和 风度,随随便便地站着,自然得就像天野间连绵逶迤的五座各具形态的山峰。 淮海战役以来,这是总前委五位委员第一次聚在一起。然而,会议研究的中心 议题,不是淮海,不是杜聿明,而是渡江作战。 一场大战尚未结束,另一场大战又将金鸣马嘶,五位委员说不清疲劳还是亢奋, 容易激动的陈毅竟脱去了棉衣,招呼警卫员煮些咖啡来。 咖啡不难弄到,缴获的战利品中有的是,为难的是这些农家子弟都是喝玉米粥 长大的,弄了口锅,放上水,倒进那黑糊糊的玩艺儿,左煮右煮,怎么也煮不黏糊。 “放的少,再放些试试。” “不少了,都糊锅底了!” “……那,尝尝看,兴许外国的黑苞米就是煮不黏。” “呃,呸!呸!……可苦死人了,比中药都难喝!” 警卫员跑去请示:“首长,煮熟啦,喝稀的,还是喝稠的?” 在坐的五人中,有留过苏的,有留过法的,一听这问话,捧腹大笑。 …… 三星落尽,东方泛白。 一声高亢的鸡鸣,像一声领唱,引发了村子里此起彼伏的啼鸣。 五人走出屋子。陈毅道: “好雄壮的大合唱哦!” 邓小平随口吟道:“雄鸡一唱,东方即白,征途漫漫,任重道远!” “好诗!”谭震林喝彩。 刘伯承笑道:“陈毅同志可以办个诗社喽。” 陈毅道:“一言为定,等革命胜利了,我办个诗社,诸位参加,如何?” 邓小平:“要得。中央来电,要你和伯承同志一道去西柏坡,看来毛主席要部 署大动作了。” 粟裕:“我们很快就要喝到长江水喽!” 两辆吉普车缓缓驶至院门口。 五人握别,刘伯承、陈毅上了车。 吉普车在曦光中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