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江南北 一 随着几场滚滚扬扬的大雪,1949年不动声色地走来了。西柏坡中央机关大饭堂 在拉电灯,挂彩纸,准备新年舞会。毛泽东走出屋门,甩动双脚,那双被炭火烧焦 补了一个大补丁的棉鞋,咯吱咯吱踩在白皑皑的雪地上。 空气凛冽清新,毛泽东舒展双肩,幅度极大地张开两臂,仿佛要拥抱天地。 并不妖艳的夕阳在皑皑白雪的衬托下碧若玛瑙,璀璨了半个天。毛泽东显然被 这景象吸引了,悠悠迈开步子,出得院子,出得村子,下了坡。 如果留心,就会发现毛泽东的步态与在陕北时有变化。那双与他的身材相比并 不算大的脚,落在地上富有了弹性,于是显得活泼、奔放、不羁,且从容不迫。 前几天他刚过罢五十六岁生日,按农家话说,人过五十五,半截人黄土,毛泽 东不信这个。这个一口湖南韶山冲土话,一身补丁袄裤,抓空儿就将线装书捧在手 上的中国汉子,已经走进世界竞技场,无论白皮肤蓝眼睛还是黄皮肤黑眼睛,亦或 黑皮肤黑眼睛,他们的视线都被他吸引。 他的对手去年元旦之际,走进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播音室,向全中国、全世界 宣告:“1948年将彻底消灭共产党”。然而,恰恰这一年国民党与共产党各自的力 量及其在中国社会中的地位,发生了从未有过的急剧变化。原来的大小强弱迅速交 换着位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各自相反的方向急剧转化。1948年的9月,毛泽 东拨拉着算盘,根据过去两年作战的成绩,敌我双方的态势,预计大约五年左右从 根本上打败他的对手。 进入11月,他指挥下的人民解放军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接踵而来的战报使毛 泽东十分愉快地否定了自己两个月前的预言,他搬着指头欣然修正道: “因为9、10两个月的伟大胜利,五年取得革命胜利的估计已经显得落后了。这 一任务的完成,大概只需再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即可达到了。” 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十一、十二两个月的胜利如同长江之浪,一浪高过一浪。 黄伯韬兵团、黄维兵团已经在淮海战场被全歼,李延年兵团从淮海战场消失,杜聿 明和他的二十余万大军被粟裕围在一个叫作陈官庄的地方。从全国范围看,东北之 敌已经全部消灭,华北之敌即将全部消灭,华东和中原之敌只剩下少数……西柏坡 指挥部地图上的“蓝圈圈儿”所剩不多了,毛泽东的胜利已经不是遥远的故事,这 一点,连他的敌人也不怀疑。 中国发生的事让世界上的军事家颇费思索。这不奇怪,国共两大对抗力量如果 只从兵力上研究其胜负,那是不会有结果的。 对这个迅速崛起的古老的东方板块,白宫显然在调整他的对华思路。蒋介石的 被冷淡已不是什么新闻,蒋夫人宋美龄提出访美,美国国务卿马歇尔暗示她“以私 人身分”前往。到了美国,杜鲁门足足让她坐了两个星期的冷板凳。这个来自密苏 里州的农民,倔强得像头“骡子”,他坐在白宫那椭圆形的总统办公室里对他的助 手们说: “她到美国来是为了再得到一些施舍的,但是我不愿像罗斯福那样邀请她住白 宫。我想她也不太喜欢住白宫。但对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是完全不在意的。” 这位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口吻不乏轻蔑与挖苦。 对于在东方那块土地上角逐了长达三十年的两大力量,杜鲁门深感蒋氏远不是 毛氏的对手。面对已呈落花流水之势的国民党,他清醒且不耐烦地认识到,输血已 无济于事,只有动大手术——换头。 对于中国共产党在1948年创造的神话,克里姆林宫漠然视之。 尽管毛泽东一直以俄国十月革命为楷模,尽管中国共产党与苏联的布尔什维克 有着共同的信仰,尽管中国与苏联在地理上也比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合众国近得多, 但斯大林那张钢铁般的厚嘴唇紧紧地裹着那个十分能显示他个性的大烟斗,保持沉 默。 就连美国也对苏联的暧昧态度感到惊讶与困惑。 1948年春天,毛泽东特地请了个裁缝,做了一身新衣服。他致电斯大林,想秘 密访苏。毛泽东要谋求世界对中共已具雏形的新政权的承认。他希望社会主义阵营 的老大哥苏联能带个头,率先亮相,断绝与国民党政府的外交关系。毛泽东从4月等 到5月,周恩来、任弼时等中央领导人都到平山了,毛泽东还在陕北。这样有耐心地 等待,很不符合毛泽东的个性,但中国革命这时需要苏联的帮助和认同。 等待的结果是令人失望的,斯大林拒绝了毛泽东。 斯大林公然漠视毛泽东和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共产党,已不是头一次。这位军 服马靴,终年胸前佩戴着闪亮勋章的世界级大元帅,对中国黄土坡窑洞里那个不修 边幅,常常穿着一身补丁衣服,对游击战津津乐道的人,以及他领导下的政党,是 否能够替代蒋介石国民党而统一像中国这样一个泱泱大国,持怀疑态度。 为了让斯大林了解中国共产党,毛泽东每隔半月左右即将苏联驻延安代表孙平 请进他的窑洞,谈中国共产党的成长发展,以及每个时期的方针政策。然而,在19 45年8月日本无条件投降后,中国共产党从斯大林那里得到的不是支持和认同,只是 一纸命令式的电报。 这个电报是以苏维埃俄罗斯共和国中央委员会的名义发来的,告诫中共:中国 不能再打内战,否则,中华民族就有被引向灭亡的危险! 一个马列主义政党的领袖,一个社会主义阵营的大国元首,如此对待中国的革 命,如此蔑视一个马列主义的政党,毛泽东摔了手上的毛笔: “奇谈!我就不信,人民为了翻身搞斗争,民族竟会灭亡!” 毛泽东像一个愤怒而孤独的巨人,他和他的政党领导着他的军队,在蒋介石背 弃了《停战协议》后,“揩干净身上的血迹,掩埋好同伴的尸首”又上战场。 人民解放战争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从黄土高坡踏上黑土地,从冀中平原问鼎 胶东半岛,继而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江淮古战场。 如今,半壁江山已属于人民,中共颁布的《中国土地法大纲》明文规定:“乡 村中一切地主的土地及公地,由乡村农会接收,连同乡村中其他一切土地,按乡村 全部人口,不分男女老幼,统一平均分配……”获得了土地的农民焕发出的激情直 接影响到还在继续的战争,过去的两年里,有一百六十万分得了土地的农民踊跃加 入了人民解放军的战斗行列。 毛泽东的土地革命使中国的农民实现了世世代代对土地的渴望,这种满足迸发 的精神变革是不可估量的,它使得蒋介石残存的一百多万的军队也成了无根之禾, 无源之水。 翻身的农民义无返顾地拥戴共产党,站在新政权的一边。 一个新中国的雏形已经清晰可见。然而,她的诞生还要经历分娩前的阵痛。 新的一年来到了,这是决定中国命运的一年。他答应新华社,要为他们写一篇 新年献词,1949年,他要告诉人民什么呢? 落日愈来愈大,愈来愈红。 “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 毛泽东驻步,望着落日吟唱了一句宋代著名诗词大家辛弃疾的词句。 这位生在国破战乱时期的爱国诗人,一生流离颠沛,忧国忧民,为后世留下了 无数脍炙人口的词章。他在这两句词中感慨:金人掀起的战尘未落,边寨之马肥壮, 正好兴兵抗金,收拾破碎的山河,然南宋朝廷苟安软弱,退缩长江以南,致使半壁 江山沦人金人之手,大宋空有肥壮的战马,而英雄却无用武之地也…… 长江,这条与黄河并称为华夏父母的古老水系,从中华版图的腹部横贯而过, 曾使无数兵家在此败北,数度发生裂土破国之悲剧。曹操兵败赤壁,于是三国鼎足; 晋之后的南北朝,凭江对峙两百余年;南宋与金,划江而治亦有百年;这之后的元、 明、清历次朝代的更替,长江都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 “我们不步南北朝的后尘,我们也不学宋高宗,长江决不能成为裂国分疆的 ‘界河’!” 毛泽东自言自语,目光从血红的夕阳上收住,转过身。 身后是滹沱河,这条从山西流入河北的河,贴着西柏坡潺潺而过,荫泽着这个 小山村。薄薄的冰冻覆盖着缓缓的流水,那看不见却无时不在流动的水流,恰如悠 悠的历史。 毛泽东的双脚像丈量土地一般,在滹沱河畔踱着,那弯弯曲曲的河床,已经在 他眼里幻化成了极目无垠的长江之岸。 中国的历史,自然应该由中国人写。由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写。世界巨人再高, 不能越俎代庖。 淮海战场歼灭黄维兵团的前三天,毛泽东就发出电报,要求淮海战役的总前委 刘、陈、邓、粟、谭开个会,商量淮海之后的渡江作战。 毛泽东的目光已经越过硝烟弥漫的淮海战场,伸向长江。 有人曰:战争使国家沦落,黎民涂碳,再战停火乃万众之仰望。 共产党内也有说法:渡江作战不仅与斯大林对中共的希望相左,还有可能惹怒 杜鲁门。 1948年美国有十万驻军在中国。 似乎,毛泽东也该满足大江之北,这半壁江山了。 毛泽东的脚步急促起来。 夕阳跌进山后,天边浮动着玫瑰色的云霞,它们时聚时散,翻滚着,撕拽着…… 毛泽东突然回过头。 后面的卫士紧走几步,跟了上来。 毛泽东问:“你们知道《农夫和蛇》的寓言吗?” 卫士摇头。 毛泽东嘬了嘬嘴唇,哈着白腾腾的热气说:“一个农夫在冬天看见一条蛇冻僵 着。他很可怜它,便拿来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那蛇受了暖气就苏醒了,等到回复了 它的天性,便把它的恩人咬了一口,使他受了致命的伤。农夫临死的时候说:‘我 怜惜恶人,应该受到这个恶报!’”毛泽东沉默了片刻,又说:“这是一则古代希 腊的寓言。”说完,离开河畔大步向村子走去。 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毛泽东挥起一管狼毫,疾书: 将革命进行到底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三十日) 中国人民要在伟大的解放战争中获得最后的胜利,这一点,现在甚至我们的敌 人也不怀疑了。…… 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无论是中国的反动派,或是美国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侵 略势力,都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 现在摆在中国人民、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面前的问题,是将革命进行到底 呢,还是使革命半途而废呢?如果要使革命进行到底,那就是用革命的方法,坚决 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一切反动势力,不动摇地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主义,打倒 官僚资本主义,在全国范围内推翻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在全国范围内建立无产阶级 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主体的人民民主专政的共和国。这样,就可以使中华民族来一 个大翻身,由半殖民地变成为真正的独立国,使中国人民来一个大解放,将自己头 上的封建压迫和官僚资本(即中国的垄断资本)的压迫一起掀掉,…… 值得注意的是,现在中国人民的敌人忽然竭力装做害怕而且可怜的样子了(请 读者记着,这种可怜相,今后还要装的)。最近做了国民党行政院长的孙科,在去 年六月间,不是曾经宣布“在军事方面,只要打到底,终归可以解决”的吗?这次 上台却大谈其“光荣的和平”,说什么“政府曾努力追求和平,由于和平不能实现, 不得已而用兵,用兵的最后目的仍在求得和平的恢复”……美国官方人士现在不但 热心于中国的“和平”,而且一再表示,从一九四五年十二月莫斯科苏美英三国外 长会议以来,美国就遵守着“不干涉中国内政的政策”。应该怎样对待这些君子国 的先生们呢?这里用得着古代希腊的一段寓言:…… 年末岁首,毛泽东向全国人民讲了《农夫和蛇》的寓言。接着狼毫龙飞凤舞, 毛泽东以他那天马行空,潇洒汪洋的墨迹,大草狂书: 中国人民决不怜惜蛇一样的恶人,而且,老老实实地认为:凡是耍着花腔,说 什么要怜惜一下这类恶人呀,不然就不合国情、也不够伟大呀等等的人们,决不是 中国人民的忠实朋友。像蛇一样的恶人为什么要怜惜呢?究竟是哪一个工人、哪一 个农民、哪一个士兵主张怜惜这类恶人呢?…… 黄黄的毛边纸,浓浓的鲜墨,毛泽东写得酣畅淋漓,文稿一张张,越摞越高, 文章即将结束之时,他用那只有领袖人物才有的气魄和预见,告诉全国人民: 一九四九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向长江以南进军,将要获得比一九四八年更加伟 大的胜利。 一九四九年将要召集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以完成人民革命任务为目标的政治协 商会议,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并组成共和国的中央政府。 …… 两辆从淮海前线开出的吉普车,蒙着厚厚的尘土,粘着满轮黄泥巴,开进西柏 坡。 陈毅跳下车就大步往毛泽东住的院子里跨。刘伯承整整帽子、领口,又拍打身 上的尘土。 “莫拍,这是淮海战场上的硝烟哟,金贵得很。”毛泽东哈哈地笑着已经迎出 院子。 “是嘛,这是我们给主席带来的新年礼物嘛。”陈毅快人快语,“主席,我们 就等着吃杜聿明呐,硬是等得心焦噢!” 毛泽东笑道:“让你们晚一点吃,为了挟住那个傅作义,你这个陈毅噢,就是 嘴馋。都说四川人个个好吃,嘴馋,伯承同志,你这个四川人,嘴馋不馋啊?” 刘伯承举到帽檐的手,被毛泽东紧紧握在手里。 刘伯承笑着回答:“主席,我也不例外。” 毛泽东大笑。 二 蒋介石缓缓挂了电话,枯黄的手指仍按在话筒上,久久地没肯拿开。这是宋美 龄从纽约打来的,她的声音越过半个地球,从大洋彼岸走进南京黄埔路总统官邸, 传入蒋介石的耳内,犹如天外来音。 站在一旁的蒋经国粗大的喉结颤抖了一下,一阵心酸。他从父亲那枯瘦且神经 质般抖动的手指上,感到了囿囹于父亲内心的焦虑、恼怒、茫然、孤独与对夫人的 思念之情。 “父亲。”蒋经国将一个蓝花细瓷碗捧了过来,那是参汤。 蒋介石的手从话筒上收起,摇了摇,闭上眼。 诸事不顺。 前线失利,外交失策,内部分裂,经济崩溃…… “娘个希匹!” 蒋经国一惊,以为父亲骂杜鲁门。接着蒋介石又是一句: “竟然敢逼宫!” 蒋经国这才明白是骂白崇禧。 一星期前,白崇禧突然发来呼吁和谈停战的亥敬电(12月24日电),昨天,又 发来第二个亥全电(12月30日电)。堂而言之—— ……当今局势,战既不易,和亦困难。顾念时间迫促,稍纵即逝,鄙意似应迅 将谋和诚意,转告友邦,公之国人,使外力支援和平,民众拥护和平。对方如果接 受,借此摆脱困境,创造新机,诚一举而两利也。总之,无论和战,必须从速决定, 时不我予,恳请趁早英断。…… 当天,蒋介石又收到河南省政府主席张轸发来的亥卅电,表示同样的主张。接 着,河南省议会议长刘积学,湖南省省长、长沙绥靖主任程潜,还有湖北、安徽…… 如乱箭齐发,踏至纷来,呼吁和平,敦促蒋介石下野。刘积学的电文最为淋漓痛快, 公然道:“敢请即日引退,以谢国人;国事听候国人自决。……” 蒋介石不得不怀疑,白崇禧联合了广西、湖南、湖北、安徽、河南等省策划了 一场迫蒋下野的阴谋。 自然,这事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是李宗仁。 蒋介石倏地睁开眼。 映入他眼帘的是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幅于右任书写的对联: 登高望远海,立马定中原。 蒋介石的眼像是被扎了一针,倏地又闭上了。 中原在蒋介石的版图上,即将不复存在。 棉袍下蒋介石那条受过伤的腿又神经质地抖动起来。 蒋夫人在电话里问国内状况,使蒋介石颇难回答。他既不能讲一败涂地的淮海 战场,又不能提五个省的“逼宫”电,更不能骂那个司徒雷登。她的心清够糟了, 这从她电话里一次比一次疲倦和沮丧的声调上可以感觉到。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蒋介石是这样评价他的夫人的。她是上帝赐给他的。六 年前她在美国掀起的“宋美龄旋风”,把蒋介石托上了新的高度,她那受过良好教 育的高贵气质,流利娴熟的英语,端庄淑雅的东方美韵,极富感染力的措词,倾倒 了骄傲的美国人。其中包括这个国家的总统。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罗斯福总统,为她 在白宫举行了一次记者招待会,一百七十二名新闻记者为能亲眼目睹这位东方第一 夫人的风采而激动不已。《生活》周刊称她是“一个复仇的天使,一个为正义而战 的无畏勇士”,一千七百万美元的捐款从美国汇入对华救济联合会。 她曾经创造了一个女人登峰造极的辉煌。 进入1948年的下半年,国民党江河日下,时局日危,她又提出访美。她要再现 昔日的辉煌。 然而,春去也,黄叶飘零。美国奉献给她的不再是掌声与鲜花,那个中等身材, 从外貌到谈吐都算不上优雅的杜鲁门总统,甚至不放过任何一个令她难堪与尴尬的 机会。她像个“无畏的勇士”,又似一个“华丽的乞丐”,咀嚼着出生以来从不曾 遭遇过的耻辱,向这个世界强国低下她那高贵的头颅。她和她的丈夫太需要这个国 家伸出它的巨掌。 她提出: (一)美国发表支持蒋介石政府反共目标的正式宣言; (二)派一高级官员来中国主持反共战争之战略与供应的计划; (三)核准一个军援与经授蒋介石政府的三年计划,每年约需美金十亿。 杜鲁门的回答很干脆:“现在局势恶化之程度,除实际调用美国军队外,任何 大量之军事援助均于事无补。” 华府有些官员甚至说:“无论一个亿或是一美分,给了蒋介石与投入老鼠洞没 什么区别。” 宋美龄顽强地播种她“动人的辞藻”和“带几分病态的美丽”,结果是颗粒无 收。在纽约里佛戴尔孔祥熙的公馆里她孤零零地渡过了圣诞节,还要度过1949年的 元旦。极度的忧郁和长夜的失眠,她的皮肤骚痒症又犯了,给蒋介石的电话里她说: “这里和我做伴的,是无法言喻的痛苦……” 蒋介石用他那浙江溪口方言大骂杜鲁门“娘个希匹”,也奈何不得。这个继罗 斯福之后走进白宫的美国总统,蒋介石从没对他产生过好感。 1948年5月,他曾获得过司徒雷登递向白宫报告中国情况的一个副本,其中描述 他的有这样的词句—— ……委员长本有机会抛弃他周围的腐败集团,和新的力量结盟。但以上的任命 只是进一步证实了我们最可怕的担心,他没有能力认识中国最近的发展,并使自己 适应这些发展、变化。 在我们看来,委员长的这种盲目和固执只会意味着他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将 要从政治舞台上消失,他将被他正要扼杀的力量剪除。…… 这年10月,司徒雷登又发出一份报告: 总的来说,政府正陷入极度恐惧之中。军事形势不可收拾。共军已在数量上超 过国军,加上他们的战术有方,士气高昂,使得共产党能够随意攻击任何一座城市。 而国军的主要缺陷除了战略不当外,也缺乏战斗意志。士兵们或团伙或单个的向共 产党投诚,作战的指挥上毫无斗志,军队不求进攻但求龟缩防守。在长春,共军一 支步枪就可以换取国军六人安全逃离。在济南,一支全副美式装备的共产党纵队直 进该城。财政问题甚至比军事更尖锐。……政府目前每月五六十亿美元赤字。这种 军事与政治的互相影响使得百姓生活于困苦之中,并孕育了不满和绝望,最危险的 因素也许是食物短缺并禁止百姓买卖。能忍耐磨的中国人民能够忍受一切,但一旦 日常生活所必须的吃、烧无从着落,就会发生骚乱以及所有随之产生的灾难。 政府尤其是蒋委员长遭到尖锐的谴责,比以往更加不得人心。大概还没有过如 此剧烈地指名道姓抨击他们,指责他们无法提供保护,不能提供聊以度日的生活条 件。这实际上已经不是什么道义的或政治理论问题了…… 更使美国进退维谷的是,美国援助着一个不得人心的政府,这只是在不适当的 程度上支撑着这一政府。这不仅在共产党及其追随者中激起愤慨,也在中国的其他 人士中引起了敌意,他们责备我们,认为是我们使这一不明不白的战争无止境地拖 延下去成为可能。到处潜藏着反美情绪,哪怕轻微的火星都能燃成熊熊烈火,在政 府失控的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势必产生严重后果。倘若目前能够组织有识之士举行 投票选举,结果也许是百分之百地反对现政府。这样,我们随时可能发现我们遭受 这样的谴责:我们支持一个不代表人民意愿的独裁统治,违反了自决权利这项民主 原则。 …… 蒋介石认为这个司徒雷登完全是诬蔑捏造,目的是投杜鲁门之所好。他知道这 个美国总统早有“换马”之意。 今年总统大选蒋介石不惜代价花了很大的赌注,指望美国共和党的杜威当选, 结果杜鲁门击败杜威,又坐进那个椭圆形的总统办公室。蒋介石的恐慌可想而知, 此时要想维持其已经危如累卵的命运,唯一的指望是美国的援助,和杜鲁门“闹别 扭”等于自取灭亡。蒋介石于11月9日急忙给杜鲁门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祝贺信,企 图缓和僵局。据说,杜鲁门冷笑着膘了一眼,丢进字纸篓。对于蒋介石,他早就失 望了,此举更让他厌恶。 白崇禧近日发起的“逼宫”运动,蒋介石认为正是抓住美国企图“换马”的时 机,想取他而代之。李宗仁则广交社会名流,出入军政要人门中,一副礼贤下士, 开明仁德的姿态,以求在一片“民主”、“和平”的呼声中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众望 所归的民主政治家的形象。这个虚伪无耻的家伙不但要和共产党争夺军心,还要和 他争夺民心。蒋介石面对内外交困的时局,无限感慨:共产党只有一个敌人,而他 却有两个,三个,乃至更多的宿敌…… “父亲。” 蒋经国不得不打断父亲的沉思:“元旦文告的事……” 这是1948年的最后一大,蒋介石的《元旦文告》由于国内情势的急剧变化,几 天来不断地修改,现在1949年已经站在门口,等待进入,再没拖延的余地。 蒋介石仍闭着眼。 文告的核心是蒋介石下野的问题,全国乃至美国、世界关注的正是这个。蒋介 石左修右改,朝定夕变,徘徊犹豫,斟酌难夺的自然也是这个。数十年的朝野沉浮, 蒋介石清楚在目前内外交迫的时刻,只有“退”方能“另起炉灶”,图谋日后的 “进”。然而他是如此的不甘心。尤其在桂系“逼宫”的面前,他既要“退”得不 失党国总裁的形象,又要将下野后的诸事一一安排妥帖,以便继续操纵左右军政。 这些天他和儿子所做的一切皆围绕着“引退”以及“引退”后的安排。 蒋经国在他的日记里写道: 父亲近曾慎密考虑引退问题,盖以在内外交迫的形势之下,必须放得下,提得 起,抛弃腐朽,另起炉灶,排除万难,争取新生。 第三次下野已是唯一的选择了。想到此,蒋介石反倒冷静了。 “经国,”蒋介石睁开眼。“文告的事就那个样子吧。晚餐的一切事项都安排 好了吗?” 蒋介石问的是总统官邸每年除夕的聚餐,参加者是为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和中 央政治委员会委员,这是惯例。 蒋介石阴沉着脸,在他的官邸举行除夕晚餐,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父亲,请帖已全部发出,一切安排就绪。” 蒋经国恭谨地回父亲的话。这对父子没有更多的闲话,即便家常话说得也正正 规规,十分拘礼。蒋经国不足十五岁到莫斯科求学,十六岁加入共产党,像所有热 血青年一样崇尚“十月革命”,对共产主义有狂热的追求。这使他在蒋介石“四一 二”大屠杀时义愤填膺,公开致函谴责蒋介石背叛革命,并宣布与其脱离关系。 自然,这道“伤口”随着时间的打磨已成为淡淡的一条“疤痕”,无论“父” 还是“子”,已很少“触”到它。但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伤痕”还顽强地存在着。 尤其是蒋经国,这条“伤痕”烙在他的意识里,使他在父亲面前不自觉地有一种原 罪感。在性格方面,他更多的像他的母亲,那个被蒋介石遗弃在老家溪口的毛氏。 自幼他扯着低眉敛目的母亲默默地囚居在蒋家的老屋里,看母亲在自设的佛堂里吃 斋念佛,孤独茫然的气氛包围着他,他自己跟自己说话,自己跟自己玩耍,坚忍、 内向、沉静,一如他的母亲。母亲的被遗弃不可能不在他的心理上投下阴影,这也 是他和父亲情感上的障碍。他很羡慕弟弟蒋纬国,纬国活得轻松潇洒,在父亲面前 无拘无束,使父亲很愉快,他就是无法做到。 墙上的自鸣钟悠悠地敲打了六下,蒋经国走近父亲: “父亲,先吃点点心吧,晚餐要到八点才开始。” 蒋介石摆了摆手。 晚八点钟,除夕宴准时开始。 黄埔路总统官邸一派节日的盛况,在京的国民党常务委员、政治委员会委员陆 陆续续到来,尽管各自的心态不一,想从这里得到他们急于想得到的消息的想法是 一致的,因此比任何一年到得都齐。 八点整,骚动的大厅刹那间鸦雀无声,如波涛起伏的海面,兀然风止浪平,似 乎时间在这一刻也停滞了。 蒋介石快步走了进来,面呈微笑,环视左右,当那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到李宗仁 时,特地点了点头,一口白森森的假牙由于放大的笑容而露了出来。 李宗仁这天也穿了一身便装,此时敬礼不是,点头又不恭,好在他是个久经政 坛荣辱的宿将,又极善把握调整自己的感情,他打了个“立正”,不卑不亢地微笑 着,没露出一丝尴尬。他知道,这一刻大厅里四十余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脸上。 “就座,诸位都就座吧!”蒋介石摆了摆手,率先在他的座位上落了座。 李宗仁做为副总统,在蒋介石的右侧款款坐下。 面对着丰盛的除夕宴席,满满一大厅的政府要员,蒋介石的内心一片沙漠,空 寂寥漠。他突然想到身在异乡的夫人。在纽约那个偏僻的,空荡荡的孔氏公馆里, 她一个人如何打发这个除夕之夜?…… 不知是总统的情绪还是时局的艰难,宴会的气氛沉闷压抑,全不像节日的聚餐。 立法院院长重冠贤欲打破沉闷,举杯刚想说“为新的一年干杯!”突然意识到蒋总 统可能在新的一年下野,他这样说,岂不成了为蒋总统的下野干杯了?于是舌头一 卷,吞下已经出口了的“新”字,结结巴巴说道: “为、为、为我们今天的聚会干杯!” 其实这也是一句犯忌的话,好像至此之后便是撤席走人,树倒猢狲散了。 此后再不敢有人举杯,实在是难以找出既不触动蒋总统以及在座各派系敏感的 神经,又有节日吉祥庆贺之辞。 这顿味同嚼蜡的除夕宴大概会令所有赴宴人消化不良。好在时间不长蒋介石就 用雪白的餐巾揩揩嘴角,站起身。众人随之在会议室就了座,等待他们最关心的事 情开始。 “现在,时局已经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这个,无须我多说,在座的诸位也都 明白。目前党内有人主张和谈,对于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我本人不能不有所考虑。 这个,……已经拟好了一篇文告,准备在元旦发表,现在请岳军先生宣读一遍,而 后请诸位发表意见。……” 说完蒋介石一撩袍摆,面无表情地落了座。 室内的空气绷得仿佛失去了张力。 李宗仁忽然意识到什么,将笔挺的背靠在沙发上。 张群从总统府政务局局长陈方手上接过文告,开始宣读: 全国同胞:今天是中华民国三十八年开国纪念及宪政政府成立一周年纪念日, 我深党建国事业陷于迟滞,三民主义未能实现,实在是感愧万分。…… 处此国家危机,我惟有对我的领导无方引咎自责,有负国民付托之重,实不胜 其惭惶惊栗。 今日戡乱军事已进入了严重的阶段,国家的存亡,民族的盛衰,历史文化的绝 续都要决定于这一阶段之中。……所以和战问题盘旋于每一同胞的心中,而政府为 战为和亦更为每一同胞所关注。 ……但是今日时局为战为和,人民为福为祸,其关键不在政府,亦非我同胞对 政府片面的希望所能达成,须知这个问题的决定,全在于共党,国家能否转危为安, 人民能否转祸为福,乃在于共党一转念之间。……只要共党一有和平的诚意,能做 确切的表示,政府必开诚相见,愿与商讨停止战争,恢复和平的具体方法。 只要和议无害于国家的独立完整,而有助于人民的休养生息;只要神圣的宪法 不由我而违反,民主宪政不因此而破坏;中华民国的国体能够确保;中华民国的法 统不致中断;军队有确实的保障;人民能够维持自由生活方式与目前最低生活水准; 则我个人的进退出处,决不萦怀,而一惟国民的公意是从。…… 没等张群将文告念完,室内已出现唏嘘声,谷正纲泪水盈眶,嚅动着嘴唇,待 文告读完,泪水已经溢出眼角。 蒋介石扫视会场,突然一回头,盯住李宗仁的脸: “德邻,你对文告有何意见?” 李宗仁从容答之:“我与总统并无不同意见。” 谷正纲、谷正鼎兄弟几乎同时站起,他们以为文告中明确表示总统引退谋和无 疑是对人心士气的摧毁,对目前的时局极为不利。说到最后,二兄弟几乎声泪俱下。 肖同兹。范子遂当即反驳,认为当前之局势,总统公开表示下野是明智之举, 有利于安定军心民心。 于是以谷、肖为首形成了对立的两阵,愈争愈激烈,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以 至有人高喊:“总统不能下野!” 如同听候宣判的蒋介石,苍白消瘦的脸被痛苦扭歪了,棉袍下的腿急剧地抖动, 再也按捺不住满腹的愤慨羞恼,“呼!”地站起,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并不要离开!只是你们党员逼我离开。我之下野,不是共产党,而是本党 中的某一派系!岳军,”他转向张群。“我下野的话就那样写上,必须写上!”言 毕拂袖而去。 李宗仁那张并不英俊却不失坚毅的脸再一次成为众矢之的。 1948年的除夕夜就在如此难堪难奈中走向1949年的黎明。 三 李宗仁接受蒋介石给他制造的难堪已不是第一次了。远的不说,1947年他竞争 副总统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且,何止是难堪。 实行宪政后,由于美国的支持而当上副总统的李宗仁使蒋介石有了更确切的 “遗弃”感和危急感,除掉这个宿敌已是时机问题。东北辽西会战大败后,根据何 应钦的建议,蒋介石决定由武汉“剿总”总司令白崇禧,统一指挥武汉、徐州两个 “剿总”进行徐蚌会战,白崇禧开始同意出任此职,但与李宗仁交换意见后幡然变 计,再不肯担任此职。蒋介石闻听勃然大怒,立即命毛人凤将沈醉从云南调至南京, 他要对李宗仁动手了。 蒋介石对沈醉说: “共产党只有一个敌人,所以能打胜仗。我们却有两三个敌人,几方面要对付, 困难就大得多。为了统一内部,一致对外,只有除掉李宗仁这个祸害。此事关系党 国安危,必须绝对保密。” 沈醉接受任务后立即行动,公馆、公路、铁路、天空,谋杀李宗仁的一道道暗 线建立起来。不是时局的急剧逆转,推出李宗仁渐而成了蒋介石“另起炉灶”的必 需,李宗仁此刻决不会再坐在他傅厚岗副总统的官邸了。 “德公,总统亲临府上了!”李宗仁的私人顾问甘介侯迈着急促的步子走进。 李宗仁一愣:“谁?蒋总统?!没搞错吧?” “总统的车子已经到了大门口,德公!” 这是1949年的元月4日。 傅厚岗副总统官邸由于蒋总统的御驾亲临一时惊得上下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蒋介石有事找李宗仁从来是“召见”,今比总统屈尊移驾实属破例。李宗仁与 夫人急忙迎出,道着“不恭”,将贵宾请入客厅。 蒋介石和李宗仁的对立由来已久。 其实这是“中央系”与“桂系”两大集团的对立,这种长达二十余年的抗衡随 着时局的变化时紧时缓。到了抗战爆发的前夕,两大军事集团已发展到势不两立, 剑拔弩张的对峙。在蒋介石看来,日本人对中国的这场侵略,不但帮了共产党的忙, 也“肥”了桂系。抗战八年,桂系的势力由广西延伸到安徽。李宗仁坐镇前方,一 个台儿庄战役,名振中外。白崇禧则身为副总参谋长指挥调度全国军事。桂系的日 益壮大使蒋介石一梦三惊,无奈烽火连天,抗倭用兵,蒋介石又不得不重用桂系集 团的将领。日本投降后,本该消灭异己,根除隐患,但蒋介石首要的是消灭日益壮 大起来的共产党。无疑,桂系是“剿共”的最理想的力量,他要借用。 对付共产党,他们是一致的。 使蒋介石始料不及的,竟然他们两大军事力量的合力,没能将共产党致于死地, 自己反倒跌人垂亡的命运。 抗战胜利之时,蒋介石被欢呼的人群簇拥着还都。那时无论国际的威望,黄金 的储备,四倍于共产党的兵力,使他做出伟人的预言,他宣称要在三至六个月内彻 底消灭共产党。他满怀自信地说: “比较敌我的实力,无论就哪一方面而言,我们都占有绝对优势。无论就哪一 方面的实力来比较,共产党绝对不能打败我们。” 遗憾的是伟大的预言问世不久蒋介石就开始走麦城。三年后的今天,以至于不 得不做“后事”安排。 李宗仁一面殷切地应酬、寒暄,一面思忖,此次蒋某移樽就教,大概是故意把 “引退”的举动放大,做得更表面化,以此对中共和美国做一试探吧。 蒋介石很快将谈话引入主题: “德邻兄,你看现在这局面怎么办?” 一声“兄”使李宗仁想起他们还有着结拜金兰之谊。李宗仁叹了口气,直率且 不无怨意地说: “以前就向总统建议过,武汉和徐州应划为一个单位,统一指挥。今日挫败的 原因虽多,而最大的毛病是出在指挥不统一之上。” “这个,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蒋介石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匪军立刻就 要到江北,你看怎么办?” “现在我们虽然样样都站在下风,但是也只有和共产党周旋到底,走一步算一 步!” “不。”蒋介石摇了摇头,显得很果断。“如此与事无补!我看我退下,由你 来支持这局面,和共产党讲和。” 其实蒋退李代之而上,到了如今已是在所必行,但由蒋介石当面亲口说出,这 是第一次。李宗仁素知蒋的为人秉性,忙做出诚恐诚惶的样子,说道: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总统尚且不能讲和,我岂能奏效!” 蒋介石冷冷地:“这个,德邻你担起这局面,马上就不同了。” 李宗仁仍是连连摆手拒绝。 “我看你还是出来。这个,你的姿态一出,共产党的进攻可能和缓一下。” 蒋介石耐着心“劝说”。其实他知道面前这个政客式的人物,窃取“总统”之 位的野心,早膨胀得不耐烦了。 准确地说,李宗仁的推托一半是假,一半是真。他固然早有反蒋倒蒋取而代之 之心,但此时上台他不无顾虑。其一,他摸不透蒋介石的真实意图,是试探?还将 他推到台前应急?如果这样,他自然不做蒋的替死鬼。其二,李宗仁探知蒋有放弃 大陆,经营台湾之意,真若如此,他上台还有何前途?其三,对于与共产党和谈, 他信心不足,国民党目前这个烂摊子,是要不出什么价码来的。其四,蒋介石不是 怀疑他和白崇禧串通一气“逼宫”,急于篡位吗?此时他要做出姿态给蒋看一看。 李宗仁说:“这局面总统若是支持不了,以德邻之拙,何以补天?总统,无论 如何,此事我是不能承担的。” “我支持你。”蒋介石说,“你出来之后,共产党至少不会逼得我们这么紧。” “未必吧。”李宗仁脸上绽出一丝苦笑。 蒋介石明白李宗仁所指。中共在1948年12月25日宣布的四十三人头等战争罪犯 名单,蒋介石为首,李宗仁居二,陈诚位三,白崇禧排四…… 当时蒋介石看到这个名单冷笑了一下,内心倒有几分窃喜。就在这前一天,他 收到白崇禧发来的逼他下野,向共产党摇尾乞和的亥敬电。他想,共产党将国民党 各派各系均列入“国人皆日可杀者”的战犯,对于桂系李、白,这不啻为一记耳光。 蒋介石冷冷地说:“我以前劝你不要竞选副总统,你不肯听。现在我不干了, 遵宪法程序,便是你继任。你既是副总统,就无可推卸,不干也得干!” “我出来,共产党一定让我无条件投降。” “这个,……谈谈看,我做你的后盾。” 一个半推,一个半就,几个时辰过去了未得结果。 这天西柏坡大雪飞扬,那个有一台石碾,一棵柿子树的院子被大雪、咳嗽声和 笑声缭绕着。 陈毅的气管炎一入冬就复发了,前线吃住简陋,医疗条件也差,咳咳咋咋硬是 拖了一冬天。到西柏坡后毛泽东让他的保健医生给陈毅治疗,医生对陈毅提出的第 一个要求就是戒烟。翟光栋是陈毅的保健医生,这次随陈毅一同来西柏坡,他说: “陈司令员要是能戒烟,气管炎早好了。”毛泽东说陈毅:“那就委屈委屈,配合 一下医生嘛。”陈毅哈哈一笑:“要得。”答应得很是痛快。 这时陈毅见毛泽东和刘伯承说得很专注,便伸手去摸桌子上的“哈德门”香烟。 毛泽东的大手一把按住烟盒。 “你这个陈毅,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好了戒烟嘛。” “你问伯承,我是戒了嘛,那个‘炮台’又苦又辣,自然是要戒的。你的‘哈 德门’就另当别论了,是你引诱我吸的嘛。” 毛泽东哈哈大笑:“这种逻辑听来耳熟得很噢。” 刘伯承说:“主席,陈司令员聪明过人,蒋介石那一套他学得很快。” “过奖喽,过奖喽。”陈毅笑着又伸出手。“主席,莫太小气嘛。在我的司令 部,那些参谋科长天天打我的‘秋风’,我可是大方得很呢。” 他们在讨论渡江问题,确实有些疲劳了,毛泽东发了“慈悲”: “只此一支,下不为例。” 陈毅靠近炭火盆点烟,看到茶几纸笺上的四行诗: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主席又有新诗了?”陈毅兴奋起来,他非常喜欢毛泽东的诗词。 毛泽东笑笑:“才有了几句。” 刘伯承说:“陈司令员近日倒有新作呢。” “是吗?”毛泽东很有兴趣。“很久不见你的诗作了,让我们欣赏欣赏嘛。” “哈哈,哪里是诗,来西柏坡的路上经过晋冀鲁豫烈士陵园,题了几句词。” 陈毅是个痛快人,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毛泽东接过来阅之: 往来邯郸道,数度谒陵园。 光辉照寰宇,成仁齐圣贤。 大众歌盛德,英勇足世传。 遗爱般般在,勿忘缔造难。 毛泽东和陈毅是多年的诗友,戎马倥偬,在他们不多的会面中,切磋诗词章赋 总是少不了的内容。毛泽东那首《沁园春·雪》手稿,陈毅一直珍藏在身边。陈毅 的《赣南游击词》、《梅岭三章》毛泽东张口便能背得出,“断头今日意如何?创 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旗旗十万斩阎罗。……” 他们的词章皆在个人和革命的命运大起大落中挥就,大气磅礴,回肠荡气,撼 天地惊鬼神,独树一帜,辟古今词章之蹊径,令诗词造诣极深的大家惊叹称绝。就 是他们的政敌蒋介石,在重庆看到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亦沉默了半日,不得 不重新认识他的这个对手。 “陈毅。”毛泽东从纸上收住目光。“如果中央派你去上海当市长,如何?” 此话远远地离开了诗词,来得如此突兀,陈毅瞪着两只大眼,不明所以。 一旁的刘伯承推推眼镜,望着毛泽东。 毛泽东突然仰面笑了起来,脸上的思索被笑纹覆盖了:“啊,走题喽,走题喽。” 显然,毛泽东的思绪已经从诗词上滑出了。 昨天他和陈毅谈起新中国的成立,陈毅说: “得天下不易,治天下更难,像上海那样的国际化大都市,我们的干部能管理 得好吗?” 此时毛泽东看着陈毅的新作,基地一个念头浮出:这样一个出过国,留过洋, 才华横溢,博古通今,睿智洒脱,上可博采名流志士之众长,下能倾听市民百姓之 心声,喜怒笑骂皆文章的人,不正是十里洋场大上海的理想市长吗! “哈哈哈……咳、咳、咳……”陈毅回过味儿来,一阵大笑。“主席,你这是 把我投给你的球又还给了我嘛。” 刘伯承一向对毛泽东的知人善用极其敬慕,此时笑道: “陈毅同志铁嘴钢牙,上海这个金核桃,非他莫属。” 三人大笑。 刘伯承那只又红又肿的眼,泪流不止。 毛泽东敛了笑容,说:“伯承同志,你的眼疾不能再拖了,这次治好了再回去。” 刘伯承揩着脸颊上的泪,笑笑:“主席,渡江以后再说吧。” 毛泽东问:“粟裕的胃病是不是也复发了?听说他整天用碗顶着胃看地图。” 陈毅点了点头。 毛泽东又点上一支烟。他知道这些第一线的指挥员精神和体魄上的压力有多大, 吃的辛苦有多少。淮海战场,六十万对八十万,这锅夹生饭硬是叫他们一口一口地 吃了下去。还有那些冲锋陷阵的士兵们,那些带领士兵冲锋的指挥员们,他们也都 需要休整休整了…… “1949年对于我们太重要了。”毛泽东踱着步子说。“夏、秋。冬三季我们要 占领湘、鄂、赣、苏、皖、浙、闽、陕、甘九省。除去陕、甘两省,另外七个省的 获得,都需第一步的成功,那就是春季的渡江战役。因此,此役的胜负,有九鼎之 重。”他沉默片刻,“但部队几乎是一个战役接一个战役,郑州、济南、淮海,太 疲劳了。我的意见在渡江之前华野、中野下决心休整一个时期,你们是如何考虑的?” “总前委分析了部队目前的状况,也认为十分有必要好好休整一下。”陈毅说。 “和休整同样必需的是部队的正规化建设。”刘伯承说,“我们面临的作战任 务是空前的,多为大兵团协同作战,这和部队长期以来养成的游击主义,自由散漫, 各自为政格格不入,而且兵源的补充使得这个问题日见突出。就以中野为例,兵源 的补充,从地区看,有晋鲁豫、豫西、豫皖苏、鄂豫、皖西等五个地区。俘虏也是 各地、各兵种来的,而且有许多老弱及警察、机关杂员、差役等非战斗人员。从时 间上说,则是参差不齐,都是陆陆续续,零零星星补充来的。 “其次是后勤的正规化建设。大兵团作战的今天,必须建立起军械、军需、补 给、运输、勤务等一整套的机构及制度,才能适应部队大纵深行动的需要。这在淮 海战役中是有教训的,数十万大军云集在狭小的区域内,道路不畅通,部队拥挤, 供给跟不上,物资馈乏,一切需要同时须由当地人民供应,给人民造成的负担是沉 重的。……” 毛泽东不住地点头。这位老帅对中国的旧学有很深的根底。早年从军,熟读 《孙子兵法》,三十多岁到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留学,又博览了世界军事论著。从 孙子到拿破仑、苏沃洛夫,从古代战史到中国革命战争、苏德大战,他都做过深刻 的研究,同时著译丰厚。 和刘伯承打过交手仗的日本军事家以《水浒传》中的神机军师朱武形容他的机 略。阿布秀山就曾说过:“谁拥有刘伯承这样卓越的将帅,谁就必定是战场上的胜 利者。” 傲慢的西方国家只承认中国有“三个半”战略家,刘伯承被列为其中的“一个”。 美国人杰米·卡洛奇认为:“二十世纪全世界出现了六个伟大的军事家,中国 的刘伯承是其中最神奇的一个。” 刘伯承治学、治军十分严谨,对部队的正规化建设从来就极为重视。1927年他 在起义军中就创办了军政学校,并兼任校长。红军时期,他担任红军大学校长,解 放战争兼任晋冀鲁豫军区军政大学校长。凡是他统帅过的部队都办有军政学校,实 在没有条件也坚持办定期轮训队、参训队。1947年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实行 战略转移,一个参谋侦察黄河的流速回来报告说:“吸一袋烟的工夫,水流六十步。” 轻易不动怒的刘伯承变了脸色:“一袋烟是多长时间?一步又是什么标准?游击习 气!思想水平永远停留在‘小米加步枪’的水平,这是最最可怕的,与现代战争极 不协调!” 随着革命的进程,部队的壮大,战争规模的转变,部队正规化建设愈加的迫在 眉睫。刘伯承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常说:“我们的干部和士兵是优秀的,千万 不可放松学习和正规化教育。他们出生人死打过许多仗,有丰富的经验,但经验只 是一堆零散的铜钱,理论是一根钱串子,不从理论上提高,思想产生不了飞跃,改 变不了游击习气,永远是穿军装的农民。……”为了部队素质的提高,他在紧张的 转战空隙中,用那仅存的一只疴疾甚苦的眼,借助于放大镜,硬是在恶劣的环境中 编译了《论苏军合围钳形攻势》、《苏军加强的步兵团对阵地防御的突破》、《论 苏军对筑城地带的突破》等处于世界军事领先地位的苏军最新战术理论书籍。并将 他以前编译的,厚厚的一本《合同战术》进行了重新校正。…… 毛泽东听着刘伯承的阐述,内心想:我有刘伯承这样的将领,蒋介石的失败是 注定的! 当刘伯承说到要有强大的战略、战役预备队时,毛泽东接道: “渡江战役我们还有个大预备队,那就是林彪的东北野战军。现在西北的胡宗 南已是笼中之兽,北平傅作义的争取工作已经卓有成效,军委的意见近日即可解决 杜聿明,结束淮海战役!” 陈毅从座位上一跃而起,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就点:“主席,我这是饥不择食, 是你逼的。哈哈哈……咳咳咳……” 1月6日下午四时三十分,华东野战军、中原野战军向杜聿明兵团发起总攻。 是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开始。毛泽东在会上作了《目前形势和党在1949年 的任务》的报告,提出1949年的主要任务是:解放湘、鄂、赣、苏、皖、浙、闽、 陕、甘等省的全部或大部;召开政治协商会议,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进一步加强 各野战军的正规化建设。 朱德、刘少奇、周恩来、任弼时等中央领导讲了话。7日刘伯承、陈毅分别就渡 江作战和夺取全国胜利发了言。 9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结束,淮海战场传来捷报。杜聿明兵团近三十万人马, 大部被歼,仅剩的不到三万官兵从陈官庄突围,又在张老庄附近被解放军包围。杜 聿明走在俘虏的队列里,自杀未成,徒在头颅上增加了几道白纱布,于是形象更加 糟糕。 蒋介石此日的日记写道: 杜聿明部今晨似已大半被匪消灭,闻尚有三万人自陈官庄西南突围,未知能否 安全出险,忧念无已。我前之所以不能为他人强逼下野者,为此杜部待援,我责未 尽耳。…… 刘伯承、陈毅起程了。毛泽东执意要送送他们。 大雪扑面打脸,天寒地冻,走出村外,刘伯承紧紧握住毛泽东的手: “主席,留步吧。” “好,你们上路。”毛泽东转过身,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哈德门”香烟, 递给陈毅的保健医生翟光栋。“你们司令员实在疲劳的时候,发他一支,从严掌握, 不可心慈手软。” 陈毅说:“本来想改邪归正,彻底戒烟,主席既然赐陈毅香烟一包,我只有从 命,继续抽下去喽。” 笑声中吉普车缓缓开动了。 毛泽东站在村外的高坡上,目送渐渐远去的车子。 地上积雪太厚,车开得很慢。毛泽东眺望着,车子越变越小,视线越来越模糊, 晶莹的雪片悄然落在他的肩头,越积越厚,越积越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