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弯弓弄潮 一 披着一身硝烟的人民解放军官兵,转入休整。 虽说时令还没出腊月,但安徽不比他们熟悉的北方,野外已是“吹面不寒杨柳 风”。心细一点的,还会发现褐色的田埂上,小草拱着地皮顶着新绿的“针帽”探 出头来,张大鼻孔一吸,嘿,冲鼻子的草鲜土香。这些来自农家的后生们,对土地 有着特殊的亲情,在他们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蹒跚着脚步,跟在爹娘身后拾麦穗,捡 豆荚。现在,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家中已经分得了土地,这种熨贴欣喜顶在像小草一 样拱出来的唇髭上,使得年轻的面孔多了几分成熟和责任,从他们枪膛里射出的每 一颗子弹都有着对土地的眷恋和痴情。 战争暂时离开了他们,1月10日结束的淮海大战已经载入史册。此役使国民党的 二十二个正规军,五十五个整编师,共计六十余万人化为乌有。 斯大林在他的记事簿上写下:六十万战胜八十万,奇迹,奇迹! 艾奇逊在向杜鲁门宣读这些数字时,变得口吃。 巨大的胜利使得官兵们的“胸大肌”饱胀起来,从来与他们无缘的辉煌涂上了 这些吃糠咽菜的庄户子弟的身上,每一张脸都被幸福抹得光彩照人,他们已经切实 地感到命运开始显示出吉兆。 2月初中央军委发出命令,全军进行统一整编。这意味着被蒋介石称为“匪”的 这支队伍,将在1949年告别“游击队”式的编制,向正规化大步迈进,以全新的面 貌和姿态,夺取全中国的胜利。 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分别编为第二野战军、第三野战军。 第二野战军:刘伯承任司令员,邓小平任政治委员,张际春任副政治委员兼政 治部主任,李达任参谋长。下辖三、四、五兵团,共计兵力二十八万余人。 第三野战军:陈毅任司令员兼政治委员,谭震林任第一副政治委员,粟裕任副 司令员兼第二副政治委员,张震任参谋长,唐亮任政治部主任,钟期光任政治部副 主任。下辖七、八、九、十兵团,共计兵力五十八万余人。 这期间正逢春节,来部队看望儿子、丈夫的亲属达到高峰。大部分是半夜到的, 坐着马车、牛车、还有骑驴的,拖儿带女,搀老扶幼,要安排住的、吃的、玩的…… 原中野交通司令部副政委杨国宇忙得脚不连地。他个头矮,又好说笑,“杨大人” 的绰号叫得更响了。部队打了大仗,家属几百里、上千里来探亲,得招待周到、热 情,像个样子。“杨大人”脑子灵,派管理员购到九箱糖,是那种十小块一卷的水 果卷糖,洋货得很。杨国宇也是头一次见,喜得他直夸管理员:“要得,要得,你 这个脑袋没白长。” 管理员被夸得晕晕乎乎,请示道:“怎么个发法?” “大方些,刚打了胜仗嘛,一个娃娃发他两卷!” “吃奶的孩子发不发?” “发!娃儿不会吃,娃儿娘会吃嘛。” 不一会儿管理员又跑回来,凑在他耳朵边问: “没有孩子的媳妇发不发?” “同志哥儿,你肩上扛的是个啥子?皮球?还是脑袋?”杨国宇转动着两只善 于传导各种感情的大眼,一口“川腔”训斥道,“娃儿没有是暂时的嘛,她们为革 命守空房,孝敬公婆,还要种地打场,没有她们部队哪里能打胜仗?发,这还用问, 理所当然地发!” “那……”管理员为难地。“不够发怎么办?” “买嘛!” “钱呢?我手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我的津贴呢?不是都存在你那里吗?都用上。” “那才几个钱,给家属买碗筷早用光了。” 杨国宇没咒念了,转了转眼珠儿,说:“罗嗦啥子,先发嘛!” 糖卷给欢乐的气氛增添了甜蜜,孩子们惊奇地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弄不明白 含进嘴里的“小冰块”,怎么跟以前的不一样,是那么地甜,甜得舍不得咽口水。 做父母的看着甜蜜的孩子,那甜蜜一直舔进他们心坎里。 没有孩子的媳妇,金贵地把糖卷放进贴身的衣袋里,带回去给家里的亲戚四邻 开眼,他们谁见过这样的糖,外面还包着一层银纸呢! 丈夫提醒说:“要化的,咋能贴身放哩?” 于是掏出来,装进棉袄口袋。 “尝一块吧,你。”丈夫体贴地说。“就知道吃苦,也甜甜你那嘴,也算它没 白长在你脸上。” 媳妇羞答答地笑了。有这句话,比吃啥糖都甜,不是吗?那守空房的滋味在这 一刻也变得甜甜的,醇醇的,余味幽长了。 二野十五军二十六旅七十七团一连指导员靳虎堂的媳妇也来到部队。她还是个 新媳妇,洞房花烛第二天新郎就回队伍上来了。靳虎堂山西黎城人,是个文化人, 上过高级小学,1944年进了有“小抗大”之称的“太行联中”。他称他的媳妇为 “爱人”,是个时髦的称呼。他爱人刘敏是他的同学,单听这名字就知道也是个文 化人。 常言道久别胜似新婚,他们则是新婚加久别,其甜蜜可想而知。 然而,几天后刘敏以女人的敏感发现丈夫晴朗英俊的国字脸上,时不时飘过一 朵雨云,常常笑着笑着嘴角突然就耷拉下来。才团聚几天就厌烦了?还是自己有什 么事做得不得体?或是……?刘敏暗自琢磨。 靳虎堂白天在连里搞整训,熄灯号响了之后,他骑着教导员的马回探亲家属的 驻地。大白马撒欢地跑,“老黄”在后面追。“老黄”是只纯种日本狼狗,骨架均 称、硕大,毛色栗黄富有锦缎般的光泽,两只梭标似的耳朵无时无刻不警觉地竖耸 着,像随时准备跃出战壕的士兵。这是靳虎堂的搭档,一连第二任连长张长聚的爱 犬。淮海战役结束后,张长聚调离一连,将“老黄”留给靳虎堂。靳虎堂不肯收, “老黄”曾救过张长聚的性命,整个淮海战役他都带着它。连队执行任务时,“老 黄”跟在队伍的后面,前面一出现高坡,它就像离弦的箭,“嘈”地蹿到队伍前面, 跃上高坡四下观望,若没有情况,转一圈就跑下来,又回到队伍后面。宿营的时候, 待全连的人都睡下,它绕着驻地转一圈,而后蹲在连长的门口。张长聚走后,“老 黄”依然跟在他们连的队后,“忠诚”不减。似乎理解它原来主人对连队的一片深 情和留恋。连队的同志们因为“老黄”的缘故,觉得连长还和他们生活战斗在一处, 靳虎堂每当看到“老黄”蹲在他的门口,心里就滚过一股暖流。 整训开始后,营里领导提出要处理“老黄”,部队要正规化,他们连不属于特 种部队,是不能养狼狗的。道理是对的,靳虎堂也明白,但迈不过感情这道门坎。 连里的战士闻风个个紧张,新来的连长寇立全出点子说:“实在不行,就把‘老黄’ 放走吧,让它留条性命。”他虽刚来不久,也对“老黄”颇有情感。 然而,任他们想了各种办法,“放”几次,“老黄”回来几次,非但没放成, 它的忠诚反倒更揪全连的心。 糟糕的是,正在这时“老黄”破坏了“群众纪律”。 那天连队搞正规化军事演习,当“攻”占一片开阔地时,“老黄”突然发现了 “敌情”,跳起一个猛扑,将“躲”在坟堆后面的一头小牛犊给咬断了脖子。 这麻烦可惹大了,牛犊对于农家人意味着什么,这些在庄稼地里长大的军人都 明白。营长火了: “给我崩了它!共产党的队伍哪有养那畜牲的,部队前面走,后面吊着条狼狗, 我早看不上眼了!现在又咬死了群众的牛犊,破坏了军民关系,像个啥样子?!整 个儿一个国民党队伍! 教导员找到靳虎堂:“给你说过好几次了吧?为什么不处理?!刘邓首长要求 部队正规化,从太行山讲到大别山,现在就要打过长江去,向国民党的首府南京进 军,我们就这样吊而郎当去见江南人民?部队如果都各行其事,不要说取得全国胜 利,就是横在我们面前的长江也迈不过去!” “老黄”被“处理”了。 一连赔偿了群众的损失,靳虎堂做了自我检讨,全连进行了教育。 现在,一连队列的后面不再有“尾巴”。靳虎堂骑着马回家属驻地,不再有一 团“黄风”追赶。 那匹大白马不知是少了挑逗,还是感到寂寞,一路上既不撒欢似的尥着蹄子跑, 也不再骄傲地舞动它的大尾巴。 刘敏终于明白丈夫为什么郁郁寡欢。 她把炸得焦黄的绿豆丸子端到丈夫面前。这天是年初二,在他们家乡这天要吃 绿豆丸子,寄意新的一年完完美美。靳虎堂久不吃绿豆丸子了,一把抓起三四个填 进嘴里。 “安徽这地方不兴炸绿豆丸子吃吗?”刘敏问。 靳虎堂边嚼边摇头,顾不上回答爱人的话。 刘敏又道:“也有和咱们那里一样的,安徽人也喜欢养狗,是不是?” 靳虎堂愣了一下,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 “听说你们打黄维的时候,常夜里出动,当地的老百姓怕狗叫暴露你们的行动, 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都把自家的狗杀了。对吧?” “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靳虎堂诧异地望着妻子。 “你呀,自己说给我听的嘛,怎么就忘了?” “哦?是吗?……” “虎堂,”刘敏把盛丸子的碗往丈夫身边又推了推,说,“你想想,谁养大的 家畜舍得杀?俗话说狗通人性,狗是最有灵性的。白天它能守谷场,夜里它能看门 户,兵荒马乱的,有条狗对农户人来说,心里多少要踏实些。”她看着丈夫的脸色 继续说,“可为了打国民党,为了保护自己的队伍,安徽百姓亲手杀了自己家的狗。 不心疼?不难受?心里舍得?是啥让他们狠下这条心,下了这个手呢?……虎堂, ‘老黄’是张连长留下的,又对连里有功,但共产党的队伍哪有出动带狼狗的?它 跟在你们的队伍后面,弄得你们到哪里,哪里的百姓吓得赶紧躲。这还像咱自己的 队伍吗?你想想,像个啥样子?你们可是刚打了胜仗的部队……。” 刘敏在河南博爱县政府做群众工作,没想到自己的工作做到部队里来了。 靳虎堂停止了咀嚼,一层红晕从两腮漫向耳根。……妻子这些年比自己进步快 啊! 二野三兵团十二军在安徽蒙城进行整训。十二军是以六纵为基础整编的,整编 后王近山任三兵团副司令员,兼该军的军长与政委。 “王疯子”在淮海战役中的功勋有目共睹,有口皆碑,而且,何止是淮海战役, 自从他参加革命,哪个时期不精彩?哪次战役没故事?无论军史正传,还是“民间 传说”,王近山都是二野传奇式的人物。 然而,整编后的二野,三个兵团,三把主帅交椅,排定他的却是一把“副”的。 王近山不是个计较功名利禄的人,否则他就不会在战场上“玩命”,不会有 “王疯子”的绰号。但这次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自身的价值没得到公允的承认。 他的内心不平衡了。 孩童一样率直的他不会在心里“窝”话,他找到邓小平政委,瞪大眼睛问: “为啥子嘛?!” 二野这三把主帅椅由谁来坐,一贯思考问题周密的刘伯承。邓小平自然是经过 了一番深思熟虑。他们手下的这几位大将出类拔萃,几十年的战火将他们铸造得颇 有了大将军的指挥造诣,实在说,他们哪一个坐到主帅椅上,都是称职胜任的。但 主帅椅就三把,刘邓不得不苛求了再苛求。 “你指啥子?陈锡联被任命三兵团的司令员,当了你的顶头上司吗?” 对这个顶头上司王近山倒是撒撇嘴认了,陈锡联确实有自己不及之长嘛,况且 向来协作默契,私交挺好。而有的人他咽不下这口气。 “杨勇,他凭啥子嘛!” 邓小平一向喜爱这员猛将,深知他的“虎”性,对于这种近乎“撒野”的质问, 邓小平面色肃然,抽下半支烟才开口道: “这个问题提得不错。你王近山打仗比杨勇勇敢,战功比杨勇多,在军中知名 度也比杨勇大,为啥子他做了主帅,你却是副帅呢?这个题目就交给你,文章你来 做,限时三天,你看够不够?” 王近山倒憋了一口气,不大的眼睛瞪得滚圆。 邓小平补充道:“我可以提示你一点,这是一个外国军事家说的:‘没有胆量 就谈不上杰出的统帅,也就是说,生来不具备这种感情力量的人是决不能成为杰出 的统帅的。但仅仅具备这种感情力量同样谈不上杰出的统帅。’如果感到这篇文章 还是不好做,我给你三次发言权:你可以向刘司令员询问;可以向杨勇或其他兵团 主帅询问;可以向你的或杨勇的下属询问。” 三天过去了,王近山的“卷子”还没交上来。 邓小平把他找来了,问:“文章做好了没有?” 王近山愣了愣,似乎忘了是啥子事。他转了转眼珠,咧嘴笑了:“早好了,在 我肚子里。” “背来我听听。” “我想啊想啊,想到后来发现简单得很嘛。我还是十二军的军长嘛,只要老六 纵还是我的,啥子司令副司令!” “就这?” “就这。” “不及格,这篇文章继续做。” 王近山没想到自己都把这事忘了,邓政委还不依不饶,心里直叫倒霉。 “还做啥子嘛,这事本来就不复杂嘛!” “你缺的就是这个‘复杂’。为将为帅不能只驰骋于战场,走下战场就简单愚 钝,对政治、思想、建设,不敏感,无预见,少思考,你工近山现在是兵团副司令, 将来可能是司令,野战军的司令,全国解放了,没有仗可打了,你‘王疯子’没铺 草烧了,就革命到头了吗?……” “王疯子”蔫了。眼圈出现了一道浓重的黑晕。 张际春对邓小平说: “昨天王近山让警卫员跑卫生队要安眠药,李所长给了半瓶,王近山大发脾气, 非要一整瓶,李所长怕出什么事,今天一大早向我报告这件事。” 邓小平笑了:“好,这个‘王疯子’缺的就是‘失眠’症!” 几天后,十二军的家属们陆陆续续来到部队探亲,军首长的夫人们也趁渡江之 前赶来小聚。新挂帅拜将的将军们喜上加喜,刮胡子剃头,重整“山河”,迎接夫 人。王近山也被警卫员按着刺了头,不能说“山河壮丽”,也还不有碍观瞻。 晚饭后,他的夫人韩岫岩带着儿子到了。一看到儿子,王近山的脸色顿时晴空 万里,阳光灿烂,五官笑得全挤到一块。 “儿子!蛮蛮!让爸爸亲亲!……” 他的脸刚贴到儿子脸上,儿子就哇哇直叫:“扎死啦!我的脸给扎破啦!……” 王近山好不后悔,怎么不刮刮脸呢?! 第二天孩子们在一块玩,数蛮蛮年纪小,可是他闹着要当“司令”。王近山擦 着儿子脸上的鼻涕和泪,问: “蛮蛮,为什么非要当司令呢?” “司令最大。爸爸就是司令。” “爸爸是副司令,论本事,这副司令爸爸也不称职……爸爸只会烧铺草。……” “烧铺草是干什么?” 三野也在整训中。整个部队经过休整、整编,就像这个喜气洋洋的春天,生机 盎然。 二十七军宣传部部长罗义淮是军中的“大秀才”,爱才的聂凤智总是把他带在 身边。加之部队在整训过程中“新闻”、“故事”层出不穷,他既要抓整个儿军的 宣传配合,又要发现典型推广典型,总结经验,形成材料,还要把军里的报纸办得 有声有色,忙得“上茅房”都觉得是个多余的事。 好久没顾上回“家”了。他的妻子衣向濮是个军人,在二十七军后勤部当协理 员。一进门罗义淮就发觉妻子的神色不对,两个都是大忙人,对话一向简洁,罗义 淮问道: “甚事?” 妻子颦眉不语。 “嘿,同志,咋啦?!” “我……又有了。” 衣向濮这是第六次怀孕了。第一次在行军路上生下个女儿,名字还没顾上起, 就和敌人遭遇,怕孩子哭,用被子捂着孩子的嘴,活活给憋死了。此后战事连连, 她随部队南北转战,五次怀孕,五次流产。弄得衣向濮不敢看见孩子,看见就想哭。 罗义淮听妻子又怀孕了,一下子分辨不清自己是忧还是喜。毛主席的新年献词 《将革命进行到底》像把火,全军上下成燎原之势,“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是每个人的决心。整训一结束马上就向江边开,一场大仗在即,后面紧接着就是向 江南七个省份大进军。怎么办?妻子随军出动,必然又是流产…… “我已经和卫生队联系好了,明天做了……”衣向濮哽咽了,缓了缓,说, “……早点做了,不影响出发。” “再做流产,恐怕以后成习惯流产,我们再不会有孩子了!”罗义淮想起上次 医生的嘱咐。 做为女人,衣向濮何偿不知道呢。但这次渡江战役她不想错过,打了这些年仗, 眼看过了长江就要端蒋介石的“老窝”了,她不想当个“半截子革命派”,毛主席 不是号召全国人民“将革命进行到底”吗。 这事被副军长贺敏学知道了,他对衣向楼下了命令:留下保胎。 后来陈毅也闻听此事,他说:“贺副军长做得对头,不要孩子,不要后代,我 们革命为了啥子嘛?!” 但是他却无暇顾及自己的孩子和年轻漂亮的妻子。 1月9日陈毅与刘伯承离开西柏坡,途中刘伯承眼疾加重,留在石家庄治疗,陈 毅继续南返,一路颠簸,22日抵达徐州。和粟裕会面后,同去贾洼参加华野前委扩 大会,传达贯彻中央政治局会议和毛泽东的指示。25日陈毅为前委扩大会作了总结 报告,26日即赶往商丘会见邓小平。这已是腊月二十八,河南和安徽已经解放了的 村庄炊烟袅袅,鞭炮炸响,开始蒸馒头、试烟花。贴春联、挂吊钱,急不可待地迎 接翻身解放后的第一个春节。 大年初一,陈毅、邓小平主持召开的两大野战军高干会议正式开始。 二 总统府十分幽静,偶尔一两声鸟儿的啼鸣,犹如一潭死水中泛起的微澜,死亡 的气息被陪衬得愈发浓重。 李宗仁向窗外望去,据说那个座落在梧桐绿荫中的桐音馆,每当多事之秋,风 雨之夕,能闻桐叶翻卷之声,预知凶吉。果真如此,此刻当闻其声了,中华民国的 命运是凶是吉,它应卜得出。 映入李宗仁眼帘的是光秃秃,落叶飘尽的枯树枝,那向上凌乱伸出的枝权,乍 一望去像无数呼救的臂膀。 李宗仁收回目光,叹了口气,真是方寸大乱,竟忘了时序还未出隆冬。 这套“副总统办公室”暖气烧得很足,他只在衬衣上套了件皮背心,脑门上竟 有些微汗。由于长期闲置,这套两室带一卫生间的办公室已显陈旧,墙脚的灰皮有 些斑驳。李宗仁竞选副总统后,很少在这办公室呆过,与其在这里坐“冷板凳”, 不如在傅厚岗他的家中养鸟、种花、读书。 一条走廊之隔,是总统办公室。那个三室带卫生间的套房,中间一间放置着一 张巨大的桌子、皮质转椅、壁橱和古玩架。做为总统办公室,并不算豪华奢侈。但 它给人的感觉是非凡的,每当蒋介石迈进这座五层高的总统楼,森森的寒气即随着 那双黑皮鞋一层层逼进整个儿大楼。 此时,李宗仁还能感觉到那种特有的阴森与压抑。而事实上,那个制造这种感 觉的人已经在他老家溪口的四平山了。 蒋介石是1949年1月21日离开南京的。 他的元旦文告发表后,发自上海的外电说:“上海对于蒋介石新年献词反应是 冷淡的。”来自北平的电讯曰:“元旦物价上午略跌,下午复原。” 似乎这位总统的“引退”,就像西垂的太阳落下山去,没什么好惊讶的。 自然,这不是蒋总统所期望的。这种冷淡多少使他清楚了他在民众心目中的形 象并非像他想象的那么光辉。这使他在犹豫和彷徨中,进一步坚定了“下野”的决 心,进一步加快了“后事的安排”。 1月8日,蒋介石派张群去武汉,黄绍竑去长沙,同白崇禧、程潜讨论他的“引 退”问题,旨在缓和白、程与他的关系,稳定两湖。 9日,蒋介石闻知杜聿明兵团被歼,江北半壁全陷,急忙授意孙科,让吴铁城外 长照会美、苏、英、法四国,请他们施加影响。 10日,蒋介石命蒋经国飞上海,和俞鸿钧将五十七万二千两黄金秘密转运台湾。 他要抓钱了。 这是第二次秘密转运。前次在1948年11月3日,有一千五百三十七万四千美元由 上海花旗银行提出,用美国军舰运往美国,存入了美国联邦储蓄银行,入国民党整 风帐册。另有银元一千万和四百万,运往厦门和广州。 此事蒋经国在他的日记里写了一笔: 十日 今日父亲派我赶至上海访俞鸿钧先生,希其将中央银行现金移存台湾,以策安 全。 从蒋经国日后的文章中,可以看出蒋介石此举的“先见”和重大。 政府在来台的初期,如果没有这批黄金来弥补。财政和经济情形早已不堪设想 了;哪里还有这样稳定的局面?古语说,无粮不聚兵,如果当时饷糈缺乏,军队给 养成了问题,那该是何等严重?…… 蒋介石焦急地等待着美、英、苏、法四国的干涉,等来的却是毛泽东关于时局 的声明。 毛泽东在提到蒋介石《元旦文告》中关于“和谈”的建议时,严厉指出:“中 国共产党认为这个建议是虚伪的。这是因为蒋介石在他的建议中提出了保存伪宪法、 伪法统和反动军队等项为全国人民所不能同意的条件,以为和平谈判的基础。这是 继续战争的条件,不是和平的条件。” 毛泽东提出了和谈的八项条件: 1.惩办战争罪犯。 2.废除伪宪法。 3.废除伪法统。 4.依据民主原则改编一切反动军队。 5.没收官僚资本。 6.改革土地制度。 7.废除卖国条约。 8.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成立民主联合政府,接收南京国民 党反动政府及其所属各级政府的一切权力。 接着,解放军15日解放天津,蒋军十三万余被歼。 17日,塘沽、大沽解放,蒋军五万余人由海上逃遁,其余全部被歼灭。 与长江之北仅一水之隔的南京,已闻隆隆炮声。 南京通往上海的公路上,撤退的人流日益变得宽阔。 军事濒于危急,外国干涉无望,经济全面崩溃,蒋介石死命抓着“南京号”破 船的手,不得不放了。 1月18日,蒋介石发布了他下野前的最后人事任命: (1)汤恩伯专职京沪杭警备司令; (2)衢州绥署撤消,改设福州绥靖公署,朱绍良为福州绥署主任; (3)派张群为重庆绥靖公署主任; (4)广州绥靖公署主任宋子文专任广东省主席,派余汉谋为广州绥署主任; (5)台湾省主席陈诚兼任台湾警备总司令,派彭孟缉为副总司令。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将京沪警备总司令部,扩大为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并命 汤恩伯专任总司令(撤消衢州绥靖公署)。这意味着蒋介石要汤恩伯全盘掌握苏、 浙、皖三省以及赣东地区的军事指挥权,积极布置由湖口至上海的长江防务,从而 通过汤恩伯将江南军力紧握在他的手中。 如此,蒋介石的人事棋局全部摆好,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王”位,给李宗仁 去坐。 1月21日,蒋介石宣布下野。 此日蒋介石凌晨即起,拟定当日工作及各种准备程序。 早餐后,展纸亲笔致函傅作义,予以劝慰,言之:“余虽下野,政治情势与中 央并无甚变易,希属各将领照常工作,勿变初衷。……” 函毕,即驱车中山陵谒陵。这座由五大立体建筑和八个平台组成的陵墓,构思 卓绝,内涵博深,整体以“钟”状呈现,寓“警世”之旨,给人以“暮鼓晨钟,发 人深省”之震撼。 蒋介石一级一级踏上台阶,面对高悬的国父宗旨——“天下为公”,仰望国父 这座蓝琉璃瓦覆顶的“警世之铎”,当有何感呢? 陪同蒋介石谒陵的官员中,有位覃异之,即景赋诗曰: 隔江烽火通京都, 立马中原负霸图, 惆怅秦淮拚一醉, 自来难得是糊涂! 覃异之“和”的是蒋总统官邸悬挂的“登高望远海,立马定中原”之条幅。 午后,蒋介石在他的官邸会见了国民党中央的常务委员,四时十分,登上“美 龄号”专机。 当他命驾驶员在南京上空做盘旋式告别时,不会想到这是他与这个都市的终身 诀别。 李宗仁得知蒋介石登机起程,急忙驱车赶至明故宫机场,哪料“美龄号”奉蒋 之命,改于大校场机场起飞,李宗仁扑了个空。临走,蒋介石又耍了他一把。 李宗仁终于“坐正”了。“坐”在蒋介石留下的烂摊子上。 这个闲散的副总统刹那间变得日理万机,一种“国家兴亡”之重负压在肩头。 他在日后的回忆录中以《无可挽回的混乱》为标题,回述道: 我当总统之初,有三种任务紧迫眉睫。其一、为着结束内战,我不得不诚心同 共产党人举行谈判,以求和解;其二、我不得不阻止共产党人渡过长江,以求得体 面的和平。同时,我还得巩固内部的团结,实行民主改革,以便重得民众之支持; 其三、我必得寻求美援,以制止通货膨胀,物价狂涨,因通货膨胀实在比共产党之 威胁尤大。…… 李宗仁十分清楚自己上台的背景,他是以主张“和谈”为市价而登场的,只有 和谈他才能不负国人之望,才能站稳脚跟,才能吸引舆论的支持,作为抵拒蒋介石 的资本;也只有和谈,他才能争取时间,组织力量,保住江南半壁河山。 就职的第二天李宗仁即宣布与共产党和谈,为表示诚意,24日李宗仁命令行政 院推出7项举措: 一、各地“剿总”改为军政长官公署;二、取消全国戒严令;三、裁撤勘乱建 国总队;四、释放政治犯;五、启封一切在勘乱期间团抵触勘乱法令而被封闭的报 馆杂志;六、撤销特种刑事法庭,废止刑事条列;七、通令停止特务活动,对人民 非依法不得逮捕。 然而,这些漂亮的举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行政院已于1月20日晚上,蒋介 石下野的前一天,在院长孙科的策划下悄然离开南京,移向广州。孙科自己则逗留 于上海。 孙科此举看似荒唐,却是颇有斟酌的。他知道蒋介石虽然“引退”,但实力仍 在蒋,坐进总统府里那个代总统,不过是个玩偶。他更明白无论蒋、李,所谓的 “和”,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假戏。故而,他决定将行政院迁往广州,一可讨蒋介石 的喜欢,二可觅自己的后路。他和国民党上层绝大部分官员一样,对国民党的前途 失去信心,对与共产党划江而治,平分秋色,不抱希望。 李宗仁名为代总统,“代”是“代”矣,“统”却难“统”。要钱没钱,要人 没人,就连他代表的这个政府,眼下是否存在,实在也是个问题。说它存在于南京, 南京没有行政机关;说它存在于广州,广州没有行政首脑;说它存在于上海,上海 既无行政机关也无象征首脑;说它存在于溪口,溪口只有一个宣布“引退”的总统。…… 面对着四分五裂,分崩离析的局面,面孔有着金属色泽的李宗仁还是把眼光举 向他的“桂系”弟兄。 他将黄启汉从汉口召到南京,想让其直接与中共联系。黄启汉一到南京李宗仁 即在他的官邸为他洗尘接风。 “启汉兄辛苦了!”李宗仁高高地举起酒杯。 李宗仁的参议刘仲华在一旁敲着边鼓,说:“启汉连日为和平而奔波,甚为劳 顿啊!” 李宗仁关切地问:“健生他们对和谈什么态度?” 黄启汉道:“健生对我说,老蒋下台了,他要倾全力于德公你,早日实现停战 和谈。” “他对中共的八项条件有何看法?”李宗仁又问。 “他基本同意以八项条件为基础,但对第一条有不同看法。他说如果接受第一 条,惩办战犯,不就等于将我们一网打尽了吗?!” 李宗仁沉默片刻,说道:“不接受第一条,岂不就自己承认自己是战犯了吗? 这样不好,我会告诉健生,惩办战犯的事,由我一人肩担。” “来的时候,健生告诉我,他的最终希望是共军不要过江,将来就以长江为界, 南北分治。” “那当然好。”李宗仁叹道,“只怕共产党不答应啊!……启汉兄,”李宗仁 亲自为黄启汉满了杯。“我让你来,是要你和共产党取得联系,让他们停止进攻, 这是当前最紧迫之事。我已经让空军准备好了飞机,你最好明天就飞北平,趁傅作 义还没有接受改编,共军还没有进城之前,去求见中共的领导人,向他们说明我们 的和谈意愿,就说我李某人愿意以毛泽东提出的八项条件作为和谈的基础。” 李宗仁力谋早谈,大有“唯和是务”之势。不如此,他更是一筹莫展。 黄启汉飞北平后,李宗仁权衡再三,1月27日提起千钧之笔,写道: 润之先生勋鉴: 自协商破裂,继八年对外抗战之后,内战达三年有余,国家元气大伤,人民痛 苦万状,洱战谋和,已成为今日全国一致之呼声。故自弟主政之日起,即决心以最 高之诚意,尽最大之努力,务期促成和平之实现。弟子22日所发出的声明,及所致 任潮、衡山、伯钧、东荪诸先生之电,计均以早邀亮察。……以往国共两党,在孙 中山先生领导下,曾共同致力于中国革命,不幸现因政见纷歧,阅墙斗起,致使国 家人民,遭此惨祸,抚今追昔,能不痛心。吾人果认为革命之目的,在于增进人民 与国家之利益;革命之动机,基于大多数人民之意旨。则无论国共两党所持之主张 与政见,如何不同,在今后之情势下,决无继续诉诸武力,互相砍杀,以加重国家 与人民痛苦之理由。除遵循全国民意、弭战谋和,从事政治解决之外,别无其它途 径可循。否则吾人之罪,诚将百身莫赎。先生以往曾一再宣示,愿意寻求和平解决。 现政府方面,已从言论与行动上,表示和平之诚意,所有以往全国各方人士所要求 者,如释放政治犯、开放言论、保障人民自由等,均在逐步实施,事实俱在,何得 谓虚伪。务望先生号召贵党同志,共同迅速促成和谈,即日派遣代表,商定地点, 开始谈判。战争能早一日停止,及保存万千之国民生命,减少万千之孤儿寡妇。…… 总之,今日之事,非一党一人之荣辱,而为国家命脉,人民生死之所系…… 弟 李宗仁 秘印 蒋介石得知南京那个代总统,未经国民党中常委讨论,以私人的名义给毛泽东 发了个长电,大为恼火。即命孙科迅速去广州,把在南京还未动身的行政院官员, 全部召到广州,与李宗仁分庭抗礼。他还策动立法委员也迁广州,对赴广州者,将 赠船票、美元。并发予港币三百元的特殊津贴。 于是乎,总统府那庞大的建筑群,一时间又空出许多房子,有的楼,整个楼都 是空的。 李宗仁坐在不再喧嚣的总统府里,目光不时地向走廊对面那套房子里望:蒋介 石,他真的离开了这座总统府吗? 三 三月天,皖地已知春。柳吐丝,桃含苞,急性子的刺刺草引着长颈,将它那朴 素的小黄花举得半人多高。北方不多见的竹林,这里一丛,那里一片,葱宠蓊翠, 绿雾一般,引得丽鸟成群。那些既非燕子,又不像黄鹂的瓦青色小鸟,当地人称之 “迎风”,这是安徽独有的一种鸟,因喜迎风飞翔而得名。常言说,一方水土养一 方人,却不知,一方水土也养一方乌。“迎风”舒展着双翼,贴着水田腾上半空, 那种矫健和搏击风云之势,如一缕刚阳的“皖魂”。 三月中旬,皖地的地脉再次被大军的脚板踏动,水田旁的条条道路上,腾起扬 天尘雾,成多路纵队的队列浩浩荡荡向南开进。他们扛着枪,架着炮,步伐刚健, 歌声昂扬: …… 血战两年半, 胜利在眼前, 长江南的父老姊妹们, 你们解放的日子已不远! …… 歌声落处,响起清脆的呱嗒板儿: 长江天险不可怕, 毛主席早已有计划。 蒋匪主力被消灭, 剩些零星不经打。 长江水有几千里, 他守住这里守不住那。 咱们翻江倒海过江去, 蒋匪统治一齐垮。 解放江南老百姓, 革命功臣人人夸。 有一首《爱脚》的快板儿,诙谐生动,战士们最喜爱: 两只脚,有功劳, 一举一动离不了。 听说行军我高兴, 立功机会来到了。 第一走路要把我放平, 不要百歪又东倒。 第二万一起了泡, 穿破、挤水、煤油调, 千万莫把皮撕掉, 宿营让我洗个澡, 将来总结行军时, 给我记一大功劳。 踏着呱嗒板儿抑扬顿挫的节奏,瞟一眼宣传员那两条活泼飞舞的黑辫子,战士 的脚下抹了油,生了风。 和战士的铁脚板一起滚动的是川流不息的炮车、辎重车、卡车、吉普车…… 经过了济南、郑州、淮海战役的二野、三野,如今告别了“游击时代”,“洋 货”起来了,几乎是全副的美式机械化。 二野四兵团十五军为先遣军,先期向江边跃进,他们3月5日先于其它兄弟部队, 向长江出动,此时快要过淮河了。 军长秦基伟自己开着一辆越野吉普,时急时缓地行进在洪流之中。他高挑的个 头,白净的脸堂,气宇轩昂,颇有几分书生气,用他自己的话说,却是一个地道的 “大老粗”。1933年他当总部警卫团长的时候,看到几个战士拿着线绳子这儿挂一 下,那儿拴一下,一直把线绳子牵到他住的屋子里,而后将一个黑不溜秋的玩艺儿 递给他。他看那玩艺儿长长的,硬硬的,顶端有个突出的弯头,问: “这驴鸡巴样的东西是啥子嘛?” 战士说:“你放到耳朵上就知道了。” 秦基伟往耳朵边上一举,吓了一大跳:这鸟玩艺儿里边怎么有人说话?!他脸 一板,国民党就要“围剿”了,还开玩笑,正要训斥那些战士,战士急急地说: “这是电话!郑部长正跟你说话哩!” 秦基伟将信将疑,又不敢马虎,又把那玩艺儿放到耳朵边上。听了一会儿,可 不是嘛,还真是郑部长在里面说话。他惊诧地瞪直了眼,怎么也搞不懂,郑部长人 呢?他的声音怎么在那里面?这是啥子魔法?他的后背上冷嗖嗖的,出了一身鸡皮 疙瘩。疑惑加紧张,郑部长说的什么也没听清,好像是命令他带人去执行一项任务。 郑部长最后一句话他倒是听清楚了,问他: “明白了吗?” “明白了!”他赶紧回答,好像慢了那玩艺儿会把他吸进去。那边没声音了, 他这边傻了眼:明白啥子嘛,他啥子也不明白! 扔下那玩艺儿,他就吆喝警卫员备马。在他的经历里,领导交代任务,从来是 面对面,说得细,听得清,不明白的地方还能再问。这下倒好,郑部长钻到那黑不 溜秋的东西里,跟他耍起把戏来了。那里面噬噬啦啦,跟下雨一样,加上他那一口 河南侉腔,咦咦呀呀,哪里还有下达任务的严肃劲儿!这作战的事,光凭那玩艺儿 说了就算数?万一是特务作法糊弄人,岂不要上大当?儿戏不得,他策马扬鞭,一 口气三十里,到了通江县。 郑部长一见到他,长长地“咦——!”了一声:“你咋又来啦?不是让你去福 阳坝吗?!” 他说:“我得听你当面交代。” “我都在电话里说清楚了,你这不是耽误事嘛!” “我没听清楚。……再说,我对那玩艺儿也信不过!” 郑部长一听哈哈大笑:“那不是玩艺儿,是电话。为了联系快速、方便,团长 一级都安了电话,以后下达任务都要用电话,你要习惯。” 郑部长那笑声深深地刺激了秦基伟。 他出身贫寒,穷山僻壤,没见过世面,这本来没啥子丢人的,共产党的队伍里, 大都是像他这样的人。但他现在是团长了,不能像以前只知道甩帽子,挥大刀片子 喊冲锋。得学习了,不学习就落伍了。…… 这之后,秦基伟再去总部,就有意识往参谋处跑,看新装备、新武器、学地形 图……一切新鲜的东西都对他有了吸引力。他原本是个性情活跃的人,当游击教官 的时候,和战士们一起玩篮球,打得漂亮得很,当了一年多的篮球队长。驻地的老 百姓看了既稀罕又心酸,说: “八路军真是穷,十几个人抢一个球儿玩。……” 抗日时期,他们端日本兵的炮楼,弄到不少自行车,秦基伟带头“玩车”,搞 自行车比赛,看谁能在尺把宽的田埂上如履平地。他亲自带领武工队的自行车队, 化了装,进城玩绝技,杀汉奸取情报,也是有过的。 缴获品中有一架老掉牙的照相机,秦基伟如获至宝,让俘虏教他照,学会了, 自己拍照,自己洗片。显影没有,就琢磨着自己配药水,土法上马,太阳底下曝光, 读数记时,在当时堪称一绝,很是轰动了一阵子。 到了刘邓麾下后,更是勤勉好学。一仗打下来,即便打胜了,如果打得“笨”, 要挨批;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也要挨批。在刘邓帐下为将,草莽英雄是不受欢迎 的。 刘邓要求一个指挥员必须讲究战术,以智慧弥补兵力和装备的劣势,以奇谋方 略克敌制胜。同样是伏击战,在不同的情况下,有的伏其救者,有的伏其退者,有 的是“引诱而伏击之”,有的是“威胁而伏击之”。同样是口袋战术,有的是“围 三阙一,网开一面,虚留生路”,有的是“围师不阙”,“紧缩敌人于狭小范围之 内而困饿之”。同样是围点打援,有的是虚张声势,攻城是假,打授是真,有的则 真围真打,既夺城又打援。同样是歼灭战,平汉战役是“猫盘老鼠”,陇海战役是 “纵深闪电”,鄄城战役是“拖刀计,回马枪”,滑县战役是“猛虎掏心”,金鱼 台战役是“釜底抽薪”…… 这些年跟随刘邓转战,秦基伟常为他们那满腹韬略,气度恢宏的兵法家、谋略 家的赫赫风采而诚服。在刘邓麾下为将,如同饮了浓咖啡,时时被一种兴奋所鼓荡, 又似丑女坐于镜子前,时时不能对自己满意。 这次渡江战役十五军被选为先遣部队,上上下下着实兴奋了一番,包括来队的 家属,也红着脸说:“俺们都光荣得了不得哩!”离队之前,她们把绣着“将革命 进行到底!”的鞋垫垫在丈夫的鞋子里。 全军掀起请缨热潮,各级党委、支部,干部、党员、功臣、模范竞相表态: “要做全革命,不做半革命!”“一百里不到,九十里不停,保持光荣,再立大功!” 有的战士枪托上刻着一行字:“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从那稚嫩歪斜的字体 上可以看出,是个扫盲不久的新兵。 这时军里还出了件新鲜事,某团二营机枪连九班全体战士用指血给军长写了 “挑战书”。他们提出了以“打通思想”和“任何情况下不动摇,不逃跑”,“保 证完成任务”为挑战的条件。 秦基伟深受感动,愉快地“应战”: 亲爱的第九班全体同志: 你们热情的来信我已经看到了,在‘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伟大进军中, 我很高兴来和你们作革命竞赛,虽然我们的工作岗位不一样,可是我们的奋斗目标 都是一致的。你们给我提出的挑战条件,表现了你们对革命的无限忠诚,给了我很 大的鼓励和督促,我很愿意在和你们的革命竞赛中间,更好地完成党给予我的任务。 我决心在渡江进军中兢兢业业地执行上级一切命令指示,努力学习战术,学习政策, 做到把部队指挥好,把政策执行好,保证我们在军事上、政治上都要打胜仗。这样 来回答你们对我的热望,回答党和人民对我的希望。同时,我也希望你们努力全部 实现你们的挑战条件,除了原来的两个条件以外,我还提议增加:(一)执行党的 新区政策、城市政策;(二)坚决服从命令,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三)努 力学习,不断进步。这样三个条件,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们就一起努力吧! 秦基伟加的条件准确地表达了中央和毛泽东的要求,渡江战役之后,解放军将 直接进入大城市,一改中国共产党从前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解放军能否赢得国 民党统治区以及城市人民的信赖,能否获得各阶层人士的支持,都需要有一个与国 民党所宣传的,“匪”的形象截然不同的形象出现在江南人民面前。 所谓“先遣”,不但在时间、态势上有要求,更主要的是要把一支有足够战斗 力的部队带上去,为主力打开通道,构成迫敌就范的军事压力。因此,此次行动将 直接配合中央在政治上的举措,不可等闲视之。秦基伟和十五军的首脑正是这样做 的。 然而,天空不总是春光明媚,皖地不尽然绿叶黄花,有时忽地春雷炸响,接着 就是哗哗的麻杆子大雨。有时灰云低垂,细风柔飘,渐渐沥沥的牛毛雨把北方兵的 骨头都下得长出青苔来。那褐红色的泥巴,粘得赛似浆糊,鞋子用绳子绑在脚上还 是一样被泥扒掉。常常是掉了来不及找,走着走着,脚又踩进了前面掉的鞋子里, 哭笑不得。 第四兵团司令员陈赓在十五军之后出动,遇到的是同样的无奈,他的日记记载 了当时情景: 3月13日 各军行动,均因雨被阻,我亦困居此间,寸步难移。行动仓年,准备欠周,现 在只能急作抵近准备。 按刘、邓意图,即令十五军以轻装师赶进,控制望江、华阳镇、封锁内江,不 让船只南逸。 …… 3月14日 而不停,奈何!?除处理日常电报外,昼寝一小时。 3月15日 天虽晴,路仍滑。下午以两辆十轮卡先导,吉普紧随,经过五小时,走三十华 里,到达新蔡城,好容易完成了这一段艰苦行军,但一辆大卡车仍中途抛锚。 3月16日 天仍阴,令人耽心,但不管怎样,明日一定走。…… 新兵、解放兵阴了脸。北方战士拧眉头了。他们吃不惯南方的米,走不惯南方 的路,用他们家乡的话说:“宁翻一座山,不过一条河”,越往南走离家乡越远了, 眼看胜利了,倒背“家”而驰了……” 他们这才明白,“将革命进行到底!”并不像喊口号那样容易。 逃兵出现了。 新兵、解放兵的成份复杂,政治觉悟参差不齐,在所难免。何况,这次向江边 进军,从河南周口出发,到达太湖,一千五百里,除了长征,没走过这么远的路。 3月9日,十五军过了淮河,葱茏的大别山已经在望了。 大别山是第四兵团前身四纵队的诞生地,司令员陈赓当年任红四方面军第十二 师师长,就战斗在这里。大别山对革命有着巨大的贡献,她的子弟成千上万涌进革 命的队伍,秦基伟就是大别山的儿子,四兵团副司令员郭天民,十三军军长周希汉, 十四军军长李成芳,都出生在大别山。 随着每一步的迈进,思乡的情结越拧越紧,血脉的跳动越来越急促……他们离 别大别山的时候,大都是十几、二十岁,唇上的胡子还是软软黄黄的茸毛。数十年 戎马倥偬,腥风血雨,南北转战,九死一生,如今带着满腮的胡须,十分旺盛,像 成熟待收的庄稼;一身的伤疤,每人不下七八个,圆圆的,很像挂了一身军功章, 又踏上了故乡的土地,走近了千万次缭绕在梦中的大别山。 这块诞生革命,养育革命的土地,由于太多的牺牲,变成了褐红色,是那种干 枯的血色,比梦中的看了还要惊心动魄。 沿途村落不闻牛羊鸡叫,未见炊烟飘动,断壁残垣上涂满了国民党的暴政: “独子要应征”、“和尚道士要当兵”、“五十五岁是壮了” 三十八师师长徐其孝站在离别二十年的村口,茫然四顾。原来热闹的一座镇子, 眼前只有东倒西歪的六座茅屋。没人再认识他,他说出父亲的名字,一个中年女人 告诉他,那一家人全被“猴子”(当地人对白崇禧部队的称呼)杀啦,就活下一个 老太太,到外地行乞了。 十四军军长李成芳,十六岁离开家,这次部队正好路过家门,乡亲们挤在村口 等他,他和乡亲们面对面互相看着,谁也不认识谁。良久,他终于认出叔父李清义。 叔父声泪俱下,说:“你走以后,白军把大别山压死啦!……民国二十一年三 月杀死了你爹,七月又杀死了你娘,全村十六家饿死的,杀死的,有五十四个人呀! 第二年你妹妹又失落了,饿得谁也顾不上谁了,你家的房子也被白匪烧了。……” 李成芳又去看望一个同志的母亲。当年他是和李成芳一块离开大别山的,已经 牺牲在长征的路上了。茅草棚里满是蛛网。尘埃,破烂不堪,遍地凄惨,从草堆里 爬出一个暗眼的白发老婆婆,一听成芳的名字,一把将他抱住痛哭不止,半天才说 出一句话:“都叫白党杀光啦,成芳,快带部队去!去打他们!去报仇哇!” 十五军一进入大别山,车辆、辎重遇到了难题,有的山路连牲口马匹都很难通 过,只有拆了大炮扛着走。平原上长大的兵,不会走山道,一下雨,走几步就是一 个“大马趴”,苦不堪言。加之连队炊事员北方人居多,不会做大米饭,一锅米煮 出来,下面是糊的,中间是黄的,上面是生的,难以下咽,战士面有饥色。减员、 逃亡有所增加。 秦基伟下到了炊事班,袖子一卷,给炊事员做示范表演。两尺深的大锅,水加 得适当,火候适度,锅盖一掀,白亮亮的大米饭上下一色,糯软喷香,战士们边吃 边喊香,连锅巴都吃光了。 行军路上,军首长全部下到基层,和战士一起行军,带头唱歌,组织拉拉队喊 口号。秦基伟将马让给了病号,甩着两条长腿走在队列里。当他把一挺机枪从战士 的肩上移到他的肩上时,那战士哽咽了,队列里开始传口令: “向前传,军长扛机枪了!” “向后传,军长扛机枪了!” 如同一场无声的风暴在滚动…… 整个儿队伍都知道,军长就在他们中间。 战士们都知道,军长和他们一样,跋山涉水,雨里浇,泥里滚,而且,扛着机 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