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谁主沉浮 一 1949年3月5日,中共中央七届二中全会在西柏坡召开。 这个北方普普通通的小山村云集了未来新中国的首脑们。 朴素得就像一个黄沙蒙面的山里汉子一样的西柏坡,在世界的天平上有它重重 的法码。 1月31日,毛泽东破例清晨即起,在村外散了会儿步,就回到那个有着一棵柿子 树,一个石碾子的庄稼院儿。已经立春了,地还没有开冻,柿子树的枝权光秃秃的, 极肃然地默立在屋前。毛泽东跺了跺脚上的土,往屋里走,只觉得“噌”地一声, 肩头掠过一个东西。抬眼一看,只见燕子衔着春泥飞到屋檐下,在做窝。 毛泽东的眼里闪出惊奇,站住了。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毛泽东还站在那里。 警卫员在毛泽东的肩上披了件皮大衣。 “拿了去。”毛泽东晃了晃肩。“西柏坡比西伯里亚暖得多!” 他在等苏共中央高级特使米高扬。 以少有的耐心在等。 淮海战役的胜利,使得世界的天平发生了倾斜。纽约《先驱论坛报》曰:“在 生活步调一向是缓慢的中国,局势正急转直下地接近了高潮……这一次将是一个伟 大的高潮,因为南京政府遭到的悲剧显示出一个时代的结束。”美国众议员肯尼迪 说:“我们在二次大战后与中国的关系乃是个悲剧,先前所存在的,竟被我们的外 交官和我们的总统一扫而光了!” 南斯拉夫斯普利特市中心广场上,悬挂起大幅中国地图,鲜艳的小红旗,插满 了长江以北。 保加利亚共产党领袖季米特洛夫盛赞中国的战略决战“取得了一系列惊人的胜 利,对于改变世界力量对比具有极大的重要性。” 日本、意大利、英国、法国、东德及美国的工人阶级和领袖热烈祝贺这一决定 性的胜利。 而中国共产党视其为楷模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在淮海战役胜利后,只在 《真理报》第四版极不显眼的“塔斯社通告”一栏上,挤了五行字的消息。 对中国革命有着极大关注与感情的美国著名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当时 在捷克参加世界妇女大会,听到淮海战场即将落下帷幕,便急如星火从布达佩斯到 了莫斯科,准备由此赴华采访,但她却未获准签证。她在莫斯科听到淮海战役胜利 结束的消息,却是在英国广播公司的新闻节目里。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国民党的行政院由南京迁至广州后,苏联的大使馆随之 也迁向广州。而这时英、法,包括美国的大使馆都还在南京没有动。 苏联的这种态度不仅重重地伤害了中国共产党的内心情感,更严重的是造成了 党内一些同志的思想混乱,对“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发生动摇,担心会由此 爆发世界大战。 中国革命以摧枯拉朽之势推到了长江边,江风凝重了。 斯大林电告他的特使要来中国,而且是“秘密”地来毛泽东居住的这个小山村。 这个“招呼”斯大林1948年5月就打过,他说要派一位老练的政治局委员来听取 中国共产党的意见。 一等半年,毛泽东明白,那个习惯叼着一个大烟斗的“钢铁”在等待风云变化, 时局发展。 现在他的特使来了。但中国共产党已非三十代的中国共产党,苏联的布尔什维 克亦非当年的共产国际。中国的事情再不会任人摆布,革命没有“老大”,只有 “真理”。毛泽东的名字与“钢铁”无任何联系,然而他不乏“钢铁”的坚硬。他 的宇——“润之”,颇有些阴柔之气,以柔克刚是典型的中国文化。毛泽东的“坚 韧”与“狂放”将伟人的气度和诗人的浪漫绝妙结合,使他在中国艰难卓绝的革命 中横空出世,在中国共产党一大批杰出领导人中独领风骚。 随着中国革命胜利的日益辉煌,毛泽东卓越的领袖才能,无可奈何地被某些不 愿承认的大国领袖们所承认。 毛泽东专注地望着屋檐下,燕子专心致志地做它的窝,一根草,一挖泥,做得 十分精细。 白色的太阳一点点爬高,气温却并没有明显地升高。 苏联特使没到,北平和平解放的消息倒是先来了。 毛泽东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在他意料之中,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 题罢了。去年8月,傅作义扬言要夺回石家庄,而且,还声称袭击中共的所在地西柏 坡。毛泽东说话了,口吻不乏辛辣与幽默。他说: “你来对你没有好处,还是老实一点为好。你率部南下,这里有一个问题,究 竟还要不要北平?现在的北平是这样的空虚,只有一个青年军二○八师在那里,通 州也空了,平绥东段也只稀稀拉拉几个兵了。总之,整个蒋介石的北方战线,整个 傅作义系统,大概只有几个月就要完蛋,你们还做石家庄的梦。……” 傅作义从收音机里听了毛泽东的评述,一枪未放,将他部队拉回了北平。北平 的街头巷尾盛传:毛泽东一纸吓退了傅作义的十万兵。 其实,何止是吓退了十万兵,那些日子,傅作义的一举一动,全在毛泽东的掌 握之中。他的行动几乎自觉不自觉地在听从西柏坡的“遥控”。 在几个“回合”之后,他让女儿傅冬菊给毛泽东转来一封信,表示不再打内战, 愿意接受毛泽东的领导,接受和谈。…… 中午,高大魁伟的米高扬终于驾临。米高扬说他是受斯大林同志委托,来听取 毛泽东和中共中央的意见的,只带着耳朵来听的,不参加讨论决定性的意见。 这位特使的沉稳和措词的谨慎,使毛泽东感到斯大林确实派了一个老练的人来。 连续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中共的首脑和米高扬进行着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谈,气 氛外松内紧。仅仅带着“耳朵”来的米高扬,不止一次将话题引到世界第三大河— —长江。在中共领导人听来,中国版图上的长江已经不是一条河流,而是一条令世 界敏感的神经。如果中共的军队越江而过,美国不会旁若无视,中国的问题即可能 国际化。 会谈中还提到美国的原子弹。 毛泽东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那是只纸老虎。” 米高扬尴尬地耸了耸肩。 苏联的代表团来得诡秘,走得急促,自始至终未被蒋介石、李宗仁所知。 毛泽东的思路不为左右。中国革命已经接近胜利的边缘,全中国的解放,指日 可待,让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中国共产党人此时放弃自己的理想,那是不可思议的。 新年之初毛泽东就向全国发出“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他不步楚霸王的后尘, 也不怜惜蛇一样的恶人。 2月11日,米高扬离开西柏坡的第四天,毛泽东下达命令:淮海战役的总前委刘 伯承、邓小平、陈毅、谭震林、粟裕为渡江战役的总前委。渡江南征不下鞍。 2月15日,毛泽东发表了《四分五裂的反动派为什么还要空喊“全面和平?”》。 2月16日,毛泽东发表了《国民党反动派由“呼吁和平”变成呼吁战争》。他在 文章中气愤地质问:“究竟是以拯救人民为前提呢,还是以拯救战争罪犯为前提呢?…… 你们为什么反对惩办战犯呢?你们不是愿意‘缩短战争时间’,‘减轻人民痛苦’ 的吗?假如因为这一反对,使得战争还要打下去,岂非拖延时间,延长战祸?…… 你们是‘以拯救人民为前提’的大慈大悲的人们,为什么一下子又改成以拯救战犯 为前提了呢?根据你们政府内政部的统计,中国人民的数目,不是四亿五千万,而 是四亿七千五百万,这和一百几十个战犯相比,究竟大小如何呢? 2月18日,毛泽东又发表了《评国民党对战争责任问题的几种答案》。 …… 革命的节奏,像那一场又一场的春雨,一阵又一阵的春风。 3月5日,中共中央第七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会议在西柏坡开幕。 这次全会所讨论、研究的问题,已不仅仅是军事问题。中共的高级领导人,将 他们的视野开始转向怎样建国,怎样把一个旧的农业国转变为工业国,由新民主主 义转变为社会主义…… 对于国民党日益高涨的“和谈”呼吁,中共已组织了以周恩来为首的代表团, 积几十年之经验,明知对手绝无真正和谈之诚意,此“招”不过是“僵蛇待醒”, 拖延时间,以待反扑,但中共仍是认真对待。 有一点是明确的,无论打还是和,“革命’都是要过江的。中国历史上的悲剧 不可能重演,这条横贯中国版图的河流,从上古时期就被泽着华夏大地的沃土林川, 养育着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在世界进步的今天,她岂能充当割裂江山的铁刃,扼 杀胞情血亲的缢带?! 各大野战军的主帅都来了,他们今天是横刀立马的将军,不久即为新中国各大 城市和地区的“地方官”。二野、三野来的是邓小平和陈毅,刘伯承主持总前委工 作无法分身,请了假。 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主持了会议,并作了《在中国共产党第七届中央委员会第 二次全体会议上的报告》,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讲了话。 分区讨论的时候,毛泽东来到华东、中原区小会场。 没等毛泽东坐下,谭震林就说: “主席,眼看就没大仗可打喽,我们这些‘丘八’要改行喽!” 毛泽东哈哈笑道:“你这个‘林老板’,可真的要进城去做老板了。” “林老板”是谭震林在新四军时期得的“尊称”,那时他曾化装成姓林的老板 东进江苏常熟一带组织抗日队伍,威名远扬。之后陈毅再见他的面就呼“林老板”, 于是就叫开了。没想到毛主席竟知道他这个雅号,谭震林说: “说实话,做‘老板’我心里还真没底。” 周恩来本来就参加中原片的讨论,这时接道:“主席在报告中说了,解放军既 是战斗队,又是工作队,随着战斗的逐步减少,工作队的作用就增加了。过去我们 做农村的工作多,城市的工作少,能不能胜任,确实是个新文章。” “做文章就要新的嘛,老八股有啥子意思嘛!”陈毅一手端着个大瓷缸子,一 手夹着香烟,又喝又抽,忙忙活活。 毛泽东说:“陈毅同志讲得好,大上海这个文章就交给你来做。” “我不怕,主席敢命题,我就敢做。” “这个题目就是你给我出的嘛。”毛泽东将一包“哈德门”香烟往桌子上一拍。 “有烟瘾的自己动手。上次陈毅来的时候给我要干部,我们哪里有那么多的干部。 为你们南下,好几个月才准备了五万三千多,比起需要远远不够。但是我们如果将 二百一十万野战军变成二百一十万干部,那就是一个巨大的干部学校。” 邓小平说:“我们两个野战军加上地方武装,有一百多万。” “主席,”饶漱石问道,“你在报告中说,今后解决国民党一百多万军队的方 式,不外乎天津、北平、绥远三种。如果我们和国民党和谈成功,将如何解决国民 党军队?” “我们希望能谈出一个和平的结局来。”毛泽东说,“这样可以迅速结束战争, 减少人民的痛苦。不过,对国民党不能抱过高的希望。蒋介石是不会甘心失败的, 他在溪口以党领政,李宗仁只是个傀儡。但是,我们也应看到,国民党内已经有些 人不愿再打内战了,今后全面和谈不能成功的话,局部的和平还是存在的。你们对 各种问题要灵活掌握,争取多用北平的办法解决问题。” 座谈的气氛活跃、自由、开诚布公。有的同志谈到美国、苏联,提到美国的原 子弹。 周恩来平和地说:“有些国家自认为是世界巨人,对别国的事总喜欢指手划脚, 我们走自己的路,不去管他。对于敌人,我们一贯是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本 来渡江的任务是交给一个野战军,正是考虑到美国的因素,我们将你们两个野战军 都用上了。而且,又派出了四野的四十、四十三两个军南下,钳制白崇禧,策应你 们。至于原子弹,”周恩来突然望着饶漱石。“都说你长得像斯大林,你说原子弹 可怕不可怕?” “当然可怕。”饶漱石叼着烟斗。“就像稻田里的稻草人,楞是把老雀子吓得 扑愣愣乱飞。” 众人大笑。 3月13日全会闭幕。次日,中央召集了一个座谈会,议题是对各大区的人事安排 提出方案并做出决定。 会上第一个发言的是邓小平,他代表中央在会上提出华东区管辖范围和人事安 排。 当时,华东局的书记是饶漱石,邓小平是中原局书记兼总前委书记。中央委托 他在会上代表华东区发言而不是饶漱石,意味着中央将中国最富饶的东南半壁河山, 交付给邓小平了。 邓小平从一个卷边的帆布包里拿出他的草案,那沉稳的神态使他那矮小的个头, 在与会人的眼里变得凝重、高大起来。 他边宣读名单,边解释,显然经过充分的准备。 中共中央华东局由邓小平、刘伯承、饶漱石、陈毅等十七人组成。邓小平为第 一书记,饶漱石为第二书记,陈毅为第三书记。 华东区管辖范围有:上海、南京、杭州、宁波、芜湖、镇江、无锡、苏州、南 通、武进等城市,省份有山东、浙江、福建、安徽…… 毛泽东这时插话道:“还要加上台湾省。这个地方要注意。” 邓小平继续往下进行。 华东区共有军队二百万人。 上海市由陈毅任市长。 南京市由刘伯承任市长。 …… 在谈到浙江省的人事安排时,毛泽东又道: “浙江是我国的书香之地,要派一个有学问的人去浙江。” 邓小平接着又提出苏南、苏北、皖南、皖北、赣东北五个区的人事安排。谈了 部队过江后新区的筹粮,谈了城市筹款,谈了货币的使用,谈了上海的工作接管…… 报告全部结束后,邓小平请毛泽东指示。 毛泽东深表满意,浓浓吐了口烟雾,说:“华东区人事配备,现在就这样定了, 将来需要变动再说。” 离开西柏坡的前夜,毛泽东披一件棉衣站在已经吐出铜钱大小新叶的柿子树下, 和邓小平再次商讨渡江作战问题。 月牙挂上西天,他们已经谈了许久。毛泽东沉默了一阵子,说: “江南这扇门我们是要启开的,长江是开这扇门的钥匙,我们一定是要过江的。 和谈成功,我们开过去,和谈失败,我们打过去。这是任何人,任何国家不能阻挡 我们的!” 邓小平并不宽厚的肩膀,仿若扛着两座山。一座是渡江作战,一座是城市接管。 夜色浓重,毛泽东最后用六个字结束了他们的谈话: “交给你指挥了。” 五个月前,淮海战役开始的时候,毛泽东对邓小平说过同样的话。 二 “是启汉吗?这么快就从北平回来了?!” 李宗仁闻报,不顾体统,只穿着一件棉睡袍一溜小跑来到客厅。 黄启汉乘最后一架离开北平的国民党飞机回到南京。两天后北平即宣布和平解 放。 听说黄启汉见到了中共的叶剑英将军,欣喜倏地呈现在李宗仁脸上,他吐了口 气: “总算搭上关系了。启汉兄辛苦。”李宗仁握住黄启汉的两手,将他安置在最 舒服的软榻上坐了,急不可待地问:“他们何时停止进攻?!” “这个问题,叶剑英答应向中共中央反映。” 李宗仁双眉一耸,脸色阴沉下来。 “德公,两军对垒,尚未达成任何协议,就要求人家停止军事进攻,这合常理 吗?叶剑英没拒绝,已经是很客气啦。” 李宗仁沉默。 为阻止共产党向长江迈进的脚步,李宗仁四下求援,他致电宋庆龄、李济深、 张澜等民盟领袖,希望能造成第三种力量,牵制共产党。结果,他碰了个壁。李济 深说: “我并不懂得什么是共产主义、社会主义,但我相信共产党。毛泽东是真正为 国家民族、为人民谋利益的。一切稍微具有一点正义感、民族感的人,都应该赞同 和拥护他们;何况蒋介石统治中国二十多年,已经把祖国弄得一团糟,凡是有志之 士,无不痛心疾首,如今蒋介石即将彻底垮台,哪个还再跟他走,那是再愚蠢不过 的了!” 是的,共产党的胜利已成定局,民主人士不愿回到国民党这个破烂不堪、冷冷 清清的屋子里来了。李宗仁将希望寄托在黄启汉身上,结果又是悬而未决。 “启汉兄,”李宗仁颦眉,紧攥双拳,似乎一松手,另一个试探风向的“风筝” 也会从手中飞走。“日前我派了甘介侯博士为我的私人代表,前去上海与颜惠庆、 章士钊、雷震、江庸等社会名流磋商,希望他们作为中间人士前往北平,在政府和 共产党之间搭桥。如果他们能答应,就组织一个‘上海人民和平代表团’赴京,你 看如何?” 黄启汉点头说:“好。他们若肯出面,当然好。只怕……” 李宗仁想了想,说:“我再请邵力子出面,到上海游说他们。” 邵力子素有“和平老人”之称,黄启汉能掂出他的分量,但…… “德公。”黄启汉沉默了片刻,说:“时局严峻如此,德公不妨亲驾沪地请那 些名流组团赴京。” 李宗仁顿首,说:“好,我亲自去。” “那我就……” “不,你不能走。这个和平代表团还得你来领衔呢!” “上海人民和平代表团”终于踏上北平的征途。李宗仁回过头赶紧收拾蒋介石 给他留下和制造的烂摊子。 他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往返广州、南京,终于将那个行政院搬了回来,但孙科 撂挑子辞职了。对李宗仁来说,脚下少了个碍事的石头,对于他的政府,却不能没 有行政院院长。 恰在此时,赴北平试探的几位老先生回来了。他们此行收获甚大,受到中共最 高领导人毛泽东的接见,毛泽东说不久即可确定和谈的时间和地点,还托他们给李 宗仁带来一封信。 李宗仁的心情犹如南京满街吐芽的梧桐树,纵横在额头的深沟浅壕平展了不少。 然而,一个四分五裂,连行政院院长都空缺的政府,如何谈判呢?南京、上海由于 北上代表团带来的消息而日渐高涨的和谈空气,使得各界人士把目光盯住了李宗仁。 李宗仁最理想的行政院院长人选是黄绍竑,黄是桂系头面人物,李、白、黄虽 有恩恩怨怨,分分合合,但三人均为桂系鼎立之人。就才智而论,黄在其二人之上。 只是……李宗仁本能地想到蒋介石,如此一来,桂系色彩浓重,岂不大大地刺激了 蒋系势力?李宗仁否定了这个方案,和白崇禧思谋再三,想到了何应钦。 何应钦既为蒋系重要人物,也曾多次与桂系合作,以何应钦组阁,不仅少去许 多制肘,还可争取蒋系之人,特别是兵权在握的黄埔生。 何应钦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辞去国防部长之职,赋闲上海观鱼养鸟,那颗跳 动于胸的野心,并未沉寂。眼下蒋介石下野,李、白再度上台,使他想起1927年老 蒋下野后他和李、白那段蜜月般的合作。孙科一辞职,多年沉浮于宦海政坛的他, 敏锐地预感到李宗仁会来请他出山。 当预料成为现实时,何应钦并未欣喜,他沉吟良久,说: “德公,并非老弟不肯合作,蒋先生你是知道的……” 李宗仁当即命吴忠信给蒋介石打电话。 蒋介石在电话里说:“这个,由德邻兄安排。我是个下野之人,能说什么?” 何应钦闻听,仿若看到蒋介石那双鹰隼一般的眼,顿然一身冷汗。自1936年12 月西安事变后,这双眼经常出现在他的梦中。 “德邻兄,还是让我做个自由自在的人吧。” 李宗仁如同脸上挨了一巴掌,自己堂堂一总统,竟连个政府官员的任职之事也 做不得主!他吞下了一句“丢他妈!”无奈遣吴忠信到溪口去求蒋介石。 蒋介石这才感到拿足了“总裁”的威严,给何应钦打来电话: “这个,既然德邻想让你担任那个职务,你就答应下嘛。” 何应钦仍不敢贸然,当日飞到杭州,又转车到了溪口,在蒋介石的慈庵别墅聆 听了总裁的详细教诲,才接受了李宗仁的任命。 南京的3月乍暖犹寒,一场“桃花雪”,将嫩黄的梧桐叶打得残缺败落。李宗仁 刚刚脱下的皮暖靴,又穿上了。皮靴踩在松软的新雪上,一步一个深坑。他的两只 脚交替迈进,恰如他指掌上玩弄的两个“轮子”——和谈,备战。 他借和谈登上政治舞台,以备战固守江南半壁江山,由此达到取蒋而永久占领 政治舞台之目的。2月以来长江两岸已不闻炮声,这少有的平静鼓舞了李宗仁,使他 感到与共产党“划江而治”的理想,并非天方夜谭。 他一面派出第二个“和谈”代表团,一面抓紧滚动另一只轮子。 3月上旬,国防部召开作战会议。会议由参谋长顾祝同主持,出席者有各级将领。 李宗仁、何应钦列席了会议。 顾祝同简短地陈明了会议要旨,作战厅厅长蔡文治即开始提出“江防计划”。 他面对布满整个墙壁的作战图,说: “我军江防主力应自南京向上、下游延伸,这一带江面相对狭窄,北岸支流甚 多,便于共军船只匿藏。江阴以下,就不同了,那一带江面极宽,共军不易偷渡, 可以不必用重兵把守。……” 李宗仁插话:“我军目前有多少兵力可用于长江防御?” 蔡文治答曰:“汤恩伯司令有四十五万人,白崇禧司令有二十五万人,此外还 有舰艇一百七十八艘。” “空中力量呢?”何应钦问。 “可用于作战的飞机有二百三十余架。” 蔡文治接下来将兵力部署的详细方案一一列出。 李宗仁认为蔡之计划详尽周密,频频颌首称许。 一直默然不语的汤恩伯这时说:“我以为,我军主力应集中于长江的江阴以下, 以上海为防御中心,集中防守。”。 蔡文治惊愕地说:“从战略、战术哪方面说,我想中外军事家,都不会认为放 弃长江而守上海是上策。” 汤恩伯冷冷一笑。蔡文治在军校时曾为汤之门生,他根本没把蔡放在眼里。 蔡文治奇怪,他的这个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师长前辈一居然提出如此愚蠢的江 防方案。尽管汤恩伯满脸的鄙视之色,身为作战厅厅长,他不得不驳斥其谬误: “根据汤司令的方案,我军主力置于京、沪铁路沿线,最后只有退守上海。这 不是明摆着是自杀吗?” 李宗仁说:“恩伯,细谈一下你的想法。” 这位蒋介石下野前亲自任命的京沪杭警备总司令,威严地端坐在那里,腰板笔 挺,双手扶膝,颇有武士威仪。蒋介石赋于他的作战方针是:以长江防线为外围, 以沪杭三角地带为重点,以淞沪为核心,采取持久防御方针,最后坚守淞沪,与台 湾呼应。就是汤恩伯当时听了此部署,亦半天没醒过神儿。经过了牛反刍般的回味, 才摸清了蒋介石的底牌。 汤恩伯非黄埔嫡系,资历平平,然而在党国垂危之际却被蒋介石委以重任,他 这个京沪杭警备总司令的实力,只有唯一的蒋氏嫡系胡宗南集团可与他并翼比雄。 他的发迹源头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清晨。那是1928年,地点南京,黎明即起的蒋 介石在鸡笼山踏雪散步,见一队军校士官生喊着嘹亮的“一!二!三!四!”出操。 蒋介石为之一振,驻步而观。 队伍渐近,带队的教官映入蒋介石的眼帘,那人的五官并不醒目。扎眼的是他 的衣着,零下二十多度,他只穿了件单衬衣。 “哪个部队的?”蒋介石猛喝一声。 队伍“唰!”地一声,钉子一般猝然而立。教官马靴一并,“啪!”地一个敬 礼,报告: “中央军校第六期第三大队大队长汤恩伯!” 蒋介石跨进车门,当下到了中央军校,径直奔第三大队检查内务,而后又逐个 儿检查了所有大队。全校唯有第三大队的内务规范整洁,令他满意。 这时汤恩伯带队归营,解散前只听他狮吼一般地问道: “兄弟们,冷不冷?!” “不冷!”擂天滚地。 从此,汤恩伯三个字,输入蒋介石的大脑里。 此后,在此起彼落的国民党将领中,汤恩伯连连升迁。 也有倒运的时候,也曾有过被蒋介石喝令下跪,爬着出门的羞辱,他也咬牙切 齿背地里大骂过蒋介石是“疯狗”,但转过脸去,他还是蒋介石膝下一条最忠诚的 狗。 临危受命,悲壮之余,他也思忖玩味过“心狠手辣,谋事以周”的蒋介石究竟 将他看做乱世之雄,还是“良弓走狗”。最让他费思虑的,还是蒋介石下野之后, 他一面要按照蒋的部署行事,一面要应付这个李代总统。偏偏这个不识时务的李代 总统登台后即着手南京的防卫计划,命国防部紧急拨款构筑城防工事,报告一份份 递到他的手里,弄得他十分棘手。自他上任后,早已秘密将南京周围的大口径火炮 拆运淞沪,这几日他正秘密装备二十四摩托师,控制了二百辆美式卡车,随时准备 撤离南京,回守淞沪。 汤恩伯五十岁的脸膛因油脂分泌旺盛而光润平展,呈古铜色。此时因蔡文治的 当众反驳,又闻李宗仁发问,表皮的毛细血管有些充血,渐而由古铜色转褐红,继 而紫红…… “这是蒋总裁的部署!”汤恩伯索性亮出了底牌。 李宗仁头一懵。他想起蒋介石下野之时,司徒雷登曾谴责国民党政府,说美国 情报局得之蒋介石有放弃南京,退保台湾之举。当时李宗仁还不相信,如今证实了 美国情报的确凿。看来蒋介石真的是釜底抽薪,要另起炉灶了。 蒋介石的这个惊心动魄的游戏,足让在场的各级将领瞠目结舌,一时交头接耳, 会场乱若蜂窝。 李宗仁一时气得像呛白了脸的溺水者。 蔡文治倒是生了反骨,不依不饶地说:“蒋总裁已经下野,汤司令不必以势压 人。现在兵临长江,时局危急,一切要以党国存亡为重。你那个江防计划势必江破 京陷,至时你能守得住上海吗?!……” 不等蔡文治说完,汤恩伯“啪!”地一拍桌子,气得血脉愤张,失态地吼道: “你蔡文治是什么东西!什么守江不守江!我毙了你再说!我毙了你再说!……” 说着将面前的文件猛地一摔,冲出会场。 会场大哗。 蔡文治没想到汤恩伯如此不可理喻,抖着两手收拾被汤恩伯摔得七零八落的文 件,忍无可忍地说:“这还能干下去?!这还能干下去?!我辞职了!” 李宗仁望望何应钦、顾祝同,哆嗦着嘴唇说:“这局面如何收拾?!” 顾祝同苦笑。 何应钦摇摇头,说:“老总不答应,有什么办法?只有如此。” 李宗仁哪里知道,蒋介石的这个部署,是早已分别跟何、顾二人通过气的。 三 一个金发隆鼻灰眼睛的五岁女孩紧紧抓着一只枯槁的大手,仰起天真困惑的脸 问: “爷爷,这就是瀑布吗?它是怎么挂上去的?” “它不是挂上去的,爱仑,是很多很多的水,汇到一处,由高处流下来的。” “为什么很多很多的水会到了一处呢?爷爷。” 爱仑没得到回答。 爱仑身边那个穿着厚厚棉袍的老者沉默地望着雄伟旖丽千丈岩瀑布。 这是距溪口十五华里的雪窦山,记载中国名山大川的书上没有雪窦山,但它的 雄浑伟拔,幽静清峻,足令到过此地的人终生不能忘怀。在这初春薄阳的日子,山 川宁静,云雾绕绕,淡淡的曦光穿透雾纱折射出一派旖旎,仿若仙子从天穹撒下的 霓裳。随着阳光的强弱,霓裳时而如斑斓的光束闪动,时而幻为半透明状的蝉翅轻 抖,空灵恰逸,给人无限遐想。 千丈岩瀑布悬于千丈绝壁之上,飞流直下,若天河倒垂,乱雪狂溅,百川来汇, 万马奔腾,声震千豁,扫天荡地…… “父亲,记得王安石曾有一首观瀑布的诗。”蒋经国说着徐徐吟道,“拔地万 重清嶂立,悬空千丈素流分。共看玉女机丝织,映日还成五色纹。” 儿子、孙女的话蒋介石都没有听到,他的目光凝固在飞湍的瀑布上,思绪万千。 民国十五年,北伐大军踏上征程,犹如万马奔腾,扫天荡地,悲亢的歌声中,每一 天,每一个时辰,北上的队伍都在扩大,三路纵队,四路纵队,六路纵队,八路纵 队……状若百川来汇,那种自愿自发的投入,那种不管不顾的牺牲,那种激情昂扬 的追随,唯恐追之不及的奋跃,恰如这千丈瀑布,飞湍激奋,势不可挡…… “……国民党非彻底再造,已断不能从事复兴革命的工作!” 蒋介石突兀地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又沉默了。 引退以来,蒋介石常常携儿孙徜徉于山林泉石之间,如骚人墨客,访竹问兰, 植菊对奕;如淡泊老者,清溪观鱼,山门焚香。然而,他那双鬓猝生的白霜,泄露 了他内心的痛苦和沉重。 蒋经国在他的日记里写道: 父亲于“引退”后,对于这回革命失败的原因,曾在“日记”中作如下的检讨: “此次失败之最大原因,乃在于新制度未能成熟与确立;而旧制度先已放弃崩溃。 在此新旧交接紧要危急之一刻,而所恃以建国救民之基本条件,完全失去,是无异 失去其灵魂,焉得不为之失败。” 父亲对于本党改造方案,特加研究。自谓:“当政二十年,对于其社会改造与 民众福利,毫未著手,而党政军事教育人员,只重做官,而未注意三民主义之实行。 今后对于一切教育,皆应以民生为基础。亡羊补牢,未始为晚。”同时,认为: “党应为政治之神经中枢与军队之灵魂,但过去对于军政干部无思想指导,驯至干 部本身无思想,而在形式上,党政军三种干部互相冲突,党与军政分立,使党于军 政之外,乃至党的干部自相分化。干部无政治教育,不能使全党党员理解中央之政 策,而且对于干部亦未能有集体的、配合的、系统的领导与运用。于是,领导之方 向不明,而无力贯彻政策之执行;使每一个干部只感觉受其约束,无权力;于是心 存怨望,且倭卸责任。要改正上述缺点,应拟定具体纲要实施才行。”并应“一切 以组织为主,纪律为辅。故组织应在纪律之先。组织的对象:第一为人,第二为事 与物(包括经费在内)。至于干部训练,与重建之方针:必须陶冶旧干部,训练新 干部。其基本原则:(一)以思想为结合;(二)以工作为训练;(三)以成绩为 黜陟。” 这是失败基因的深刻检讨,亦是重整革命的正确南针;我们必须随时随地、至 诚至谨加以领略,服膺与力行。 徜徉于溪口的山水之间,蒋介石对他的党、政、军进行着深刻的反思。山野的 幽静,山风的冷峻,释放了他的焦灼燥暴,使得那多年积淤于腹内的“瘴气”缓缓 舒解。他那清癯的面孔常常陷入深思,目光所及之物,常常悟化般地得以启示,似 乎上帝在为他指点迷津。这使得他的内心愈发痛苦,就像一个驭手,自认为驾轻就 熟,翻然有术了,牧场马群却不再属于他。 蒋介石能在中国这个大舞台上坐至今日,毕竟不是一介草莽,大起大落的三次 下野,奇迹般地两次复出,可以印证。 他常常连续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枯坐。风梳理着他稀疏可数的华发,云带着山 的冰冷从他脸颊上抚摸而过,在这种看似静溢超脱中,改造国民党的方案出来了; 改革国民党军队的计划出来了;重建干部的方针出来了。…… 他修家谱,祭宗祠,洒扫祖坟,寻觅童年旧迹,甚至颇具几分童趣地和家人一 起做青囗,每一件做得都十分专注。就在这专注里,七座无线电台在溪口架设起来; 江南半壁河山的绝对权威在四明山树立起来;穿着便衣简装的将领、高级官员在 “慈庵”出入频繁起来。…… 2月10日,存于上海的最后一批黄金运抵台湾。蒋介石观云的目光这才清晰起来。 继而,孙科将行政院迁至广州。他儿时吃的家乡青囗才有了故时的滋味。 汤恩伯报告一切确保淞沪的计划正顺利进行,大口径火炮全部启运上海,摩托 师装备也指日可待。他和孙女爱仑戏耍时才真正感到了天伦之乐。 他只不过换了个指挥地点,国民党的这套马车,鞭子仍在他的手上。 他不可能坐视李宗仁与共产党的合作,他决不会让他的党和共产党坐在一个房 子里共掌中国的命运。 他只是在等待时机。他坚信美国可以抛弃他,但不会放弃他们的在华利益,而 中国是非他莫属的,到头来他们还是要来找他的。他之所以要确保上海,是看到共 军大势难阻,而本党、本军无论斗志和兵力均难守住长江。上海与台湾只是一水之 隔,在上海作战既可影响国际视听,又有台湾做后方基地,他随时可向上海增派空 军、海军,随时可将他的军队向台湾撤退。既无空军又无海军的共产党,想要渡过 海峡作战,目前还是个梦想。 听到中共电台发表新华社发言人的声明,蒋介石冷笑道: “有些人以为我这个头号战犯一下野,便可换取全国的和平,准备弹冠相庆。 却不知毛泽东不给他们面子,这个声明是给李德邻头上浇了一盆冷水。” 上海颜惠庆等人北上呼吁和谈的消息到了溪口,蒋介石坐在暖炉前,对儿子说: “看来,李德邻是非要与虎谋怅啦。” 3月3日,是个少有的晴天,蒋介石脱下臃肿的棉袍,还修理了他那稀疏的鬓发。 蒋经国到宁波机场接人去了,来的是素有“和平将军”之称的张治中。 午时,蒋经国将张治中以及和张治中一同前来的吴忠信接到了溪口蒋介石的老 宅。此宅背山面溪,正房三间,匾题“素居”,为蒋母与蒋之结发妻子毛氏生前所 住。片刻休息,蒋经国又亲自陪张治中住进了武岭学校。 武岭学校规模之宏伟,令张治中惊诧。这个庞大的建筑群,有教学大楼、宿舍 大楼、医院大楼、健身房、浴室、盥洗室、餐厅。幼稚园、大礼堂……设计精致的 大礼堂,如同一个富丽的艺术宫,妃色的墙壁上挂灯、壁灯,璀璨之中,最为醒目 的是八幅红木镶就的镜框,框内镶嵌着湘绣的岳飞《出师表》。 与这个学校关联的还有武岭学校农事实验场、林场、电厂、救火会、红十字所、 公园、图书馆、民众阅览室等。 这使张治中想起蒋介石和宋美龄1937年倡导的“新生活运动”,1942年在陪都 重庆曾经像突起的台风,很刮了一阵子。终因民众尚未解决“食不裹腹,衣不蔽体” 的活命问题,“新生活运动”也就既无法“新”,也运动不起来了。张治中是赞成 这个倡导的,蒋介石曾经说过:“我们要改造社会,要复兴一个国家和民族,不是 用武力能成功的,德国的复兴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张治中安徽巢县人二级陆军上将,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他“执教十年, 避开剿共”,是一个没有同共产党打过仗的国民党将军。 在中国的历史上,他是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他对蒋介石十分忠诚,对中共的友 谊也很真诚。他爱国,也参加过国民党政府一些卖国的勾当。他是个大官僚,但也 讲些民主。奇特的中国政治和文化,造就了奇特的时代人物。由于他的这些特殊性, 使得他在国共之间产生了特殊的作用。 1941年“皖南事变”发生后,张治中向蒋介石上了“万言书”,痛陈对中共问 题处理的失策,力主两党和谈。 漫长的八年抗日战争结束后,张治中为“国共和谈”三飞延安,志诚和平。毛 泽东被张治中专机接到重庆,住在张的官邸——桂园。一个多月后桂园诞生了国共 两党签订的《双十协定》。离开重庆的那天,毛泽东紧握着张治中的手说:“你为 和平奔走是有诚意的。你能把《扫荡报》改名《和平日报》,不简单。迫害青年的 四川綦江战干团被你撤销,是件好事!” 《双十协定》签订后的第三天,蒋介石便秘密颁了《剿匪手本》。一个月后, 各战区高级将领集于重庆,筹备举行对中共的作战会议。张治中这时在新疆,得知 这一消息后,寝食难安,又秉笔直书,洋洋万言,直寄重庆蒋介石展。在信中他沉 痛地写道:“关于中共问题采取政治方式解决,钧座与中央曾一再宣示,此为国人 所共同体认与热烈拥护之方针。”“倘为一时感情之愤激所冲动,或为任何个人与 某一地区目前之利害,而放弃政治解决之方针,使国家蒙受极不利之影响,职殊未 敢苟同。……” 蒋介石未因张治中的沉痛而动摇他“勘乱”的决心。 内战打到1948年的春天,陕西宜川战役发生,胡宗南的精锐大部被消灭,蒋介 石接连几个电报命张治中到西安统一指挥西北五省军事。这时在兰州的张治中,列 举了种种理由,拒绝任职。这年的11月,张治中和蒋介石在南京有一次“交锋”式 的谈话。 蒋介石:“文白,你对局势有何见解?” 张治中:“钧座,这个仗万万不可再打下去了!” 蒋介石:“不打怎么办?” 张治中:“放弃‘勘乱’主张,由总统来倡导和平。” 蒋介石:“那就是要我下野。我不能讲和,现在不是讲和的时候!” 张治中:“钧座,辽沈战败,五十万精锐丧失,目前军心涣散,民心思安,现 在不讲和,我们是注定要失败的!” 蒋介石:“革命党人是不怕失败的卜’ 张治中:“革命党人是不怕失败,但我们纵然失败,也要对国家、历史有所交 代!” 那次蒋介石召见他是想让他出任行政院院长的,张治中表示: “勘乱政策不变更,我绝不能接受此职。如果钧座倡导和平,我愿当一个参军 供奔走。” 蒋介石下野后,张治中回到兰州。2月7日,他在甘肃省党部纪念周上,发表了 《三年来和运的回顾与展望》的长篇演讲,将他一贯的主张和盘托出,暗示西北也 必须和谈。并决心安定下来,做些和谈的准备工作。 这时李宗仁正在谋划和谈的正式代表,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张治中。于是连连去 电,催促张治中到南京商谈和谈事宜。张治中的一些朋友也致电、致函敦促此事: “无论和谈是否成功,你既然一贯主和,现在双方都有言和之意,你当承担起此利 国利民之大事。” 张治中经过反复思考、权衡,接受了李宗仁的邀请,2月22日到了南京。 那天南京气候十分恶劣,浓云低垂,淫雨狂泼,能见度只有二百米,飞机在机 场上空盘旋了足足半个多小时,才落了地。 南京的政治气候,并不比自然气候好。几天下来,且不说李宗仁向他倾吐了多 少蒋介石于溪口操纵党、政、军的苦衷,只是张治中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已足以 令他惊诧。李宗仁身为代总统,提出释放张学良等政治犯,竟难能做到。节前代总 统想慰劳首都卫戍官兵,代总统话也发了,“愿”也许了,官兵为之欢呼、雀跃了 数日,节过了,代总统许的“愿”也未见兑现。李宗仁发了脾气,拍了桌子,又能 怎样?国库里的“家底子”早已秘密运到了台湾。顾祝同到李宗仁府上赴宴,一席 未终,先后接了蒋介石从溪口打来的三个电话。 张治中惊诧之余,感到如此党不党,国不国,军不军,且不说与中共和谈,党 国先自亡在蒋介石的手中。他萌动了劝蒋介石出国的念头。 想法一提出,一片赞许声,李宗仁更是激越万端。然而推举谁去,谁都连连摆 手摇头,这样的事明摆着是去“触霉头”,平素在蒋介石面前尚紧张得话都说不清, 此刻充当说客,去“下逐客令”,自是没有胆量。 张治中说:“我去吧。” 吴忠信本来要去溪口看望蒋介石,便与张治中结伴而行。 次日,蒋经国陪同张治中、吴忠信循山而上,到妙高台别墅去见蒋介石。 妙高台别墅建于妙高峰上,别墅的对面是雪窦山。环围在雪窦山四周有九座高 峰,但见峰刺天穹,云遮雾嶂,巍峨峻拔,令人肃穆。 略事寒暄,蒋介石迎头抛向张治中一句: “你来做什么?是劝我出国的,是不是?!” 张治中大吃一惊,顿时语塞。 此行的目的仅是李宗仁、吴忠信、张群等极少数人清楚,为何一下子蒋介石便 知道了呢?张治中尴尬地愣在那里。 蒋介石继续发作道:“逼我下野是可以的,要逼我亡命就不可以!下野后我是 个普通国民,哪里都可以自由居住,何况是我的家乡!” 吴忠信急忙打圆场:“总裁,文白是来看望总裁的,总裁到溪口之后,他还没 有来过。” 吴忠信的身份很特殊,蒋介石的次子蒋纬国是由吴忠信的夫人王唯仁带大的, 两家的私交自是不必说。吴忠信又是个出名的和事佬,在国民党高级官员的重重摩 擦中,他常扮演着“润滑油”的角色。就是与蒋系对垒的桂系集团,也买吴忠信的 账。早在1929年,蒋在政权稳固后,决定讨伐桂系,由于吴忠信从中斡旋才化解干 戈。李宗仁由此对吴心存感激。蒋介石决定下野前,将吴抬了出来,有吴忠信留在 李宗仁身边,他放心,李宗仁也能接受。1948年12月4日他夜召吴说: “我打算让你担任总统府秘书长。” 吴忠信惊诧:“我不是秘书长的材料,无论如何担当不了!” “察目前局势,我不能再干下去了。我走后,势必由李德邻来过渡,你的任务 是拉李德邻‘上轿’。” 这样吴忠信留在李宗仁的身边。 蒋介石的口气缓和下来,干着嗓子说:“这个,既然来了,就住些日子,和我 这山野之人一起散散心。这里比不得六朝古都,却也有南京没有的清静。” 张治中就这样住了下来。妙高峰委实一奇峰,高出万山的峰顶旷若庞大的平台, 据台而眺,东望太白,西连天姥,南引天台,北跨四明。俯瞰台下,云海起伏,沸 沸扬扬,隔断了天上人间,恍若羽化。 白天蒋介石和张治中、吴忠信游雪窦山,上仰止桥,观瀑布;夜晚清风月明, 山光溪呜,围炉而坐,谈山论水,说古道今。 “康有为认为,世界山川之美,黄山第一,美国黄石公园第二,可惜他本游雪 窦山。”蒋介石说着话峰一转。“凡事不可臆断,世界事物之繁盛,实不能以一得 而自足。” 倘祥于山水之间,心神于山水之外,话题常常由山水而延伸至政治、军事、党 务,谈得最多的还是和谈。 吴忠信说:“和谈的门打开了,和谈成功的希望之光没人能看到。政府人士无 不忧心忡忡。” 张治中道:“与共产党的和与战,关系国脉民生,势在必行。” “文白,你是一贯主和的,这次你打算与共产党‘和’到什么程度?”蒋介石 问。 “中共所提八项的第一项战犯问题,我们不能接受。关于军队改编,我们认为 应先决定全国军队数额,而后研究双方军队所保持的比例,最终完成军队国家化的 目标。” “地域及限度呢?”蒋介石又问。 “我们希望能够确保长江以南若干省份的完整,由本党领导,就像东北、华北 各地由共产党领导一样。必要时,我们可以让步到湖北、江西、安徽、江苏四省以 及汉口、南京、上海三市联合管理。” “不。”蒋介石摇头。“共管一事,不必由我们提出,共产党未必能想到。” 张治中点头。 蒋介石又道:“我会竭力支持李德邻的,他担负的责任就是我所担负的责任, 他的成败就是我的成败。文白,你们回去可以将我的意思转告德邻,希望他们转变 对我的认识和态度。目前共产党兵临长江之滨,不是我们计较个人得失的时候。御 敌之首要一条是内部的团结,我是不准备再出山的,终我之一生也不准备再度执政。 在溪口这些日子我做了反省,我出任总统实在是一个错误!” 张治中有些动容,蒋介石能如此忠公体国,给了他很大鼓舞。想到此行的目的, 他委婉说道: “总裁,溪口山峦叠翠,水溪潺流,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但总裁多年为国 事所劳,国而忘我,无暇出洋观光展目,此时何不出去走走?” 蒋介石警觉地望着张治中:“我一个暮年之人,出洋何利之有?我看不出。” 张治中感到不能再失去这个进言的时机,娓娓道:“出洋之利甚多。其一,出 国之后,可不再作反对者之攻击对象;其二,转移国人观感,示之赞同和平之形象, 以恢复国人对总裁的怀念与信仰;其三,倘若和谈失败,可避免其责任,倘若中共 在和谈中提出有伤我尊严的要求,总裁不在国内,也好摆脱进退两难的窘境;其四, 避免再负战争之责任;其五,对于党政军那种麻木的情绪,腐化的生活以及依赖的 心理,亦是一个刺激。以唤起觉悟,恢复其对领袖的信仰;其六,对于总裁个人, 出去走走,既愉悦心身,又可广益见闻,结交些国际朋友。” 显然,张治中这一番话是经过准备的。蒋介石宽容地笑了笑。在国民党的高级 将领与官员中,像张治中这样敢直面陈辞者,委实不多。蒋介石欣赏他与反感他的, 皆出于此。 “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害,此事也不会例外吧?”蒋介石问。 张治中点点头,说:“是的。总裁一走,党政军顿失维系中心,不免更形涣散。 但如果付托有人,组织得力,似无可虑。何况本党早已名存实亡,尚须彻底改造始 可复兴。” 蒋介石的脸色阴沉下来:“文白,你看到报纸上那些文章了吗?就是报道你来 动员我出国的文章?” 张治中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此事已经见报。 “如果希望我出国,也要好好地来。有些人太不了解我的个性,竟想利用中外 报纸对我施加压力,这是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的!我可以自由地到国内任何地方, 即使国外也可以,但是,绝对不能出之于逼迫!” 张治中内心叹道:看来此行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