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长江北岸 一 刘伯承伏案疾书,清秀遒劲的蝇头小楷,一丝不苟地落在黄黄的毛边纸上—— 《渡江战术注意事项》。他的严谨体现于战场。案头、甚至生活中诸如起居、言谈、 着装。他打的绑腿,那种叠摞起来的“人”字花,紧挺精神,一丝不苟,一年四季 如此。即便在盛夏,过黄泛区的时候,后面三十万大军尾追,天上层层飞机轰炸, 脚下是一陷三尺深的淤泥。 3月下旬他带领二野司令部进了皖西重镇六安。六安是当年的苏维埃革命老区, 几乎家家都“闹过红”,户户都有子弟参加红军。解放军进城的那天,满城的红旗 红标语,满街满巷的欢迎人群,城楼上都站满了。 城北小学的老校长,带领着学校的教员、学生正挥舞着小红旗欢迎解放军,县 工委的干部找到他说: “解放军不愿扰民,要在学校的操场露宿,你看怎么办?” 校长说:“天还这么冷,那不行!我们放假几天,把教室腾出来,支援渡江大 军。” 学校立即动员,除了一问女教员的宿舍,全部腾了个空。 傍晚学校门口来了三辆吉普车,一位身材魁梧,戴着眼镜的老军人从车里走出 来。 老校长得知那就是刘伯承,激动地说:“哎呀呀,他还是川蜀名将,讨袁英雄 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名字了!我们学校幸运啊,再不敢想刘伯承能在我们学校住!” 刘伯承住在了后院的三间平房里,那是学校的算术教员室。 刘伯承手中的笔迅速地移动着—— 《渡江作战之研究》与《敌前渡河战术指导》前已发作教材,兹据最近情况特 提出以下战术注意事项: 其一、敌人在长江北岸以桥头堡、要塞及江心洲支点等构成的掩护阵地,其企 图是及早察明我渡江部署,堵我渡江出口,配合其舰队、飞机迟阻我渡江行动,以 掩护江南主阵地的防御实施。 其二、我们从事渡江的战术训练,…… 刘伯承逐一阐述着他以十点构成的《关于渡江战术注意事项的指示》。 早在1947年,刘伯承在大别山转战期间,就常常抽暇在地图上以汉水模拟长江, 研究强渡作战的战术和技术问题。在淮海战役中,他也没有间断过对渡江战役的考 虑。当他撰写《论苏军对筑城地带的突破》的编译前言时,着重写了突破江防的问 题。 《论苏军对筑城地带的突破》一书,赶在了渡江之前出版了,刘伯承在该书前 言中分析了国民党军的长江防线,他一针见血地指出: 长江布防,有所谓“直接配备”,即将其主力直接配备于长江南岸;有所谓 “前进配备”,即将其主力前出于长江以北广大地区作战;有所谓“后退配备”, 即以一部配备于长江两岸要点,强化侦察,而以主力分别配备于南岸纵深的机动地 点…… 蒋介石长江防御的前进配备,大而言之,即其在黄河、长江之间的防御;小而 言之,即其经常叫嚣的“守江必守淮”。这些都因淮海战役基干兵力的丧失而无法 实施。其后退配备,也因兵力少,江防宽,与南岸交通困难而不能如此做。他不能 不着重于“直接配备”,但是还是因为兵力少而不容易做了。汉口以下长达二千余 里的长江防线及其必要的纵深配备,太费兵力了。在长江向北岸鼓出的突出部,如 汉口、浦口等要点,也各只有两基于军的兵力,遂使这样漫长的江防,成为一条不 能动弹的“死蛇阵”,任人横斩。如其一处被斩断,则全线震憾。 对于如何斩断这个“死蛇阵”,刘伯承认为: 必须善于搜集船只;善于组织部队作战;善于侦察南岸敌人的防御配备,进行 精细的研究,力求在宽大正面同时渡江的情况之下,针对敌人的弱点做出重点突击 的部署;善于组织集中的炮火以支援渡江的步兵,使其不遭到敌人舰队、炮兵和坦 克的阻碍。 刘伯承在平房东面一间里埋头于他的《关于渡江战术注意事项的指示》一文的 写作,平房的另外一间里,刘伯承夫人江荣华正接待她多年不见的乡亲和战友们。 江荣华是六安郝家集人,这个圆盘脸、宽脑门、大眼睛的刘夫人,早在六霍起 义时期就加入了革命的行列。这次又回到了家乡,见到了幼时的伙伴和当年的战友, 激动和兴奋使她那双大眼睛蓄满了泪水。女人常常以她们的直觉感悟一切,即便是 战争也不例外。她们谈这些年各自的经历,江荣华说: “伯承常说,‘勇’字是‘男’字头上戴了顶花冠,男人不勇就不配做男人。 战场给我的感觉是,参战的所有人都没有了性别,没有了男,没有了女,只剩下自 己人和敌人。这些年我常常忘记自己是个女人,但又常常做女人梦。反反复复常是 同一个梦,梦里花轿已经到了门口,我对着镜子盘头、插花。插啊,插啊,插了满 满一头,再一照镜子,突然全没了……” 素有珠城之称的蚌埠市南郊有一个叫孙家圩子的村庄,村子侧后是梅花山,山 上的石头全是梅花图案。村子不算小,大都是土坯墙,茅草顶。 3月下旬,甲长带着几个兵来号房子,首先进了孙敦兰的家。上个月国民党第八 兵团刘汝明的部队也在这个村子住,刘汝明就住在孙敦兰家里。怕大哥、二哥被抓 壮了,孙敦兰的母亲把大儿子、二儿子藏进地洞里,洞口就在母亲的床下。哪知刘 汝明就住进了母亲那间屋子里,饭、水都没法往地洞里送,急得母亲躲在柴棚里直 哭。幸亏住了一天,刘汝明和他的部队就匆匆忙忙走了。此时一听说又要来兵,母 亲紧张得浑身发抖。 甲长说:“这次来的是共产党的兵,是解放军。” 孙敦兰的母亲仍是抖个不止。她没见过解放军,也没听说过共产党。 甲长旁边的大个子兵说:“大娘,别害怕,我们就是抗日时候的新四军,现在 叫解放军。” 孙家圩子这一带抗战时期是游击区,日本的部队和伪军住蚌埠市,新四军在梅 花山。那是罗炳辉带的新四军五支队。白天是日伪的天下,夜里是新四军的天下, 这一带的百姓没有不知道新四军的。孙敦兰的母亲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将南面新盖 的准备给二儿子娶媳妇的四间茅草房让了出来。 孙敦兰那年十四岁,开始被母亲锁在后排屋子里,后来从窗口看到几个兵拉着 一些绳子,东一条,西一条,往南屋里拉,觉得挺好玩,就越窗而出,站在院子里 看。看着看着,就凑到南屋门口,明明屋里没有一个人,却听到有人说话,还是个 女人的声音。他吓了一跳,仔细寻找,渐渐发现声音是从一个方方的木头匣子里出 来的。 “闹鬼了!”他喊了一声,撒丫子就跑。 院子里的兵轰然大笑,故意逗他:“越跑鬼越追!” 他头也不回,“嗖!”地又跳进窗内。 第二天大部队就来了。住进孙敦兰南屋的是个胖子,四十多岁,不算高,大脸 盘,大眼睛,大嗓门,跟着四个听差的。孙敦兰的母亲还是把大儿子、二儿子藏进 地洞里。 一天过去了,那胖胖的官只在傍晚到村外遛达了一会儿,一整天都没出屋门。 到他屋里去的人倒是不少,个个匆匆忙忙,拿着纸、本,喊着报告出出进进。孙敦 兰的父亲对母亲说: “这些兵倒像是新四军,在村里征粮草,都是公买公卖,不打人,不抓了,不 看女人,穿戴也齐整,跟刘汝明的队伍不一样。我看还是把两个小子叫出来吧。” 母亲同意了。 孙敦兰说:“别锁我了,我听到别人家的小孩在外面唱歌呢。” 母亲也点了头。 第二天孙敦兰的父亲出门到田里去,那个胖胖的官笑呵呵地打招呼说: “老板,种了几亩田?” “四亩,长官。” “庄稼长得好不好?” “托长官的福,今年雨水不缺,麦子、稻子都还可以。” “哈哈,我没的福啊,老板是托自己的福噢!”说着进屋去了。 孙敦兰的父亲在院门外间站岗的兵:“住我家里的长官是个大官吧?人很和气 哩。” 站岗的兵说:“是个团长。” 孙敦兰这天跑到打谷场上玩,一个比他高不了多少的小兵教他们唱歌。回到家 里,他唱给母亲听: 你和我是弟兄, 手拉手干革命。 吃和喝咱都有, 再也不受穷。 老百姓爱我们, 我们也爱老百姓。 唱得母亲笑了,继而叹道:“咱穷人就是穷命,想再也不受穷,不管啊(安徽 方言,不行的意思)!” 这天夜里,孙敦兰大伯的儿子孙敦荣悄悄对他说:“三哥,告诉你,这回来的 大军稀罕事多呢,我家住的那矮个头儿官儿,天不明就用井水洗身子,真的,不信 明天你早起去看。” 次日,孙敦兰早早爬了起来,溜出门去,孙敦荣已经在等他。两人跑到孙敦荣 家的围墙后面,透过篱笆的缝隙,果真看到一个矮个子的人身上只穿了一件短裤, 撩着一大桶冰了巴叽的冷水在冲澡。孙敦兰看得打了个寒颤,紧了紧身上的棉袄。 孙敦荣低声说:“三哥,看他洗得挺痛快,咱们也试试?” 孙敦兰犹豫地:“那不冻猴啦?” “你看他,身上都洗红啦,他咋不冷?” “他们这些人会闹鬼儿,能把人装到一个很小的盒子里,不用洋油,不用火, 手一碰,灯会自己明!……” “小鬼,你们在那里做啥子嘛?”那矮个子官发现了他们。 他们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嘀咕: “他们为啥都管小孩叫‘小鬼’呢?!” “大概,……他们都是‘大鬼’吧。” …… 这天站岗的兵给孙敦兰家里人打招呼,说这几天南屋要开会,让他们配合配合, 安静些。 果然,这一天来了不少人,院外停了好几辆小汽车,南屋里不断传出笑声。从 窗子可以看到,那个胖胖的官和一个瘦老头儿最能笑,那个洗冷水澡的矮个子不好 笑,抿着薄嘴唇抽烟,看他们笑。孙敦兰又被母亲锁在屋里,怕他瞎胡闹,影响南 屋开会。四十八年后,孙敦兰老先生对笔者说: “哪里知道,那时候南屋里坐的都是中国的元帅和将军。住在我家的是陈毅, 住在孙敦荣家里的是邓小平,那个瘦老头儿是谭震林,其实他那时候也不过四十多 岁,在我们孩子眼里,他可是个老头儿了。长大后我喜欢看历史书,看了一些回忆 录,一对号,可不得了,原来那个‘鼎定乾坤’的《京沪杭战役实施纲要》就是在 那几天研究形成的,就在我家这座土坯茅屋里,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简陋的作战会议 室了吧!……” 孙敦兰老先生说得不错,1949年3月26日总前委会议在孙家圩子召开。刘伯承组 织部队向长江北岸开进,不能到会,其余四人邓小平、陈毅、谭震林、粟裕都出席 了。一些兵团司令也列席了会议。 这些老总们各自独挡一面,很少能得一聚,少不了互相问候、打趣,谭震林听 说陈毅得了一个“海柳烟嘴”,便有“共产”的“企图”,说: “听说仲弘(陈毅的字)先生,近日得一宝贝,也不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小 气了嘛。” 陈毅狡黠一笑:“林老板,想打我的‘秋风’吧?本人就是不上你的当!” 众人大笑。 邓小平点了支烟,宣布会议开始。 他首先传达了中央七届二中全会的精神,而后宣读了3月19日和22日的军委来电。 军委在3月19日的来电曰:“……决定4月1日为南京代表到达北平并开始谈判之 日,大约在4月5日以前,即可判明谈判有无希望。”22日的来电指出:“……如此, 全军可于4月13日或14日可以开始渡江,这样对于谈判有利。” 时间是极其紧迫的,渡江战役即将拉开帷幕。这次战前会议即具体实施渡江方 案的会议。 邓小平指出会议的总原则是:要有对付敌人集结兵力于京、沪、杭地区暂时与 我对峙或决战的准备,要考虑渡江后站稳脚跟,巩固滩头阵地,打退敌人反扑,尔 后乘胜向纵深扩大战果。 这个原则是在粟裕的情报网所搜集的大量情报基础上提出的。 毛泽东在1948年就有派粟裕渡江的战略构想,后听取了粟裕的意见,推迟了这 一行动。但一向有着“超前”意识的粟裕,从那时即开始了渡江的准备,先后派出 三批小部队和地方干部南下,对长江的渡口、水文以及与长江相关联的湖河港汉进 行了详尽的调查,并绘制了地图。第三野战军分布在南京、上海等城市的军事情报 网络搜集的大批有价值的军事情报和各类军事地图也为这次会议提供了重要的信息。 粟裕在淮海战役之后,回济南治疗了胃病,这个常年伴随他的疾病,每每在他 极度紧张、疲劳之时,要恶性发作一次。从他那黑瘦的面颊,重重的眼晕上,明显 看出病魔和疲劳还没有离开他。这个生性沉默,不拘言笑的“粟郎”,永远是那么 沉稳恬静,如同一潭幽深清澈的湖水。毛泽东注意到他的不凡,曾经认真地望着他 的凹眼睛,问他是不是少数民族。粟裕摇头。其实,粟裕是侗族人,生前他却一直 未知。湘西山区那个有着一片枫树林子的农家小院是他童年的记忆,但那个小院不 知道自己养育了一个卓尔不群的人物。 粟裕在会上发言,他着重指出:汤恩伯有七十五个师,其中在江防第一线的有 五十四个师,重点部署于南京、上海之间;位于浙赣线上的有二十一个师。白崇禧 的四十个师部署在第一线江防的有二十七个师,第二线有十三个师,另以江防舰队 和第二舰队共有舰艇一百三十余艘,分别位于长江中、下游,三百余架飞机分置于 南京、上海、武汉等地。从近期得到的情报分析,敌人长江防御的明显特点是第一 线兵力不足,二线部队几乎没有。如此看来,敌人有可能在我各路大军顺利渡江的 形势下,形成溃退局面,撤守浙赣线作纵深抵抗。 会议在研究具体方案时,谭震林发言指出:军委要求我们4月13、14日渡江,那 日正是农历十六,月光通宵,我第一梯队的突击队无法隐蔽,不能求得战术上的突 然性。因此建议推迟两天,于4月15日,即农历十八的晚九时以前开始渡江,那时正 值昏夜,出动有利。 大家一致同意此建议。会议发言热烈。 讨论到渡江的具体办法时,邓小平说: “1947年我们大军南下,强渡黄河前,伯承同志对敌前渡河战术进行过一番研 究,给部队下发过一份材料,反映很好。这次会议他没能来,我这里有一份《渡江 作战之研究》,是伯承同志写的,非常有价值。” 陈毅接道:“伯承同志的这个《渡江作战之研究》,我看了,能回答解决渡江 中的许多问题,我看还是在这里念一下子。”他从邓小平手中接过材料,风趣地说, “伯承同志可是个大军事家,大知识分子,对军事理论很有研究,我陈毅照本宣科, 众将官可要听好噢。” 根据我们了解,长江上是不能架浮桥的,只能漕渡,主要的渡河工具是木船加 风篷;其次,我们的渡江行动,敌人已有准备,不易奇袭偷渡;第三,长江很宽, 我岸上的炮兵不易收到压制敌人火力之效,支援第一梯队困难;第四,敌人有海、 空军配合,对我渡江是一个较大的威胁。怎样看待这些问题呢? 刘伯承上来就抛出了一大堆问题,像一把钩子先勾住指战员们的心,而后才逐 一分析研究,论据、论理独道精辟,令人豁然开朗。可惜陈老总念得太快,那些做 笔记的兵团司令员忙得丢三拉四,还是没记全。 陈毅说:“小平同志,伯承这份材料干脆多印一些下发部队,你看如何?” 邓小平表示赞同。 这时机要参谋送来两份电报。邓小平接过展读,一份曰李宗仁又从西北调了一 个独立第九十五师增防江南。邓小平把电报递给陈毅他们,想了想,说:“对头, 从前我在冯玉祥那里工作的时候,就晓得这个部队,现在又要见面喽。” 接着,邓小平又看第二份电报。看着看着,突然倏地扬起了双眉,欣喜地高声 说: “好啊,毛主席、党中央,昨天进北京啦!” 当时北京还叫北平,但是在座的人都听到邓小平说的是北京。 这个消息使会场为之雀跃,虽然党中央和毛泽东进北平是情理中的事,然而一 旦这一天成为了现实,那种振奋与激动,还是让这些数十年横刀立马的将军们为之 动容的。这让他们切实地感到,新中国的诞生已为时不远了,共产党为之浴血奋斗 的理想就要实现了。 邓小平为了克制难以驾驭的情感,点上了一支烟,一口嘬下半截儿,不太喜欢 说笑的他,这时不乏幽默地说:“哎呀,以后进京可要三跪九叩喽!” 三野的参谋长张震是个活跃的人物,接道:“可要小心哟,弄不好要推出午门 斩首的!” 陈毅大笑:“同志哥,还要刀下留情嘛。” 谈笑间,两张并在一起开会用的八仙桌已经拉开,摆上了饭菜,不等招呼,众 人早围桌而坐,挥舞起筷子。 饭后会议继续,傍晚时总体部署完成:第二、三野战军一百二十万渡江部队, 划分为东、中、西三个作战集团。首先以中集团从芜湖、南京段突破,击敌左侧背, 切断敌南撤道路。中集团由第三野战军第七、九兵团及榴弹炮兵第二、四团、一团 的一个营和骑兵团组成,约三十余万人。由第三野战军副政委谭震林指挥。 再以东集团从镇江、江阴段突破,切断南京、上海间交通,割裂敌人防御体系, 尔后视情况密必要兵力控制京沪线,以主力协同中集团挺进合击可能南撤之敌主力 于太湖西侧郎溪、广德地区。东集团由第三野战军第八、十兵团及榴弹炮第五、六 团、苏北军区三个警备旅、海防纵队、坦克团、炮兵预备队等组成,约三十五万人。 由第三野战军副司令粟裕和参谋长张震指挥。 西集团由安庆东、西地段渡江,进击浙赣线。西集团由第二野战军第三、四、 五兵团组成,约三十五万人。由第二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和第二野战军参谋长李达 指挥。 为便于整个战役的组织指挥,邓小平、陈毅率轻便指挥所,进至合肥附近,统 一协调各集团的行动。 粟裕、张震率第三野战军司令部进驻泰州白马庙,指挥东集团。 谭震林随同第七兵团行动,指挥中集团。 刘伯承、李达率第二野战军司令部进驻舒城指挥西集团军。 在这次会议上,邓小平还高兴地通报:由第四野战军四十。四十三军组成的第 四野战军先遣兵团已经南下,近日即可抵达江岸指定位置。 会议结束后,张震受陈毅之命,根据会议纪要起草一份包括两大野战军行动的 渡江作战计划。张震用了几天的时间拟就后呈陈毅,陈毅审阅后转呈邓小平。邓小 平阅后将张震叫了来,说: “兵团指挥不宜太具体,主要是说明战役企图,可能预案即可。” 张震说:“好,我重新来。” 邓小平考虑了一会儿,说:“时间紧迫,我自己动手吧。” 1949年3月31日,邓小平在会议讨论的基础上,运筹帷幄,拟订了《京沪杭战役 实施纲要》。 《纲要》全文共分八个部分,从全局上正确分析了敌情,提出了我军的作战纲 领、作战部署、战役目的及发起战役的时限等,既从大处着眼,提挈全军,又不统 得过死,充分体现了战役计划的灵活性。在赋于各野战军、兵团任务时,同时指出 了各部可根据情况的具体变化,机断专行。 陈毅看后极为赞赏,当日以总前委名义发出,呈报中央军委并告第二野战军。 4月3日,中央军委复电: 总前委: 卯东电悉。同意《京沪杭战役实施纲要》。 军委 《纲要》呈报中央的次日,4月1日下午四时,邓小平、陈毅率总前委机关告别 了孙家圩子,前往新的指挥地——合肥撮镇瑶岗。 同日,粟裕、张震也率三野机关东移泰州的白马庙。 那天天空飘着牛毛细雨,村里的老百姓站在雨地里为他们送行。陈毅对孙敦兰 的父亲说: “老板,我们住在这里不少天,给你们添了好些的麻烦,谢谢你们了!” 孙敦兰想凑上去,摸摸陈毅腰上的那把小手枪,却挤不上去,他的两个哥哥木 桩子一样矗在陈毅面前,憋红了脸,想跟部队走。孙敦荣的运气不错,邓小平离开 他家时,警卫员送给他一个用子弹壳做的哨子,放嘴上一吹,响半个村子,把孙敦 兰羡慕的了不得。 蚌埠刚解放,铁路客运还未恢复,只有运煤的闷罐车还运行。侦察参谋李伏仇 动了脑子,与铁路负责人协商,在闷罐车上为邓小平、陈毅加了一节硬坐车厢。 天将黑时邓小平、陈毅到了蚌埠火车站。爱动的陈毅从车头走到车尾,对邓小 平说: “我看那些问罐车厢还有不少空着的,我们这个总前委机关可算是袖珍机关喽。” “袖珍机关轻便快捷,好嘛。”邓小平说着眼睛转了转,“我说,你看我们坐 门罐车厢好不好?” 陈毅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邓小平笑道:“闷罐车厢可以躺下睡一觉,既节约时间,又能恢复疲劳,可谓 一举两得。” 陈毅看着邓小平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知道他这些天疲劳得很,陈毅自己 昨晚也才睡了两个小时。 “好个一举两得,就坐门罐车厢。”陈毅赞同。 李伏仇忙道:“那是拉煤的闷罐车厢!” 邓小平说:“能睡觉就行。” 陈毅接道:“现在哪里能睡觉,哪里就是天堂!” 李伏仇连忙张罗着,在拉煤的闷罐车厢里临时架了两张行军床。 火车一路呼啸,第二天天刚亮,合肥到了。邓小平、陈毅坐起身来,没等开口, 先是一阵大笑。 两人的脸上除了牙齿和眼球,全是黑的,一层厚厚的煤灰。 二 夕阳西沉,满天烧起火红的晚霞,有如千百万红旗在飘动。浩渺的长江水被感 染,那黛色的江面渐而变得浅紫,接着又幻化成胭脂红,不待细观,又转为深红、 深紫、古铜…… 变幻无穷的长江,从青藏高原奔突而出,到这里已经停息了狂嗥怒吼,茫茫江 面沉重地起伏,急匆匆;后浪赶着前浪,仿若暴风雨前的马匹,茫然成群又倏地散 乱一片。静风的日子,一眼望去,江面似动荡颤抖的大幅轻绡,成千成万的条条水 流,忽隐忽现的点点漩涡,遮掩了一个神秘的世界。那表面的温顺,不动声色的恬 静,使它那崩天裂地的内蕴更具雄浑的力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时而扩展身 躯,时而扭动腰肢,傲然从地球表层流淌着,流向没有日月星辰,没有人烟声息, 没有战火刀戈,没有生生死死的什么地方…… 距离长江四十华里有一片村子,叫运漕镇。1949年4月初,第三野战军二十五军 七十四师二二二团来到了这里。他们从淮河到长江的进军,在运漕镇结束了,这里 是他们长途行军的目的地。 风尘仆仆的部队踩着落日的余辉向镇子开进,团政治委员谢雪畴在路边站下了。 运漕镇座落在水量丰沛的运漕河上,湿意浓重的流云从西南方向低飞过来,擦 着小镇周围的树梢,在河面和水田中飘散。那些稻草盖成的屋顶,褐色的土墙,墙 上宽敞的木窗,临着水塘的大门,屋前一小块平整光洁的打谷场……这一切,都又 脉脉含情地望着谢雪畴,一直望进了他心里。他恍惚嗅到了从这些茅屋厨房里喷发 出的晚饭的香味。恍惚听见了农妇们吆喝鹅鸭回树时的喊叫,那吆喝声是清脆、快 活,节奏分明的,简直是一首牧歌。 他的确是第一次到运漕镇,但整个儿抗日战争期间,他在的那个部队都活动在 这一带。这里的风土,人情,景物,对于他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一踏上这湿润的 土地上,顿时涌出一种游子归里之情。 部队“唰唰”地从他身边走过,一个特殊的身影将他的目光拽了过去。 那是二营营长董光继。他拄着一根棍子,瞒珊地走着,带领着他的二营。 这次二营的驻地最不理想,房屋既少又分散。这些中下层指挥员总是特别关心 自己单位的住房,都希望住得宽敞点,尽量靠得找一点。住得宽敞点,战士们高兴; 靠得拢一点,便于干部集合开会。他们的小算盘总是打得周到精细。像渡江战役这 样规模空前的大战,谁不想让自己的部队有个理想的驻地,而后敞敞亮亮地搞临江 训练呢? 谢雪畴迎上前去,说:“你们营这次住得挤了些。” “没关系,再挤点都行。”董光继似乎毫不介意,脸上浮着浅浅的笑容。 谢雪畴愣了愣,继而脸上也浮起笑容。 他目送这个拄着根子,一摇一晃吃力迈动双腿的年轻营长,心里荡起一阵涟漪。 去年7月打兖州的时候,一颗炮弹炸伤了董光继的一只眼,腿和胸部也受了重创。紧 急抢救时,又出现了严重的脓胸,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最后还是表示无能为力。 转年到了2月,董光继幽灵一般出现在前线,出现在他的二营。死神向他让步了,却 夺去了他的一只眼,在他的胸前留下了一道又深又长的紫黑色刀痕,将他变成了一 个残废军人。谢雪畴曾在隆冬的夜晚,耐心地对他进行说服解释,劝他到后方机关 工作。师政委甚至还对他下过命令。但是他执拗地要求留在营里: “我只要求这一次,只要求让我再打这一仗,过了江,一切都听从组织分配。” 董光继那只深凹进去的瞎眼里向外溢着泪水。 谢雪畴再不忍心说不。他找到师政委,代董光继请求,把他留下。 现在,董光继带领着他的一营人,走进了渡江战役的行列里,走到了长途行进 的集结地。他那笑容,是因为从营区的配置上,猜出了团里的意图一一他的营将要 担负渡江第一梯队的任务。 这个机智的董光继。谢雪畴也抿嘴笑了。 二营的部队过去后,三营的部队紧跟了上来。 三营长武广臣从队列里走出,端端正正给谢雪畴敬了个军礼,嘴唇懦动了几下, 没有张开。他的神色显得局促不安,满腹心事从那紧锁的双眉上泄漏出来。 谢雪畴先开口了:“没有掉队的吧?” “现在哪来的掉队的?!” “这回,你们的驻地最好。” “那是小事……”武广臣话说了一半,又吞下去了。显然,当着部队的面不好 说。 “先驻下,我们以后再谈。”谢雪畴说。 武广臣勉强答应了一声“好”,样子仍有些留连不舍。 “你的心思,我都知道。”谢雪畴说。 武广臣这才笑了笑,走开了。今天中午武广臣看到了部队集结宿营配置图,他 的三营放在了团预备队的位置上,这深深刺激了他,他要的是第一梯队,第一船, 而团里却…… 团里自然要从全团的实力考虑战斗力的布局。三营是个好部队,三营长武广臣 是全军闻名的战斗英雄,每次战斗,他想尽办法把那些顶顶重要的任务揽到自己身 上。但他的营在淮海战役中伤亡太大,战斗力减弱了,渡江战役必须让战斗力最强 的部队,担当“第一波”的角色,这是干系全局的大事。团里不得不给这个英雄的 心里添点苦恼了。 夜已经很深。月亮从水田尽头的树梢上爬出,将那银光泻进水田,又从水田上 反射出来,天和地一片透明柔和,浑然成了一体。 谢雪畴枕着水田的流水声、青蛙的聒噪声、草虫的低吟声,灵魂却已经出窍, 飞腾到了他瞑想中的长江上去了。多少日子了,长江成了他心里的唯一世界。 抗战时期,他们那支部队就活动在长江淮河之间,他周围的许多同志自幼就生 长在长江边上。在他们嘴上长江有说不尽的好处,又充满近乎神话的险恶,还有历 代的英雄豪杰,在长江留下了滔滔不绝的故事和传说。至于那吟咏长江的诗词歌赋, 更叫人神往。遗憾的是,谢雪畴始终没有机会领略长江的风采。有一年,在离长江 二十里的村子,由一个熟悉长江的同志领着,爬上了一座小山,贪婪地眺望了一番。 从望远镜里,看到一长串蓊葱耸伏的群山,群山下,拥着一派腾腾的烟雾。那位同 志说,这就是长江。 1942年冬,日寇“扫荡”刚刚结束,谢雪畴他们的支队在滁县境内的岱山、池 河间游击。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劫后的村庄里,他和他的战友们围着一炉柴 火,谈论将来反攻的话题。一提反攻,自然就扯到长江。那时他们深信,大反攻的 时机一到,最先过江收复南京的,必定是他们那支部队。就在那天深夜,他按捺不 住江滔一般的亢奋,披着棉被在油灯下赋诗寄情: 此日横戈啸岱池, 山河壮色动雄思。 挥兵欲越长江去, 勒马城矾血写诗。 日军投降的一天终于到了,但是他们通向长江的路,却被敌伪顽合流的逆浪深 深隔断。随后,国民党撕毁协定,大规模的国内战争开始。他们不得不抛下八年血 肉创建起来的根据地,一步一步,由长江北岸,退过淮河,退过陇海铁路,退进山 东腹地,最后退到黄河南岸,渤海之滨。也就是在这个退却的终点上,听到了战争 的车轮扭转过来的声音。于是,那遥远的江声,又在他的胸中响起。 现在,他带领着部队居然又逼近长江了。而且,这次是注定要从长江上飞渡而 过,一直向南横扫,解放全部国土了。 临江的第一个夜晚,江声浩荡,不在四十里之外,在他的胸间。 第二野战军四兵团先遣部队十五军先期抵达江边。3月28日军前卫四十五师,以 霹雳手段将据守华阳镇及江字号滩头阵地之敌六十军一一九师三五五团全部歼灭, 扫清了江北障碍,控制了直出长江的华阳渡口。 华阳镇在望江县东南八公里,这里的湖泊水域宽广,便于屯集渡江器材和水上 练兵。江湖之间有华阳河连贯,是良好的出击通道。南岸多系沙滩,便于登陆,是 个非常理想的集结地。 然而,摆在他们面前的一个严峻现实是:没有船只,没有水手,没有各种必需 的修造船工具和器材,真正的“两袖清风”。当地的船只,有的被敌人破坏后沉入 江底,有的在敌人撤退时被拖走。沿江的群众和渔民,遭到蒋军的迫害,有的“逃 反”到外地,有的被蒋军连人带船逼到江北。 十五军面对的现状是普遍的。和十五军同期出发的先遣十一军,遇到的是同样 的难题。 渡江作战,不能“渡”便谈不上战。就“战”而论,随着部队到了江边的湖汉 河网,新的问题也出现了。部队的战士绝大部分是黄土高原和豫北平原的子弟兵, 他们的一双脚,一天一夜,跑上二百里,不起泡,不红肿。若让他们骑上马,在那 辽阔无垠的大平原上奔跑,他们能撒开缰绳,空扬起双手,在人们的喝彩声中,来 一段精彩的骑术表演。他们中间,有的能够在黑夜里把轻机枪一百多零件拆卸下来, 再摸索着一一装好。 现在,他们那些“绝活”几乎全派不上用场了。在湖上一圈兜下来,五脏六腑 都倒了个个儿,哇哇直吐。长江还没见着,长江的这些小分流就把他们折腾成这副 模样,于是在他们心底装着的那个长江——“一江春水,两岸桃花”,不再如诗如 画,面目变得狰狞起来。 “喂,你知道长江风浪有多大?” “无风三尺浪,有风一丈高!” “听说黄河是‘面恶心善’,长江是‘面善心恶’。” “长江里有‘江猪’,比地上的老虎还凶!” “还有咬船的矾石,说是九里十三矾,碰上就翻船……” 而面对的任务又十分紧急,要求“半个月内必须完成一切渡江准备。” 一切,囊括了渡江所有需要的全部:侦察、情报、船只、水手。战术、技术…… 刘伯承再次嘱咐他的部队“万勿骄情疏忽”。 燃眉之急的是船只和水手。 共产党的军队再次显示了他和人民的血肉之情,听说是当年的新四军、八路军 来到江边,“逃反”的,流浪他乡的,陆续返回家园,胆子大些的,被抓到江南岸 的也偷渡过来。部队在宣传渡江意义的同时,将自己的口粮省下来,救济那些“青 黄不接”闹春荒的人家。地方工委配合部队制定了船只征集政策,宣布:有主的船 只,使用后确保物归原主,无论新旧,损坏赔偿;无主的船只,谁发现打捞并提供 给部队的,将来就归谁。布告贴出后,船主和知情者的积极性调动起来。 一位老和尚是部队的卫生员将他从疟疾的死亡里夺回了生命,他说: “大军仁民爱物,不可不助。” 他在签筒里做了点手脚,那些对部队依违未定的船主到庙里问吉凶时,总得好 签,以为大军得天意相助,遂踊跃交船。 有了船,不等于有了水手。将船工变为敢在炮火中强渡的突击队员,比征船更 为艰难。那些教育战士颇有一套的指导员。教导员,凭着自己的热情和经验,分头 召集船老大们开会、座谈,忙活开了。 那一天指导员靳虎堂组织船工们开会,他滔滔不绝,大谈“土改翻身”,大讲 “渡江意义”、“军民合作”,他是经过认真准备的,讲得头头是道,自己都被感 动了。看看船工们,有的不知在想什么,有的伸着懒腰,有的干脆蹲在角落里打瞌 睡。靳虎堂问道: “老乡,你们有什么感想?” “听不懂……” “坐太久,屁股疼。” 一盆冷水,靳虎堂说不出的沮丧和失望。 地方党委得知此情后,笑道:“你们把搞土改的经验搬到这里来,怎么行?他 们都是跑码头的,见识广,吃亏多,疑心大,不轻信。但他们有他们的脾性:讲义 气,重交情,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你真心对他好,他拿脑袋换。他们都在 ‘帮’,就是‘三番子’。在‘帮’的人,都论辈份,‘老头子’一句话,就是圣 旨。” 秦基伟首先出面将“老头子”请至“帐中”喝酒,请他“参与军机”;师团主 帅也请“大辈份”的人聚餐同饮,请他们出点子;指导员、教导员都上了船,和船 老大聊家常,交朋友;战士们则像徒弟服侍师傅那样,上了船首先集体向船工敬礼, 端饭递水,虚心学艺。除此之外,对船工家属的生活一律优待;对于帮助部队有功、 有特殊贡献的,颁发记功令,挂光荣旗,领导宴请,记者照相。 那些经常喝几口老酒,衣襟大敞的江湖汉子,把手掌重重地往战士的肩上一拍, 另只手握成拳狠狠砸着自己的胸脯,掏出心窝子话: “老弟,一百个放心。有船在,就有我在,有我在,就准保送你们过江。” “别把我看成糊涂虫,你们大军为哪桩来过江的,我还不明白?人都是娘身上 掉下的一块肉,命只有一条,你舍得丢,我留着干什么?!” “老弟,人穷志不短,俺们都是有血性的,生平恨的就是那些压迫派。从古到 今,没见过你们这号好人。要说送你们一船都不干,还算得上是闯江湖的汉子?” “一句话,不送大军过江,枉为今世人!” 水上练兵开始了。 农历三月天,冬眠的虫子刚刚苏醒不久,战士们甩下棉衣,赤条条只剩下一件 短裤。他们一整天一整天泡在炸骨凉的河汉水网里,有的抱着一块门板,乱扑腾; 有的抱着一根粗毛竹,扎猛子;有的一拱一拱,像狗刨,风里,雨里,这些“旱鸭 子”终于习惯了水性。 晴空下,湖水波涌,泱泱一片,船工们带领着新徒弟,不时发出短促地叫喊: “左舵”,“右舵”,“半篷”,“满篷”……船身笨拙地移动开来,在湖里打转 转。新徒弟急得憋红了脸,越使蛮劲,船越转,船工哈哈大笑。风停了,船像被水 吸住,再不肯动。小伙子耐不住性子,仰起脖子,瞅着桅杆顶的小风信旗,“呵— —咯!”一声,吹着新学来的唿哨,结结巴巴,十分蹩脚,全没了在老水手嘴里的 神韵。引得补网的渔家女,掩口讪笑。 很快渔家人就发现“大兵”们的聪明,他们那双握枪弄炮的手,不但摆弄顺溜 了舵把、橹把、篷索,还把他们祖代相传的一帆、两橹,顺风快、逆风慢的渔船变 了样。铁路工人出身的战士樊瑞来,用块块长三尺,宽三尺八寸的木板做水叶子, 套成十字架,在船面上装设一个前卡子和一个后卡子,将十字架的轴钳在里面,端 头再装一个木柄,人坐在舱里摇,等于加了十副橹,既可隐蔽身体,又大大加快了 航速。 驻扎在江边的二野十二军的战士们发明了一种“救生圈”。他们用二十斤重的 稻草拧成把子,围成一个圈,往身上一套下水去,既可托枪,又能救生。这种救生 圈在水里浸泡十二个小时后仍可使用。 十二军长王近山来到三十五师驻地。 上午刘伯承给他通了电话,让十二军搞一次实战演习。一是取得江上作战的经 验,二可消除一下北方战士对长江的畏惧心理。王近山选中了三十五师。他们师靠 近敌军江防据点的江心洲一一铁板洲,洲上有敌第二十九师八十七团三营三百余人, 筑有地堡工事。 王近山在三十五师布置过任务,来到湖边看战士们练兵。看到战士们一个个从 “登山虎”变成了“浪里蚊”,浑身上下晒得黑不溜秋,他咧嘴笑了。 战士们很喜欢他们这个“烧铺草”的军长,大声喊道: “王军长,来一个!” 王近山心里早痒痒了,被这么一喊,帽子一甩,便脱棉衣。 随行的参谋急了:“军长,要冻病的!” “哪个说的,数九天我还敢在河里扎猛子呢。”王近山说着已经脱得差不多了, “扑通!”一声,跳进湖里。 湖里的战士们一片欢呼。 王近山从小就戏水,在红安家门前那个水塘里,他将一个孩子所能淘的气全淘 了。几十年过去了,功夫居然还在,他或仰或潜,或立或垂,整个一个“浪里白条”, 战士们的眼看晕了,掌声一阵接一阵。 王近山的警卫员小孟十分得意,他知道军长有“绝活”,扯着嗓子在岸上喊: “军长,竖蜻蜓!” “军长,捞月亮!” “军长,八仙过海!” …… “不来喽,不来喽。” “军长,再来个鲤鱼跳龙门嘛!”小孟还不肯罢休。 “好喽,好喽,我让你指挥这么半天,腿都抽筋喽。” 湖面上腾起一片笑声。 这时十二军副军长肖永银正在枞阳一线江堤附近奔走。交他指挥的是一个强大 的炮群:十二军的四个山炮营,三兵团的一个山炮团,野司的一个榴炮团。二野指 挥部的部署,十二军将从主要突击方向——安庆以东的枞阳横渡长江,他们的左翼 是三野部队,后侧桐城方向是二野刘伯承的指挥部。 二百余门大炮隐蔽在长江大堤茂密的柳树林里,吐着嫩绿新叶的柳枝垂垂撒撒, 绿腾腾、翠沉沉一片,似上苍为渡江部队的大炮天然的伪装,严严实实覆盖着乌亮 的炮群。还有一部分大炮隐蔽在正对江南岸的半山坡上,坡上密密匝匝长满了映山 红,一人高的枝丛油绿乌亮,与那炮群浑然一色。蓬蓬勃勃的映山红树丛顶满了粉 红的花蕾,在那一片油绿上随风摆动,远远望去,似一群嬉闹的顽童。 肖永银蹲在大堤上的军指挥所里,挑着浓浓的眉毛,注视着烟雾凄迷的江对岸。 他的那些大炮乌黑的炮口,齐刷刷指着江南岸,全部编了号,对岸所有的敌工事, 也都被编了号,“对号入座”,他的炮群必须进行有效的“发言”。如今不是强渡 大渡河的窘迫了,那时只有可怜巴巴的三五发炮弹,现在,每门炮有一百至一百五 十发的炮弹。真正的“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 三 第三野战军九兵团二十七军军长聂凤智在4月初的一天来到了江边临江坝指挥所。 中午吃饭前,他发现作战科长和管理员在耳语,很神秘的样子。 他看了看饭桌: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炒青菜,也没什么特别嘛。 “你们一起吃啊。”聂凤智拿起筷子,招呼着。 管理员说:“这是特地为军长做的。” 三四月间,遍地青菜,韭菜,有何金贵的?聂凤智夹了一筷子放到嘴里。 作战科长和几个参谋瞪大眼睛看着他。 “看什么,没见过人吃饭?没礼貌。”聂凤智瞪他们一眼。 这些平时自称和军长“平起平坐”的参谋们不理会军长的“喝斥”,嘿嘿地笑 着。 这时管理员又端出两盆热腾腾的菜:一盆鸡蛋炒韭菜,一盆炒青菜。聂凤智看 了看,和他吃的没什么两样。他夹了两筷子,也没尝出不同。 “军长,你别吃我们的菜。你那个菜好。” “好什么?多搁了盐,还是多放了油?” “你那个青菜、韭菜有点特别。” “鬼话。什么风水宝地长出来的?恐怕又是哪个出了点子,想敲我的竹杠。” “军长,这是江南的青菜。”作战科长又指另一盘菜。“这是江南的麦苗儿, 昨天夜里过江摘的。” 聂凤智手里的筷子不觉停住了。 作战科长说,他们连着三天夜晚派侦察员试着过江侦察,一天在江中迷了方向, 一天碰上大浪翻了船。昨夜终于登上对岸,可惜没碰上敌人,“舌头”没能抓成。 天快亮了,他们顺手拔了一把青菜和麦苗儿。 聂凤智细细地品着那两盘“江南菜”,品出了味道。这证明他的兵已经过了长 江,证明长江“天堑”并不是不可跨越的。证明“无为”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这是 他的兵献给他们指挥员最珍贵的礼物。 二十七军经过长途跋涉,来到的集结地是皖东的无为县。当年曹操率领八十三 万人马,从合肥出发,本打算从无为县的裕溪口渡江。到来一看,茫苍苍一片汪洋, 遂叹曰:“此地无可为矣!”从此此地就被判为“无为”了。 “无为”的故事干扰着部队的情绪,使得本来就对长江有着恐惧心理的官兵, 心头又覆盖了一层不祥。 聂凤智的个头儿不高,充其量不过一米六。但你只要和他说上三句话,面前的 他给你的感觉,再不是个矮子。他思维极其敏捷,性情幽默风趣,文化不算高,开 口典故连篇,虽是农家子弟出身,挺注重衣着打扮,在他身上,有着工农干部少见 的那种美国西点军校职业军人的味道。他喜欢新鲜玩艺,喜欢冒险,喜欢刺激,常 说“有险才有奇”。1948年他是华野九纵司令,3月的一天带着几个师长去看地形。 他兴致勃勃地跨进了刚刚缴获的一辆吉普车,不加思索就坐在驾驶盘前,伸出头招 呼几个师长上车。 师长们笑了:“你开车啊?我们不坐。我们还想多活几年呢。”说着都跳上了 后面的大卡车。 三十出头的聂凤智,在驾驶盘前摆弄了几下,就学会了。他抓了个驾驶员“压 阵”,一踩油门上了路,一气开出几十公里,越开兴致越高。正在得意,前面出现 了一个急转弯。一下子慌了手脚,只听得身旁的驾驶员尖叫了一声,刹那间天族地 转,人随车翻…… 庆幸人车皆安然无伤,被远远甩在后面的大卡车赶上来看到他们的狼狈样,全 乐了: “我说不对,吉普车的红尾灯怎么朝天了?” “聂司令员真行,坐了一次免费土飞机!” 聂凤智说:“哪个想坐土飞机,我下次请客。” 这次渡江偏偏来到“无为”之地,他笑了,似乎长江有意与他挑战,他那矮挫 的个头儿往江边一矗,说: “无为,无不为。本军长就把这个‘无为’,变成‘无不可为’给世人看!” 两盘“江南菜”,使得聂凤智那台敏捷的思维机器高速运转起来。 如果派出一个侦察营呢? 这个大胆的构想一下子兴奋了他。思维机器继续运转:只要这个营顺利渡过江 去,就可用事实教育部队,“无为”事在人为,无为不但可以渡江,而且可以乘木 船、渔船过江。不但少数人能过江,一个营也可以过江。如此,不但可以振奋那些 持有悲观论调的同志,渡过江的侦察营还可与江南地下党取得联系,及时而周详地 掌握当面之敌情况变化,通过无线电台随时向军部报告。 然而,在百万大军渡江前夕,单独派出一支武装侦察部队潜入江南,这个动作 是否大得有些“唐突”了。冷静下来,他问自己。 次日,聂凤智将他的构想交军党委研究。 军党委未敢定夺,上报兵团。事关渡江战役全局,兵团也没有承担此“风险” 的胆量,谨慎起见,又上报“野司”。一级一级,最后报到军委。 4月6日军委和总前委来电赞誉并批准此举措。 “先遣渡江大队’咄发前聂凤智开着车来了。和他一起来的有二十七军军政治 委员刘浩天,宣传部长罗义淮,作战处处长刘岩。刘岩个头也不高,二十七军流传 着一句话:“两个矮子一到,赶紧备好枪炮——有大仗打了!” 罗义淮走在政委和两个“矮子”后面,他的眼睛不时被路边戏耍的孩童吸引, 如果妻子衣向濮“保胎”成功,孩子就快出世了……这些天占据他脑子的只有两件 事:渡江——孩子。 聂凤智这天特意穿上了他那件漂亮的灰军装,细布的,衣襟上缀着七粒黄橙橙 的铜钮扣。这套军装不要说在二十七军,就是在三野,也是炸眼的,陈毅很眼馋, 曾经很认真地和聂凤智打过赌,赌的就是这套军装,聂凤智说:“你赢了也白费。 穿你身上,那不成马褂儿啦?” 晚九时聂凤智和政委刘浩天随先遣大队来到进攻出发位置。先遣大队队长章尘 指挥队员有条不紊地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工作,这个二十七岁眉清目秀,浑身冒着精 气神儿的大队长,是聂凤智亲自点的将,他是二十七军八十一师二四二团参谋长, 皖南人,对这一带地理位置比较熟悉。他的副手是名闻二十七军的老侦察员慕思荣。 照聂凤智的话说,这是一对“天仙配”,曾联手出色地完成过极为险要的侦察任务。 这次举足轻重的行动,聂凤智毫不犹豫地交给了他们。白天的誓师大会上,政委刘 浩天亲自做了动员,聂凤智也讲了话,他动情地说: “你们是渡江的先锋,军委、三野、兵团首长和全军的指战员都在等待你们胜 利的消息!” 一艘艘木船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摆开,队员们敏捷地登上船。 连日阴雨,彤云密布的天空,这晚一扫云霭,满天星斗,一轮硕大的明月,天 灯似地挂在大江之上,平静的玻璃般的江面被照得一览无余。 偷渡显然是不可能了。 “做强渡准备!”章尘传出命令。 八只船顿时分成三个大箭头,向江对岸疾驰而去。 先遣渡江大队渡江的对面是敌八十八军的江防地段。 三十分钟后,江面上突然响起清脆的枪声。聂凤智拿高倍望远镜的手微微颤抖 了一下。镜头里,黑黝黝、苍茫茫一片,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这晚后半夜聂凤智就得到先遣渡江大队成功登上江南岸的消息。他们在强行登 岸的时候牺牲了数名队员,4月11日在南陵与径县交界的紫元汤与地方游击队会合。 次日发来情报,敌一个军由芜湖调至二十七军渡江正面,增强了防御力量。 这是一份重要情报,在日后的渡江作战中更显示出了它的价值。 七天后,渡江先遣大队已经深入敌后一百多公里。他们神出鬼没地开展江南敌 后斗争,尤如一把钢刀插入敌人腹部。尽管他们称不上大部队,在敌人的感觉中却 是共产党派往江南的第一支“正规军”,搅得镇守江防的敌人寝食不安,草木皆兵。 对敌人政治、心理上起到的震撼力量,甚至超过了这一行动直接的军事意义。 二十七军在无为地区的“有为”,同样与当地百姓的支持不可分。部队云集, 活动频繁,越临近渡江,保密就越显得重要。而老乡家的狗,却成了一大难题。这 一带几乎家家养狗。部队夜间行动,一只狗惊,满村狗吠。部队走到哪里,噪杂的 狗叫声追随到哪里,此起彼伏,彻夜不绝。部队正打算向地方政府提出,却发现狗 一夜之间奇迹般地消失了。一打听,原来地方政府发现了这个问题,及时向各村打 了招呼。为了大军安全过江,有的将狗藏于地窖,有的专程北上百余里将狗暂托亲 戚家寄养,更多的村民干脆捉狗、宰狗,百里江岸,狗肉飘香。 船只的征集,也几波几折,出了许多民间故事。这个故事说的是无为马家坝一 个小姑娘,她那年十四岁,家里兄弟姐妹八个,父母没有耐心给她起名字,她排行 老三,大家就随口招呼她“三姐”。一天三姐去江边打猪草,看到好多人凑在那儿 看布告,她也挤了进去。墙上贴着一张大白纸,上面的宇她一个也不认识。 “写的是什么?”三姐伸着脖子问。 “大军要征船渡江,没你小姑娘的事。” 三姐虽然才十四岁,八岁就卖到外地做了童养媳。祖上几代打渔为生,到了她 父亲这一辈,更是穷得揭不开锅,三姐换了三斗米,做了人家的童养媳。 那日子实在没法活,三姐冒死从“婆家”逃了出来。 她不敢回家,白天要饭,夜晚宿柴草堆,一直流浪了两年。她回到家是1948年 冬,一个月后她们家乡解放了。国民党军撤退的时候,将她家的船和她、她大哥一 起赶到了江南岸。小小年纪的她,又一次被迫离开了家。 她不知道,一起被蒋军逼过江的,有化装成渔民的共产党游击队。一天,她大 哥给了她一个篮子,里面盛着香烟、洋火、桂花糖。一个陌生人带着大哥和她一起 到了国民党的岗楼,让她叫卖、望风,他们混进了修路的民工里,又画又写。回来 她才知道那陌生人是游击队的人。 后来她多次提着那个篮子,送情报,进出碉堡、岗楼。她并不明白自己做的什 么事情,但知道游击队是打老蒋的,是老蒋的队伍把她和乡亲们逼到江南来的,她 恨他们。1949年1月,那个游击队的人带领着十六条船和渔民偷渡过江,回到了江北。 一进家门,全家抱头痛哭。她对母亲说:“是游击队把我和大哥救出来的!” 3月底解放军到了马家坝,大哥说他们是穿军装的游击队,也是好人。 三姐背着猪草回到家,对大哥说:“哥,大军要用船,咱们去报名吧。” 大哥已经看过布告,正在琢磨这事。船是全家的命,他怕父亲不同意。想了一 会儿,大哥悄悄对三姐说: “三姐,咱们到远处报名,这事不能让家里知道。” “别处也要用船?”三姐问。 “要用好些好些船,你没见来了多少队伍吗?凤凰井也贴了布告,咱去那儿报 名。” 大哥对父亲说:“大(当地人对父亲的称呼),有一笔生意,我和我妹去看看, 合适,咱就做。” 父亲说:“兵荒马乱的,啥生意?” “听说是运沙的,去看看才能知道嘛。” 三姐和大哥从十几里外的凤凰并报名回来,父亲看看他们,说: “看喜欢的,报的是头一名吧?” 他们确实报的是第一名,船只管理委员会的大军同志还夸奖了他们。但是,父 亲怎么知道的?! 母亲说:“这是好事,不该瞒着你大,没有游击队、解放军,哪有咱团团圆圆 一家人?还说有生意,一听就是瞎话。” 大哥红了脸。 几天过去了,三姐听说坝子里报名的才有四五家。她对大哥说:“哥,咱们帮 助大军动员吧,谁家有船咱知道。” 有不少人家的船藏在芦苇荡里,有的埋在大坑里,上面篷上芦苇,三姐都晓得。 她和大哥分头做动员,这家那家地串。有的人家不耐烦了,对三姐她母亲说: “你家三姐自己要送死,还要我家作陪!” “我家的船给不给别人用,不用你家儿子管!” 三姐的母亲说:“我们家女儿、儿子做的是好事,你们仔细想想就想开啦。” 三姐和她大哥并不灰心,照样做他们觉得应该做的事。十天后,他们动员了二 百一十六只船。 4月中旬的一天,大军召集船工开战前动员大会,一船去一个人,大哥去了。那 时征集的船只都集中到了一处,为了便于船主有事使用,看管权还归各家自己,三 姐也很想去听会,就对紧靠她家船的另一家船主说: “梅大妈,你想不想听会呀?你帮我看船,我去听会,回来给你讲,好不好?” 三姐尾随着大哥进了小树林。飞机常来轰炸,大会安排在小树林里。会场上挺 热烈,四个口袋的首长讲了话,大伙儿又拍手,又喊口号,表示一定把大军送过江。 大会开到高潮,首长说,要组织渡江突击队,什么叫突击队呢?就是先过江的船, 一共十六只,四只一组,分四个组,希望大家踊跃报名。会场顿时冷了下来,谁也 不举手报名。 谁都知道江的对面有老蒋的军队、岗楼、碉堡,那些都不是吃素的,过江本来 就够危险了,先头过江那是危险加危险。 大哥马胜洪坐在最前排,原来三姐还怕大哥发现她,现在真盼他回头,直用眼 瞪她大哥的背。 “我家船报名参加突击队!”三姐实在忍不住了,霍地站起来。 这稚嫩的声音一下子震动了会场,几百双眼睛投向三姐。四个口袋的首长带头 鼓掌,很激动地说: “小妹妹,感谢你!我代表所有的解放军感谢你!” 三姐红着脸看她大哥。大哥的脸比她还红,有些难为情地站起身说: “三姐替我家的船报了名,我同意。再补一句,我家船报名参加突击队第一船!” 掌声更加热烈。掌声中报名参加突击队的手臂一个一个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