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血色江淮 一 新中国诞生前的又一次大阵痛开始了。 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上最神圣的时刻。绵延亘古的长江此时尤如一把启动 新中国的金钥匙,弯弯曲曲沉沉浮浮苍苍茫茫澎澎湃湃横在渡江大军脚下。 1949年4月2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第三野战军一百二十万渡江部队,已经 集结于江边。东、中、西三个集团,密匝匝分布在蜿蜒一千公里的长江北岸。 碧蓝的天空,轻柔的白云,红日映着一江春水,好大的一个晴天。 一切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与宁静。 江堤上,大炮稳静地蹲在阵地上,炮口沉默着。炮手们在隐蔽部里,嘴上叼着 黄黄的油菜花,消磨这难耐的大战前的幽闭时光。大大小小的船只一窝一窝停泊在 隐蔽场里,挤得水泄不通。船只披着伪装,一身青枝绿叶,俨然一片葱茏的灌木丛。 这是它们最后一个闲暇的白昼了。 夜幕落下了。百万雄师,千军万马,骤然从地下跃出。如大海初发的春潮,如 天空中涌起的风云,在纵横上千里的土地上,奔涌着一片烟尘滚滚,热浪腾腾的人 海。 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分不清到底有多少路纵队,只见所有的村庄、圩埂、大 路、河堤、桥梁……尽是人,走不完的人,尽是队伍,不见头不见尾的队伍。漫山 遍野,铺天盖地,源源不断,波澜壮阔。 在这江水一般的人流中,没有歌声,没有军号,没有呼喊,有的只是急促矫健 的步伐,整齐严谨的秩序,沿着不同的道路,向着一个目标——长江江岸,衔枚疾 进。他们肩上的枪械擦得水墨油亮,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生发油气味。他们那稳健的 步伐,压不住他们心底的激动,像夜色无法将四月的春光掩盖一样,从那嘴角、眉 梢,流露出来。连排长们,把手中的指挥旗当手杖拄着,强装个安闲自在的姿态走 路,但是,那旗杆偏偏把他们的心思泄露出来,尽找那路边的野花和小树枝敲打。 走在队伍中的二十五军七十四师二二二团政委谢雪畴,恍惚觉得,大地在脚下 微微抖动了,他不知道这是千万人矫健的脚步踏在地上引起的震动,还是自己身上 血液奔流引起的错觉……他向往多年的长江,就在几里外了,这条流淌着不尽的神 话、传奇、故事,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浩瀚之水,是如何的风范呢? 他听到前面两个战士的对话: “哎,听说燕子过江嘴上衔根小棍,你知道为啥吗?” “长江大宽呗。燕子一路要歇好几回,就衔着小棍凫在江面上。” 现在他们都成了过江的燕子。只是嘴上那根“小棍”经过半个多月的锤炼,变 成了竹子,放在了胸中,“胸有成竹”了。 先于渡江大军行动的,是安徽百姓成千上万辆的独轮手推车,肩挑担。这些车 上、担子里堆着军粮、弹药、麻袋、草包、绳索……一应前线将士要用的物质。从 4月上旬起,江淮之间纵横数百里的乡村大路和田间小道上,便开始响起了独轮车的 咿呀声,竹扁担的吱呀声。白天,赶海一般的独轮车在土路上卷起一团黄尘;入夜, 车上千万盏小马灯,串连成一条闪闪烁烁的金黄色长线,像落在地上的一条银河。 渡江在即,这条流动的“银河”随着大军的前移向前延伸,一直“流”向长江。站 在江边的秦基伟眼前一亮,看到一个推车的姑娘头上插了一簇映山红,那红,红得 像一束抖动的火苗。 一种熟悉而久别的温馨在这个大别山的儿子胸中,像长江浪涛一样冲撞着,家 乡的女人在她们喜悦的时光,常常用火红的杜鹃花装扮自己。这种满山遍野开放的 花儿带着山野的纯净绚丽,热烈大胆豪放,极像皖地既纯情又妩媚的女子。 姑娘的身旁是个挎篮子的老大娘,年龄六十上下,捣着两只裹过的“小脚”走 得匆忙,那披散在耳边的白发使秦基伟的眼窝一下子潮湿了。他走上前去,拉住老 人的手: “大娘,你的脚管不管?歇歇吧。” “管哩,裹了四层裹脚布哩!” 这是一个让中国人铭记一生的时刻。 有如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冀盼交织阵痛,喜悦伴随着不安,天堂联结着地狱。 刘伯承从桐城指挥部给他的亲密搭档、战友邓小平打电话说:“邓政委啊,这 里的父老乡亲们正为部队送行呢,敲锣打鼓,人像海潮一样噢!” 瑶岗,渡江战役总前委秘书陈麒章,正忙碌着下发文件,为这些文件的印刷、 装订,他可是脱了三层皮。他手上忙的已经不是关于渡江的文件了:《华东局关于 接管江南城市的指示》、《华东局关于江南新区农村工作的指示》……总前委书记 邓小平指示,这些文件一定在渡江前发下去。 中集团的谭震林“谭老板”背着手站在指挥部的地图前,瘦小的身子挺得笔直, 十几部电话机铃声此起彼伏,作战处长、科长、参谋不断地向他报告: “二十五军芜湖——三山街段准备完毕!” “二十七军获港——姚沟段准备完毕!” “二十一军铜陵段准备完毕!” …… 中集团渡江的日期定在4月20日,比东、西集团提前一天。这个变故是聂凤智的 二十七军引起的。17日他们得到先遣渡江大队和江南游击队的情报,近日在芜湖至 枞阳段视察的汤恩伯突然将国民党主力第二十军调到我中集团九兵团渡江的正面铜 陵之繁昌段,直接封锁我军特别是二十七军获港之姚沟的渡江点。18日开始,原驻 防敌八十八军向东收缩,第二十军由芜湖向西移动。是汤恩伯得知我军的登陆点? 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无论哪种情况,趁敌人换防立足未稳之机渡江,都是个难得的 好机会。 这自然又是个极其大胆的构想。于是,军报兵团,兵团报中集团……一直报到 中央军委。军委复电同意。当日,邓小平签发了总前委的电令: “整个战役从20日晚开始后一直打下去,能过江的就先过江,不必等齐。” 谭震林从地图上移开目光,对作战处长说:“问一下第一梯队的几个突击团情 况如何。” 中集团将第一梯队渡江的任务交给了二十五军、二十七军,二十五军选择了二 二二团,二十七军选择了二三五团为先行渡江突击团。 江堤茂密的柳树林里,聂凤智举着高倍望远镜向对岸瞭望。他今天又穿上了那 件有着七个黄澄澄钢钮扣的新军装,这个心气很傲的矮个子选择了他的“家底子” 二三五团作为第一梯队,足见他的决心。这个团在整个解放战争中打胶县、战周村、 夺兖州,济南战役立了大功,被军委命名为“济南第一团”。这是二十七军的“主 动脉”,是聂凤智的“心头肉”。 望远镜里遥远的江对岸黑黢黢一片。而那里的江防部署及敌八十八军的情况全 在聂凤智的指掌之中。这个只有两个师编员的八十八军是个“杂烩”军,刘邓大军 1947年挺进大别山的时候,最先撞到他们枪口上的就是这个八十八军,整整一个六 十二师钻进刘伯承的“口袋”,全师覆灭于安徽六安的张家店。蒋介石恼怒之极撤 了这个师的番号,淮海战役苦于兵力不够,又塞进去一个三一三师拉上前线。此时 汤恩伯也许怕这个“杂烩”坏了江防整锅“汤”,急促促调来了个第二十军。聂凤 智是个惯于打硬仗的主,说实话那个八十八军做对手他还看不上,二十军一来他的 劲头也大大地调动起来,拿出了“家底子”打头阵。 敌人的飞机照例在低飞盘旋,它们从战士的头顶掠过,在掩藏体的身旁逗留。 大江中,暗绿色的军舰又在尖声长啸,江面被它犁破,击得浪花飞溅。 一切又归于平静。江面上锁着一层浓重的夜雾。 十九点三十分,离开渡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聂凤智换下了酸麻的右手,又用左手举起望远镜。他先是“咦?!”了一声, 再仔细看,江面上确实出现了一排小木船,船尾的小马灯忽明忽暗,疾速向着南岸 驶去。 “老肖!”聂凤智大喊一声,震得掩蔽部嗡嗡作响。“这是怎么回事!” 七十九师师长肖镜海接过望远镜一看,脸上的五官挪了位,抓起电话就找二三 五团团长王景昆。 二三五团担任突击任务的是三连和七连。三连是一色的小木船,七连多是大木 船,三连的小船往江里放方便,已经一字排开,全部在江面摆好,一班一只船,人 人手拿权作“桨”的铁锨,个个像打足了气的皮球,各就各位,就等渡江的命令。 他们听说毛主席今晚不睡觉,等着他们团渡江成功的消息,那种亢奋急不可待,每 一分钟都是无比的漫长。 开渡的信号就是看“头船”,这个头船就是营部的指挥船,只要这个船一动, 全体出发。偏巧这个笨重的大船下江时放反了船头,又需掉头倒向。就在一瞬间, 心提到嗓子眼儿的三连,有一个叫林二虎的战斗英雄看到“头船”在动,以为是开 渡的信号,大叫一声: “起渡啦!” 双桨上紧了发条的一只只小船不待这一声呼喊落音,已经“嗖嗖嗖”离开了江 岸。 三连一动,七连被刺激得一分钟也忍耐不住了,不待全连船只放好,连长就发 出了起渡的命令。 岸上的一营营长董万华猛然见部队动了,以为是随连行动的团里的参谋下了命 令,抓起电话给团里说道:“我们走了!”就跳上船。直到离开江岸两三里远,他 左右前后一看,就他们一个营,心里一沉,发现不对头了。但这时也只能向前划了。 聂凤智浓眉一抖:“全团提前,马上追,不许丢了这个营!” 肖镜海拿着话筒对二三五团团长王景昆吼道:“全团出发,丢了一营我杀了你!” 整个儿前线被这个阴差阳错的行动弄得沸腾起来。各处指挥所一片埋怨声、催 促声、发急声……总之,这支突击部队的提前起渡,牵动了所有突击的师、团。必 须赶快跟上,不能让这支英雄部队陷进孤军苦战的险境,不能让这支部队独占了突 破长江的光荣。 当二三五团起渡后,七十四师的二二二团也追了上去。 一营在营长的指挥下,奋力南划,这些日子水上的操练使他们如虎添翼,小木 船在船老大和他们手上摆弄得就像昔日的胯下马,在汹涌的江浪里腾上伏下,直向 南岸奔突而去。 船借风势,很快过了江心,隐隐约约可以望见南岸敌军的工事。 突然一颗照明弹腾起半空,将江面上照得如同白昼,大大小小的船只一览无余。 接着大炮隆隆作响,炮弹散花一般喷吐而下。 由于整个战役行动的提前,北岸的炮火无法掌握延伸,面对着南岸的火力,船 队中不时有船只中弹,人员落水。每一阵炮火呼啸过后,江涛间船板横飞,漂起一 层残橹断桅。三连二班乘的是马胜洪的船,为了保护掌舵的马胜洪,一个大个儿战 士像堵肉墙一样挡在他的前面。这个战士就是看花了眼,高喊“起渡”的林二虎。 船上这时只剩下六个人,有两个正在堵塞被打漏的船帮,船速明显缓慢下来。这时 后舱盖一掀,出来个小姑娘。 “三姐?!”马胜洪大惊。 开船前因为十五岁的马三姐在船上,战士们都不上他们的船,嫌她小,不顶个 人用反而多个累赘,影响速度。哥哥命她下了船。她终不甘心,趁战士们在船上忙 乱的空当偷着又上了船,躲进了后舱的甲板下。这时战士牺牲,船速减慢,炮火炽 烈,她再耐不住,从甲板下钻出,操起船桨就像风车似的在江水上旋转。 一颗颗炮弹在船周围爆炸,掀起数丈高的巨浪。和马家小船一并冲在前面的三 只船,有一只被击中,沉了下去,另一只船上的船老大胆怯了。三姐一面划,一面 喊: “马大伯,别怕!后面都是咱们的大军,快朝前开!” 王景昆在二三五团的指挥船上指挥着全团船只疾进,与一营的船只距离越来越 近。 他们的后面是二十五军七十四师的二二二团。庞大的船队黑鸦鸦乌沉沉撕破江 雾,冲撞着激流,压向江南岸。 中集团实施总攻的时间到了。 无数只渡船在江面上展开,满江上下,尽是闪烁不定的小红灯。这种糊了一层 红纸的小马灯挂在船尾,是水上的联络讯号。随着波涛起伏,小红灯撒满江面,呈 现出旖旎绚丽的战争奇观。 江北岸掀起猛烈的炮火风暴。 极目望去,大江南北,到处是炮弹爆炸的火光在迸射、在闪跳。时而像春雷从 云天间滚动,时而像地震海啸天地倒翻。大地在颤抖,江水在嚎叫,热辣辣的气浪 里,树木、芦苇、江滩、水流变得腥红一片,跳动、摇晃…… 船到中流,浪大流急,船身剧烈地晃动起来。炮声在空旷辽阔的江面和天空回 荡,像一万只巨大的洋铁桶,被上万人踢蹬得满天乱滚,发出空洞的噪音。 炮火在继续延伸,它的威力可延伸至江南岸纵深十五公里地带。由于有皖南游 击队、渡江先遣大队、保五旅提供的江防情报,炮弹发射点“有的放矢”,命中率 极高,十几分钟后江南的大炮就哑声敛气,没有了动静。 一营接近江岸了。岸上几座被炮火削了顶的碉堡像半截烧糊的大树桩,疯了一 般扫射报复,打得战士们抬不起头。营长董万华挥动着挂了彩的右臂指挥部队强行 登陆,划在最前面的是三连五班,紧跟在后的是二班马家的船。第一船战士全部牺 牲在滩头。第二船在“指挥船”的掩护下登上南岸,接着是第三船。第四船…… 碉堡里的亡命徒更加疯狂,子弹打得像蝗虫一样飞舞,陆续靠岸的船像靶子般 地遭受扫射。登上江岸的董万华立即组织火力掩护爆破手向碉堡靠近。爆破手刚迈 出几步,一声巨响,被脚下的地雷炸飞了。 这时,一个小姑娘从董万华身后闪出,说:“这些碉堡都是我们修的,地雷埋 在什么地方我清楚,跟我走。”说着腰一猫,朝碉堡方向跑去。 “火力掩护!”董万华喊了一声,回过头问,“这个小姑娘是谁?!” “我妹妹,马三姐。”马胜洪答。 “给她记特等功!”董万华看了一眼身边的营副教导员宋玉明。“我如果牺牲 了,你给她请功!” 马三姐带着两名爆破手拐来绕去,又蹦又跳,像‘跳房子”一样灵巧地避着火 力,绕过雷区,向碉堡跃进。接近碉堡时,一个爆破手中弹倒下,另一个在马三姐 的指引下,从碉堡左侧靠近碉堡,随着一声巨响,一团黄烟,碉堡腾空而起。 在她的带领下,一连端了三个碉堡。 二三五团陆续登岸,在王景昆的指挥下向纵深跃进,很快冲上矾头山、大盖山 的敌江防阵地。 这时二十七军军长聂凤智的指挥船已经到了江心。总前委规定,部队渡江时, 过去一个营,师长过江,过去一个团,军长过江。 当二三五团在矾头山、大盖山与敌八十八军激战正酣时,聂凤智短小精干的身 子一跃,稳稳地站在了江南的土地上。 他回首望去,大江东流,万船争渡,浪淘淘,波粼粼,一派千古奇观!长江, 这条中国第一大河,亘古奔腾,大军难渡,一千多年前的魏丞相曹操,率领八十三 万人马,被阻长江北岸,船焚兵损,落荒而逃;八十多年前的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 带领将士转战数省,最终被困于长江上游,全军覆没。历史在这里上演了多少惊心 动魄的活剧,留下了一代代英豪壮士深深的遗恨和无限的悲怆。今天,中国共产党 领导下的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不仅从此改变了长江天堑的历史,而且正在 改变着整个中国的历史。聂凤智这个放牛娃出身的将军,感慨万千,当即口授了一 份电报: “我们已经胜利踏上江南的土地!” 作战参谋在一旁打趣:“聂军长作诗了。” 一向风趣的聂凤智一脸肃然,命令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将电报发给党中央、毛主 席。 几十年后他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写道: 这份只有十二个字的电报,在我的军事生涯中,算得上是文字最短而且措辞奇 特的一份电报。而它所包含的喜悦和豪情,又该用多少文字才能容纳得下呢?! 这一夜,中集团三个军十余万人渡过长江。长江南岸国民党经营了数月的江防 线,一夜间被撕开了一个二十多公里的大口子。 江南的整个长江防线被撼动了。 瑶岗总前委指挥部整夜灯火通明。 前面两进的厢房里发报机“嘀、嘀、嗒、嗒”响个不停,中间的厅房里,邓小 平手里攥着一把“桥牌”,不紧不慢地踱着步,秘书陶旭斌估算了一下,这一夜邓 小平踱的步子加起来有二十公里。陈毅拿着话筒不松手,敞着嗓门吼叫。 屋主王世鑫半夜起来解手,听到“陈总团长”吼道: “冲上去!一定拿下来……长江是我们的!”接着“叭!”地一声。 第二天清晨,天井里一片笑声,出出进进的人很多。王世鑫经过天井,只见陈 毅披着黄呢大衣,高兴地说: “老王,昨天夜晚我们的大军打过长江喽!” 王世鑫说:“那好,太好了。昨晚我听到您对着炮台发怒呢,您这一怒,蒋匪 兵就统统跪在长江沿儿上投降了。” 陈毅哈哈大笑。 警卫员对王世鑫说:“大伯,那不叫炮台,是电台。” 二 汤恩伯的绿吉普车终日在江防线上疾驰。4月上旬到了芜湖——铜陵段,得知八 十八军军长马师恭留下一纸辞书,不告而别。八十八军是顶替上个月投诚江北解放 军的一○六军而调到这里的,不料又出了这种事,整个八十八军群龙无首,乱成了 一窝蜂。无奈之下,汤恩伯只好将二十军调了来。4月17日他又来视察,这个在整个 江防线上算得上是“有令则行”的二十军,竟在十多天的时间里还没完成调防交接。 汤恩伯治军以严著称,然而值此艰难之秋,江河日下,军心浮动,投诚、起义、倒 戈日有发生,对于这样一个尚能指挥得动的部队,他不能要求太多。吞下一口气, 次日驱车到了刘汝明的防区。 刘汝明的第八兵团全是一线横陈,没有纵深配置,没有后备应援,汤恩伯一看 就明白这个“老兵痞子”打的是“开溜”的主意。汤恩伯没把刘汝明看错,刘汝明 把汤恩伯的江防部署也看得清清楚楚。国军精锐悉数集中长江下游,蒋介石真心实 意守的是上海。像他这样的杂牌军摆在长江中段,不过是以牺牲他的实力为代价, 绊绊共产党的脚而已。刘汝明不傻,江防是老蒋的,兵是他自己的,只要有兵有枪, 谁也奈何不得。他的意图很明确,就是保存实力。所以汤恩伯指责他的江防部署时, 他淡淡一笑,说: “汤司令长官,我刘某虽无能,总还是吃了这么多年军粮,至于纵深配置和后 备应援,还是懂得的。可是一个萝卜百个坑,我用什么搞配置和应援?要不你再给 我一个师,怎么样?司令长官,再给一个师?” 汤恩伯真想立马将这个流氓给撤了,崩了!可是他能做的只是冷着脸命令刘汝 明把这段二百里江防守好,他的这个命令是何等的苍白和无力,连他自己也能感觉 得到。 4月21日拂晓,刘汝明接到下属第五十五军七十四师师长李益智报告,说共军已 在他们的侧翼铜陵以东八十八军正面大举渡江。刘汝明立即召集师以上会议面授机 宜: “共军大举渡江已经开始,各位切记两个宇,一个‘好’宇,一个‘巧’字。 什么意思呢,不要急,听我一一说明。你们都知道,我们这次的对手又是那个刘伯 承刘瞎子,这也许是天意,没办法呀。但是你们也不要怯他,他们这次是背水战, 刘伯承的这战术,那战术,在长江上全没有用。他们也有一个字,那就是‘渡’, 没有舰船不好渡,长江天堑不好渡,我们弄好了这次也许能雪耻复仇,一吐几年之 恶气,让那个刘瞎子掉进长江喂江猪,这就是‘好’字。但作战之事,风云难测, 刘瞎子鬼点又多,我们不能不做第二种准备,那就是一个‘巧’字。巧字就是一旦 情势不对,立即后撤,放弃阵地,保全实力。但是,”刘汝明快速扫了一眼在座的 各位,而后道。“施行‘巧’字战术时,一律不准用无线电,尽量口头下达,不得 已时就用电话。明白了?” 明白不明白的个个点头。其实刘汝明的用意不难明白,不用无线电,一则怕被 解放军窃听,二则不让九十六军军长于兆龙知道。九十六军撤得越晚,对他们越有 利。 会议结束不久,江北岸的大炮响了。开始刘汝明还以为是例行公事,打几炮就 完了,一是刘伯承惯于夜间动作,现在日头还挂在天上,二是所得到的情报全是刘 伯承月底渡江。哪知大炮越打越猛,没完没了,打得江岸各处守军无法抬头。无线 电。电话骤然大作,纷纷请示: “钧座示意,是打‘好’字?还是打‘巧’字?!” 4月21日,东、西两个集团同时在西起马挡,东至江阴的一千二百华里的正面发 起总攻。 下午四时四十五分,炮火首先实施效力发射,一时间天和地全被烧红,滚滚长 江已经没有了流向,几层楼高的水柱鳞次栉比,变成了千古奇观的大喷泉。随着一 排排炮弹腾空而起,天空飞窜着各种各样的啸叫,对岸香山脚下的灯塔冒出一团白 烟,轰然瘫塌。又是几排炮弹,对岸黄土岗跳了几跳,黄土岗上刘汝明的大炮陡然 失声。炮兵手上有皖南地下党的情报图,可算得上是炮炮“有的放炮”。刘伯承在 渡江战役中,将他的作战艺术发挥得炉火纯青,集中绝对的优势炮火与兵力以达成 局部的绝对优势,将对渡江威胁最大的敌炮兵阵地、碉堡,十之八九予以摧毁。 第二野战军的指挥部设在桐城中学,桐城地处大别山东麓,“抵天柱而枕龙眠, 李大江而引纵川”,建制一千二百余年以来,诗艺文苑群芳云集,学林宦海鸿儒苔 苹。境内大龙山脉蜿蜒起伏,湖州河网纵横交错,为理想的屯兵之地。创办于1902 年的桐城中学,一方巨匾上铸着四个斗大的铜字——勉成国器。刘伯承的指挥部就 设在匾额右侧的图书馆。清晨,警卫员常常看到刘伯承站在这方匾额前,面对桐城 中学的创始人,前清教育家吴汝给亲笔题写的褐金色的四个大字——“勉为国器” 沉思、踱步。在这里刘伯承完成了渡江作战的构想。他以奇兵致胜,渡江部队登陆 的地点大都选择在不便登陆的险要地带,以达出敌不意之目的。这种大胆的谋局以 至于最能理解刘伯承意志的参谋长李达界尖都顶着一层汗珠。 21日十六时三十分,所有作战命令下达完毕,作战室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能 听到煤气灯的“滋滋”声。刘伯承端起一碗茶水,拿起一本柳公权的字帖,一口一 口地啜着,一字一字地品着。李达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一手握着醋瓶,一手拿 着大葱,一口醋一口葱地喝着、吃着。这是山西人李达的——“咖啡”,是他在长 期作战的极度疲惫中发明的提神“神品”。煤气灯下,二野的副政委张际春在看作 战处处长姚继鸣作《阵中日记》。 电话铃骤然响起,第一位从江边打电话来的是南下时任十一军参谋长的杨国宇, 他那抑扬顿挫的四川调由于过分的激动听起来愈加生动活泼: “我们的大炮打过去喽!个老子激起的水柱子硬是有几十丈高哦!现在我们开 始渡江喽!” 十八时,李达向军委、总前委发出第一份前线报告: 二野于马(21日)十七时全线开始渡江作战,刻渡南岸者三兵团二个团占领乌 沙问以西阵地;五兵团一个团占领黄石矾以南高地。余在续渡中。 当夜二十时,发出第二份前线战告: 我二野刻已知渡南岸者计三兵团七个团,五兵团二个团。 当晚二十四时,发出第三份前线报告: (一)我三兵团刻已渡过四个师,预计明养(22)日拂晓十一、十二两军可全 部渡完。(二)五兵团之十六军已渡过两个师。预计明养日拂晓前该军可波完。 (三)四兵团情况待报。 第二野战军四兵团十五军军长秦基伟头顶着一个大斗笠,两腿泥水,站在华阳 镇江堤上。天下着牛毛细雨,江面一片迷朦,下午的炮击首发将江对面的灯塔摧毁, 敌人的“眼睛”瞎了,月亮又被乌云遮蔽,数百只战船出华阳渡口人江,沿江堤一 溜儿排开,如开弓之箭,只等一声命令。 美中不足的是这天没有风,十几丈高的桅杆上光秃秃的,风帆派不上用场。秦 基伟好不甘心,将头上的斗笠一甩,扬起脸望着黑幽幽的天空。这一甩,江面上一 阵水浪声,呼呼的东北风如约而至,将那雨地上的斗笠刮得陀螺一样旋转。 战士和船老大简直不敢相信,几秒钟的沉寂后,江堤、江面一片欢呼声:“老 天爷有眼,共产党有福!” “起波!” 秦基伟一声令下,四十四师突击船队扯起风帆,百船争渡,刹那间白帆一片撒 满江面,红灯闪闪星罗棋布,没有人声,没有炮鸣,只有扳舵、摇橹、划桨声,吱 吱呀呀,哗哗啦啦响成一片。东北风鼓涨着白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变成了一个 小白点,大江又回归寂静,但那黢黑而沉闷的空中,有一触即发的紧张。 秦基伟依然站在江堤上,雨随着风势越下越大,全然进入不了他的感觉。根据 刘伯承“出敌不意”的宗旨,秦基伟把主突破点选在香山、香隅坂。这些地方礁石 参差,岸崖陡峭,刘汝明断定解放军不会从这里上岸,将鹿砦、地雷、火力重点摆 在了灯塔以东。秦基伟偏偏就利用了这一点,他的十五军打过许多邪门仗,他们敢 于干对手想也不敢想的事。但是,战争的事,愈奇也就愈险,他那颗心也提到了嗓 子眼。 十几分钟后,四十四师师长向守志报告:“船到江心,一切顺利。” 不待秦基伟的一口长气吐出,一长串照明弹“倏!”地腾空而起,江上一派通 明。接着江南岸爆起密集的枪声。 “炮火掩护!”秦基伟命令。 白色的帆船在枪、炮、风、浪中起伏颠簸,如雨如雹的炮弹,带着红绿火花掠 空飞舞,水柱冲过船桅,队形错乱,有的开始偏离航向。 “对准目标,掌握方向,成败在此一举!”秦基伟遥控指挥四十四师。 “有进无退,争取第一船!”这是四十四师突击队在誓师大会上的口号,现在 他们在履行自己的誓言。 “红三连”冲在前面的一只大船,指导员周福祺站在船头,抗着“打过长江去” 的红旗,指挥着全连战士。突然船头一歪,他口头一看,老船工王彦先倒在血泊中, 一条腿受了重伤。周福祺将红旗往衣领里一插,一把抓住船舵,同时命卫生员给王 大爷包扎伤口。 骤然一道光闪,“咔嚓!”一声,船身向左一歪,船头的桅杆拦腰炸断。桅杆 连同风帆,倒进浪涛汹涌的江中,另一头的绳索却还连在船上,周福祺一下子被掼 倒,江水“呼”地从左舷涌进来。千钧一发之际,大个子战士张国正用他那铁杵一 样的臂膀死死地把住舵。 “拿斧子,快砍绳索!”王大爷喊道。 四班长高玉生抡起斧子,“嘭!”地一声,船身猛烈向右一闪,摇晃了几下, 平稳了。 战士们挥起船桨、铁锨、木板儿、甚至钢盔奋力前进。 躺在船尾的王大爷朝战士们喊:“大军同志,再加把劲,就要靠岸了! 张国正将上衣扒了个精光,赤膊干了。 南岸在即,红土岗上的树木恍若可见。忽然一阵刺眼的亮光,红土岗上轰然间 冒起一股一股的火舌,敌人开始用火焰喷射器封锁滩头。火油随着碰撞翻滚的波涛, 燃起一尺多高黑红色的火焰。几分钟的工夫,方圆五十米的江面上变得一片通红, 堵住了登岸的去路。 “轻重机枪、特等射手,打火焰喷射器!”周福祺下了命令。 全连开始向红土岗射击。这时江北岸的炮弹掠空而过,击中了红土岗。后续部 队陆续赶了上来,一齐用火力压向正面敌人的阻击,敌人的势头减弱了。 “四班,准备登陆!六班,准备好手榴弹,配合火力队掩护!” 周福祺下过命令,正要带领火力队登陆,忽然有人一头栽倒在他身上。他急忙 抱住一看,是张国正。鲜血从他左右两臂向下流淌,赤裸的前胸、腹部血肉模糊。 “……指导员,我……我完成任务了吗?” 周福祺理解这句话的全部含义。渡江前夕,张国正向支部交了入党申请书,希 望在战斗中接受考验,希望完成任务后一旦牺牲,能被追认为共产党员。 “好同志……”周福祺哽咽了。“你完成任务了,放心吧! 张国正的嘴唇蠕动了一下,闭上了眼。 情况不容周福祺有片刻迟缓,他将红旗一挥,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一棱一 梭的,大步冲上江岸。 一场激烈的交锋后,敌人的气焰渐而败落。此处原是刘汝明设防最薄弱之处, 由于渡江大军来得过于突然,上下乱套,线路被炮弹炸断,无法沟通,一时没接到 “巧”字命令。尽管前沿损失惨重,防守战打得还很顽强,几乎将各种杀伤火力一 股脑儿泼向江心。 刘汝明一听损失惨重,打得顽强非但不嘉许,反而大发雷霆,骂声不绝,并向 他的八兵团连下三道命令:第一道关闭电台,切断与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南京各 总部以及友邻部队的联系,便于自行活动;第二道命令施行“巧”宇,即立即后撤, 放弃阵地;第三道命令兵团部直属分队以最快速度向浙赣线撤退。 参谋长刘杰要求稍候片刻,调一个师与兵团部同行,刘汝明一拍桌于: “忘了刘伯承那个战术原则了?现在不患兵单而是患兵不快,快就是胜利,慢 了就做俘虏!快撤! 刘汝明的八兵团撤出不到一半,解放军的一梯队、二梯队已经冲上江岸,控制 了要点、要道,将国民党八兵团的一线部队“包了饺子”。 此情此景国民党的所谓《戡乱简史》有真实的记载:“满江尽力匪船,首尾相 接,络绎不绝”,“匪船过多,我顾此失彼……乃被迫撤向芜湖下游”。该笔吏哀 叹解放军的气势“几有所向无敌之概”。 西集团第二野战军于4月21日晚九时,已渡过十六个团,控制了宽二百余里、纵 深十至二十里的登陆场。又经22、23两日作战,占领了青阳、高坦、至德一线和马 挡要塞。安庆守敌弃城而逃,被追歼于吴因铺地区。 至此,第二野战军成功地突破长江防线,从战略上切断了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 汤恩伯与华中白崇禧两大集团的联系。而第二野战军由于战略战术的得当,第一批 渡江的三、五兵团的六个团,伤亡还不到十人。 4月21日,长江江阴至扬中段。 东集团面对的是国民党的精锐部队,江阴至扬中段为汤恩伯的重防之地,忧患 之地,倘若此段防线被突破,他保卫大上海的计划将付诸东流。因此他将精锐五十 四、二十八和第四军沿南京以东配置,防守江阴要塞的是二十一军,一色美械装备 的精锐之精锐。 第三野战军副司令粟裕深深的眼窝里蓄着冷静与智慧,他一面将他的二个兵团 八个军三十五万人马一一布好阵势,一面拨动了他自1947年以来安插在敌垒里的 “策反”轮子,双管齐下。当国民党二十一军军部得到江防前沿部队“共军开始渡 江”的报告时,粟裕的突击队已经登上他们的江防阵地。粟裕一览群山的战略预见 与卓尔不群的军事才华,再次奠定了他在中国革命长河中独特的地位。 由于“策反”的成功,江阴要塞七千余官兵就地起义,掉转了炮口,接应渡江 部队行动。第三野战军二十九军源源不断从江阴这个突破口登陆,这使得东集团的 渡江作战得以神速地长驱直入。次日晨,东集团军随着一轮红日的冉冉上升,不断 地扩大战果,击溃了国民党三个江防军,江阴至扬中段长江防御彻底瘫痪。 4月22日,国民党一千余公里的江防全线崩溃。 瑶岗的陈毅兴奋激越,诗兴顿发,饱蘸浓墨,挥毫于厢房的东壁之上: 旌旗南指大江边, 不尽洪流涌上天。 直下金陵澄六合, 万方争颂换人间。 百万雄师激战长江天险,年龄最小的只有四岁,他就是工近山的儿子蛮蛮。在 他被抱上船头的时候,幼小的生命已经和他的父辈一样,全部地交给了革命。他和 百万勇士一起经受了大江激浪和炮火的洗礼,火焰喷射器的火焰和热浪将他嫩白的 小脸炙得紫红,那是一个铸造英雄的时代和时刻,小蛮蛮亲身经历了那个时代,那 个时刻。这使他终生受益无穷,这要归功于他那“疯子”爸爸,这事做得在常人看 来,确实有些“疯”。 为纪念那不寻常的时刻,渡江后每人发了一枚纪念章。可是偏偏漏掉了一位, 那就是四岁的蛮蛮。他不依了,带着哭腔抗议道: “为什么我没有?! “是啊,”王近山笑了,一拍脑门,“怎么把我们的小勇士给忘了?给,我的 这一枚属于你了。” “不要,我要我自己的,你们为什么忘了我?! 还有一位被遗忘的,是送解放大军渡江年龄最小的船工马三姐。 4月20日她和哥哥将二十七军“济南第一团”突击队送上江南岸,带领爆破手蹚 过雷区,炸了碉堡,还要随部队向纵深进军,哥哥一把拉住了她,说: “嘿!三姐,我们赶紧回去,北岸的大军还等着咱们送呢! 马三姐这才返回头,和哥哥驾船回到江北岸。那一夜她的船往返长江六趟,送 九十多人过了长江。接下来又是七天七夜在长江里划,被她送过长江的大军有多少, 她也说不清了。划到后来,已经是在做机械运动,她对笔者说,两条胳膊好像不是 自己的,饿、困、死、活,什么也想不到了…… 渡江工作结束了,每船留下一个人参加评功,哥哥被评了个一等功,奖品是五 十斤大米,一套簇新的衣服。 哥哥满面红光回到家,肩上扛着米袋,怀里揣着新衣服,对三姐说:“没有你 的。 “没我就算了。 日出日落,三姐织网、捕鱼、插秧,又开始她十几年惯常的活计。她是那么的 普通,就像满地满坡的映山红。 半个月过去,一天三姐和母亲正在田里插秧,地方政府和部队的人敲锣打鼓进 了马坝村,说是要找一个叫“马三姐”的女娃子。 马三姐将革命送过了江,革命没有忘却马三姐,她得的荣誉比哥哥还高,被授 予“渡江特等英雄”称号,为她专门开了庆功大会。 半年后,马坝村这个普通的小渔村,又迎来有史以来不曾有过的荣耀,毛泽东 亲笔请柬,请这个村子的十五岁女娃娃马三姐进京参加开国大典。 三姐的母亲不明白自己养育了怎样的一个女儿,这个目不识丁,生育了八个儿 女,终日为全家十几张嘴落泪、发愁,四十岁不到就弯了腰的女人,一想到她的三 女子八岁就被卖出换了三担粗米,内心就充满愧疚,泪湿衣襟。她再不让三姐远离 她一步,一听说进北京,尽管她不知道那个地方离她的马坝村到底有多远,她也不 知道毛泽东是谁,开国大典是干什么,有没有二月二的庙会热闹?但作为母亲,她 本能地用她自己的思维和方式保护她的孩子。她说: “这么点儿的女娃子,要到天边去,那不行! 尽管毛泽东亲自邀请,马三姐还是没能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大典。 1951年9月2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两周岁的前夕,毛泽东又亲笔请柬,第二次邀 请马三姐进京参加国庆庆典。 这次马三姐如愿了。9月26日她随安徽省代表团到了北京,29日毛泽东在中南海 怀仁堂设宴招待参加国庆庆典的各省代表。宴会上,马三姐被安徽代表团推选为代 表给毛泽东敬酒,她高举着酒杯,还没和毛泽东说上话,就被激动的人们挤到了后 面。10月3日,毛泽东、中央领导和各地代表一起看戏,人场后,周恩来四下张望, 问: “安徽那个小英雄呢?来,坐这里。” 三姐走过去,她被安排在毛泽东和周恩来的中间。这样大的荣誉,三姐做梦都 不敢想,又激动又紧张,两只手拄着膝盖,脸通红通红。 周恩来对毛泽东说:“主席,这就是您两次邀请来的渡江小英雄。” 毛泽东亲切地拉住她的手,问:“叫什么名字?” 平素灵牙利齿的三姐结结巴巴地答道:“……我姓马……在家排行老三,人家 就叫我三姐。我……没有名……字。” “噢?”毛泽东笑着侧过身子对周思来、陈毅说:“这么伟大的小英雄,没有 名字怎么行?” 次日上午,一辆小轿车来到马三姐的住处,接她进了中南海。 她生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地方,只觉得眼睛不够用。车子绕了一个弯,在一个 起伏的红墙前停下了。 她一走进去,两个和她年龄相差不多的女孩子迎了出来。走进毛泽东的书房, 江青也在那里。毛泽东像见到老熟人一样,满面笑容走过来,亲切地用他那宽大的 手掌抚摸她的头,对江青、李敏、李讷介绍说: “这是我请来的小客人,她是渡江战役中年龄最小的女英雄。”又对李敏、李 讷说,“你可要好好向她学习呀,和你们年龄差不多,人家已经是英雄喽。” “你叫什么名字?”江青拉住三姐的手,亲切地问。 “她还没有名字呢。”毛泽东说着停顿了一下。“昨晚看戏回来我斟酌了一下, 就叫马毛姐怎么样?马是你家的姓,名字的第一个字就跟我的姓,行吗?” 三姐眼眶里一下子蓄满了热泪,一句话说不出,只是拚命点头。 中午吃饭,毛泽东不断往她碗里夹菜,问她识不识字,想不想在北京读书。三 姐告诉主席,她已经上了家乡的炳辉子弟学校。毛泽东很高兴,从书架上取出一个 精致的本子,在上面写道: 毛姐: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毛泽东 1951年10月4日 三 长江被解放军甩在了身后。 在渡江大军强大的攻势下,守防蒋军溃乱不堪,汤恩伯一看江防军大有被解放 军沿江分割围歼的危险,立即于4月22日下午下令总退却。命令芜湖以西的部队向浙 赣路撤退;命令芜湖以东的部队向上海、杭州方向撤退。他要以两路撤回的部队组 成新的防线,固守上海。 江防线上接到命令的江防军和没有接到命令的江防军,全部夺路而逃,状若惊 马述羊奔兔,一时间江南大小公路、土路黄土飞扬,遮天蔽日…… 桐城的刘伯承,手上的放大镜又套住了浙赣铁路和徽杭公路。 他分析:敌人成建制地向南撤退,有可能想利用钱塘江、沪杭路和浙赣路,以 皖浙边山区为依托,构成新的防线。目前京沪铁路、京杭公路已被第三野战军切断, 浙赣铁路和徽杭公路成了敌军退却的唯一通道。 他喝了口水,背手转了半个圈,突然止步,对参谋长李达说:“我们要立即改 变原来的作战方向。” 李达随刘伯承走近地图,刘伯承继续道: “我们的主力不再与三野交叉运动去南京地区,而以全力直出浙赣线之贵溪、 上饶、衙州,直至义乌一线,这样,既可截断浙赣线,断敌退路,又可斩断蒋、桂 之联系,以全力迂回于蒋军的倒背,给其以狠狠打击,扩大我预定的京沪杭会战范 围。” 李达说:“好。我马上报总前委。” 当日总前委批准了这一方略。 同一天,第二野战军下达了《关于全力截断浙赣线、杭徽线给各兵团的指示》, 要求三兵团进击徽州地区之敌;四兵团进击上饶地区之敌;五兵团进击衙州之敌。 并要求“各部队应加强行军速度,增大里程,以免迟延丧失战机”。 各兵团闻令而动,人不停步,马不卸鞍,日行一百二十华里,向南挺进,开始 了中国解放战争史上的大追击。 4月21日,南京国民党立法院贴出紧急布告,要留在南京的二百二十五名立法委 员立即乘飞机离开南京,明故宫机场准备好了十架运输机。 春风荡漾,南京的梧桐树依然婆娑弄姿,然而人们再无暇观赏注意。随春风而 来的隆隆炮声,给这座京城笼罩了恐慌和惊惧。京沪铁路已经中断,逃难的人群洪 水一般涌向京杭公路。 总统府内,李宗仁正在召集紧急会议,在座的何应钦、顾祝同缄口不语,李宗 仁寡着脸,高高的颧骨悲壮地耸立着,五个手指下意识地敲着桌子。 白崇禧不愧为桂系砥柱,国军栋梁,此时他的脸色依旧明朗,雄心不减,对坚 守武汉和西南半壁,未因共军的渡江而信心丧失。他先开口道:“放弃京沪,德公, 只有放弃京沪才有出路。倘若汤恩伯放弃京沪,将主力移至浙赣和南浔线,与我华 中四十万军队互为犄角,固守湘赣,便可阻止共军窜入大西南。” 李宗仁看了看何应钦、顾祝同。他是同意白崇禧这个“互为犄角”的挽颓之策 的,但是,固守上海是蒋介石的谋局,他能同意放弃上海吗?他既然不让桂系拥有 江南半壁江山,又岂能让西南为桂系所有?积几十年与蒋介石共事之体验,对其生 性之狭隘阴暗,李宗仁常常感叹不已。 何应钦开口道:“眼下也只有此可行之举了。” 顾祝同点头:“是的,别无选择! 李宗仁说:“我看健生说得很有道理,只是汤恩伯那里……” 他这个代总统当得实在是窝囊透顶了。就在第二天,溪口的蒋介石派来专机接 李宗仁去杭州会面。 4月22日一早,李宗仁登上飞机。 这是自1月21日蒋介石引退后,他们的第一次会见。当两双手握在一起时,双方 的内心皆是一阵凄凉。李宗仁没料到仅仅三个月,蒋介石的须发竟然十之九白。蒋 介石的两眼被李宗仁高耸的颧骨刺了一下,那张他十分熟悉的国字脸,已是“国将 不国”了。 这种心情,二人略事寒暄,便直奔主题。 李宗仁憋着一腔怒火,压了又压,口气仍是十分生硬地说:“你当初要我出来, 为的是和谈,现在和谈已经破裂,共军大举渡江,南京陷落就在旦夕,你看怎么办?” “你继续领导下去,我支持你到底,不必灰心!”蒋介石一脸诚挚。 李宗仁索性敞开来说:“你如果要我继续领导下去,我是可以万死不辞的。但 是,现在这种政出多门,一国三公的情形,谁也不能做事,我如何能领导?!” 蒋介石比李宗仁委实老练得多,尽管李宗仁的话十分不恭,他脸上无丝毫悦色, 他眼下还需要这个挡箭牌,需要李宗仁给他支撑门面,上海的一些金银和善后之事 还未了结,李宗仁能多支撑一日,他就多赢得一天时间。他身子向前凑了凑,说: “时局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德邻兄,只有你继续领导才有希望,谁也代替不了 你呀!不论你要怎样做,我总归支持你!” 蒋介石那种诚挚万分的眼神,使李宗仁一下子气泄了大半。 “既然如此,”李宗仁说。“眼下局势必须放弃上海,确保两广和大西南,汤 恩伯部应迅速向浙赣转移,与白健生的华中部队成犄角之势,阻止共军南犯。” “此议甚好。”蒋介石不动声色。“军事指挥权全在国防部,你是代总统,完 全可以要国防部按你的意志下命令部署,我决不过问。” “总参谋部与国防部今后是个什么关系呢?”李宗仁紧逼不放。蒋介石一直都 是通过总参谋部直接指挥部队,将国防部和他架空。 蒋介石反应极快:“今后,参谋总长直接向国防部长负责。” 蒋介石一退再退,看来李宗仁就是提出一百个要求,他也会一百个答应。以至 于李宗仁自己都感到再说下去,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遂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蒋介石又是一番安慰和鼓励,再三表示他全力支持的诚意。 当李宗仁的手又一次被蒋介石握在手里,作别时,心里一片茫然。他和蒋介石 相处数十年,深知其久染洋场恶习的个性,蒋说话向来是不算数的。 会见结束,当天李宗仁飞回南京。 飞机一落地,四郊的炮声、枪声礼炮一般,不绝于耳,南京城内一片凄凉。平 素最繁华的中山路、太平路商店全部关门停业,街上行人绝迹,只有少数部队做撤 退准备。 当晚汤恩伯风尘仆仆,奉召来谒。 李宗仁问:“目前战局如何?” 汤恩伯数日未眠,面容惺忪浮肿,答道:“共军已迫近城郊,本晚大约无事, 但务必请代总统至迟于明日清晨离京,以策安全。” 晚八时许,李宗仁派往北平的和谈代表章士钊、邵力子等人联衔来电,言之, 共军入城时代总统不必离京,如嫌南京不安全,不妨运飞北平,中共当待以上宾之 礼,谒诚欢迎。 李宗仁早已明白,他的这些代表是决心向共产党靠拢了。责其临危变节亦属徒 然,遂将电报掷于地上。 李宗仁已将夫人遗离南京,整个公馆空荡荡阴沉沉,使得那一阵接一阵的炮声 尤为清晰。他知道共军正在加紧进攻城外据点,国军亦在掩护撤退,便和衣而卧。 想着茫然无措的前景,辗转反侧,长夜难寐。 4月23日天蒙蒙亮,李宗仁被剧烈的炮声震醒。 “共军就要进城了……”他自言自语。 这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汤恩伯报告解放军先头部队已经攻进城区,催促他 赶快乘飞机离开南京。 李宗仁来到机场,飞机的马达已经发动。汤恩伯和首都卫戌司令张耀明在机前 迎候,面色惺忪而紧张。 匆匆握别,匆匆登机,不待李宗仁坐稳,飞机便呼啸而起。 “绕南京盘旋两圈吧。”李宗仁低沉地交代秘书。 这时东方已白,长江如练,南京城郊,炮火方浓。李宗仁俯望京都,感慨万千, 脑子里蓦地冒出“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的词句,不由悲从中来。当机翼 下掠过中山陵那一片灰蓝色的建筑群时,他的粗大的喉结一阵颤抖,痛苦地闭上眼。 副驾驶人机舱请示飞航目标。李宗仁缓缓启目,良久,说了句: “先飞桂林吧。” 飞机随即转翼向西南飞去。 当日午夜南京城宣告解放。 总统府威严的红漆大门撞开了,人民解放军如长江巨流汹涌澎湃奔腾而入。前 后大殿、大堂、侧堂、甬道、熙园、画肪……一时间如暴满的河床,无数条打着绑 腿的泥脚在飞奔,“咚咚咚”春雷滚动,响彻这个神圣了数百年的官府衙门。 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从旗杆上降下,被掷踏于地。 国府机枢之地再无森严与威风。 “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不再是口号。他们这些泥腿子的后代,平头大 兵,双脚踩着国民政府的大红地毯。这一切来得是那么艰难,自1921年7月1日中国 共产党成立,整整为之奋斗了二十八年。然而,一切来得又是如此让人始料不及, 自1945年8月15日抗日战争结束,国民党八百万军队,在三年多的时间里啼里哗啦, 所剩无几,就这么弃都而逃了。解放军的士兵们欢呼着,一直向里冲,冲过长廊, 冲上十级大理石台阶,冲进“子超楼”,踩着满地散落的文件、纸片,一口气冲到 挂着“总统办公室”的大门前。打头的士兵猛然顿足。 激动?仇恨?喜悦?说不清。 大门嘭地被打开了。 蒋介石巨大的写字台上,日历翻在4月22日。 就在这天午夜,已经脱衣睡下的蒋介石,突然一跃而起,对儿子蒋经国说: “准备船,我们要走了。” “去哪里?”蒋经国一脸困惑。 蒋介石未语。 直到“太康号”兵舰驶出港湾,蒋介石才出乎所有随行者的意料,对舰长黎玉 玺说:“去上海。” 北平,香山双清别墅。 毛泽东已经脱下那件臃肿的棉衣,换上了春装。虽是通宵伏案工作,脸上毫无 倦意,用过早餐后,他信步走进六角凉亭。 庭院撒满了阳光,双清泉水如歌如琴潺潺流淌,几只麻雀在觅食,蹦蹦跳跳, 叽叽喳喳,把毛泽东逗笑了。他的心情非常好。 秘书兴冲冲快步走来,将一张《人民日报》“号外”递给毛泽东,说:“主席, 南京解放的捷报出来啦!” “噢,这样快!” 晨风中,“南京解放”的大字标题赫然在目。 南京这座古城对于毛泽东,更多的是理性的政治的概念,这个权柄之地,自19 27年3月蒋介石在此成立了军事委员会,1928年4月又成立了他的国民政府,南京便 成了政权的象征。围绕着中国政权,国共两党长达数十年殊死搏斗,而今乾坤陡转, 地覆天翻,四海归一,毛泽东心潮澎湃,思绪万千,沉浮沧桑,囿酿于怀的诗情喷 薄迸发,一首《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跃上笔端: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夕, 天翻天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中国的太阳正冉冉升起。 四 4月25日凌晨,天上的星星还没落尽,瑶岗村已经沸腾了。 小河两边的茅草房里几乎家家亮了灯,悬挂在树上的煤油灯将村子照得斑斑驳 驳,晃若游梦。小孩子们蹿来蹦去,过年一样兴奋,尤其那三十多辆如同长龙一般 的车队周围,围观的大人、孩子,一群一伙。 今天,邓小平、陈毅和总前委、华东局机关,要离开瑶岗了。 邓小平、陈毅昨天特地邀请了瑶岗村的烈属、军属、支前英模、德高望重的长 者、私塾先生、晚清秀才等举行了告别宴。虽无美酒佳肴,却让这些茅草棚里的贫 民百姓心里滚烫。从出世做人,啥时候受过这么隆重的“请”,不要说吃席,单是 和这样大的“官”平起平坐,已经是“光宗”的荣耀。这种荣耀让他们认识到自身 的价值与为人的尊严,真正意识到解放了,站起来了,共产党领导的新日子开始了。 这美好的感觉伴随着他们的一生。 四十八年后,当笔者追寻历史的故迹,顺长江来到瑶岗。虽然穿村而过的“小 长江”不覆存在,当年的茅草房亦荡然无存,但说起“总前委”、“邓总团长”、 “陈总团长”,提起“渡江’,无人不晓。总前委住过的那个三进砖瓦大屋,已经 做为“陈列馆”供人参观、瞻仰。在一片簇新的红砖楼房、瓦房之中,那老屋已没 有了当年的显赫,但做为“渡江战役总前委的旧址”,它在瑶岗人的心中有着一般 人不可体味的崇高。笔者来到这座老屋参观,看到一个白发老者爬在屋顶,佝偻着 腰,整个胸脯贴在瓦棱上。 一问,原来他在抹瓦缝儿。他说听广播最近有大雨,屋子老了,他来看看,瓦 缝大的地方,抹抹好。 他叫张承尧,渡江那年二十出头,推着独轮车和父亲、弟兄给渡江大军送粮草。 “天一亮就出发,”张承尧老人说。“一百二十里,一天一夜就能送到。路上 都是人,推车的,挑担的,自带干粮,那些日子总下雨,带的干粮都让雨水泡泛了, 拿不起来,两只手捧着吃。嘿嘿,那滋味,觉不出苦,就是累,泥水地上都想躺。 那年我父亲四十多岁,还有哮喘病,我们劝他不要去送粮了,他不理我们。我们这 个村靠铁路,常过兵,日本兵,伪军、中央军《国民党军队》、解放军,都在瑶岗 驻过,你们看那些盆口粗的树,都拴过马。人心是秤,哪种兵好,老百姓称得出。 我的哥哥张承魁,有一天犁完地正蹲在田埂上涮犁刀,抬头看到陈毅和警卫员过来 了,他赶忙打牛让路,哪知牛受了惊,猛地挣脱缰绳,撒腿就跑,泥水浆溅了陈毅 一身。我哥哥吓得脸没了人色儿。几个月前刘汝明的部队从淮海战场退下来,住在 我们这儿,就因为一只鸡进了刘汝明的住房,拉了泡屎,这一家人全遭了殃。眼下 弄得陈总团长一身泥水,我哥哥浑身“筛糠”,眼都直了。哪知陈毅哈哈一笑,说 ‘没啥子,没啥子’,站在田埂上‘咿咿噢噢’地唤了几声,牛站住了。他紧走几 步,一把抓住缰绳,将牛牵过来,交在我哥哥手上。这样的军官,这样的兵,咱老 百姓能不掏心窝子对待他们?人心都是肉长的……” 村里的领导对笔者说:“这个老屋前面是民间自发的茶场。饭场,村民们没事 的时候,晃晃悠悠端个茶壶就晃到这儿来了。你们要是农闲的时候来,座谈会不用 召集,在这谁都能找到,谁都能说上几段。” 总前委在瑶岗住了不到一个月,然而对于瑶岗,是结束了一个时代,开始了一 个时代。 走的前一天,部队全部换上了新军装。陈毅很奇怪,问司务处处长: “你会魔术嘛,一下子变出这么多新衣服?” 司务处处长笑笑:“咱们去接管国民党的首都喽,要像个样子嘛,别让人家笑 话咱们是土八路。” 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套套新军装,这位处长动了多少脑子,费了多少周折, 他没有说。 “胖子”小女兵梁良华回忆说。“头一天,司务处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套新军装, 全部换上,扎上腰带,打上绑腿,戴上帽子,十分精神。我们告别瑶岗的乡亲,登 上大卡车,一溜儿好多辆,浩浩荡荡,实在威武。……” 邓小平走出他的厢房,走出这座老屋,与房主王世鑫握手道谢、道别。他刮去 了多日无暇顾及的胡须,和战士们一样扎了腰带,打了绑腿,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他来到村头,见陈毅正和王秀才说着什么,说着说着,二人仰面大笑,围在周围的 村民们也爆出一阵笑声。看到邓小平,众人呼地拥上来,一时邓小平不知回答谁的 话是好,不觉中,两个衣袋里已经被妇女们塞满了热呼呼的煮鸡蛋。在她们,这是 最好的东西了。她们的兄长、丈夫肩挑手推去支前,一天一夜上百里,路上带的干 粮不过是几个菜饼子。鸡蛋的温度透过军装传导全身,邓小平紧抿嘴唇,走向已经 发动的吉普车。 吉普车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用满是皱纹的手摸着绿色的车皮。 邓小平走近认出是老军属林奶奶。 “老人家,上去坐坐。”邓小平搀住林奶奶的胳膊。 “不,不!”林奶奶忙向后撤。“我就是想看看……” “你老人家坐坐吧,等新中国成立了,都能坐汽车。” “别,别。你们干的是大事,别耽误了。我不懂,我知道你们在办中国。” “好,说得好。”陈毅笑道。“‘办中国’三字简单明了,高度概括,林奶奶 硬是高水平嘛!” 在众人的欢笑声中,林奶奶被扶上车。吉普围着村子转了个圈,回到原地。 “这辈子没白活……”林奶奶热泪撒了一脸,顺皱纹簌簌流下。 车子开动了,送别的人群追随前进。 陈毅动情地说:“进南京了,没有他们便没有革命的胜利!” 邓小平点了点头,目光向前平铺,望着高低不平的土路,说:“没有人民的支 持,就不可能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的胜利。” 此时,正向已经灭亡的旧中国首府迈进的邓小平,强烈地意识到,建设一个繁 荣富强的新中国,道路还很漫长。 长江以南通往浙赣铁路、徽杭公路方向的所有通衢道路,官道、土道、小道、 山道……正在进行着脚力赛。前面是国民党军队的大溃逃,后面是共产党解放军的 大追击,千里大赛,黄尘漫卷,沿途之上,到处是国民党军遗弃的汽车、马尸、伤 员、头盔、带血的绷带、女人的照片……路边的小镇、村庄十室十空,满街满地的 稻草、衣物,满屋满院的粪便、猪毛,一片劫洗后的凄凉。门板上、墙上、桥栏上 写满了警告、留言:“四十五军到杭州集合!”“快通过变溪镇,慢了有危险!” “窦司令到杭州清波门气象台集合!”“到金华集合!”“到宁波集合!”……这 些都成了后面追击者的路标、导引线。 原定攻占南京,接管南京的第二野战军四兵团,根据刘伯承全力切断浙赣线, 斩断敌军退路的指示,改为直出上饶、弋阳地区;第三、五兵团直出金华、衢县。 部队以每天一百二十里的速度追击,先头部队时常是从国民党部队的后面超过去, 留下小部分人收容,大部队继续奔跑、追击。刘伯承强调指出: “敌人已成崩溃之势,在布成新的防线之前,不可能进行有效的抵抗。追击越 深入,敌人越惊惶,胜利也越有保障。这是我军作战不同于以往任何时期的最根本 的特点。为此,各部队应不顾一切疲劳,不为地形及天候所限制,不为辎重及小的 俘获所拖累,不为小股敌人所钳制,勇往直前,大胆迂回,务求抓住其主力而歼灭 之。” 天几乎无日不雨,一步三滑,向前,向前,向前。战士们头顶上回响着刘伯承 的六字命令:“猛打、猛冲、猛追!” 一双双草鞋烂了换,换了烂,走着、走着,“扑通!”倒下一个,旁边的赶紧 一拉,拉不动,以为牺牲了,俯下身去,听到一阵呼噜声。这个时候就怕坏肚子, 一个“大手”解过,跑半天才能追上自己的部队。 “一连十二天追、追、追,脚都跑碎了……”二野的老战士张玉明回忆说。 三兵团十一军在军长曾绍山的带领下,于皖南殷家汇围歼了国民党桂系王牌一 七四师,而后继续向前。次日,在赫赫有名的大洪岭山,十一军先头部队与坚持在 敌后进行了多年艰苦卓绝斗争的皖南游击队会师。接着又是一路猛追,插过祁门, 于屯溪南遇到已经起义的安徽省保五旅,他们风尘仆仆,奉命去屯溪截击安徽省主 席张义纯及省府要员。 当日黄昏十一军先头部队、游击队、已经改编为人民解放军皖南部队独立旅的 保五旅到了安徽省省会驻地屯溪。 国民党安徽省政府自1948年8月至1949年3且,短短的半年里改组了两次,这在 国民党统治的二十二年中是仅有的。第一次改组是在豫东战役之后。在这次战役中, 桂系高级将领区寿年被俘。这件事对在合肥的桂系集团震动很大,盘踞在安徽九年 之久的李品仙,更有免死狐悲之感。他经过反复考虑,认为再在安徽待下去,对他 是百害而无一利。于是,李品仙便向国民党中央提出辞职。经李宗仁、白崇禧商议 并报蒋介石批准,调第七绥靖区司令官夏威任安徽省主席。 夏威到任之际,正是淮海战役前夕,整个安徽已在风雨飘摇之中,省会合肥更 是人心惶惶。尽管夏威一到任便摆出了副“重整山河”的架式,然大厦将倾,奈若 何,终无回天之术。国民党在淮海战役的连连失利,使夏威一夜三惊,1948年底他 再也沉不住气,提出省政府向安庆撤退。1949年元旦前夕,安徽省政府迁至安庆。 不到一百天,解放军一百二十万浩浩荡荡陆续南下,安徽省府又卷土迁至皖南山区 屯溪。随着大江以北广大地区被解放军控制,桂系看到在安徽的大势已去,为了保 存实力,急忙把夏威抽出,将部队撤离安徽,1949年3月底省府又进行第二次改组, 调张义纯为安徽省政府主席。 张义纯是安徽人,且是桂系重要人物,早年一直在桂系军旅,抗日时期,李宗 仁兼任安徽省政府主席的时候,他任民政厅长,代主席。桂系之所以推出张义纯, 固然是由于当时实在也没有别人愿意担任这个职务,也还因为桂系上层另有打算: 如果国共和谈成功,安徽仍是桂系的,如果和谈破裂,不过丢掉一个张义纯,不伤 桂系枝干,而桂系却可以把部队全部撤出安徽,继续进行顽抗。 张义纯在国民党溃败的前夜匆匆登场,不堪其苦,终日如惊弓之鸟,热锅之蚁。 4月23日南京解放,龟缩于屯溪的张义纯连夜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决定:一、成立屯 溪留守处,以保安司令部警保处长方师岳为主任;二、动员中级以上的工作人员一 律随他撤退。 当十一军赶到屯溪时,张义纯已经向浙江逃跑。留守主任方师岳率部投诚。屯 溪——安徽最后一个据点,宣布解放。 国民党统治在安徽彻底结束。 十一军顾不上休整,军长曾绍山当即决定兵分两路,一路从东直插浙江金华, 一路继续南进,跨过浙赣线直向龙游、衢县。两路大军连夜出发,南进之军次日便 追上了仓皇奔逃的张义纯。 就要出安徽省界了,曾绍山不由地抬头四顾。一路奔走,竟没留意皖南的田野 是这么美。时值春暮,麦苗油绿,菜花金黄,一阵风起,黄花绿茵滚做一团,卷扬 起大自然的勃勃生机。时而突然冒出的桃花,在油绿金黄的背景下,俏丽妩媚,使 得整个田野如一幅扩展至天地的大水粉画,令人心旷神怡,疲劳顿消。 这是一块富饶的土地,古老的土地,英雄的土地,经受过大革命、土地革命、 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血与火洗礼的土地。1948年12月至1949年4月,不到半年的时间 里,中国人民解放军和安徽人民肩并肩,在这块土地上经历了新中国诞生前的两次 大阵痛。这个五千年前就有先民们劳作、生息、繁衍、征战的土地,何以如此多的 红土地、红土山?是太多的汗水沉淀?还是涓涓血水的浸染?恍惚间,曾绍山突然 发现前面的队伍中晃动着点点血红。 他仔细一看,原来是映山红。 一枝、两枝、三枝……点点的红星星晃动在战士的背包、枪管、衣领上。曾绍 山朝左侧的大山望去,竟是满山昂首怒放的映山红,红瀑布一样顺坡向下奔流。一 波一波的队伍蜿蜒其间,不时有战士弯下腰,折下一枝,带在身上…… 曾绍山喉头一紧,眼睛潮湿了。 哦,红了,安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