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 民国二十三年的北平街道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黄包车在马路 上贴着人行道经过行人身边时,也许还听得到车夫粗重有力的喘息声。有时传来一 两声自行车的车铃或者马车夫的吆喝,其中还夹杂着富有节奏的马蹄声。路上偶尔 也会有一两辆汽车,鸣着汽笛以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慢慢爬过。 马路旁的人行便道上,一名身着学生装、提着一个书包的青年轻快地走着。青 年的眼睛很亮,炯炯有神,脸上正带着一种胜利的微笑。尽管如此,对于街上那些 小插曲,比如有的客人对人力车夫恶语相向,或者有的车夫狡狯地和客人争论想多 要一块钱,这青年总还是会忍不住投去苛刻的一眼。 这苛刻的一眼当中,包含了批判、不屑、鄙夷或者各种负面情感。不过这也并 不能耽误他眯起眼晴抬起头,望着碧蓝澄澈的天空,享受让阳光直射在他的脸上时 那种微有些痒的温暖。北平的八月,正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阳光既明亮,又不复 夏季时的骄横刺眼。 令祝翼铖如此振奋的,是他书包里的录取通知书。在燕京大学读书的祝翼铖前 不久瞒着家人参加了研究生考试,考取了上海汤飞凡教授的研究生。可是他那还算 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父母,却希望他能够早点成家立业。 按照祝家大老爷的安排,能够允许祝翼铖大学读理科而不是政法科,已经是他 做出的最大让步。毕竟凭他的身份和地位,不管祝翼铖读的什么专业,他都有办法 动用社会关系将祝翼铖介绍进入政府机关从事他认为“有前途”的工作。 以“进步青年”自居的祝翼铖和任何一个青年一样,对他们父辈的“腐朽顽固” 都深恶痛绝。而今天祝翼铖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家,几乎有些示威的含义。他一边走 一边想着自己拿出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亲该有多么震惊,自己又有多么骄傲。这 些幻想太过酣畅淋漓,以至于祝翼铖几乎完全忽略了祝老爷震怒可能导致的各种后 果。 祝翼铖回到家,便有一位看起来年纪更小些的青年迎了上来,顺手接过了祝翼 铖手中的书包。青年的神色有些复杂,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告诉祝翼铖。可他才张了 张口想说什么,祝翼铖却抢先笑着对他宣布:“远诚,我考取了!” 被叫做“远诚”的青年和祝翼铖的容貌外型上有点相似,可是比起祝翼铖锋芒 毕露的眼神,他神情却显得更加随和许多。此时此刻,他却有些担忧地看着祝翼铖, 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祝远诚是祝翼铖的堂弟,兄弟两相差五岁。在祝老爷和祝二老爷这一代,亲兄 弟只有他们两人。祝老爷原本是当过新军小头目,后来在北伐军中混了些人脉资本, 便急流勇退,和弟弟一起从商。经过多年打拼,虽不是名门望族,却也跻身新贵, 前途无限光明。兄弟两家现在住在一起,祝老爷负责场面上的应酬,祝二老爷实际 上打理家业,默契得很。 而容貌俊朗、才华横溢又是燕京大学资优生的祝翼铖,则是他手上一枚重磅筹 码。祝老爷当年允许祝翼铖去燕京大学读理科,也是有要为这枚筹码继续贴金的考 虑。不过这“金”在祝老爷的计划中却不是乱贴的,去年祝翼铖提出要出国的时候, 祝老爷就立场坚定地进行了阻止。若是出了国,祝老爷觉得,这枚筹码在他手里, 可就抓不了那么紧了。 如今祝翼铖终于就要大学毕业,时局也不像十年前那般动荡。祝老爷觉得,差 不多是时候出牌了。 祝老爷想打的这张牌,就是祝远诚想跟祝翼铖说的话。祝远诚听到大伯、伯母 和自己父母的议论,要给祝翼铖安排一门亲事的时候,他就觉得这家里有些积蓄已 久的冲突,如今终将爆发。 表面看来,马上要读高中三年级的祝远诚比他的堂兄要乖巧得多。不过他的心 里,却是对祝翼铖有点羡慕的。这次听到这样的讨论,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陪坐 在长辈身边,实际上却竖起耳朵捕捉着他们的每一句话。 祝老爷想要说给祝翼铖的那位小姐,是上流社会的传统大家闺秀,系出名门。 容貌、性格或者女德,据祝老爷说,都是无可挑剔的。祝家看中的是对方的根基和 势力,对方看中祝家的,则是祝家的商业潜力,和祝翼铖的才华。对于此事,祝夫 人有些担心,毕竟女孩子受的旧式教育,祝翼铖这个“新青年”未必会答应。祝老 爷却威严地宣布,这一次,祝翼铖就算是不想答应,也得答应,否则他宁愿只当没 有这个儿子。 祝翼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被指定了。他带着些得意,一 边从书包里拿出录取通知书给祝远诚看,一边说:“你还记得我前段时间瞒着老爷 夫人去考了国立上海医学院的研究生吧。今天收到通知书,我考取了汤教授的研究 生,被他们知道的话,一定是个大‘惊喜’啊!” 说起这些话的时候,祝翼铖的语气中也带着点若隐若现的讽刺。他在自己的同 学、朋友之间从来都对家庭绝口不提,而对祝远诚说起自己的父母时,一直都称他 们为“老爷”“夫人”。祝远诚一开始还会试图劝他不要这样叛逆,渐渐也已经习 惯了这个堂兄的尖刻,随他说去了。更何况,这一次的情况,上洋学堂喝着洋墨水 读过西方小说的祝远诚,本着对婚姻自由的支持和对包办婚姻悲剧的同情,还是站 在祝翼铖这一方。 兄弟两人一边说着,祝翼铖和祝远诚就回到了祝翼铖的房间。祝远诚甚至没心 思祝贺堂兄所取得的胜利,将自己听到四位大人的话,小心翼翼地告诉了祝翼铖。 然而尽管他已经非常仔细地斟酌了措辞,祝翼铖还是猛地抄起将书桌上一本线装书 狠狠地砸到对面墙壁上,吓了祝远诚一跳。 祝远诚正想开口说什么,祝翼铖却突然暴跳道:“家是个牢笼,我真是再也受 不了这种酷刑了!”突然他又转过头,掐住堂弟的肩膀:“远诚,我受不了了,我 要离开这里,这几天就走!你要替我保密,别告诉老爷夫人。反正我在上海有奖学 金,加上给汤教授做助手的薪水,够我完成学业的。”祝远诚张了张嘴,又被祝翼 铖打断:“研究生读完,我就出国,再不会回这个腐朽黑暗的世界!” “哥,你现在走的话,我支持你。”祝远诚很快地回答。他又犹豫了一下,才 小声试探着说:“可是,学有所成之后,还是回来吧,我们的祖国正需要你这样的 人才。”祝翼铖推开祝远诚,冷笑道:“回来?回到这个黑暗腐朽专制的吃人社会?” 祝翼铖的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忿然,继续刻薄地冷嘲热讽:“政府腐败无能, 百姓民智未开,外有列强觊觎,内部分崩离析。当权的都是他们那种势力。”说到 这里他朝着自己父母房间的方向撇了撇嘴,不屑地翻了一下白眼,继续讽刺道: “这样一个腐坏的国家,还有什么希望?” 对于祝翼铖一句接一句的质问,祝远诚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沉默了一会 儿,祝远诚才说:“哥,其实不用这样悲观呀!我们学校的教员说,中国还是有希 望的,而这希望就在青年人的身上。”说到这里他满怀热情地抬起头:“哥,其实 我们的国家需要的就是你们这些优秀的年轻人呀!”顿了顿他又说:“我们同学当 中,认识你的都拿你做榜样呢。” 听着这些话,祝翼铖心中又有些犹豫,可是这犹豫表现在脸上,却变成了他对 祝远诚的同情:“教员们当然最喜欢用一些漂亮的空话来哄骗小孩子和少年!”祝 远诚却有些不知所措了:“哥,那你打算怎样?” “我的想法再简单不过,只希望能够去一个目前看相对稳定的国家深造,悬壶 济世,为全人类攻克一些疾病。”祝翼铖故意强调了“全人类”三个字,又补充道 :“中国太乱,各方势力都打着正义的旗号做不义之事,就算我爱国,国爱我吗?” 祝远诚有些卡住了,他不知该如何劝说这个激进的堂兄。祝翼铖似乎被自己刚 才的话说服,重新下定决心,皱皱眉道:“远诚,以后老爷和夫人,只能拜托你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所有的抽屉和柜子都翻了一遍,找了些钱带在身上。他又简单 收拾了一个小包,似乎是有些悲壮地看了祝远诚一眼,祝远诚会意地点点头。 祝家大少爷溜出家门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或者怀疑。家中的下人们都知 道大少爷性格怪异、脾气暴躁,因此对祝翼铖都小心翼翼,有多远躲多远。 直到当天晚饭时间,祝大老爷、二老爷和他们的两位夫人才发现,他们手心里 的筹码不见了。祝远诚一口咬定,除了考取研究生之外堂兄什么都没和自己说过, 四位家长也没有办法。祝大老爷暴跳了一阵子,最终还是不得不想办法,如何对外 人掩饰大少爷离家出走这件令他感到家门蒙羞的糟心事。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