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大那点事 此后半天,祝翼铖都没再说话。祝远诚不知堂兄在想什么,还以为是自己的话 又有什么地方让祝翼铖看不惯,连忙又解释道:“去请愿的是我的同学。本来他们 也邀请我一起,可是父亲和大伯都不准我去,我就没去。哥,我知道你觉得由我这 样一个弟弟很丢脸,我的同学们也对我很鄙夷,我太怯懦,让你们大家失望了。” 祝翼铖却摇摇头:“没什么,远诚。不用太在意了,你的那些同学,或许还不 够理解你的家庭背景。况且我逃出北平,留给你的压力就更大,你也不用自责了。”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祝翼铖的表情似乎突然又变得波澜不惊。他看了看窗外,道: “天色不早了,你今天才刚安顿下来,收拾收拾早点休息,我回学校宿舍了。” “哥,要不等等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吧。”明知祝翼铖决定了的事情,就基本不 可能会改主意,祝远诚还是挽留道。祝翼铖摆摆手:“改天吧。”一边说着,一边 已经跨出了门外。祝远诚也只得送出几步,向堂兄道了别。 离开祝远诚的寓所,祝翼铖走出租界的刹那,似乎突然跌进了一个完全相异的 空间。那间房子里太整洁安静,祝远诚也太知书达理、文静礼貌了。在那里坐了一 会儿,祝翼铖几乎忘记了房间外,还是个正遭受战火洗礼铁蹄蹂躏的世界。 租界的外面,是一个充斥了惊慌、离乱与各种丑态的空间。 头顶似乎还听得到日本飞机盘旋的马达声,街上的民众无不是一脸惶惶不可终 日的惊恐表情。大大小小的店铺都关了门,上海小商贩吴侬软语的吆喝声也被哭叫、 哀号所取代。平日繁华的大上海,如今竟是满城萧条、一地恐慌。 这样的场景,祝翼铖白天在租界就已经见到过。只是白天他还是一个指点江山 激扬文字本人却置身其外的言论者;而现在,他却仿佛突然一下被拉入了现实当中, 各种他上午没有来得及细细体会的感觉,一下子全都向他涌来,几乎将他扑了个趔 趄。 祝翼铖四周看看,照这情形,这几天学校宿舍大概也要疏散学生了。在头顶似 有似无的日本飞机嗡鸣声中,祝翼铖信步走回了公共租界一带。 公共租界的难民区已经初具雏形。虽然仍有难民源源不断地从上海的各个角落 涌来,这里已经不像上午一样混乱无序。早一些进来的难民,许多已经安定下来, 甚至已经将临时地铺打的舒舒服服,窝棚也整理得精致整洁。即使兵荒马乱之下, 毫无预兆的攻击,也并不能改变上海人爱整理的精美性格。 祝翼铖看到忙碌着的童子军,一眼便认出了孟芸倩。孟芸倩也看到了祝翼铖, 然而因为中午的事情,她还有些犹豫要不要打招呼。祝翼铖却一贯都是对事不对人, 见童军们都在忙碌,却不是为了他们自己,他不由得主动向孟芸倩摆了摆手,半调 侃半认真地说:“你们这些娃娃兵们,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孟芸倩听了这话不由得扁了扁嘴:“谁是娃娃兵,听好了,我们是童、子、军!” 孟芸倩嘴里说得似乎义正言辞,还向祝翼铖敬了个童子军礼,她的嘴角却不自觉地 就弯了上去。祝翼铖笑笑没说话,孟芸倩快步走来将手中放着医用棉、医用酒精和 几卷绷带的大托盘塞给祝翼铖:“既然来帮忙,就去把这个给小楠那边送去吧!” 说着指指不远处忙碌的女孩子,“我这边忙得都脱不开身。” 叫小楠的女孩子接过托盘道过谢,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送托盘过来的是个陌生人, 便又支使他去做其他的事情。祝翼铖便跑来跑去地帮这些孩子们跑腿打下手,差不 多到了为难民分发晚饭的时候,他已经和这些活泼的少年们混熟了。 孟芸倩是女童军当中年纪比较大一点的,已经十九岁,仅次于二十二岁的杨惠 敏。那个和孟芸倩年纪相仿、两根小辫子跳来跳去、讲话脆快笑声爽朗的小姑娘, 是孟芸倩最好的朋友林晚。林晚旁边的是吴子佳,是个江苏小姑娘,性格文静,一 讲话就会脸红,干起活来却一点都不肯落后。 她们的另一边,有个女童军垂着头,似乎很难过的样子,祝翼铖认出那就是小 楠。孟芸倩说,小楠是上海人,父母都被日军的飞机炸死了,她在学校才幸免于难。 而站在她旁边正安慰她的女孩子,眉宇间有些英气,两条辫子利索地搭在肩上,是 杨惠敏。除了这几个女孩子,童军当中还有一部分男孩子。长得又高又壮却仍是一 张娃娃脸的是何策,那个戴着眼镜,模样干净、文质彬彬的是魏鑫桐。 祝翼铖一边帮忙,一边和童子军们聊着,对难民却没怎么留意。相比起这些被 他贴了“市侩”标签的难民,他更喜欢和童子军打交道。有时候他心里甚至会想, 这些孩子们都跑出来为你们做事,你们却一边接受救济一边还要抱怨政府,连小孩 子都不如。当然这些话他只是腹诽,不屑于说出来的。 正忙着,排队等待打饭的难民中中突然有人喊了一声:“祝兄?”讲话的似乎 是个北方口音,祝翼铖听到声音有点耳熟,忍不住诧异地向声音的来源方向看过去。 喊他的是个年轻女子。虽然是在难民当中,却仍然是一身整洁的学生装,半长的披 肩发一丝不乱,脸上、手上也都洗得干干净净。祝翼铖认出对方,有些迟疑地叫了 一声:“许小姐?” “祝兄不要这么见外,还像从前在学生会一起做活动时那样,喊我诗虹就行啦!” 许诗虹笑道,声音很悦耳。 “诗虹,你怎么来上海了?”祝翼铖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问道。许诗虹是祝 翼铖在燕京大学低两级的学妹,两人都曾经是学生会干部,也共同组织过社团活动。 在上海见到大学时代相熟的同学,祝翼铖是有些惊喜的。 许诗虹笑了笑,将手里的东西都交给身旁一位中年女人,又说了句什么,便走 过来将祝翼铖拉到一边,道:“祝兄,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你毕业那年,我还 向社团里的学长学姐打听了,可是谁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说到这里,许诗虹顿 了顿,又笑了:“我也问过远诚,可是远诚也说他不知道。不过,他应该不会是真 的不知道吧?” 对许诗虹的话祝翼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却说:“祝远诚也说起过你。这些年 在燕京大学,还要谢谢你照顾他了。远诚现在也在上海,是因为北平沦陷,他不想 在北平日本人统治下当亡国奴,就来了上海,可巧我正在上海读书。” “是啊,北平沦陷了。”许诗虹略略抬起头,眼神有些复杂,却不知道目光该 落到哪个点才好。沉默了几秒钟,许诗虹勉强地苦笑一下,看了看祝翼铖,道: “我也是因为北平沦陷,才离开北平。本想来上海投奔姑姑家,”说着她一努嘴, 指了指刚才自己身边的那个中年女人,“结果哪里想到……” 祝翼铖明白许诗虹想说的是什么,便安慰了几句,同时朝许诗虹手指的方向看 过去。许诗虹的姑姑是个大概不到四十岁的女人,梳着时下流行的发式。她的衣着 打扮不像一般的上海太太那样张扬,款式也有些旧了。不过却看得出,无论是搭配 还是保管,都非常细心,也并不显得有什么落伍。 中年女人注意到祝翼铖和许诗虹往这边看,便矜持地咧了咧嘴,朝这边点点头 算是打过招呼。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被正在发放的物资所吸引,不再看这边了。 许诗虹不好意思地笑笑,祝翼铖倒是没当回事,也随意地笑了一下,只是心里暗暗 地又多写了一张“小市民”标签。 “对了,祝兄,你刚才说远诚也在上海?他也和你在一起吗?”许诗虹见祝翼 铖没再说话,便开口问道。祝翼铖耸耸肩:“他在租界找到了住处,现在没有和我 在一起。”祝翼铖的态度让许诗虹有些疑惑,在她的记忆中,祝翼铖和祝远诚一直 就像同胞手足一样。可是今天祝翼铖却是这种语气,莫非两兄弟是闹了什么矛盾? 心里这样想着,许诗虹却没有直接问出来,而是有些感慨地说:“祝兄,说到 远诚,我不由得又想起我们原来在燕京大学学生会和社团的那些事情了。记得一开 始的时候,远诚还是个高中生,却总喜欢跟着你掺和我们社团的事情,一副小大人 的样子,同学们也都很喜欢他呢!” 祝翼铖仍然没有接话,却像是在回忆什么。“后来你毕业之后那年,燕大新生 入学,我们学生会可是一下就从新生当中认出了远诚。远诚后来也加入了学生会, 做事积极,又聪明勤奋。大家都说,不愧是祝兄的堂弟,真是能干呢!” 说到这里,许诗虹抬起头打量了一下祝翼铖的神色变化,却发现祝翼铖的目光 直视着面前某个虚空的点,不知在想什么。许诗虹诧异地伸手在祝翼铖眼前晃晃, 祝翼铖才猛然反应过来,有些歉意地说:“是啊,远诚一直都很聪明也很勤奋的。 现在比起那时候,他是长大了不少,刚才我有点走神了,真是抱歉。”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