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暴制暴 祝翼铖所想到的,其实应当说是有些剑走偏锋。 如果是参军,无论加入战斗序列还是当军医,祝翼铖其实都有些担心,自己的 性格能否真正适应得了军旅生活。毕竟穿上了军装,就意味着有命令要服从。可是 这个青年最痛恨的就是“服从”,他自由散漫惯了,又喜欢固执己见,喜欢钻牛角 尖,似乎对于军营,其实并不十分合适。 不过,他想起了微生物课本上曾经提到过,在医学史上,西元八世纪的欧洲就 曾经有过用麦角菌使城里的小麦受到感染,出现饥荒,以辅助正面攻城战的记录。 而利用感染了鼠疫或者霍乱的尸体和其他污染物攻击敌人,使敌人因患病而丧失战 斗力的先例,似乎也有过记录。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考虑,利用类似的方法来攻 击日军? 诚然,祝翼铖心里也明白这种做法有违人道。可是他同时却有些偏激地认为, 日本兵武力侵略中华民国,掠夺土地、屠戮平民,早已经超过人伦的底线。既然如 此,那又凭什么要求他和日本人讲什么“人道”。人道的对象是人,不是狗日的强 盗侵略者。 可是除了日本人,还有一方面是祝翼铖不得不考虑的,就是民众。以他的专业 知识,当然清楚地知道病原菌是绝对不偏不倚,它们不会因为谁的主观意愿,就会 去感染特定的某一类人,却放过另一类人。就算是事先做好防护措施,也难保在攻 击过程中,不会有中国民众发生感染。 祝翼铖想到这里,又有些犹豫了。民众毕竟无辜,如果为了抵御外侮,却反而 让自己的同胞陷于疫病当中,便违背了卫国救亡的初衷。如果将民众从东洋禽兽的 屠刀下解救出来的代价,却是让他们陷病痛和对传染病的恐慌当中,那无疑是无意 义、甚至比直接投降更加残酷的行为。 热血青年的思维碰到“投降”这两个字,突然又如触了电一般,猛地一个激灵。 这些民众虽然无辜,但是就全无可恨之处吗? 他才不这么认为!否则的话,也不至于八一三当年便因为几句话而揪住背头男 唇枪舌剑穷追猛打,更不至于后来在医疗区,三天两头当着病人的面愤怒地摔东西 了。而因为病人的几句话便拂袖而去,丢下病人的事情,当然也不应该发生。 因此,祝翼铖对民众,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好感。虽然他也遇到过主动提出应该 将有限的医疗资源尽量支援前线国军的中年人,并且也确实被这样的言论感动了一 下,可他看到更多的现实,却还是让他失望和愤慨。 除了不断听到病人因为没有得到政府赔偿而对政府的抱怨,或者骂骂咧咧地诅 咒,愤懑地讲“不如投降”一类话之外,祝翼铖最常见到的,就是每天吃饭的时候, 都有许多人拿着碗,在大号饭锅前挤来挤去。乱哄哄的人群一边纠结排队的次序, 一边又愤愤不平于诸如“为什么前面那个人比自己多得了十几个米粒”一类问题。 每天目睹着这种状况,自然不可能指望这个有些愤世嫉俗、而且经营意识强烈 的小青年会对民众有什么好印象。虽然孟芸倩、杨惠敏、林晚她们那些童子军的行 为让他发自内心地敬佩和支持;虽然前几天的募捐让他觉得中国的未来也许不是那 么无可救药;虽然还有八百壮士留在上海死守四行仓库的消息如同给他打了一针强 心剂,可是这些,都还是无法改变他头脑中根深蒂固的、对庶民的偏见。 祝翼铖咬了咬牙,带着这样先入为主的偏见,如果说让他在民众的恐慌和抗战 的艰辛当中选一个,他还是会选择前者。虽然他并没有反人类的倾向,却还是冒出 了这样一个激进的想法。 这个热血青年从来不顾惜自己的生命,而且喜欢标榜自己要“为全人类做贡献。” 可是这一次他似乎是忘记了,一个因为某个被公认为正义——比如救国——的动机 而不惜牺牲己身的人,别人会崇仰和尊敬他;可是包括一贯自视甚高的祝翼铖在内, 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决定无辜旁人的生死。 短短几分钟之内,祝翼铖心中想着这些,表情也随着心中所想几次变化。祝远 诚看到堂兄的神情,却不知道他的想法,还以为他只是在考虑参加国军的事情。因 此他虽然意识到祝翼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也没有多问,只是看着祝翼铖的表情 变化,等他想说的时候自己说出来。 兄弟两沉默了一阵子。祝翼铖下意识地攥着拳头,手上的青筋微微凸起。祝远 诚一边开始整理从报社带回来需要校对的稿件,一边又想起了一件事,于是不等祝 翼铖说话,他又开口道:“对了,哥,如果你真的想要加入国民革命军,我倒是想 起一个人来。” 祝翼铖闻言,颇感兴趣地看着祝远诚。如果祝远诚的意思是说,有能够现在联 系上的国军军官,那他就可以直接去找到对方提出自己的构想了。这样做无疑可以 节省很多时间,而战场上,时间就是最有力量的利器之一。 “昨天我们报社得到消息,国军有位参谋长留在了上海,就住在法国租界里面 的伟达饭店。只是因为不想引起日本人的注意,这消息我们就没有告诉任何人,也 没有打算在报上登出来。”祝远诚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听了堂弟的话,祝翼铖不由得眼睛一亮。以他的目的看来,面对一位参谋长, 要比面对师长、团长等等纯战斗序列的军职指挥官更加适于交流。尽管生物武器属 于非常规武器,祝翼铖却对自己的思路有充分的信心,坚持认为自己的想法可以成 立。他再次伸手抓出祝远诚的肩膀猛烈摇晃了几下,追问:“你确定?他住在哪里, 叫什么名字?” 祝远诚努力回忆了一下,答到:“是孙元良将军八十八师的参谋长,名叫张柏 亭。我们也只知道他住在伟达饭店,具体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他突然停住了, 有些迟疑地看了看祝翼铖,道:“可是,听说伟达饭店是社会名流聚集的地方,一 般民众,恐怕会被保镖拦在外面不准进,更别提找人了。” 这样一说,祝翼铖咬了咬嘴唇,又沉默了下来。祝远诚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一 下,揣摩了一下祝翼铖现在的心情,才有些犹豫地试探着说:“哥,其实,北平祝 家的大少爷,是能够会被允许入内的。”他只说了这样一句,便闭了嘴,有些忐忑 地等着祝翼铖的反应。他以为堂兄一定又会暴怒起来。 可是这一次,祝翼铖却表现得格外冷静。他只是皱了皱眉头,语气稍有点凌厉 地反问了一句:“是吗?”便抿着嘴,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根据祝远诚对哥哥的了解,他对一件事情露出这种表情,通常就说明他对这件 事情已经表示了妥协默许,虽然心中可能仍有不情愿。祝远诚有些意外,就在他刚 来上海的时候,祝翼铖还表现得极其坚决,绝不肯和家里发生一点联系,更别说住 在自己拿家里带来的钱租下的公寓当中了。 想到公寓,祝远诚又忍不住想到,祝翼铖会主动来找自己,拜托自己帮忙,并 且想要用这公寓当做童子军印刷传单的“秘密基地”,确实出乎自己的意料,让他 不免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看来,堂兄的性格,经过这一段战乱的磨砺,确实发生 了一些变化。 看祝翼铖没有如自己担心的那样暴跳,祝远诚就忍不住又问出了一个从祝翼铖 进来,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对了,哥,我记得你以前坚决不肯住到这边 来,就是因为你说我租下它的钱,大伯、伯母还有我父母和日本人沆瀣一气,赚来 的钱,你嫌它脏。可是又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呢?” 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祝远诚的语气仍然有些惶恐。他没有把握祝翼铖会不会 又因为这个问题而发火,可如果不问出来,他又实在太想知道。如果只是因为被四 行仓库勇士的壮举所振奋和震撼,似乎又不足以让一个如祝翼铖般固执的青年学生 思想发生这样大的转变。这问号憋在脑子里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好受。 祝翼铖却依旧完全没有生气,反而认真地看了看祝远诚:“因为我现在想通了。 上海滩也有许多有头有脸的人,做过很多为我们所不齿的事情。也许有的人为了利 益,甚至暗地里还在和日本人做交易,这些并不是我们有能力改变的。但是孟芸倩 她们去募捐的时候,他们一样很积极。而用他们捐的钱,童子军也可以做更多的事 情。” 对堂弟的问题,祝翼铖并没有正面回答,但是祝远诚却听懂了。他点点头,突 然忍不住想要拍拍祝翼铖的后背,却终于还是没有这样做,只是诚恳地说:“哥, 我明白了。你去找张柏亭参谋长吧,这里就交给我。我明天就能找到同事,一起来 给这些爱国又聪明勇敢的童子军帮忙。” 祝翼铖就像面对同龄人那样,郑重地握了握祝远诚的手,兄弟两便道了别。祝 翼铖踏着微微弥漫的暮色,回到了他现在的住处。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