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论与人道 张柏亭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祝翼铖却不以为然。就在参谋长说话的时候他已 经有些按捺不住,只是出于礼貌才一直没有插嘴。等张柏亭话音一落,祝翼铖便脱 口反驳:“不,参谋长,我不是为了我个人的什么志向才来找您!”如果单纯为个 人理想的话,那么他应该已经在海外,并且此生不再回国了。 祝翼铖说着,有些激动起来:“我是不愿看到东洋禽兽在我中华民国的国土上 猖狂,才会想到要以这种方法,快点结束战争!”说到这里,祝翼铖忍不住“蹭” 地站起来,似乎忘记了他对面的人是谁,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不知不觉间竟用 上了雄辩的语气。 “日军的武器比国军不知强过多少,即使两个月前的笕桥空战国军占了上风, 也并不能就改变我们武器不如人的现状。而且日本国内除了极少数人之外,都是上 下一条心,男人争先恐后上战场送死,女人也义无反顾地主动充作军妓。”这些内 容,都是祝翼铖零碎从留过东洋的同学或者医疗区的民众口中听说的,他也不知确 切真假,便一股脑说了出来。 “而我国呢?”祝翼铖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有些暴躁,碍于张柏亭参谋长正看 着他,他竭力忍住发火的冲动,然而已经开始话里带刺:“从八一三日军开战那天 起,我就有幸看到了我国国民的种种丑恶嘴脸!”祝翼铖冲动之下,将他这些天看 到的那些国人丑态,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参谋长面对祝翼铖尖刻的抨击,却始终面容平静,不动声色。等祝翼铖终于说 完了,他才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反问了一句:“你真的认为,我们中华民国炎黄世 胄,已经完全没有希望没有未来了吗?” 经过刚刚那一番批判,将心中郁积的那些愤懑发泄出去,祝翼铖意外地发现自 己的情绪似乎平静了许多,也不再像原来那样充满怒火了。他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张 柏亭这个问题,才发觉如果自己真的如他原来以为的那样,对中国完全失去信心的 话,那么他显然也不会那样积极地帮助童子军,更不会在今天来找张柏亭了。 想到这里,祝翼铖终于努力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认真地说:“参谋长,我想, 大概我一开始就是被自己的愤慨所影响,您这一问,我才真正发觉,其实我还是对 中华民国抱有希望的。”他坦率地承认了自己从前的偏激,张柏亭闻言,赞许地点 点头。 祝翼铖没有再说话,却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张柏亭叹口气,觉得这时候可以 对这个青年学生说了,便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们青年的爱国之情,就是 我们党国最宝贵的财富。只不过你刚才说的方案,确实不能用在战争当中。” “为什么?”祝翼铖的问句脱口日出,“如果是因为人道,那日本人的行为又 算什么?对人类才讲人道,对嗜血的畜生还讲人道,那是妇人之仁!”说到这里, 刚刚才有些平静的祝翼铖,再一次显出了激动的神色,双手也下意识地在空气中用 力一挥。 张柏亭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祝翼铖,倒没有觉得他这样的态度是对自己的冒犯。 参谋长温和地对祝翼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来。见祝翼铖并没有坐下的打算,他 便不强求,只是语气平和地说:“年轻人,这种武器的不人道,并不取决于使用的 对象,只取决于武器本身的特征。” 祝翼铖仍然不服,正欲反驳,张柏亭却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先听自己说完: “我们的国军以必死的决心留下来,是为了争取时间让国际联盟调查团认清日军残 暴侵略的真相,也让世界都看到我中华民国抗战到底的决心。通过这些,来争取国 际舆论上的支持。” 说着,参谋长停了一停,朝窗外看了一眼,又说:“我们的弟兄们在留下来的 时候,就知道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四行仓库原本只是上海市仅剩的一 座孤岛,想要凭这一个点,牵制或者消灭多少日军,都是不可能的。想要让他们守 住那里打退日军,更是不现实的妄想。” 张柏亭说着,脸色一下字变得极其凝重。祝翼铖也被这突然严肃起来的气氛所 感染,不由自主地站直,立正,表情也从刚才的愤怒与激动,转变成了郑重认真。 “所以,这就是他们留下来的唯一目的。为了这个目的,战士们早已置生死与 度外,而他们的负责人谢晋元团长,已经给他的妻子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留下了了 诀别的遗嘱。”张柏亭站起来,目光凝聚在了窗外的四行仓库:“为了这些人牺牲 得有意义,任何有悖于人道主义的事情,国军决不能做。” 虽然祝翼铖也明白四行仓库大概会是个什么形式,可是这番道理,他却仍然抱 着些自己偏执的看法,不肯接受张柏亭的说法。张柏亭看出这一点,又转过头来, 轻轻拍拍祝翼铖的后背,诚恳地说:“祝翼铖,你很有才华,头脑也很清晰。如果 你报考军校,一定能够做出一番事业的。” 热血青年咬着嘴唇没说话。张柏亭顿了一下,看看祝翼铖的表情,又说:“或 者你也可以来国军当中,做个军医。不管怎样,我都代表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欢迎 你。”没等祝翼铖回答,他又补充道:“你这样的青年人,就是我党国的希望和未 来。” “这话,我堂弟也说过。”祝翼铖听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离开北平之前,祝 远诚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不由下意识地说了出来。张柏亭笑笑,道:“他说的没 错。”同时鼓励地看着祝翼铖:“或者你也不一定要从军。继续你的学业,将来你 也一定能够有一番建树,一样可以成为为中华民国的中流砥柱。” 祝翼铖听着参谋长的话,表情似乎有些纠结,让他这就放弃自己原有的想法, 一时半会儿之内显然有些困难。他的咬着嘴唇,沉默了大概一分钟,突然直言不讳 地说了出来:“参谋长,坦率地说,我觉得这种托辞有些伪君子的味道。” 张柏亭闻言,并没有生气,只是看了看祝翼铖,微微一笑。祝翼铖继续说: “我从来都没想到,就连国军的参谋长都会使用这种托辞,寄希望于那看不见摸不 着的‘舆论’。如此说来,也就难怪国军节节败退,难怪民众对政府失望!” 这热血小青年的失望和偏执,完完全全地体现在了他的表情上。张柏亭没有说 话,只是叹了一口气。祝翼铖愤而转身离去,不过即使情绪有些冲动,毕竟张柏亭 还是坚持抗日的将领,他也并没有忘记竭力压抑着胸中的愤慨,礼貌地说了声“打 扰参谋长了,告辞!” 离开伟达饭店,祝翼铖不想回到医疗区,便索性在租界里随意走动。反正这段 时间由于战争爆发制造了大量的难民,提着棍子的西捕也不像从前那样视华人为外 星物种了。 祝翼铖本来是漫无目的地四处转转,正巧遇到了出来办公事的祝远诚。祝远诚 一见祝翼铖,便热情地挥了挥手,问:“哥,怎么样,你今天去找张柏亭参谋长了 吗?”祝翼铖先是点点头,却不想说什么。祝远诚没看出他表情中的负面情绪,仍 然满怀希望地追问:“怎么样,他一定很很欢迎你这样的人才加入国军吧!” “还能怎么样,我总算知道,号称是坚持抗战到底的国军将领,也一样是贪生 怕死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祝翼铖说着,嘴角牵出一丝不屑的冷笑。而说话的语气, 也是冷冰冰似乎能将人冻僵。 听到这样一个回答,祝远诚不由得有些糊涂,疑惑地问:“哥,怎么了?他对 你说什么了,让你有这么大的意见?”祝翼铖将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堂弟, 当然也包括自己的想法。 祝远诚听堂兄说起生物武器的构想时,不禁被吓了一跳。这种构想太出人意料, 他不相信似的将祝翼铖打量一番,忍不住有些惊讶地叫了出来:“哥!你……你都 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对这个问题,祝翼铖却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又摇了摇头:“没什么,我 只是根据以前学过的东西,联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而已。”说着,他又勉强笑了笑, 表情也从刚才有些忿忿然的神色平静下来,道:“远诚,你是出来办公事的,应该 还有事吧。那我就不多打扰你,等你下班之后,有时间再说吧。” 兄弟两人只顾说话,却没有注意到距离他们大约十几米处,有一双贼溜溜的小 眼睛盯了他们许久。那双小眼睛下面,是并无任何特征的鼻子和嘴,只是上嘴唇那 里的一撮仁丹胡子看起来有些扎眼;而这副五官的主人身上穿着长衫,戴着一顶软 帽,也似乎再平常不过。 这个人和一般路人唯一不同的,就是眼睛里两道鬼鬼祟祟的精光。直到路上这 兄弟两人道别,祝远诚回报社而祝翼铖也离开,那双眼睛才消失在了人群当中。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