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心思 事实上,祝翼铖以前从未听说过石井四郎的名字。可是听到岩本这样介绍,又 听岩本提到了“学术真理”,祝翼铖忍不住反驳:“您口中那位石井的研究根本就 是背叛了科学。学术真理永远不可能凌驾于人权之上。违反伦理的研究,即使打着 ‘科学’的旗号,也不能改变其反人类的本质!” 岩本教授显然是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从未真正踏出过象牙塔、貌似涉世未深的 年轻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有些意外,而这意外的表情对祝翼铖来说,却是一种 鼓励。受到鼓励的祝翼铖忍不住语带讥刺:“贵军一边喊着共荣,一边却在研究反 人道的生化武器。这不仅是自相矛盾,更是对人性的践踏和对科学的亵渎!” 祝翼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不免带着些大义凛然的悲壮。他以为岩本中校一定 会勃然大怒,将自己当做反日分子来对待。不过他猜错了,岩本似乎并没有表现出 生气,只是面露遗憾,轻叹了一口气,道:“祝大少爷,您还是回去,再考虑考虑 吧。” 一边说着,岩本久原一边慢慢站起身,做了个手势,送祝翼铖出门。祝翼铖倒 有些诧异于岩本的和气,却也没有多问,没有说话便离开了这座洋房寓所。 从岩本那里出来回到医疗区的路上,祝翼铖脑子里一直还想着今天的这件事。 他始终都在怀疑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日本人不可能这么通情达理地将他放出来。尤 其他还以那样的一种态度,站到了岩本和中野的对立面。 直到走回了医疗区,祝翼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明明就是个普通的研究生 而已,哪里犯得着让日本人给他这样一番虚伪的礼遇了?而这一番礼遇,却让他突 然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日本人想要放长线钓大鱼,跟踪他看他都和谁接触吧?这 个念头一冒出来,祝翼铖就几乎笃定地相信,一定是这样。 医疗区原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汤教授主动带着上海中央医学院的学生们组建医 疗队为难民义务服务的时候,就已经赢得了国际上的赞誉。而四行仓库的守军,更 不可能是在进行什么秘密的军事行动,他们的目的恰恰是想要全世界都看见中国人 的骨气。至于已经撤出了上海,去南京备战的“闸北可恨之师”,更不可能和他一 个学生有什么接触。 想来想去,祝翼铖还是想不通,究竟自己身边有什么人引起了日本鬼子的兴趣。 总不至于是张柏亭参谋长吧?可是祝翼铖相信,如果日本人的目标是张柏亭的话, 那么显然采取任何其它可能的办法,都要比跟踪自己更有效。 祝翼铖实在懒得继续猜下去了。既然找不出身边究竟有谁会是日本人的关注对 象,他决定索性以后对身边所有人都疏远些,以免将麻烦引到任何人身上。 这样想着,祝翼铖在头脑中列出了一长串清单,上面都是他决定要疏远的人。 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孟芸倩,之后是祝远诚,然后是杨惠敏、林晚她们那些童军, 再然后是张柏亭参谋长,再排下去,还有他现在一起在医疗区工作的同学们。 他并不知道、也没有很在意自己为什么会将孟芸倩排到第一位。祝翼铖只是单 纯地有种感觉,就是不希望这个年轻却有着相当成熟的思想的女童军受到任何伤害。 至于他为什么会担心这个,祝翼铖头脑中的事情太多,反而无暇去细想。 这个热血青年唯独忘记要考虑到的,就是日本人的目标,也许恰恰是他自己。 如果是这样,他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如临大敌。如果日本人想要关注他的话, 还用得着悄悄跟踪吗。祝翼铖在租界的难民区和医疗区,已经活跃得足够让很多人 都能从人群中一眼就将他认出来了。 这样的“知名度”,一方面是由于祝翼铖写的那些如弹长铗慷慨高歌般,令闻 者无不为之动容澎湃的宣传稿,另一方面却由于他那段时间在医疗区,身为手法最 熟练、头脑最敏捷的医学生却动不动就讽刺怒骂甚至摔器械的暴烈脾气。 孟芸倩和她的童军伙伴们已经像每天一样开始在医疗区帮忙了。见到祝翼铖, 孟芸倩热情地朝他笑着挥手打招呼,祝翼铖却只是淡淡地一点头,没多看她一眼便 径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来。 对于祝翼铖冷漠的反应,孟芸倩不免有些不知所措。她忍不住从旁边盯着祝翼 铖看了半天,想要看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祝翼铖却始终面无表情,什么都没有 表现出来。孟芸倩不免有些担忧,她关切的目光在这个热血青年身上停留了许久, 只想看出他究竟是有什么心事,有没有自己帮得上忙的地方。 祝翼铖无意间抬头时,正好发觉孟芸倩在注视着自己,孟芸倩来不及转开目光, 不由得尴尬了一瞬,赶紧移开视线,脸上却猛地飞红。祝翼铖却视若无睹地转过脸, 低下头整理剪刀和绷带。 过了不一会儿,就有被流弹擦伤的伤者、或者因为吃到什么不干净东西而患上 肠胃疾病的病人来求医。祝翼铖和同学们一起投入到了工作当中,除了偶尔会像陌 生人一样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喊孟芸倩帮他递东西之外,就再没有看过她一眼。 孟芸倩心中,忍不住浮起一团莫名的失落。她长时间地盯着祝翼铖认真的侧影, 却不由得想起以前的许多事情来。她的记忆中恍然出现了那祝翼铖在租界门口替自 己解围、却对自己的感谢毫不领情的场景。 这个热血青年脾气暴躁、思想偏激、愤世嫉俗,并且待人不够友好平和,而且 无论对人还是对事,都常常抱着一种先入为主的敌意。可孟芸倩就是忍不住对他怀 着深切的崇仰。无论是他那些让愚民自愧赧然的犀利言论,还是令民众奋发鼓舞的 演说词,都已经成为她精神上的一种指引和支撑。 孟芸倩还记得他们那天因为八百壮士的义举而握手的场景。祝翼铖热血沸腾的 炙热温度仿佛还残留在她手上,包住她整个的手心,通过血脉,一直熔到她心里。 想起这些,孟芸倩就不由得看着祝翼铖出神,思绪也不知不觉地跑了很远。 可是祝翼铖却似乎毫不觉察,仍然自顾地工作。只是孟芸倩注意到,今天祝翼 铖的脾气似乎是比以前好了很多,无论别人说什么话,他都平静地听着,神情有些 漠然的样子。对那些话他既不反驳,也不再发表任何其他观点,甚至连表情都没有 变化。 这种气氛之下,孟芸倩不禁感到有些窒息的压抑,却仍然毫无怨言地,和林晚、 杨惠敏、吴子佳还有小楠她们一起为医疗队打下手。好容易到了傍晚,他们该撤回 住处的时候,孟芸倩想要问问祝翼铖今天他究竟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可是还 没等她问出来,祝翼铖却已经自顾自地走了,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尽管祝翼铖的同学们都已经习惯他有些孤僻有些暴躁的怪异性格,可是今天的 情况却实在有些意外。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面面相觑之后,终于有个男生转向 了孟芸倩,不太确定地问:“小孟,前几天倒是常听他提到你,是不是你和他发生 什么误会了?” 孟芸倩被问得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医学院的研究生们也没 在多问什么,只是收拾了东西,跟孟芸倩打招呼道别,便也回了住处。孟芸倩却还 呆呆地立在原地,不知为何,她原本有些失落的心情,却在听说祝翼铖经常提到自 己时,突然又闪过了一瞬间充实的感觉。 祝翼铖却不知道这些。在医疗区他并非没有注意到孟芸倩的异常,有好几次他 也忍不住想要和她说说话,让她不要一副不开心的模样。可是一想到中野寿夫和岩 本久原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又让他将所有的想法都咽了回去。 走在回住处的路上,祝翼铖本想再写点东西,可是孟芸倩今天那不知所措的表 情却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而且,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因为怕日本人的监 视,就故意不和孟芸倩她们接触了,那以后他写的东西,交给谁来拿去印成传单散 发给民众呢? 日本鬼子是纸老虎。祝翼铖终于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对自己说。一般来说,拿 传单去印去发,以及拿着他自己的稿子去演讲、鼓舞民众都是孟芸倩做的事情。如 果日本人真的想对女童军孟芸倩下手,就必须先从他祝翼铖的血泊里踏过。 祝翼铖不知为何会冒出这个念头,他自己也懒得多想。只是决定,如果明天再 看到孟芸倩,他不会像今天这样有意疏远她了,当然,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脱离同学 们,一个人单独行动。 心里这样想着,祝翼铖的心里骤然轻松下来,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他今天没有 遇到什么疑难杂症,这难民区其实也没有什么疑难杂症给他们来处理。不过有个病 例倒是有一些不太典型的表现症状,大概是和病人自身体质有关。祝翼铖打算,回 到医疗区和同学们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