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还是精英? 祝翼铖一边走一边想着,冷不防被身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祝 兄?”祝翼铖抬头见是许诗虹,表情才轻松下来,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就要离开。 许诗虹却叫从后面叫住了他:“祝兄,陪我说说话好吗?” 许诗虹的声音当中,似乎有些茫然和惶恐,祝翼铖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见多了 许诗虹活跃的一面。他听过她入学的时代表新生发言,也听祝远诚说过她在抗议华 北“防共自治”时的积极表现,却还从来没有听过许诗虹用这种语气说话。祝翼铖 不由得停住脚步,转身有些疑惑地问:“怎么了?” “来上海这段时间,以前的同学们都不在身边,这里我只认识你和远诚,而我 又是寄住在姑姑家里,这种感觉,我真是很难形容。”许诗虹走到了祝翼铖的身边, 祝翼铖便也放慢脚步,陪着她慢慢走。 两人就在租界当中漫无目的地随便散步,一边走着,许诗虹一边又回忆起大学 时的很多事情来。看得出,她是真的有些怀念那时候学生运动的一呼百应,或者校 园里、学生会的青春飞扬。说着说着,许诗虹又说到了北平学生的抗日救亡运动, 还有些遗憾地感慨道:“祝兄,那时候你已经来了上海,真是可惜了。否则我们有 你,一定可以更热烈些的。” 祝翼铖始终没有回应,许诗虹就自己一个人,不停地说下去,到了最后,几乎 变成了吐露心情的自言自语。她说起对北平学生时代的怀念,说她自从到了上海之 后,没有一刻不感到孤独。如果不是因为发现祝翼铖和祝远诚兄弟两也在这边,她 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这样的感觉,继续在上海呆多久。 许诗虹说着说着,突然紧走了两步赶到祝翼铖前面,之后侧过身来,几乎是紧 贴着祝翼铖站到了他对面。祝翼铖却因为想着别的心事,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也没 及时停住,差点撞在许诗虹身上。他急忙收住脚,退后了半步,有些歉意地问: “怎么了?” “祝兄,今天其实我也在医疗区,一直在看着你和小孟。”许诗虹突然说,原 本还有些犹豫的表情在话出口的一瞬间突然坚定下来。祝翼铖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许诗虹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嘴,终于说:“祝兄,我喜欢你。” 祝翼铖完全没料到许诗虹会说出这句话来,不由得愣了几秒,不知如何回答。 许诗虹似乎反而因为说出了心里话而放开了许多,没有停顿便继续说下去:“在燕 大的时候,我就在喜欢你了,可是那时你太犀利,让我不知如何接近。” 许诗虹抬头看看祝翼铖那副似乎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又道:“在上海看到你的 时候其实我很感到惊喜的。而且你的性格,比起大学的时候也变的更容易接近。可 是那时候,我又以为你和小孟……所以我只能忍在心里。” 说到这里,许诗虹顿了顿,低头躲开祝翼铖的目光说下去:“今天在医疗区看 到你疏远小孟,我以为你看出她对你的心意,因为不想在一起所以才故意疏远她。 我才知道你们还没有……我才敢对你说这些的。” 祝翼铖原本有些愣神,连他自己都抓不住自己头脑中的想法。而当他突然听到 许诗虹说到医疗区,便忍不住脱口问道:“你也在医疗区?怎么整天都没见你露面? 而且以前你不是说过,你姑姑不准你随便出来,所以都不和我们一起做事,怎么今 天突然跑出来了?” 许诗虹将祝翼铖的这番话自动当成了对她的默许。她心里有些小小的悸动,忍 不住又抬起头多看了祝翼铖几眼。可是祝翼铖却并有如她期待的那样在看着她,而 是盯着她身后某个虚空的点,她也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看到祝翼铖的表情,许诗虹不由得黯然了一下,看样子祝翼铖并不太关注她。 不过她还是无声地笑了笑,沉默了半天,终于说:“祝兄,其实比起城市的市民, 我更愿意和农民打交道。”捕捉到祝翼铖眼神中的疑问,许诗虹道:“因为农民更 淳朴,也不会问一些可能显得尖锐的问题。” “尖锐的问题?”祝翼铖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头,脱口反问。在这个热血青年 的眼里似乎就没有什么问题可以算作尖锐,因为他自己会提出的问题,远比他听过 所有别人的问题都更加尖锐。 显然,这一点许诗虹也了解。她又忍不住一笑:“就是尖锐的问题啊,比如说, 什么样的民主才是真正的民主,或者说地主的地产是不是真的应该都分给佃农这些 问题。”许诗虹说着,声音带上了点撒娇的意味:“当然祝兄大概不会认为这些问 题尖锐吧,你大学时提过的问题比他们尖锐到不知多少倍呢!” 祝翼铖条件反射般地点点头,却并没有想笑。他本能地想要反驳几句,思维却 还没有完全集中起来,甚至他的头脑才刚刚脱离刚才的空白状态,还没有来得及开 始考虑许诗虹对农民的赞许。 “祝兄,就像我之前也说过的,想要取得抗日的最后胜利,想要建立新中国, 只靠军队和政府是不行的。”许诗虹讲起这番话,似乎又忘记了她刚刚才向祝翼铖 告白,几乎是下意识地换上了一种演说的语气:“只有深入到乡下,到农民当中去, 靠着广大人民群众,才能争取到最后的胜利!” 对许诗虹的话,祝翼铖却并不认同。他也并非没有怀疑过国民政府,然而这段 时间以来他所听到和看到的那些事情,却不仅让他一点点成熟起来,也重建了他对 国民政府、也包括对中华民族的信心。 等许诗虹的话音一落,祝翼铖突然从某个不确定的点收回了目光,盯着许诗虹 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诗虹,我不这样认为。”许诗虹被他看得脸上微微泛红, 眉毛一挑,祝翼铖却视若无睹,继续说下去: “诗虹,你也读过大学,受过教育。如果你认为靠最底层民众才能救中国,那 你又为什么要读大学,就为了向我们宣传你的观点吗?”这话说得有些尖刻,许诗 虹禁不住一怔,祝翼铖却没容她插嘴:“也许民众是有力量的,但却并不能真正有 效地发挥作用。” 说到这里,祝翼铖大概又想起了他曾经看到过的种种丑态,有小市民的,也有 上海附近农民的。他的申请骤然间犀利起来,他又说:“他们的思想沉睡着,可是 若没有思想,人便只是行尸走肉,称不得完整的人。” 一边说着,祝翼铖忍不住右手习惯性地用力向下一挥:“许诗虹,你没有和孟 芸倩、杨惠敏还有林晚她们一起去募捐。如果你去了,你就会看到,小市民虽然庸 俗市侩,却愿意奉献出他们的一切给前线,因为他们明白,这是他们自己的祖国、 自己的家乡;可是你口中淳朴的农民,却捂紧了他们的口袋,生怕会没了明天的酒 钱!” 这番话,祝翼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孟芸倩她们还小,涉世尚浅,便信了那 些人哭穷的套话,祝翼铖虽然看得出来,却也没忍心破坏她们、尤其是孟芸倩对人 的那种善意。可是今天,被许诗虹这样一激,他终于说了出来。 许诗虹咬住下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望着祝翼铖的眼睛开始有些湿润。祝翼铖 却没有留意她的表情,说完那些话,转身就要走。许诗虹张了张嘴,终于喊了出来 :“祝兄!”祝翼铖回过头来看她,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祝翼铖端详了一下许诗虹,终于从她眼中微微闪动、若隐若现的、仿佛是泪光 的内容当中,明白了她欲言又止的是什么内容。他的眼神微微躲闪了一下,似乎是 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说:“对不起,诗虹,我没有考虑过感情上的问题。”祝翼铖 顿了一顿,许诗虹却并没有放弃,仍然坚持望着他。 “诗虹,从在大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很优秀,也很有能力。”祝翼铖迎着许 诗虹的目光,接着说:“我一直都当你是朋友,远诚也一直视你如亲姐姐一般。” 许诗虹咬着牙,嘴唇微微颤抖,听祝翼铖说下去:“但是感情方面,我真的从来没 有想过。” 说完这些话,祝翼铖略带歉意地看了许诗虹一眼,便转身离开,再没有回头。 留下许诗虹一个人站在原地,带着有些失望落寞的表情,一动不动,立了很久。直 到微凉的暮意包裹了她,她才打了个寒噤,慢慢走回姑姑家去。 而祝翼铖走在回住处的路上,忍不住又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来。他确实从来没 有想过感情上的问题,可是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头脑中却不知为何,闪过了孟 芸倩穿着女童军制站得笔直向他敬礼的身影。 可是他也并没有多想,毕竟除了和同学们每天不断的讨论之外,还有明天的宣 传稿等着他来写。童军们白天的时候已经将印刷机搬到了祝远诚的寓所,明天要交 给孟芸倩的,除了宣传稿之外,还有接下来几天准备批量印刷的传单。 除此之外,还有准备交给祝远诚,让他拿到报社去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有这 么多的工作要做,祝翼铖似乎真是没有时间来想这些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