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春光明媚。罗夫诺市的中央广场被德军宪兵队团团围住了。希特勒的军队在广 场上集合整队。在悬挂着法西斯国旗的主席台四周,聚集着“贵宾”——军官,帝 国专署的行政官员和德国侨民。主席台的下方,挂着希特勒的巨幅肖像,他那双虾 米似的眼睛,花花公子似的小胡子,以及垂在窄窄的脑门上的一绺额发,同他的拿 破仑式的姿态,是根本不协调的。主席台中央站着一个法西斯军官。他高大而肥胖, 身穿将官礼服,双手垂直,上身略向前倾,象一具僵尸,他有一张虚胖的脸。和肖 像上的人一样,一绺额发挂在脑门上。 那双浮肿的眼睛正在东张西望。 士兵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在士兵和人行道之间的空地上是三三两两的市民 人群。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是什么迫使他们来到广场,参加希特勒生日庆祝活动的? 人群中有一个高大魁梧的年轻人,帽子上佩着三叉戟徽。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挽着一个棕黄色头发的上等兵,那上等兵正在 用牙签剔着牙。还有一个头戴圆顶礼帽的大汉,穿着旧式大衣,好象是被从樟脑球 堆里拖出来的——他要么是经纪人,要么是个老板…… 不远处,在市民人群中,闪现出若尔日·斯特鲁京斯基的波兰四角帽,再后面 便是舍夫丘克的黑呢帽。 而站在主席台周围的客人中,可以看到人们所熟悉的衣着讲究的中尉,以及靠 在他胳膊上的清瘦的姑娘。 站在主席台上的将军对着麦克风,用嘶哑的嗓子喊叫着。 那个姑娘更紧地靠在自己男伴的身上,小声问:“他是谁?” “他是政府主席保利·达格尔,”男伴用同样的小声回答说。 “是科赫的第一副手吗?” “是的。” 将军在继续演讲。扩音器把他那象狗叫似的断续而嘶哑的声音,送到广场上各 个角落。 “我们来到这里就是要发号施令,让那些不喜欢这一点的人知道,我们对他们 是决不会留情的!” “霍赫!”法西斯匪徒齐声叫喊道。 “霍赫!”库兹涅佐夫喊得比别人都响。 “站在左边的那个是谁?”瓦莉娅目不转睛地望着主席台,继续问。 “哪一个?” “达格尔右边那一个……” 那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将军,也身着礼服,胸前挂满了奖章、勋章。他用那仿佛 是呲着牙的嘴一样的凸出来的眼睛注视着广场。现在,他的目光扫过“宾客”席, 瓦莉娅觉得,这个瘦长条将军冲她看了一眼。 “他也是纳粹省党部的副头目,”库兹涅佐夫耳语道。 “乌克兰首席法官。” “冯克?” “不错,轻点。” “是他?”瓦莉娅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又问:“那个头号刽子手?” “正是他。” “我们要抛弃怜悯!怜悯——这是强者的耻辱!我主张残酷无情!” 这时,一个刚抵达广场的将军登上了主席台,他身材高大,脸色发红。 “科赫?”瓦莉娅耳语道。听得出来,她的声音里充满着希望。 “不是,”库兹涅佐夫答道。“这是冯·伊尔根,特种部队的司令,讨伐队的 头头。” 埃里希·科赫没有来。看样子,他今天不会来参加庆祝活动了。库兹涅佐夫梦 寐以求的东西,他已为之做好思想准备的行动,他如此牵肠挂肚、紧张、激动地等 待的行动,是实现不了了。舍夫丘克和若尔日·斯特鲁京斯基、克鲁季科夫、格涅 久克以及混在人群中的其他侦察员——库兹涅佐夫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库兹 涅佐夫——全都在等待着库兹涅佐夫发出的信号,现在看来,也是空等一场了。他 们等着他的信号,等得心急如焚,如饥似渴,急不可耐,而库兹涅佐夫也是怀着这 种心情等待科赫的出现,这样他好开始“支配庆祝活动”,然而,庆祝活动已近尾 声,而最高行政长官、纳粹党部的头目始终没有登上主席台。 “这下完了,”瓦莉娅轻轻说道。库兹涅佐夫听见,她长叹了一口气。 主席台上的人开始走动了。达格尔将军离开自己的位置向出口走去。主席台上 的人一动,顿时影响到“宾客”席:他们说起话来,并开始散去。有个人向库兹涅 佐夫招呼了一声。 他转过身来,看到是他最近结识的一个“朋友”,他长着一张哈巴狗似的小脸。 “哦,马克斯·亚斯科韦茨!” “见到您很高兴,中尉!见到您很高兴,小姐!” 亚斯科韦茨今天没有穿盖世太保的黑色外套,而是穿了一件作工考究的浅色便 服大衣。他身上的一切——浅色大衣,黄手套,那颗脑袋,哈巴狗似的小脸,高高 竖起来的深红色耳朵以及那副虚情假意、故作殷勤的嗓子——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 都更加使人感到厌恶。库兹涅佐夫看着亚斯科韦茨,他似乎觉得,只有现在他才明 白了今天发生的一切。他没有如原来想往地那样开枪,没有“支配庆祝活动”,也 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现在,他又得听亚斯科韦茨乱吹一通,而且要同 他和类似他这种人一起瞎吹,就这样无所事事,直到深夜。然后他才能一个人待几 个小时。不过,那毕竟只有几个小时而已。一到天亮,亚斯科韦茨,那些陌生、格 格不入的人,以及那些令人恨之入骨的东西就又来了…… “我们走,瓦莉娅,”他说,“时间不早了。” 广场上的人陆续离去了。 从广场出来的时候,他发现,斯特鲁京斯基兄弟在不远处投精打采地徘徊,舍 夫丘克正在离开广场,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好象也是从支队来的……他们这么多 人都到了这里:真想走近他们,说几句话诉诉行动受挫的苦恼和忧愁……然而,不 行,他不认识他们,他是德国人,是老普鲁士的后裔。他走着,把头高高抬起,把 女伴的手臂挽得更紧了。 而亚斯科韦茨在这却碰上了许多熟人,他一会儿同这个人,一会儿又同那个人 打招呼。这些人一无例外全是军官。这倒不坏。这些人的情况各不相同。对一些人, 亚斯科韦茨或者点头致意,或者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或者深深地鞠躬:——真是 看人下菜。而对另外一些人,亚斯科韦茨认为有必要攀谈一番。这不,他老远看到 一位少校同一位衣着漂亮的姑娘手挽着手地走过来,他招呼了一声,张开双臂,快 步朗他们迎去。不一会,少校,姑娘以及咧嘴大笑的亚斯科韦茨- 就来到瓦莉娅和 库兹涅佐夫的面前。 “你们还不认识吧?” 姑娘从容大方,向四个人露出甜蜜的微笑,爽朗地说:“让我们认识一下…… 我叫迈娅。” “冯·奥尔特,”少校自我介绍道。 “齐贝特。” “我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您……”少校注视着新相识说。 “有可能,”库兹涅佐夫表示同意道。他嘴角掠过一丝笑容。“每个城市都有 一些地方,可以不费劲儿地见到军官……” “男人之间的谈话开始了,”迈娅故意带着委屈的神色,插言道。“小姐,我 们不听他们谈话,”她对瓦莉娅说。 亚伸手挽起了她的臂膀。“我们到前面去。” 库兹涅佐作夫告别了他的新“朋友”,送走了瓦莉娅,往家走时,天已很晚了。 他住在城郊普里霍季科的哥哥伊万家旦。夜色中,他一个人沿着万籁俱寂的街道往 前走,唯有沙沙的细雨声打破了这沉寂。只在此时,他才能够想一想四月二十日这 一天给他带来的一切,认真思索一番。这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他原准备开枪打 死科赫——但是科赫没有出席庆祝活动。他的枪声原应该成为动员人民群众奋起反 抗的信号,成为对法西斯头目采取惩罚行动的信号。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发生。他也 已做好自我牺牲的准备,甚至就此给支队写了一封信。可是,自我牺牲并没有实现。 他深深感到孤单和无能为力。 突然,他放慢了脚步,接着停下来。不远处,在一所屋子的墙上有什么东西隐 约可辨。 他往四下望了望,从衣袋里掏出电筒,一束光线射向贴在墙上的传单。 “达格尔在撒谎,”库兹涅佐夫读道,“我们的土地永远也不会成为德国人的! 胜利属于我们!……” 熄灭了电筒,库兹涅佐夫依然站在传单前。 他意外地发现,一个身影在马路对面闪了一下。他穿过马路,仔细地用目光搜 寻着,一个人也没有。旁边的墙上也贴上了传单。他再次打开电筒,发现传单的内 容相同! “同志!”库兹涅佐夫压低嗓门叫道,“同志!……” 附近连个人影也没有。马路上空空如也。 库兹涅佐夫沿着马路,迈着坚定的脚步,满怀信心地往前走去。他又感到身上 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好象推着他的脊背,督促他沿着夜深人静的马路前行。 就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有同志们在活动。他恨不得放声大叫,要让大街小巷,要让 那关门闭户熄灯沉睡的幢幢房屋听到,要让那些冒着生命危险揭露达格尔谎言的人 们听到,他不是一个人,乌克兰还活着,她没有向厚颜无耻的敌人卑躬屈膝。 ……第二天早晨,库兹涅佐夫见到瓦莉娅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她.地下 组织在活动。,他的情绪异常激动、热烈。言谈之中流露出对进行公开斗争的人们 的羡慕之情.“前两天我遇见一个熟人,”瓦莉娅说,“他是本地人,老早就同我 们全家人认识。他承认,他曾经和波兰人的地下组织联系过,但是他离开了他们。 他说:我想干一番事业,但他们却在那里按兵不动。他向我打听,问我知道不知道 谁是罗夫诺市的苏联地下工作者。” “这人怎么样?对我们有没有用?” “要观察一下。他们家的人都很好。他把地址给我留下了。” “你介绍我同他认识一下!” 第二天他们就见面了。 这位新相识原来是个身材虽然不高,但却长得相当结实的波兰青年。他俄语讲 得不好,而且有点胆怯,也许是库兹涅佐夫那身制服把他给窘住了。 他叫扬·卡明斯基。 “您在罗夫诺市有熟人吗?”库兹涅佐夫当即问道。 “很多。” “是德国人吗?” “德国人也有。有一个叫施密特。” “他在哪里工作?” “在帝国专署的一个机关。他负责训练军犬保卫科赫。” “您曾参加过的那个波兰人地下组织叫什么名称?” “用俄语说是《武装斗争联盟》。它与华沙总部和伦敦方面保持着联系,他们 招兵买马,积聚力量。高谈阔论,可从来没有主动出击过一次。他们这样干,和当 合法议员差不多。我不能这样,我要斗争!我看到的是,在波兰,在这里,在整个 乌克兰,希特勒匪徒把无辜的人民关进地下室,在每一处空地上都竖起了绞刑架!。 我应该进行斗争!”卡明斯基您走到什么地方,都不可能完全象您想象的那样,手 持武器,公开地向敌人开枪射击,短时间内还做不到这一点。而且说心里话,我也 不知道,我们可不可以这样干。您能不能向我们提供一些情况,帮助我们?如果说 您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真正希望波兰获得解放的话,那么,您要完成我们要求您 完成的一切任务。” “我同意。” “好,您把誓言写下来吧!” 卡明斯基顺从地点了点头,把铅笔拿在手里。 卡明斯基慢慢地读了一遍自己所写下的誓词,然后在誓词的下方工工整整地签 上了自己的名字。 “您要记住,”库兹涅佐夫提醒他,“要一声不响,绝对保密。您的任务是搜 集希特勒军队的情报以及法西斯匪徒在乌克兰的活动情况。您将执行由瓦莉娅传达 的命令。您明白我说的话吗?” “我明白。” “明天将向您布置具体任务,见面的地点和时间由瓦莉娅本人告诉您。还有一 点:不要忘记——您同我互不相识。 不论在什么地方,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没有得到我的指示,您都不要露出 认识我的样子。” 库兹涅佐夫紧紧地握了握卡明斯基的手,和他告别了。 晚上,“朋友们”聚集在瓦莉娅的房间里。桌子上摆满了吃的、喝的。一伙人 有说有笑坐在桌旁:冯·奥尔特,迈娅,齐贝特,同纳粹省党部头目一起从克尼希 斯贝格市来罗夫诺的帝国专署工作人员格哈德,荷兰籍盖世太保分子彼得——谁也 不知道他姓什么。还有马克斯·亚斯科韦茨。保利·齐贝特和往常一样,活泼、开 朗而不知疲倦。 “迈娅小姐!”他转向姑娘说道,“您应该唱支歌,我们请您唱歌!……” “我唱不了……”迈娅娇媚地拒绝道,“我不会唱歌,保利。” “请唱一支吧!”军官们响应说。 这伙人当中,只有一个人不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这就是瓦莉娅。她靠在沙发 背上,默默地观察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她的那双眼睛,也许是由于灯光太刺眼, 也许是烟熏的,差不多是眯着掠过客人们的脸。迈娅终于答应唱歌,装腔作势,等 人安静下来。瓦莉娅把脸转向迈娅,她们的目光相遇了。迈娅这是怎么啦?为什么 她还不唱?她在沉默寡言的瘦削姑娘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指责?鄙视?然而你瓦 莉娅本人不也是同希特勒分子打得火热吗?迈娅——库兹涅佐夫看得十分清楚—— 是以仇视的目光回敬了瓦莉娅一眼。然后,她开始唱歌了。起初她唱得强烈而愤恨, 仿佛是为了向瓦莉娅进行报复。这时,迈娅已经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看着瓦莉娅。 她唱的是一首德国夜总会上的流行歌曲,既富有刺激性又粗犷下流。 “好极了!”迈娅唱完时,齐贝特第一个赞叹道。迈娅向听众送了一个飞吻。 “我为女人干杯!” “为女人干杯!”冯·奥尔特响应这一提议,端起了杯子。“诸位,为女人干 杯!” “为那些,”齐贝特接着说,“美化我们战时生活的人干杯!” 肥头大耳的格哈德,嘴里一直不停地吃着,这时也郑重其事地说道:“请起立, 先生们!……” “请听我说,齐贝特,”冯·尔特放下空酒杯说,“我知道,您反对在一起谈 论公务方面的事情,但有时候……” “我绝对反对,少校,”齐贝特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娱 乐。” “我同意,我同意,”冯·奥尔特笑道,“您,齐贝特,真是一位非常非常可 爱的人,我真舍不得离开您!” “您要走吗,少校?”彼得的目光投向奥尔特。 “有这个可能。” “很远吗?” “接到命令,我才能知道路线。” “诸位先生,”齐贝特坚决要求道,“不要谈论公务方面的事情!” 然而,围绕着冯·奥尔特要离开这件事,谈话还在继续。 “我真羡慕您,”格哈德对冯·奥尔特说。“只要能离开这个可恶的国家,我 愿意献出一切。” “又发生了什么事?”瓦莉娅问。 “穆尔巴赫中校昨天晚上在街上被人打死了。” “哪一个穆尔巴赫?”齐贝特顺口问道。 格哈德就说出了穆尔巴赫原在师的番号。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个师驻在科韦尔市,正准备开赴前线,穆尔已赫这次到这里来是为了办理 自己的一些私事,呵,这下子可好……” “是啊,”马克斯·亚斯科韦茨证实道,“游击队的活动太猖獗了。夜里上街 是很危险的。即使在这儿,在首都也是这样,更不要说农村啦!” “亲爱的,”迈娅对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冯·奥尔特说,“您可曾见过真的游击 队吗?” “我?”冯·奥尔特哈哈笑道,“我?……过去有谁见过他们?只是今天我才 有幸同他们的一个喽罗谈话。给您,开开眼界吧!”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份揉皱的传单,交给正在吃东西的格哈德。格哈德仿佛害怕 被伤着似的,用两个手指头夹住传单,接了过来。然后又用同样的动- 作把传单传 给库兹涅佐夫。 库兹涅左夫看了看传单,这正是检阅那天夜里他见到过的。 冯·奥尔特继续说:“你们猜这个喽罗是什么样的人?原来是个上了岁数的, 四个孩子的父亲。” “传单是他一个人印的吗?”瓦莉娅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是夜里在街上被发现抓获的,当时他正在贴这种传单。他当然只是干这种 勾当的那伙人中的一个。他拒不供出其他人的名字。” “您是如何同他交谈的?”迈娅关切地问。 “非常简单,”冯·奥尔特心平气和地答道,“取一根小钉子,就象这个,” 说着便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钉子。 “把它放在火上烧得红红的……” “别说了!”迈娅突然用哭腔喊道,她眼中噙着泪水。 “别说了,”齐贝特请求道:“女人受不了这个。今后我们说妥了谁也别谈公 务方面的事情。我们最好还是喝酒?吧!” 库兹涅佐夫定期向支队发回报告,把法西斯部队的部署变化,罗夫诺市希特勒 匪徒机关的活动以及帝国全权代表科赫的最近计划等情况,通知支队。每次他都在 信的结尾请求允许他采取积极行动。 “我不能,”在一封信里他这样写道,“我不能和他们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和 他们一起谈笑韭随声附和、唯唯诺诺。 我要把他们干掉!为什么不让我这样做?难道我不同大伙一样是一个战士吗?” 对他的请求,支队的答复始终如一,即:“要继续进行侦察工作,积极行动还 须等待。” 使库兹涅佐夫深感苦恼的工作是至关重要和必不可少的。他所提供的情况,我 们都立即报告了莫斯科。大概这些情况在某种程度上都受到了统帅部的重视。库兹 涅佐夫所结识的朋友对他开展工作大有帮助。正是这些库兹涅佐夫所建立的关系使 我们在罗夫诺市真正站稳了脚跟,并能够最终采.诹积极行动,而这正是库兹涅佐 夫梦寐以求的。 在新结识的朋友中,库兹涅佐夫尤其重视冯·奥尔特。 他们俩经常在一起。他们常在娱乐场会面。那里的环境非常适于两个人推心置 腹地交谈。不久,齐贝特中尉对盖世太保 的奥尔特少校已经了如指掌,而盖世太保的这个少校仅仅知;道齐贝特中尉的 一些简单情况。他们的交谈不涉及任何公务’秘密,也没有提过什么敏感的问题— —没涉及过任何可能使这位饱经世故、阅历深广的盖世太保少校警觉的问题。他们 谈论人生,谈论女人,甚至谈论他们双方都谙熟的艺术。这都是些无碍大局的议论, 不外是对往事的回忆,对未来的憧憬、幻想将来战争结束后在定居地如何休假等等。 然而,这些海阔天空的闲聊比那些使一个侦察员感兴趣的谈话更能吸引库兹涅佐夫。 而他同冯·奥尔特在一起时却总是避而不谈那类话题的。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奥 尔特是一个有经验扣秘密警察,同他交往应小心谨慎,更主要是因为冯·奥尔特身 上有一种别的东西使他感兴趣。这些东西不可能成为任何情报,也不可能成为发往 莫斯科的无线电通讯报告。然而,库兹涅佐夫却如饥似渴地、执拗地想弄清这种东 西的实.质。 一天,他们谈论起俄国。冯·奥尔特蹦出了一句“俄罗斯人心神秘莫测”的话。 这些陈词滥调,库兹涅佐夫听到过多次。很多德国人喜欢重复这句话。尤其是那些 象冯’奥尔特一样的刚脱下大学生校服,穿上军装的人。他们全都无一例外地愚蠢 而令人作呕地高谈阔论这个“谜”。奥尔特虽然讲起俄语不比库兹涅佐夫讲起德语 来得差。如果库兹涅佐夫对冯·奥尔特其人的灵魂不是深感兴趣的话,他也许会忽 略这句话的。冯·奥尔特的灵魂对于库兹涅佐夫来说,简直是个谜,所以他决意要 解开这个谜。 这期间,这伙朋友的人数不断增加。齐贝特中尉以其思璐敏捷、善于交际,主 要的是慷慨大方,成了这伙人的真正首领。在法西斯军官中间,自己吃喝玩乐而让 别人掏腰包者不乏其人。在德军占领区使用的马克,我们能够一车一车地从敌人那 里抱过来。因此,库兹涅佐夫手头是不缺钱的。 他的做法也正如俄罗斯谚语所说:“有猪槽在,还怕找不到猪。” 库兹涅佐夫和瓦莉娅经常与之交往的“社交界”给他们带来了一个又一个痛苦。 听了冯·奥尔特恬不知耻的自白以及格哈德·彼得和亚斯克韦茨是如何刑讯和折磨 我们的和平居民的讲述,库兹涅佐夫和瓦莉娅怒不可遏。每当这种“友谊”晚后之 后,出于愤恨,也由于疲劳,他们真想呻吟。库兹涅佐夫变得愈加沉默寡言和抑郁。 他可以整天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瓦莉娅同迈娅继续相互疾恨,迈娅不知道瓦莉娅是游击队的侦察员,而瓦 莉娅也不知道,迈娅按照科利亚·格涅久克的指示,已经工作一个多月了。 没过多久,出了一件麻烦事,差点使我们把瓦莉娅召回支队。一天早晨,库兹 涅佐夫顺便到瓦莉娅那儿,走了一趟,看到她正心神不定。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是的,我收到了通知书。” “什么通知书?” “动员去德国,”她颤抖着说。 “应该回支队去,”库兹涅佐夫说。 “得了吧,”瓦莉娅被激怒了,“回支队,就会丢掉一个接头地点!” “这有什么办法!”库兹涅佐夫深思着道。他突然向她建议,“试一试,逃开 动员,你看怎么样?” “可以。但是,怎么个逃避法呢?” “这得动动脑子,好好想一想。” “请你的朋友冯·奥尔特帮帮忙怎么样?” “不妨请他帮忙,但是,别急!……” 一个念头闪过,库兹涅佐夫站起身,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还有一个人,我设法去见见他,无论如何,我们不会—让你到德国去。以后 见到奥尔特或是哪个‘我们’熟识的军官,可顺便就通知书的事放放风,就当是误 会和笑话说给他们听。” “如果非回支队,就太可惜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安排好了这一切。再说, 在支队我又能干什么呢?” “你先别急,还没有到非回支队不可的时候。再说,小姐,您别忘了,您是德 国军军官的未婚妻。如果他不能使未婚妻免遭不幸,他就一文不值。” 从这一天起,库兹涅佐夫成了“弗里德里希大街”一家娱乐场的常客。据扬· 卡明斯基讲,经常去这家娱乐场的还有一个帝国专署的军犬教练员,名叫施密特。 他是科赫的副官巴巴赫上尉的同乡,他曾向卡明斯基夸口说,他同上尉过从甚密, 卡明斯基一个劲地建议库兹涅佐夫同这个施密特谈谈自己的心事。 ……施密特,这个棕黄色头发,满脸雀斑的上等兵,奴颜卑膝地望着使他有幸 在娱乐场进午餐的中尉,牢骚满腹地.诉说着自己不称心的差使。 “军犬都喜欢我,可我的待遇很差,齐贝特中尉先生。 我过去一无所有,将来回到家里还是一无所有。别人回去后将开小店铺,结婚 ——等待他们的是舒舒服服,安居乐业,生儿育女。” “请您相信我,我将把您带到我父亲的庄园去!”中尉当即许愿说。 “您的心肠太好了!”施密特感恩不尽地反复说道:“您的心肠太好了!” 施密特告诉库兹涅佐夫,在地方长官军犬舍工作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提供 了七只受过训练的军犬。现在他正在训练第八只。这只军犬就卧在“帝国训犬员” 的脚边,很讨他的欢心。其实,中尉对军犬也非常感兴趣。 “八只军犬中,这是最好的一只,”施密特兴奋得简直上气不接下气了。他说 :“我向您发誓,它能闻出谁不是阿里安人!” “这个我相信,要是游击队呢?” “哦!……游击队——一公里之外也能闻得出!” 然而,这仍然不能使这个上等兵的心里感到舒坦。他继续抱怨自己不幸的命运。 “我在罗夫诺市有一个女朋友,真象个馋猫,她是波兰人,一个凶猛的姑娘。 而我,中尉先生,从小就喜欢凶猛的东西……但是,她给我带来莫大的痛苦。谁能 相信,一个满脸麻子的盖世太保常去她那儿,并带给一些礼物。今天送她一条裙子, 明天送给她一块小表,后天又送她什么金银首饰。这些玩意儿对于他来说,搞起来 不费吹灰之力。只要进行一次搜捕——就什么东西都有了。我的美人就这样和盖世 太保粘糊上了。” “我的亲爱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库兹涅佐夫叹了口气说,“就拿我 来说吧,我有的是金钱,”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我什么东西都可以搞得到 ……” “真的?” “请您常到我家来,我送您点东西,保您美人喜欢。夜.说的是真的……” “这怎么说呢?!” “为了友谊,施密特,我喜欢您。为了您的了不起的军.犬干杯!” “施密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库兹涅佐夫长吁短叹地继续道,“我的 未婚妻竟无法作为德意志人进行注册,她父亲被暴徒杀害了,所有的证件都落入暴 徒的手中。她怎。 么也不能证明她是阿里安人……” “那是,那是,”施密特同情地摇起了头。 “但是,还不止是这些,”库兹涅佐夫俯身凑到上等兵;的耳边,“我的未婚 妻被动员去德国!” “啊呀,真是,不幸!” “您瞧,每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不错,不错,”施密特深感痛心地低声说,“如果小姐能在帝国专署工作就 好啦!” “难道能找到这么一个能替我安排这事的好心人吗?” “这相当困难。如果小姐能有证件的话……” “不知是真是假,”库兹涅佐夫探问道,“听说只有科赫长官一个人能决定这 种事?” “不错,唯有他一人,”训犬员证实说。他突然想起自已的同乡:“巴巴赫副 官是我的至交好友,我同他的关系嘛、……也许让小姐写份申请,我们悄悄地塞给 他……” “谢谢您,施密特,”中尉谢道,“您的事情我会关照的,您尽可放心。我要 带您去我们家的庄园。也许,您需要钱用吧?”库兹涅佐夫取出一大叠钞票。 “这可真是,我怎么好意思……”施密特的脸上露出非常激动的神色。 “啊,这么客气干吗!帮助朋友是我们的神圣天职,难道您不是基督教徒吗?” “我懂得这些高尚的品行!”训犬员激动地说,一边急忙把钞票藏入衣袋。 他们约定下次再见。第二天,还是在那个娱乐场,等待训犬员的是和昨天一样 丰盛的午餐。施密特报告说,行政长官外出了,要到五月上旬才能回到罗夫诺市。 “现在他在柏林,参加冲锋队参谋长吕策的葬礼。等他一回来,我们就把瓦莉 娅小姐的申请递给他。关于她的情况,我先同巴巴赫聊聊。噢,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五月十日这天,施密特来见瓦莉娅,得意洋洋地告诉她,科赫已经回来了。他 还说,他同副官的谈话卓有成效。 “巴巴赫副官让我转告,希望齐贝特中尉也同您一起去。也许行政长官先生想 亲眼看看。” 瓦莉娅好不容易才等到库兹涅佐夫到来。他刚一进门,瓦莉娅就迎向前去,把 从施密特那里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是这样,”库兹涅佐夫慢声说道,“好吧,既然他们发出了邀请,那就是说, 应该去。” “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真正想建立功勋的话,你就应该把科赫干掉!” 瓦莉娅急不可耐地说。 “可支队长允许吗?” “你一定要得到允许吗?要知道上次庆祝大会……上次庆祝大会时我们就打算 把他干掉的!” “那是公开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市民的面,我们会得到支持的。况且, 那一次也不只限于杀一个科赫,而是要把全体上层人物都干掉。这一次完全是另外 一回事!” “那怎么办?”瓦莉娅抑郁不欢地问了一句。 “应该写信告诉支队长。” 说来也巧,这天晚上小科利亚来了。他匆匆走进房间。 往椅子上一坐,一句话没说就动手拆起裤子上的秘密口袋。 两天来,小家伙跑完了从“了望站”到城市的六十多公里,风尘仆仆,累得面 如土色。他给库兹涅佐夫带来了一大笔钱,还有一封信。来信中指出,指挥部特别 感兴趣的是驻扎在罗夫诺地区的敌军由哪些兵团部组成。瓦莉娅安顿小家伙吃饭, 然而他没吃几口就倒在桌子上酣然入睡了。 库兹涅佐夫把他抱起来放在了沙发上。 “真舍不得叫醒他,”库兹涅佐夫说,“但是必须叫醒他。” “是的,”瓦莉娅同意道,“你先坐下,给支队长写封信吧。” 时间是宝贵的。科利亚应该赶回营地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来。在他们应召 去科赫那儿之前——这也许很快就会发生,——科利亚应该带着指挥部的答复赶到 这儿。尽管如此,他们迟迟下不了决心弄醒小家伙。 瓦莉娅终于轻轻地唤了科利亚一声。 小家伙没有醒。 “科利亚!”她又叫了一声,一边推了推他的肩膀,“你快起来!” 科利亚仿佛听到了口令,一骨碌折起身,揉了揉眼睛。 库兹涅佐夫把一封信递给他说:“你把它藏好!” 科利亚掀起衣服,把信藏好,然后俯身拿起帽子,从帽衬里取出针线,一丝不 苟地把口袋缝了起来。.科利亚走后,库兹涅佐夫若有所思地说:“瞧这个小家伙 ……” 他这么讲不知指的是什么,也许是夸奖这个小家伙,也许,是为现在的“孩子” 却要经受如此严竣的,非孩子所应经受的考验而感到哀痛。 “是啊……”瓦莉娅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这时,瓦莉娅陷入了沉思。 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阴森、昏暗的大厅。低低的、象低垂的乌云似的拱门悬挂 在半空。大厅深处是一张笨重的大桌子。旁边坐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人,一束额发聋 拉着,垂在鼻梁骨上,一双闪着绿色幽光的、在昏暗中隐约可辨的眼睛。 这时,库兹涅佐夫全身发光,他走进这座地下室,把一切照得如同白昼。在他 擎起的手中,手枪闪着兰光。库兹涅佐夫愈是逼近那肥胖的家伙,那家伙就愈往后 退缩。他退向墙角,浑身颤抖着,那双眼睛被刺人、耀眼的光照得眯了起来…… 突然?一个简单、清晰、明确的念头排斥了一切,闪现出来:“他如果只见我 一个人怎么办呢?” “如果他见你一个人……”库兹涅佐夫重复道,“那也无妨,你来试一试。” 说着他掏出手枪,下掉子弹,枪机咔嚓响了一下。随后把枪递给瓦莉娅:“你来试 一试。” 瓦莉娅用手指扣住板机,使劲往后拉,拉了好大一会也未能勾响板机,终于绝 望地把枪放下了。 “不行,这一支我用不了。给我换一支!有一种手枪我能打响,给我找来,你 听见没有?”她对库兹涅佐夫强调说,“你想想:万一他只见我一个人呢!……” 库兹涅佐夫把另一支手枪递给瓦莉娅。这是一支“瓦尔特”二型手枪。 瓦莉娅手握枪柄,食指紧压板机……手指的力量自然达不到击发的程度。于是, 瓦莉娅改用双手握枪,嘴唇、眉毛、眼睛——整个脸都绷得紧紧的,枪机终于发出 了击发的声音。 “成功了!” “你打算用两只手射击吗?”库兹涅佐夫接过手枪,微笑着说。“你现在最好 还是坐下来写你的申请书吧。” 瓦莉娅顺从地坐下来。 “作为一个父母都是纯阿里安人血统的德国人,”库兹涅佐夫口授道,“作为 被苏联游击队杀害的人的女儿,我请求帝国全权代表先生……” 瓦莉娅抬起了眼睛:“当他读到这句话的时候,你就向他开枪!” “好的,”库兹涅佐夫应道。“你继续写:“我请求帝国全权代表先生允许我 留在罗夫诺……,” 瓦莉娅一行字还没有写完就又停下了。’“你一定会开枪吗?”她问。 “是的。我想,支队长会同意的。我一定开枪……”他迟延了一下,又补充道 :“如果我确信我能把他打死的话。” 无论是库兹涅佐夫还是瓦莉娅,那时谁都没有想过,对于他们本人,对于他们 的个人命运来说,“打死他”这句话的背后隐藏着什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