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五月中旬,微风轻拂,阳光灿烂。一天下午将近四点钟,一辆马车,装饰得漂 漂亮亮,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着,威风凛凛地出现在罗夫诺市一条主要街道——“德 国大街”上。 车上的乘客不可能不引起过往行人的注意:一个衣冠楚楚的军官,身边坐着一 位姑娘,他们对面是一个棕黄头发的上等兵。一只军犬卧在他们的脚下。马车从 “德国大街”拐向“弗里德里希大街”,径直向它的尽头跑去。“弗里德里希大街” 是德军机关集中的地方。大街的一头是帝国专署所在地。就在此处一条死胡同里那 高高的架着带刺的铁丝网的围墙内便是帝国全权代表埃里希·科赫的府邸。全副武 装的党卫军匪徒,手持冲锋枪,沿着人行道,走来走去地巡逻着。 库兹涅佐夫穿着一套在将官缝纫社定做的新制服,肩章银光闪烁,胸前衣袋上 方,缀饰着国社党党员徽章,徽章旁边是两枚铁十字勋章。他那身新崭崭的制服, 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鞋,说明他是一个战功卓著、出类拔萃的军官。 马车前沿,手拉缰绳、坐在驭手座位上的是科利亚·格涅久克。“马车夫”的 衣袋里藏着手枪,而在座位底下是几颗手榴弹。 军犬,就是那只在一公里之外也能闻出游击队的军犬,一动不动地卧在“帝国 训犬员”的脚下打盹。他要把它带到帝国全权代表府邸,将其交给军犬舍主任。 当马车驶近帝国全权代表府邸大门对,训犬员第一个跳到了人行道上。 “我们先去警卫室,”训犬员向库兹涅佐夫建议道,“让小姐在这里等我们一 下。” 在警卫室,他冲着一个小窗口问:“齐贝特中尉和多夫格尔小姐的通行证准备 好了吗?” 对训犬员特别熟悉的党卫军匪徒,甚至连证件都没让出不,就把早已准备好了 的两个通行证递了出来。 科赫的私宅位于一个大花园深处。周围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橡树、椴树和槭树。 树荫遮住了林中小路和绿色的草坪。 几个花匠正在花坛里忙着给花木修剪枝条。在一条主干道旁有一座小丘。这里 的丁香花灌木丛中,有几排舒适的长凳——不言而喻,这是全权代表在酷暑时节乘 凉休息的地方。 靠右侧,在太阳能晒得着的地方是一个大游泳池——全权代表显然是在这里游 泳。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石都不能逃脱库兹涅佐夫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除了科赫住的一幢独立的那层楼之外,围墙内还有几幢房子,那是保卫行政长 官大人的军犬舍、副官住宅、公务员及贴身警卫员住的房子。 元首的这位全权代表,简直象是龟缩在铜墙铁壁之中。 在乌克兰人民面前,他草木皆兵、惊恐万状,不得不使用武装到牙齿的卫兵来保 护自己。 我们制定了不知多少次奇袭这个全权代表府邸的计划,而终于没能付诸实施, 这是因为我们确信,即使我们全都献出性命,也仍然不可能接近科赫。 “请您们先去副官那儿,我去转交军犬,”施密特对库兹涅佐夫指了指大门入 口说。 这时,就剩下库兹涅佐夫和瓦莉娅两个人在一起了。 “保利,”瓦莉娅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她把握不准能不能叫他的真实姓名。 “你想说什么,我的亲爱的?”库兹涅佐夫眉开眼笑地问。不知道他这样称呼 她是郑重其事呢还是继续演戏。突然,他俯身对她耳语道:“你从科赫那儿一出来, 一分钟也不要停留,赶快去到街上,坐上马车,在城里你将见到斯特鲁京斯基,然 后你们就一同返回支队,不要耽搁。” 瓦莉娅急忙把头一扭说:“不!” “这里有一个人就够了,瓦莉娅,”库兹涅佐夫还是那么轻轻地然后又是坚定 不移地说。“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我决不会轻松的,如果他们把你也……” 他推开了门。 巴巴赫副官,一个非常讲究衣着的军官,身穿上尉军服。他领着他们上了二楼, 走进了接待室。这里已经有几个军官在等着接见。靠近窗户的椅子上坐着的是一名 将军,他无精打采、闷闷不乐,在等着叫他的名字。 “我去通报一声说你们到了,”巴巴赫说完就进去了,并且随手关上了门。 一个小个子、狡黠的陆军军官,向瓦莉娅点点头,诡密地问库兹涅佐夫:“您 的?” “我的,”齐贝特打量了他一下答道。 “听说今天地方长官的情绪特别好,”军官仿佛为自己不得体的发问表示歉意 似地说。“我们已经等他一个多小时了。” 沉重的门开了一条缝,副官来到接待室。 “长官要接见您,”他对瓦莉娅说。 说着他拦住了已从坐位上站起身来的库兹涅佐夫:“只接见小姐一人。” 库兹涅佐夫心里有点发慌。他没有料到,召见的不是他,而是瓦莉娅。他控制 住自己,对那位陆军军官随口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仍旧坐回到椅子上。 ……在科赫的办公室里,瓦莉娅刚刚向前迈了一步,一只高大的军犬跳跃了两 下便窜到了她跟前。瓦莉娅吓了一跳。 这时有人大吼了一声:“回去!”那只军犬便走开了。 在办公室深处,希特勒肖像下面,摆着一张笨重的大办,公桌。桌后,科赫懒 洋洋地坐在椅子里。他膘肥体壮,留着’希特勒似的小胡子,长着两道长长的棕黄 色眉毛。三名盖世太保的秘密警察,身穿黑色制服,站在离他稍远的地方。 科赫一声不吭,指了指办公室中央的椅子示意让瓦莉娅—坐下。瓦莉娅刚走近 椅子,一名盖世太保分子立即站在她和科赫中间,另外一名站在瓦莉娅的椅子靠背 后面,第三名靠墙站在科赫身后稍靠右一点的地方。在黑色帐幔的衬托下,科赫的 那身盖世太保的服装难以分辨,唯有他身上的纽扣、皮带扣以及各种徽章,闪闪发 光,使他显得更加凶神恶煞。 瓦莉娅发现,帐幔动了一下,在这一瞬间,她看见在沉甸甸的帐幔皱褶中,露 出了那只军犬的呲牙咧嘴的脸。 “为什么您不想去德国?”瓦莉娅听见科赫在问她。他坐在那里。两眼盯着面 前的一张纸。她认出来那是她写的申请书。瓦莉娅有点犹豫,一时不知从何讲起, 没有立即回答。“为什么您不想去德国?”科赫抬眼望着瓦莉娅又问了一遍。“您 作为一个具有德国血统的姑娘,在祖国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我妈妈病得很厉害,”瓦莉娅轻轻地说,努力把话说得令人信服。“妈妈有 病,除了她,我还有几个妹妹……父亲死后,我一个人工作养活全家。长官先生, 我请求您让我留在这儿。我懂德语、俄语、乌克兰语和波兰语,我在这儿也能为德 国服务。” “您在什么地方同齐贝特军官认识的?”科赫盯着瓦莉娅问。 “是偶然认识的,在火车上……后来,他从前线回来顺路到了我们家……” “您有没有证件能证明您的祖先是从德国迁来的?” “证件在我父亲身上。他被害之后,证件就散失了。” 科赫的态度变得和蔼了些。他一会儿用德语,一会儿又用流利娴熟的波兰语同 瓦莉娅交谈,询问姑娘罗夫诺市民的情绪,尤其关心她还同哪些德国军官认识。在 自己熟识的人中,她不仅说出了帝国专署工作人员的名字,而且说出了几个盖世太保 人员,其中有一个就是冯·奥尔特。听到这儿,科赫放心了。 “好吧,您可以走啦。让齐贝特中尉进来。” 瓦莉娅同副官一起回到了接待室。 在接待室,那几名军官仍在坐等科赫的接见。在众目睽睽之下,瓦莉娅不能同 库兹涅佐夫说上半句话,以防露出什么马脚。然而,她是多么想把在办公室亲眼见 到的一切全都告诉给库兹涅佐夫啊!库兹涅佐夫发现,在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犹 豫不决的神色。他抬起头,仿佛想说:“没关系,一切都会如愿以偿的。”然而在 他的目光中显示出的却是请求:“你赶快离开这儿!……”瓦莉娅等到库兹涅佐夫 消失在那扇沉重的大门后,这才摆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在那张离正在打盹的将 军不远的椅子上坐下‘了。这时,她觉得自己心神不宁,如坐针毯。 ‘希特勒万岁!”一跨进办公室的门坎,库兹涅佐夫伸出手臂,大喊了一声。 “万岁!”从桌子后边传出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您可以坐下啦。我不赞成 您的选择,中尉!如果我们的军官都来庇护被战败种族的姑娘,那么谁在我们的工 厂里干活呢?” “小姐是阿里安血统,”库兹涅佐夫委婉地反驳道。 “您有把握吗?” “我认识她父亲,这个可怜的人成了暴徒的牺牲品。” 科赫那刁钻、搜寻的目光落在了库兹涅佐夫胸前的铁十字勋章上,落在了带有 “叄濉弊盅脑残位照律稀? “您是国社党党员吗?” “是的,长官先生。” “您是在哪里获得的十字勋章?” “第一枚在法国,第二枚在东线。” “您现在干什么?” “我负伤之后临时负责本部队地段上的供给工作。” “您的部队在哪里?” “在库尔斯克。” “在库尔斯克?” 科赫那搜寻的目光同库兹涅佐夫的目光相遇了。 “可您,中尉,一个前线的军人,国社党党员,打算同一个出身值得怀疑的姑 娘结婚吗?” “我们已经订婚了,”库兹涅佐夫摆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承认道,“而且我 即将获准休假。我打算带未婚妻去见我的双亲,求得他们的同意。” “您的出生地在哪里?” “克尼希斯贝格,我父亲拥有世袭的领地……我是独子。” “打完仗您打算回家吗?” “不,我打算留在俄国。” “您喜欢这个国家?”听得出来,科赫的话里不乏讽刺之意。 “我的职责就是竭尽全力让我们大家都喜欢这个国家,长官先生!”库兹涅佐 夫回答得十分坚决、果断。表现出他对自己所说的一切的正确性坚信不疑。 “说得好!”科赫赞扬道。随后把放在他前面的瓦莉娅的申请书往自己身边挪 了挪。 在这一刹那,库兹涅佐夫的身体第一次如此明显地感觉到了右侧裤袋里的那支 张着机头的“瓦尔特”手枪。他的手慢慢地往下滑动了一下。他抬眼看见那只军犬 正张着嘴、呲着牙,几个盖世太保匪徒也虎视眈耽盯着他。他似乎觉得。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这只刚刚滑向口袋而此时不动的手上。 开枪?根本不可能。他们决不会允许你把手伸进口袋,更不用说掏枪了。稍有 动静盖世太保匪徒就会猛扑过来。而站在椅子靠背后边的那个秘密警察,体向前倾, 离得那么近,连喘气都听得到。他随时都准备抓住你的胳膊。 这时科赫往椅背上一仰,慢条斯理地继续说:“象您这样打算为征服东方的土 地而献身的人,要能记住点东西是十分有益的。中尉,您认为,在这里对于我们来 说谁更危险,乌克兰人还是波兰人?” 中尉对此有他自己的见解。 “乌克兰人和波兰人对于我们同样都是危险的,长官先—生!”他这样回答。 “中尉,我所需要的一点也不多,”科赫继续说。“我们需要的是,波兰人碰 见乌克兰人时,便打死乌克兰人,或者反过来,乌克兰人打死波兰人。如果他们在 狭路相逢相互残杀之前,都能先向犹太人开枪的话,这将是我求之不得的。 -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是个高明的设想,长官先生!” “这有什么高明的,一切都十分简单。有些人把日耳曼化想象得特别天真。他 们以为,我们需要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和波兰人,以为我们应迫使他们讲德语。但 是,无论是俄罗嘶人、乌克兰人还是波兰人,我们都不需要。我们需要的是肥沃的 土地。”他的嗓门越提越高,“我们需要的是把土地日耳曼化,而不是人!”科赫 不容反驳地吼道:“这里将是德国人生活的地方!”。 他喘了一口气,死死地盯着中尉。 “但是我看您在政治方面不怎么强。” “我是一个士兵,对政治一窍不通,”库兹涅佐夫谦虚地说。 “既然如此,那就别和姑娘们到处闲逛了,尽快返回自己的部队。我要提醒您 注意,正是在你们的库尔斯克地段,元首为布尔什维克准备了一份‘礼物’。不用 说,关于这一点您不应到处乱说。” “您尽管放心,长官先生。” “您在前线同伴的情绪怎么样?” “噢,大家都士气高涨!”中尉注视着科赫的眼睛,梳智地答道。 “最近的事态是不是使许多人感到害怕?” “您指的是伏尔加河流域的战事吗?”中尉没有接着说下去,也许是为了集中 思想,或许是为了首先运足气好一古脑儿说出想好的话:“它坚定了我们的斗志!” 行政长官显然对如此乐观的回答感到十分满意。他又一次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中 尉,然后终于着手办理他女朋友的申请,在申请书上写上了批示。 瓦莉娅在这段她觉得是漫无尽期的时间里,一直坐在接待室。一双眼睛始终没 有离开过那扇沉重的大门,高度紧张地注意着里面发出的每一个声响,每一秒钟都 在盼望着听到枪声。“就要响了……”她想着,“就要响了……”不行。 她不能,也不想离开行政长官的接待室,虽然这是库兹涅佐夫所一再坚持的。 即使这里也用不着她,即使这种冒失之举可能使她送命,她也不能把他一个人留下 不管。然而,他为什么还不开枪?他还在磨蹭什么? 她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一开枪会发生什么事情。就说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军官, 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令人感到腻烦,他坐得离她最近,当然会第一个抓住她。副官 一定会冲进办公室去。而如果库兹涅佐夫把卫兵击毙,又会怎样呢?…… 还有那只军犬!”瓦莉娅想起来了,“军犬是不会放过他的……” 小个子军官一刻不停地说着,她得回答他的问话。“嗯,有女伙伴,”她仿佛 说梦话似的,机械地重复着他的话,并机械地笑着,“是的,都很漂亮。是的,一 定介绍,会安排的……” 此刻她觉得,这个小军官又在用他那冷酷险恶的目光盯着她。她把自己的视线 转向门口。为什么他不开枪?为什么他迟迟不动? “不过,您的朋友可能要多耽搁一会儿。”小军官说。 肥胖的将军,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看了看表。 她盼望着这枪声,仿佛它给她和库兹涅佐夫带来的不是醋刑,不是死亡,而是 欢乐和解脱。“快点!”她在心里催促着库兹涅佐夫,“快点!” 沉重的门开了。库兹涅佐夫从办公室走了出来。他面带笑容、泰然自若,简直 令人难以忍受。 “喂,怎么样?”他走近瓦莉娅,挽起她的胳膊,小声说。 他手里拿着一张纸,那是她的申请书。 军官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把他们围住了。 “行政长官给您写了什么批示?” “‘留在罗夫诺市’,”巴巴赫读道,“‘安排在帝国专署工作。’噢,祝贺 您,小姐,也祝贺您,中尉!” 军官们顿时议论开了。 “是啊,朋友,你真走运!” “听说,您是他的老乡?” 这时,瓦莉娅觉得,她两腿发软,就要倒下。 库兹涅佐夫小心地用手臂挽扶着她。 “你怎么啦,亲爱的?” “小姐太激动啦,”巴巴赫说,“小姐担心会送她去做工。哦,不会的,小姐, 长官不会拒绝一个前线军人的清求的!请您收下!”说着伸手向齐贝特递过来几包 香烟。 “谢谢,谢谢!”齐贝特谢道。 这是好烟,也许行政长官本人吸的就是这种烟。 “为什么不开枪?”刚一走到街上,瓦莉娅就急切地问道。 “这是不可能的,瓦莉娅,你自己也亲眼看到了那种形势,不等你把枪掏出来 他们就会发现的。” “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毫无办法!” “毫无办法?应该去冒险!”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您也许是过分吝惜 自己的生命了。” “但是,瓦莉娅……”库兹涅佐夫低声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突然,所有使他 懊丧不已的一切全消失了:他想起了库尔斯克!要知道,科赫刚刚从柏林回来—— 不言而喻,这是最新的情报!……同时,他又想起了科赫就法西斯在乌克兰的政策 而发表的议论,还有,他的批示。正是由于这一批示,瓦莉娅将成为帝国专署的工 作人员。这次接见产生了出入意料、但却令人可喜的结果。库兹涅佐夫立即把这个 令人高兴的想法告诉了瓦莉娅。 “那又怎么样?”她懊丧地应道,“什么‘帝国专署的工作人员’!您要明白 ——这种机会再也不会有啦!” 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她心中的痛苦和烦恼,她所经受的种种磨难以及在接待 室里等候库兹涅佐夫时的惴惴不安——所有这一切现在都化作了一种感情,即:对 库兹涅佐夫的极度失望和责难。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