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凡是当年在罗夫诺市待过并路经过赫梅利大街的人,都会注意到那儿有幢并不 起眼的两层楼房。楼房墙壁上的灰泥不是这儿脱落一块就是那儿脱落一块。大门上 挂着一块已经锈得发黑的牌子,上面写着;《毡靴厂》。也许,现在这幢古房子已 经面目全非了。只有这座城市的那些熟知每座建筑物历史的老住户还记得那块黑铁 牌子,那两扇吱吱作响的大门以及站在门旁边的德国士兵。那些曾在工厂附近住过 的人肯‘定记得这个哨兵。也许他们还会想起另外一个人。这个人穿着一件有年头 的深棕色上衣,打着黄色的皮绑腿,头戴一顶深色的长舌便帽。他总爱把帽子拿在 手上,裸露出正在变秃的头。这个人很难被人发现:他常常站在大门口,迎送一辆 辆货车,他本人倒是骑自行车上下班。门卫一见他来便立正站好,挺直身体,将一 只手臂伸向前方,向他敬礼。这个身着深棕色上衣的人常常是漫不经心地挥挥手, 象是要拍拍哨兵的肩膀。 可想而知,希特勒匪徒的长官们相当器重这个人。不然的话,卫兵决不会如此 热情地向他敬礼的。事实上,假如有谁能看到一个上了岁数的、眼睛高度近视的负 责经济事务的军官来厂时常握着他的手,问长问短并一口一个“厂长先生” 地称呼他,要么干脆叫他的名字和父称——捷连季·费奥多罗维奇——以示尊 敬,假如有谁能象工厂的职员那样观察到这种情形的话,那么,他准会得出结论说, 这位身穿深棕色上衣、打着黄绑腿的人,得到了占领军老爷们的信任和赏识。因为 那位高度近视的军需官对他的尊敬正是更高一级长官垂青“厂长先生”的标志。 一天,工厂的职员们亲耳听到,高度近视的军需官用他那不伦不类的俄语,高 声一本正经地对他们的厂长宣布道;“我奉命向您转达谢意,感谢您为前线提供大 量产品。 德国将不会忘记您的功劳,诺瓦克先生!” 对此,厂长谦虚地垂下眼睛,答道:“我很乐意效力,拉普勒先生,很乐意效 力。” 然而,局外人未必有谁能够想象得到,半个小时之后,这位厂长就到了库房 (那是他平时呆得时间最长的地方),对两名正在包装毡靴的年轻工人说:“伙计 们,不要吝惜硫酸,尽管喷——不要舍不得,硫酸有的是。德国佬全冻死才好呢。” 有谁能够知道,在遥远的东方战线上(不过入冬之前它已经不再是遥远的了) 的士兵们,那些活该倒霉摊到他们用罗夫诺市这家工厂产品的士兵们,恰恰在开始 上冻时,没有毡靴穿,因为罗夫诺这家工厂生产的毡靴通常只穿上一个星期就报废 了。 厂长以其非同寻常的方式向这两个年轻工人表示了自己对伟大德国的“耿耿忠 心”。这两名工人的工作是独出心裁的:他们把硫酸从容积为半升的特制瓶子里倒 出,喷洒在毡靴上。这道工序进行得既迅速又熟练,显然是已经经过了长期实践。 厂长离开库房,穿过车间,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估价员正在那里等他。这人 个头瘦小,其貌不扬,薄薄的嘴角总是隐忍着笑意——仿佛他知道别人不愿意泄露 的什么秘密。 当厂长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时,他用那神秘莫测的眼睛朝厂长望了一眼。 “你有什么事,伊万·伊万诺维奇?”厂长问道。 “没有什么,捷连季·费奥多罗维奇,”估价员答道,“今天我看到你同上头 来的人讲话来着。” “怎么,这不好吗?” “不、不,你做得很得体,只是不应把眼睛垂下来。” “我真担心,伊万·伊万诺维奇。”厂长在桌旁坐下来,摊开双手说,“如果 再有一分钟,我就会笑出声来—了。” “我也发现了这一点。” “嗯,现在事情总算过去了。你的情况怎么样?你计算过了?让我看看结果。” 伊万·伊万诺维奇把一个文件夹递给他。 “都在这儿。” “有多少?”厂长不等打开夹子便问。 “每双毡靴赢利六个马克。” “太少,伊万·伊万诺维奇,别忘了——除此之外,我们再没有地方可以搞到 钱了。我们需要钱,这个你是知道的。” “我想法再搞一些。” “再想想办法,态度要温和,”厂长说着用手抚摸了一下纸夹,并且用他那双 善良同时又近乎调皮的蓝跟睛望着伊万·伊万诺维奇。“让你多费心啦!” “我要看一看,在哪些方面还可以节约一些,”伊万·伊万诺维奇说。 “完全正确!”厂长附合着说,“要实行最严格的节约制度,降低成本!我们 要使每一双靴子获纯利十到十二个马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站得住脚,才能够向人 们提供帮助。” “这么说,破坏发动机的事一件也不能干了?” “一点不错!不能出现任何停工现象,工厂应该开是马力投入生产!一定要超 额完成计划!” “坚决执行!”伊万·伊万诺维奇略略点了下头说道,“不过产品质量,你可 要严加把关。你刚才到库房去了吗?” “去过了,那里一切正常。我们将提供第一流的产品。” 送走了伊万·伊万诺维奇之后,厂长在办公室里坐了不大一会儿便起身朝走廊 走去。他接连走过三个房门,顺着台阶而下,来到地下室。他站在地下室门前找了 好一阵钥匙,才把铁门打开。铁门内有条砖砌的阶梯通向更深的地下。下到底之后, 他又打开了一道门,进到一个不大的房间。房间拱顶下面挂着一盏灯,强烈的灯光 把屋子照得一片通明。这里也在进行着紧张的工作。这项工作与毡靴生产毫不相干。 两台打字机嗒嗒作响。厂长走近打字小桌,拿起刚刚打好的一张蜡纸,贴在眼 前看了起来,一边还小声念道:“苏德战场上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问题的实质 在于,法西斯德国变得越来越衰竭、虚弱,而苏联的后备力量日益发展壮大。时间 不利于法西斯德国。” “在每一页上都应打上这是谁说的话;”诺瓦克对打字员说。打字员是一个年 纪轻轻的姑娘,梳着一头乌黑乌黑的短发。 在另外一台打字机旁,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男子只用食指在打字,他的淡褐色的 头发直垂到那宽阔的、方方的额头上。 诺瓦克把已经打出来的文件读了一遍,改正了几处错误,然后要求同志们把打 出来的命令对照原稿尽量细心地校对好,这才离开地下室,往办公室走去。 晚上还要开一个重要的会议,诺瓦克正在为此做准备。 一切都应该记在脑子里。他手捏着铅笔,不禁发起愁来。要是允许写的话,他 在一刻钟之内就能把自己所有的想法写得一清二楚。然而,现在什么也不能写。他 所做的一切,都必须严加保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