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齐贝特同冯·奥尔特在“德国大街”的一家咖啡厅见面了。虽然顾客换了一批 又一批,歌女在叮咚作响的钢琴伴奏下已经是第三或者第四次演唱自己最叫座的歌 曲《我梦见了你》,然而他们两个仍然坐在那里谈个不停,没有离去的意思。 长时间以来,可以称得上谈心的,这是第一次。也许是老相识的关系使他们相 依不舍,也许是烟雾缭绕的大厅、周围陌生的面孔和没完没了的“我梦见了你”的 歌声使他们可以倾心交谈。而且今天晚上,他们对所谈的一切互相都坚信不疑。在 过去,他们对对方的谈话是宁可不置可否的。 开始的时候,他们仍象往常那样,谈些无关痛痒的鸡毛蒜皮事。后来,就转了 话题,不知不觉地接触到一些双方都感兴趣的问题。对这些问题他们每个人早就有 自己的看法。 “你对这次的‘库尔斯克事件’怎么看?你对所说俄国人在进攻怎么看?”冯· 奥尔特问道。 提出这个问题的本身已经包含有信任的成份。只有同相互非常了解的人可能谈 论库尔斯克和伏尔加河流域的战斗情况。 “我该怎么给你说好呢……”齐贝特含糊其词地说,“我从两个方面看这个问 题。我觉得,我们这一次穿丧服也是有其相当充分的理由的……但是,我不喜欢丧 服,我不是政治家,对这种事不甚了了,但我想说……你如果认为这很可笑,我会 感到委曲的……我想,历史上有这种时候,失败者在胜利者面前具有某些个优势。 你认为可笑吗?且慢,我还没有说完自己的意思。在胜利的日子里有什么东西迫使 你考虑到严重的形势?什么也没有。胜利会使人冲昏头脑。 而失败呢?失败甚至迫使我也在思考,”齐贝特冷笑一声,继续说,“德意志 需要的是清醒的头脑和坚定的精神,这两者不是在胜利中产生的,而是在失败中产 生的。” “说得好!”奥尔特赞叹道。“齐贝特,你真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理论家。趁 现在还不晚,去见见阿尔弗莱德·罗森堡,不然的话,再过一天——他就回柏林去 了。你当面向他说说你的观点,他一定会让你当他的助手的!” “我顺便插一句,我父亲同他曾有过相当密切的关系,我想,他如果见到我, 也一定会记起我来的。” “不错。你和他不是同乡吗?不过,听说罗森堡是在俄国出生的。这样看来, 与其说你,不如说我是他的同乡。” ‘你?可你很不象是秋明人!” “秋明!”冯·奥尔特笑道,“你知道秋明在什么地方吗?” “好象是莫斯科附近的一个地方。” ‘不,在乌拉尔山脚下,甚至可以说在乌拉尔山那边。 你瞧,我还是了解俄国的!” “出于好奇?” “不如说是职业的责任感。” “你说你是在俄国出生的人,这也是职业的责任感吗?” “你相当机灵。但是,我们谈的是库尔斯克……你注意,齐贝特,说真的,我 不是理论家,但在政治方面还不糊涂。我告诉你:假如元首能找到正确的方法对待 俄国的话,这个国家也许早就被肃清,而我们也就能在这里快快活活地生活了。” 冯·奥尔特慢慢饮完杯子里的酒,又倒了一杯,继续说道:“什么叫找到对待 俄国人的正确的方法呢?这就是,应该了解其民族的性格。你审讯过俄国人吗?如 果审讯过,你是否发现他们韵一个特点——他们从不请求宽恕!” “是的,我注意到了这一点,”齐贝特说。 “我们接着说,”冯·奥尔特情绪激昂,继续说道,“这个民族不是那种可以 与之和平相处的民族。你还记得我曾经给你讲过的那个贴传单的老头吗?他始终没 有供出任何人,拷问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讲,而走向绞刑架的时候,他高呼布尔什维 克的口号。对待这样的民族采取什么办法呢?我们这里喜欢采取的办法是绞死一百 人,而把一万人赶去做工,并且向他们散发戈培尔和罗森堡的传单。但是,请你不 要见怪,所有这些理论家和宣传家,他们都是吃闲饭的。那些被抓的人加在一起顶 不上一个普通的破坏者。我们既不需要传单,也不需要这种劳动力。” “但是,这种劳动力可是免费的啊!”齐贝特插话道。 “怎么能不要呢?” “这就是你们的不幸,普鲁士的地主先生!”冯·奥尔特激愤地说,“你们唯 利是图,追求暴利,你们需要廉价的劳动力——正是这一点把我们给害了。对,一 点不错,假奶不谋求利益,而坚决果断地把整个民族消灭掉,使这个国家成为我所 用的真空,那么,一定奏效!” “你,这是说,主张把俄罗斯人全消灭掉?” “对于我来说,他们是什么人种倒无所谓,俄罗斯人也好,乌克兰人也好,法 兰西人也好——我们应该从他们手中把欧洲解放出来……为了自己。” “这不完全是你的独创,行政长官科赫也这样认为。” “这当然。他完全正确。” 这时,一个歌女穿过整个大厅,面向冯·奥尔特宣布说,她应顾客要求而演唱。 她身材高大肥胖,已经不年轻。 她浓妆艳抹,脸上涂了厚厚一层香粉,看去好象是一块粗麻:布,两道刚描过 的黑眉,涂得红红的嘴唇。只有一双淡灰色的眼睛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大厅里的军 官们又是喧笑、又是拍手、又是高谈阔论。歌女终于唱起了一首名叫《上尉之梦》 的歌,这首歌和有名的《我梦见了你》相比并不逊色,颇受听众的欢迎。 这首歌的大意是,上尉梦见了自己女友那纤嫩的嘴唇,梦见他们在俾士麦大街 上舒适的房间和基辅城下的大片土地,那是上尉为自己的心上人争夺来的土地。 “我担心,基辅——这已经成为过去,”听到这里,冯··奥尔特指出。“战 斗已在别拉雅采尔科夫打响了,而明天……不过,谁能料到,明天将会发生什么! ……喂,我说保 利,你有钱吗?……” “你正在变成一个悲观主义者,奥尔特!”齐贝特说着把一叠五百马克的钞票 放到了桌子上。 “不,”冯·奥尔特数着钱深沉地说,“我不应该认为,我们可能输掉这场战 争。俄国人会绞死我的。不过,我愿意投向英国人或者美国人。凭着我的专业知识 是不会无路可走的,了解俄国的人任何时候都是需要的。” “而你认为你是俄国问题的专家?” “嗯,不错。” “借助于皮鞭和棍棒来了解人民的灵魂?” “为什么非要这样?我曾在莫斯科呆过,”冯·奥尔特把钱放进衣袋,泰然自 若地说。 “在莫斯科?” “你奇怪什么?我曾在那里生活了两年多。” “想必这很有意思!” “还是不要这样讲!我在那里好象生活在沙漠之中。” “那里没有自己人吗?” “这是原因之一。第二,在沙漠你是走在赤热的沙土上。” “你是想说,在那里你碰了钉子?”齐贝特端起酒杯问道。 “是这样,你差不多说对了。真是奇怪的民族,只要你稍微有点可疑的东西, 你遇到的哪怕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淘气包也会把你拉到警察局里去。” “所以你大概在莫斯科干得不大顺利吧?” “是的,在那里我不走运。” “不要灰心,奥尔特。不过,对你们的活动,我不知为什么总不怎么佩服。你 们吃得酒足饭饱,穿得象是去参加舞会,拿的工钱象部长一样多,而且留在后方。 可实际上,你们都干了些什么?捕捉年轻无知的共青团员,抽打农民,强奸少女。 而我们在前线随时都在玩命,但是什么荣誉都没有。” “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们,齐贝特。一个人如果他的大脑和心脏停止了工作,这 个人就要死亡,而我们就是德国的头脑和心脏。” 这时,有一个人向他们这边走过来。他中等身材,秃顶,身穿蓝色军便服,衣 襟露在裤子外边。他慢慢走过来,提心吊胆地望着这两位军官,不敢走近,但同时 似乎又想说些什么。 “怎么,是瑙缅科?”冯·奥尔特用俄语问道。“你到这里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看到了您,就走过来向您致意,”瑙缅科咧着个大 嘴,陪笑道。 “你真有礼貌,”冯·奥尔特说。“没事?那好,你走吧……” 瑙缅科若无其事地鞠了躬,走开了。 “你想象不出他是什么人吧?”冯·奥尔特问道,“他可以说是我们的一个本 地的盟友。应该为俄国人说句公道话:如果他们之间有变节者的话,那么,这一定 是个不能与之为伍的窝囊废。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喜欢同这种人打交道。你知道他 为什么走过来吗?” “当然知道,他要的是钱。” “我们是付给他酬金的,齐贝特。这个人干的事实在太少了。人到了游击队, 在那里呆了一两个月,跑回来了,这就是他的全部功劳。现在他死气白赖地要求同 我一起去,要求预先付款,这个下流坯!带上他,还是怎么的?” “你说,你不喜欢同这类人打交道!” “一般说来是这样,但是这次情况特殊……在我们将去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这 个废物可能还有点用。” 齐贝特总是坚持自己对什么事也不打听的习惯。而且,对方也赞赏他这种谦虚 的态度。 “喂,保利,”冯·奥尔特突然提议道,“你同我一起去怎么样?噢,这是个 好主意!我向上帝发誓,我们在那里一定不会感到寂寞的!” “我将会是一名不称职的侦察员,”库兹涅佐夫含糊其辞地说。 “呵,我会教你成为一名出色的侦察员!” “但是,作为一个好的侦察员需要掌握某些专门知识,要有能力……” “这些你都有。你向往美好的生活,向往使我们短暂的一生充满欢乐。如果元 首让你发大财,你将说什么呢?说说看?你可以想象,例如说,元首把沃林城送给 你,或者再好一点儿,把地中海沿岸一个地方的土地和果园赠给你,送给你种种礼 物,你对此愿说些什么?” “我就问:我应该为此而干些什么呢?” “不多,一点也不多,只让你冒一次生命危险。” “仅此而已吗?”库兹涅佐夫笑道,“你在开玩笑,奥尔特。我不是胆小怕事 的人,冒生命危险我不止一次,但是除了胸前的授带之外,我什么也没有得到。” “问题是,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去冒险。今天元首需要我们的帮助……是 的,保利,今天到了我们应该帮助元首的时候了。当然,这时我们也不应忘记我们 自己……”保利静静地听着。 于是,冯·奥尔特终于告诉他,他要准备去什么地方。 他要去前线一个最有决定意义的地段。这时,保利第一次捉出了问题:“它在 哪儿,这个决定性的地段?在莫斯科吗?或者可能空投到秋明?见它的鬼去吧,无 论它在哪儿,对我横竖都一样!” “你将因此获得第二枚铁十字勋章。不,我亲爱的中尉,决定性的地段不在你 猜想的地方,而且用不着空投,而是舒舒服服地去,坐高级轿车,还要特别记住: 要习惯于穿便服。” “我不懂,你让我猜谜语,奥尔特!”库兹涅佐夫的话里充满着讥讽。“请问, 你的这个‘决定性’的地段究竟在何处呢?” “在德黑兰,”冯·奥尔特笑着答道。 “德黑兰?这可是在伊朗啊,一个中立的国家!” “三巨头——斯大林,罗斯福和邱吉尔——于十一月份正好在那里开会……” 冯·奥尔特于是告诉库兹涅佐夫,他前不久曾到过柏林,受到米勒将军的接见,接 受了一项相当有诱惑力的使命,其意图齐贝特大概能够猜得到。不过,奥尔特也可 能直接告诉他:准备消灭三巨头,茧物色参与这一行动的专门人选。如果齐贝特提 出想参加,冯·奥尔特会为他游说的。有一所学校设在哥本哈根,专门训练去德黑 兰的恐怖分子。这一点当然是不应该随便议论的。“现在你总明白了,元首将会怎 么慷慨地嘉奖我们了吧?” “我懂了,”齐贝特点了点头说,“但是,你有把握让我去吗?” “这是什么话?你首先应了解一下,在整个行动中谁是主角。” 齐贝特没有吭声。 “是我!”冯·奥尔特激奋地说,并且笑起来,为自己突然亮出这张牌而感到 得意。 他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 当天夜里,库兹涅佐夫就找到了尼古拉·斯特鲁京斯基。 “你的车准备妥当了吗?” 库兹涅佐夫还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急着要去支队。如果可能的话,他恨不得一 分钟也不耽搁,立刻就走。然而不行,他还有一件事要办。这件事不能往后拖延, 事情虽然令人不愉快,但是必须去办,这就是去同吉捷尔少校见面。 在去莉季娅·利索夫斯卡娅家参加晚会之前(吉捷尔也要出席的),他到了瓦 莉娅家。同她见面——这是使他能稍微冲淡一下因为呆在市里感到苦闷的唯一办法。 他发现她忧心重重。 瓦莉娅获悉,特别部队的司令冯·伊尔根将军对他最亲近的同僚吹牛说,在短 时间内,罗夫诺地区将变得没有一个游击队员。伊尔根说,他调来了专门的讨伐队, 由法西斯匪徒称之为“杀人专家”的皮佩尔将军亲自指挥。伊尔根宣称,在游击队 的队长未抓到他的集中营受审之前,他决不会善罢甘休。 ……在莉季娅·利索夫斯卡娅的晚会上,吉捷尔感到惊异的是,除了莉季娅、 迈娅和齐贝特之外,没有别的什么人了。齐贝特早已在等着吉捷尔少校,而且,种 种迹象表明,他为能有机会同少校认识感到荣幸。齐贝特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勤 务兵也来了。不知为什么他要把勤务兵带来出席晚会。 晚会持续的时间不长,吉捷尔就被捆了起来,嘴里塞着破布,从后门拖到了院 子里,那里早巳停着‘辆汽车。勤务兵坐到了方向盘后面,汽车驶过几条街和哨卡, 就开到了公路上,又沿公路向前开了几公里,便拐进了森林。 库兹涅佐夫回到支队后给我讲的第一件事,就是他打算打死冯·奥尔特。 “他极力控制自己才没有在咖啡厅当场把他打死。” “你能控制住自己,这样做就对了,”我说。“应该全面考虑要不要干掉奥尔 特。” “支队长同志,”库兹涅佐夫声音颤抖,压低嗓子坚持道,“这个盖世太保的 坏蛋妄图谋害我们的国家领导人!您怎么能阻止我!” “您刚才说过,奥尔特领导着赴德黑兰的整个恐怖分子小组,而您了解这个组 织吗?不了解。在罗夫诺这里您能够干掉的仅仅是一个奥尔特,可那些我们根本不 了解的人自然会去德黑兰。奥尔特不应该被打死,而应该生擒,并旦悄悄地把他弄 出城市。在这里我们要设法从他嘴里了解到,都是些什么样的喽罗在准备德黑兰之 行,他们有什么特征,如果可能,还要了解到他们在德黑兰的住址……明白了?” “我明白了。” “您坐下,先把奥尔特本人的详细特征写出来。您所讲的一切以及他的种种特 征,我们今天就报告给莫斯科。” 库兹涅佐夫取了纸,推敲着每一句话,仔细地描绘了自己“朋友”的特征,使 其形象更加完整、逼真,读后令人感到奥尔特活脱脱地站在眼前。 “您想想,”写完之后,库兹涅佐夫说,“这个老奸巨滑的间谍战前已经妄图 在莫斯科活动了!” “在莫斯科?似乎有点象,应该认为,他在那里并不顺利。” “那是当然的啦!他说,他那时好象是走在滚烫滚烫的沙土上。他们不懂得, 在苏联,全体人民都是侦察兵!” 库兹涅佐夫返回支队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已经向莫斯科拍发了一份电报,转 发了库兹涅佐夫的详细报告,描绘了冯·奥尔特的相貌特征。 对另外一个问题,我们同库兹涅佐夫的意见完全一致。 “支队长同志,请您允许我,”我们发报之后,库兹涅佐夫说,“不让冯·伊 尔根将军等着皮佩尔这个‘杀人专家’,带着他的讨伐队来到罗夫诺市。这事已迫 在眉睫!我能够让伊尔根现在,一分钟也不拖延地同您在我们的营地举行对话。” 于是,我们立刻着手制定劫持冯·伊尔根的计划。在遂行这个困难而复杂的任 务中,除了库兹涅佐夫和科利亚·斯特鲁京斯基之外,瓦莉娅·多夫格尔,扬·卡 明斯基和小科利亚等也发挥的重要作用。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