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刀左手握着铁环,右手捏着长布包,隔着布还能感觉到刀身沁出冰冷的寒气。 缅甸方向过来的卡车排成长龙,都是紧急往国内赶运物资的货车,缅甸局势越来越 紧,很多华侨也混在车队里,往国内避难。盯着路面看了一阵,大刀的目光恍惚起 来,已经过去了几年,那天血淋淋的一幕还是不时在眼前浮现——兴高采烈的大刀 拎着几斤肉“咣”一声推开院门,院里的景象让他脑袋“嗡”地一响。媳妇被几个 露着下身的鬼子压在地上,血顺着媳妇两条光腿往下淌;还没满月的儿子被穿挑在 刺刀上,原来红扑扑的小脸此刻露着青灰;爹在地上躺着,脑袋离身子几丈远,脑 袋上双眼瞪成了铜铃,依旧满脸怒气。大刀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几个裤裆褪到脚 脖子的鬼子扑去墙边拿枪,刚一迈步就摔了。大刀一个箭步擎起院里的铡刀,手起 刀落,院里溅起一片血光。铡刀连剁,几个鬼子被大卸八块的身子开始还在微微抽 动,后来就变成剁开的死肉。大刀状如癫狂,嘴里发出嘶哑的叫喊,血污黏着碎肉 溅满他扭曲的脸。大刀直砍到双手脱力,几个鬼子被剁成了零碎。大刀叉着腿在地 上坐了半晌,爬到石磨边用铡刀一下一下地往下挖。石磨下埋着他家传了几辈的六 环刀,他答应过媳妇不会再用,媳妇不在了,一家人都死绝了,他得用这把刀。刀 挖了出来,地上一个大坑,爹、媳妇、儿子,用几床席子裹好埋了进去。大刀一把 火烧了房子,连夜投了国军,他这条命还留着,只为了杀鬼子。 车过惠通桥的时候,岳昆仑往下望,两岸危崖耸立,谷底水流咆哮翻滚,桥头 一块石碑,“怒江”二字刀砍斧凿。车到西桥头,大刀拍拍车顶,车子停下,大刀 自顾自跳下了车,岳昆仑也不问,跟着下车。桥头一块油布扯起的茶摊,大刀过去 找张空桌面对桥头坐下,长布包搁在手边,岳昆仑拉条板凳坐大刀侧边。 茶续了几次水,已经喝不出滋味,大刀坐得住,岳昆仑也坐得住,两人就这样 一直不言语,盯着桥头来来往往的行人。惠通桥是滇缅公路的咽喉,是跨越怒江的 唯一通道,桥头过往的行人服装各异。岳昆仑看半天,还是分辨不出行人里哪些是 缅甸人,正有点走神,大刀捏着布包的手一紧,铁环发出一声轻响。岳昆仑顺着大 刀的目光望过去,几个身形干瘦、面目黧黑的人蹲站在桥头一株大树下,眼睛不看 路,直往桥两边的山形路隘上瞟。几个人并没有像马立成说的,下身筒裙、上衣无 领对襟长袖短外衣,而是一身汉人的精干短打扮,后腰上都硬硬地硌起一块。几个 缅人耳语几句,下了桥头,顺着江边山路往上游去。大刀往桌上放几个铜板,也不 管岳昆仑,攥着布包远远跟了上去。 山路上人少,大刀没敢跟得太近。几个缅人走走停停,看见没人的地方就拿张 纸在上面写写画画。看看差不多了,大刀脚步开始加快,不动声色地接近了几个缅 人。缅人警觉地瞟一眼逐渐接近的两个汉人,互相对下眼神,脚步疾走,不一会消 失在山路上一个急弯处。大刀身子前倾,越走越快,手已经开始解长布包上的绳子, 眼看就要过急弯,岳昆仑反手抽出了后腰上的二十响。 大刀追得有点急,大半个身子刚探过急弯,一道凉风扑头下来,大刀拿着长布 包的手往上一迎,长布包磕上对手刀刃,发出一声急促的金鸣。大刀左手上迎的同 时右手已经摸向后腰,已经晚了,一柄匕首直插向他的侧腰。大刀心一横,右手动 作继续,就是要躲也来不及了。大刀的手刚触到枪把,枪声在身后响起,握匕首的 缅人肩膀被一枪洞穿,匕首无力地从他腰上滑过。大刀顾不上回头,左手一旋,六 环刀贴着对方刀刃往下一转一撩,对手刀子脱手的同时,大刀的枪管也顶上了上去。 转角处两个缅人断后,三个缅人顺着江边山路飞奔。 “站住!”岳昆仑犹疑着要不要再开枪,现在打的不是野兽,而是活生生的人。 “开枪!”大刀一声大吼,左手的六环刀往对方脖子一抹,右手跟着抬起。大 刀枪拔得太急,快慢机被腰带撩开,二十响侧转九十度开枪,扳机才按一次,“啪 啪啪”二十粒子弹呈扇形连射出去。两个疾跑的身形应声倒下,剩下的一个被惊得 连蹦带跳地蹿。大刀再按第二下,弹匣已经空仓,岳昆仑还愣在边上不开枪。大刀 一抛枪,脚下往前连冲几步,长布包换到了右手。大刀左手一扯布套,右手往前猛 地一挥,一道乌黑的亮光划出一道弧线,扑哧一声没入奔跑中缅人的后背,刀势未 竭,将人钉在地上尚在微微颤动。 大刀奔上去在几具尸首上摸一阵,掏出了几张纸。几张纸掖进兜里,大刀猛地 拔起六环刀,顺势一脚把尸首踹进了江里。 “为什么不开枪?”大刀走到岳昆仑面前站住,锋利的眼神逼视过来。 “他们是人。”岳昆仑的目光直直地顶上去。 “他们是人?他们不是人!他们是帮鬼子卖命的缅奸!”大刀从兜里抽出一张 纸,唰地抖开。 “看清楚了,这是什么!?”大刀把纸猛地举在岳昆仑眼前,纸上详细绘制了 怒江的地形、江防兵力的分布、惠通桥及周边路隘的数据。 “你知道这张纸送到鬼子手里,鬼子会出动多少飞机来轰炸?中国人又会死多 少!?”大刀两眼圆睁,脖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岳昆仑低下头不言语。 将肩膀中枪的缅奸的伤口用布条扎紧,双手用绳子绑了,两人押着活口到大路 上拦车。缅奸半边身子被血浸透,大刀背上的六环刀寒光凛凛,没有司机敢停车。 拦了足有个把钟头,一辆军车在几人面前停住。 “去哪噢?”司机梳理个油光水滑的大背头,说着南洋口音浓重的国语。 “保山。”大刀把证件递过去。 “上车,上车!”司机一看证件,顿时热情起来。 司机是新加坡华侨,响应陈嘉庚的号召,参加了援华南洋机工团,帮助祖国从 缅甸往国内抢运援华物资。 “这是个坏人吧?”司机一边开车一边神秘兮兮地问。 “来中国弄情报的缅奸。” “狗日的!”司机恶狠狠地瞪一眼缅奸。 “我们南洋机工也当不了兵,只能天天在滇缅路上跑。” “一样是抗日,你们不孬。”大刀说。 “有你这句话,我们南洋机工就没白回祖国噢!”司机笑得灿烂。 车到一个岔口,两边是浓密的山林,岳昆仑拍拍车顶,说要下车方便。车停下 来,大刀铁着脸盯着岳昆仑走进了林子,目光砸在岳昆仑的后背上。 岳昆仑估摸着从车上已经看不见自己,撒开腿就跑。杂枝灌木划得脸生痛,在 山林里狂奔了几里地。树林逐渐浓密,岳昆仑脚步慢下来,让自己把气喘匀。背后 传来一声轻响,是二十响开保险的声音,岳昆仑猛地停住。 “我给你个机会,你能过了我手上的刀,我就放你走。”是大刀冰冷的声音, 大刀从背后下了他的枪。 岳昆仑慢慢回转身,大刀后退几步,双枪反插到后腰,手到小腿那一摸,拔出 了一柄刺刀。刺刀抛到岳昆仑脚边,大刀缓缓抽出布套里的六环刀。 “拿起你的刀。”大刀分腿站立,右手握住刀柄自然下垂,两握长的刀柄抵住 小臂内侧。 “拿起你的刀!”大刀一抖腕,铁环发出“当啷啷”一串撞击,令人胆寒。 岳昆仑右手握刀,与大刀隔开丈余站着。大刀瞳孔一缩,喉里爆出一声怪叫, 刀柄在腕上一翻,刀口掉转,刀背贴住手臂,刀口朝外。刀势掉转完成在电光火石 间,没等岳昆仑看清,大刀已经急冲到面前,身形跃起,右手小臂挟着刀光砸下, 力道凶猛。岳昆仑挥刀上迎的同时,身子往后急退,刀势太猛,正面接挡根本架不 住。刺刀刀刃在六环刀的刀刃上斜斜滑过,激出一串火星和金属的脆鸣,岳昆仑虎 口被震得发麻,刺刀几乎脱手。两刀相接后,大刀并未将刀势回收,刀把在腕上一 转,刀背离开手臂,反刀变正刀,六环刀宽阔的刀身黏住刺刀几圈急转,旋出一团 刀光。岳昆仑又是几步急退,刺刀摆脱了大刀的粘连,已经不能再退,身后是一棵 大树。岳昆仑一蹬树干,刀和身子往前箭冲,大刀不让,六环刀迎着刀光下方直刺 过去,岳昆仑收势不及。六环刀之所以得此名,就是因为刀背上有六个铁环,此时 六个铁环准准地套住直线刺过来的刺刀。大刀一拧腕,岳昆仑刺刀脱手,六环刀带 着风声横切向岳昆仑面门。岳昆仑不躲,甚至眼都没眨,大刀很意外,此时收力已 晚。刀刃离岳昆仑面门只有几寸,大刀顺势往右边一带,刀光错过岳昆仑的脸,一 棵碗口粗的树干“咔嚓”断开,大刀并不想杀岳昆仑。岳昆仑就是在等这个机会, 岳昆仑动了,六环刀切过树干的同时,岳昆仑已经到了大刀的身后。 “别动。”岳昆仑握着从大刀后腰上抽出的二十响,枪口冲着大刀宽阔的后背。 大刀就那样站着,没有转身,岳昆仑握着枪慢慢往后退。 “你有没有过仇恨?”大刀突然问一句,岳昆仑停住。大山里面的人大都淳朴 善良,就算是胡子,也不是全不讲道理,岳昆仑一时想不起他该恨谁。 “你是不是中国人?”大刀接着问。 “你知道鬼子杀了多少中国人?” 岳昆仑没吭声,他只在盘石镇听说东洋人见着中国人就杀,具体多少数目,没 听人说过。 “光在南京,鬼子在四十天里就杀了三十多万。三十多万,里面有老人,有女 人,有孩子……三十多万人的血可以流成一条江!三十多万人的身体可以堆成一座 山!”大刀霍地转身,通红的双眼像要喷出火焰。岳昆仑想不出来三十多万人是多 少人,山里的几帮胡子有一二百人,盘石镇上有个千来人。别说东洋人在南京杀了 三十多万,就算杀了盘石镇的千来人,自己这条命就得豁出去拼了。 “你要是个中国人,你要还是个中国的男人!就跟我回去,为保护我们的爹娘 打仗,为保护我们的女人打仗,为我们的孩子不当亡国奴打仗!”大刀盯着岳昆仑, 一字一顿。岳昆仑握枪的手渐渐软下来。 大刀带着岳昆仑回到岔路口,卡车还在那停着,梳着油光水滑大背头的南洋机 工紧张地盯着缅奸,手上攥着撬杠。五花大绑的缅奸哪有力气跑,脸上泛着失血过 多的苍白。 “去了好久噢,不过放心啦,这间谍我一直看着。”年轻的南洋机工神情兴奋。 “谢了。”大刀用力拍下机工的肩膀。 “谢什么啦,我们南洋机工也是中国人,都是为了中国人不被鬼子欺负。”机 工一脸实在。后来有二千余名南洋机工牺牲在滇缅公路上,余下的机工也大都没能 回去,散落在缅甸、云南一带定居。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