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村口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他一手提篮子,一手提着壶白开水,他个子不高, 大方脸,浓浓的硬硬的眉毛下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就是小村的村长,我地下党员刘三封。他住在村中间那棵老槐树下。现在他正给站 岗的哨兵送水,刚拐出胡同口就看见了陶先明,虽然不认识,但从陶先明那一犹豫之 间随之而表现出的异常的冷静、沉着来看,断定一定是八路的干部或联络员。此刻他 很想把他引出村或引到家去,那样就安全了,在自己的村出了问题,怎么能对得起自 己的同志,对得起党呢?他轻轻咳嗽了声,大步迎过去。见近旁的哨兵正盯视着他, 就大声地对陶先明喊道:“你咋啦,怎么这么早就收工了?”接着又故意说,“快回 家去吧。你家那头小牛又下崽了。” 陶先明没有说什么,只是向他友好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老人在告诉他村里有鬼子。 可他不敢就此离村,怕引起敌人的怀疑,只好硬着头皮向村里走。 “站住,你的,什么地干活?”不远处的房顶上一个鬼子用枪指着他大喊大叫道, “你的慢慢地,检查的有。” “你的过来,我的检查!”树下一个端着大枪的鬼子兵大声吆喝着。 陶先明听了,立时笑着走过去,他做好了拼死的准备,只要敌人向他身上伸手, 他就会首先开枪。他小心地走近敌人,举着草筐让敌人检查,鬼子不情愿地看了看陶 先明,以为是本村人,例行公事似的检查了下草筐,见有两只香甜翠绿的甜瓜笑了笑 :“你的瓜园的好!”说着咬了口,边吃边吧哒着嘴说,“你的中国人大大的好,开 路开路的。” 村里住满了敌人,敌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房顶上多处站着鬼子。陶 先明知道如果有一点的惊慌和忙乱,就会造成大的过错。他背着草筐,手里提着小锄, 大大方方地走进村。为了不引起敌人的注意,自己是不能来回在街上走动的。街上敌 人很多,三一伙俩一群地来来往往,他不断地向敌人点头以表示友好。这时迎面走来 几个特务和几个日本兵,他顾不得多想,见前边有一小院门,便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走 了进去,见一位老大娘从屋门走出,就大声地喊:“娘,饭熟了没有,我可是有点儿 饿了。” 这时老大娘见一群鬼子特务走到门口,马上意识到这人是八路,于是由惊讶转镇 静,并大声地说:“饭早熟了,就等你回来吃哩。” 屋里没有一件象样的家具,房顶上搭着几根不很粗的檩条,伸手就可以摸到。老 大娘见敌人走了,又见来人轻轻地放下草筐和锄,也随后走进屋,又向外看了看轻声 说:“孩子,你是八路?” 陶先明望着老人多皱的面孔和一双慈祥的眼睛说:“大娘,我叫陶先明,是八路 军五区干部,来找军分区负责同志的。” 大娘望着他,仿佛要从他的脸上发现什么似的,牢视了好一会儿才说:“鬼子来 了问你,你就说是我的儿子,叫文星。”说着她解包袱拿出儿子的衣服说,“有大娘 就有你,快把衣服换上。” “屋里人的有?”这时从门外传来一声粗野的喊叫,接着便是鬼子皮鞋踏地发出 的咔咔声。陶先明穿一件上衣,扣子也没来得及扣,忙坐到饭桌边端碗就吃。鬼子进 来了,手里提一支大枪,瞪着一双凶恶的狼似的眼睛,贼一样四处看着,对坐在桌边 吃饭的陶先明说:“你的米西,米西的。”随后又走到陶先明身边,弯腰拍了拍他的 头,“你的头大大的,一脑子的米西。”说着哈哈大笑起来。这时正在一旁拿板凳的 大娘见了,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见鬼子弯腰,立时过来拉住鬼子的衣服说:“太 君,你坐下和我儿一块儿米西米西的。” 鬼子转过身摇了摇头,咧开满嘴的黄牙笑着说:“你们的米西,我的大大的不米 西。“说着走到锅台掀起锅盖看了看,见是一锅野菜,皱了皱眉头,狗一样嗅了嗅, 嘴里不知嘀咕的是什么,得意地点着头转身走了。 “我的天!”老大娘抹了下脸上淌下的汗,望着走出门去的鬼子说,“可他娘的 走了,吓死俺这老婆子啦。孩子快吃。” 陶先明也抹了下额头上的汗,又拿起一个窝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大娘盛了碗菜 汤放到桌上,自己也坐在了桌边,刚端起碗,又一个鬼子大步走进来,手里提一支枪, 瞪着一双凶恶的眼睛前前后后地找了一遍,见饭桌上有两碗黑乎乎的野菜汤,端起碗 左右看了看,又扭头见陶先明正大口大口地喝着,也凑到嘴边轻轻喝了口,立即扭头 吐到地上,又把碗放到桌上,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说:“你们什么的米西米西?”他 边说边摇着头,“中国人大大的吃苦,大大的奴隶。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不赞成, 你们应该馒头的吃。” “太君,你的米西。”陶先明站起身,把一个窝头举到鬼子面前。 鬼子兵接过,掰了点放到嘴里嚼嚼笑了,抬起头上上下下看着他,突然拍了拍他 的肩又伸出大拇指说:“你的力气大大的,帮我们干活的有。”鬼子转过身又看着老 太太说,“老太婆,你的大大的好,他的是你的儿子?我们大大的米西米西,桌子的 有?” “噢,太君是来找桌子的?”陶先明接过话,他意识到再呆在这儿说不定会出危 险的,要赶快离开,于是就说,“太君,走,我帮你去找。”说着带头走出门。他和 鬼子来到街上,见前边不远处有一个馒头房,就转身指着馒头房说,“太君我们去那 儿看看,说不定有好桌子。” 这是一间门面不很大的馒头房,这些人大多都是从清河县来的,老板姓武,自称 武松的后代。此人个子不高,为人豪爽,见陶先明领一个鬼子进来,马上叫一个伙计 去支应鬼子,转身背着鬼子对陶先明比划了个八字,陶先明无奈只好点点头。 这时武老板又吩咐一个伙计搬桌子。见鬼子走了,立即从屋里拿出一件落满面尘 的白工作服对陶先明说:“快换上。” “八格!”一个鬼子走进来,凶神恶鬼似的一个个牢视着,仿佛要从中发现什么 似的。 武老板很内行,走到鬼子面前,弯弯腰,点着头说:“太君,你的馒头的米西, 我的大大的有。” “哈哈,”鬼子兵笑了,拍着武老板的肩咧着嘴说,“我的玩笑大大的,你们胆 量小小的。”说着提了枪走出去了。 夜又一次来到了小村,小村仿佛进入了一种神密的状态之中。小村的街上冷冷清 清,天空有弯弯的月儿,它面对着小村的夜,仿佛不甘寂寞似的,极力冲破空中浮动 的云层,把它的光亮淡淡地洒在大地上。馒头房门前的招牌上闪着冷冷的光,在夜空 里闪出模糊的字迹。偶尔有一队鬼子端着枪走过。村里不断传来狗的叫声,给人几分 凄冷。馒头房里一片膝黑,在靠近窗户的玻璃旁,有两双警惕的眼睛注视着街面。此 时武老板极力劝阻:“我看鬼子不会轻易放过一个地方的,天黑的时候又来了十几个 特务,他们可比小鬼子坏得多。” 陶先明望着老板,从他的目光里看得出他的焦虑,是担心他在这儿出现意外,是 为了他的安全,可时间不等人啊,他握住武老板的手说:“谢谢你对我的照顾,但是 无论有多大的危险,我今晚也要想办法出村的。” “不过你一定要注意,如果出不了村,你必须返回来,我等你。”武老板紧紧抓 住陶先明的手摇晃着说,“你们太辛苦了,为了把小日本赶出中国去,舍生忘死。” 说着,他转身悄悄地开了门。街上一片膝黑,空中的弯月被一片浮云遮住了,失去了 它本来的面目。一阵风从街口刮来,吹起街上的尘土和草叶,在街面上发出哗哗的响 声。武老板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回身轻轻招了下手。陶先明立时从门口走出,又 一次握了握武老板的手轻声说:“再见。”说完转身向南走去。 陶先明拔出手枪,贴着西墙根小心地走着。猛地对面跑来一条狗,它站住抬起头 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扭回头向后看了看,便向回跑去。“不好,有情况!”陶先明 马上转身退回到一座破门楼底下,蹲在门旁,注视着街面。 不一会,轻手轻脚地走来一位三十来岁的家伙,他端着短枪,如同一条狗小心地 摸了过来,不远处的身后还悄悄地跟过来几个人。这伙特务伏在不远处的屋檐下,模 模糊糊地见对面走来一个人,可一会儿又不见了。他们蹲伏了大半夜,绝对不相信小 村里没有八路军,刚刚发现目标,一条狗从这边跑到那边,又从那边跑了回来。“追 过去,一定是八路。”他轻轻向身后的特务们挥了下手,迅速地追过来。他就是刚从 日本特务训练班毕业归国的王山。他今年三十岁,由于崇拜日本,加入了日本国籍, 起名王山一郎。他父母是贫穷的庄稼人,苦巴苦累把他抚养成人。他的各科学习成绩 均在前头,可学校以他上层社会无人做保便开除了他。他的父母变买了房子给校长送 礼,可校长连看也没看就扔了出来。脾气暴躁的父亲找校长理论,被校长指示一伙学 生打伤,由于气愤过度加之无钱医治而死。当时的他含泪埋葬了父亲,为了不使唯一 的亲人母亲担惊受怕,16岁的他纠集了一伙社会流氓无懒,在一天夜里偷偷把校长捆 出校门,绑在校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先一刀砍断了校长的胳膊,又割下校长脸上、 身上的肉,最后七割八砍,好好一个人被割得肢离破碎。第二天人们发现时,人早已 看不清模样了,几天后人们才知是校长。日本鬼子侵占中国以来,他时时盼着日本人 快些打到这儿来。他的愿望实现了,当了日本人的走狗。日本人看他是个人才,便叫 他进了特务训练班。从此他成了日本人的忠实走狗。他对中国人没有什么好感,所以 疯狂地替日本人玩命。刚才他分明看清有人从对面走来,可一眨眼就不见了,他不相 信。此刻特务们从门口走过,陶先明数了数一共八个,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看来敌人 有埋伏,此地不可久留,必须设法离开。他站起身,从不高的墙头上跳过去。这是一 条不很宽的胡同,他蹲在墙下,仔细地观察前后,前后冷冷清清不见人影,也没有一 点儿动静。他弯着腰沿着墙根小心地走着。两旁的房屋很高,猛地他听到房上有轻轻 的脚步声并夹杂着说话声,是敌人的高房哨,弄不好会遭到敌人的枪击。胡同口静静 的,看上去没什么可疑的,他蹲在一个高大的门楼旁,拾起一块砖头,轻轻地扔出胡 同口,响声过后,好一会儿没有动静,他站起身,凑到胡同口。不一会,他听到胡同 口的两旁有了轻微的动静,不好,有敌人!他悄悄地退回一段路。前边传来轻微的脚 步声,他不敢怠慢,迅速跑到一条不很高的墙头下,紧跑几步一蹿,手搭墙头,用力 翻上去,他爬在墙头上,这是一家破旧的四合院,房子很矮很破。这时从身后走来几 个鬼子,趴在墙头上。一动不敢动。等鬼子走过去了,他轻轻跳下院,几步跑到房沿 下,蹲在门口,观察着整个院里的情况。这时门轻轻地开了,一位老大爷伸手拉住了 他的胳膊轻声说:“孩子,快进屋。” 屋里很暗,陶先明模糊地看到一位背有点儿驼的老人。老人关了门,透过门缝向 外看着。好一会,从门口走进一个人来,粗野地敲了敲门,老人也敲了敲门说:“平 安无事。”来人转身走了。 “老人爷,你……”老人拿来个板凳,两人坐下说,“这叫连保。敌人夜间布置 了暗哨,抓捕八路。孩子你这样乱走乱动,如果被蹲坑的特务发现就麻烦了,在我这 儿呆着吧。” 鸡叫了,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了,敌人整整折腾了一夜,抓到了两个八路军干部。 三三俩俩的敌人从各个角落里无精打采地走出来,他们推搡着捆着的俩人,骂骂咧咧, 吆吆喝喝。一只大公鸡从高高的房顶上跳到街上,正好落在一个鬼子身边。这家伙如 同一只狼,一枪打死了它,用刺刀刺透了鸡翅膀扛到肩上。天大亮了,敌人一架飞机 在村子上空盘旋了一会儿,这时站在不远处高房上的一个鬼子挥舞着小旗,敌机又盘 旋了一圈飞走了。敌人的集合哨响了,敌人如同一群黄蜂站在街上,乱喊乱叫。一个 鬼子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打了个圈,向王山一郎伸了伸大拇指,挥了下手,打 马向村外走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