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十七节 星期四下午五点刚过,一辆白色面包车把孙克武、陈东和六名导弹射手送到军 港码头。这时,等待出海的舰船已经开始暖机,码头上空飘散着浓浓的烟雾,主机 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大家背着导弹发射架、抬着器材箱准备登舰时,发现身穿海洋 迷彩服的肖镇南站在舷梯口,正同一位年轻的海军上校在交谈。上校穿一身蓝色工 作服,头戴软檐军便帽,面部轮廓分明,鼻梁高直挺拔,双眸略带海蓝色,浑身上 下散发着一种英武之气。 肖镇南转过身来,同他们打招呼:“孙副参谋长,陈营长,你们晚了十五分钟, 江舰长专门给你们安排了住舱,赶快就位。” “路上车胎爆了。”孙克武抱歉地说。 “好,这是个好预兆。”年轻上校主动伸出手来。 “这位是江舰长,是留学回来的硕士舰长,咱陆战队A 旅野战医院欧阳医生的 爱人。”肖镇南介绍说。 “江平波。我代表‘长江’舰官兵欢迎来自海军陆战队的勇士们。”上校言谈 举止彬彬有礼。 孙克武行了个军礼:“很荣幸登上‘长江’舰。” 江平波随即安排两名舱段兵把孙克武他们带上舰,与肖镇南一起站在舷梯口上 等待舰队参谋长关维汉登舰。 导弹驱逐舰“长江号”是我国目前自动化程度比较高的新一代主战舰艇,也是 一艘具有编队指挥系统C3I 的“旗舰”,平时管理极其严格,非本舰人员登舰都要 经过舰队作战指挥中心批准。 这一次关维汉特地为陆战队开了绿灯,其目的是显而易见的,他是想通过这样 的交流机会来增强舰艇部队与陆战部队的协同作战意识,当然,更多的还是想让肖 镇南开阔一下眼界,看看舰艇部队的战斗部署,在脑子里增加一些海战的现场感。 “江舰长,你们一艘军舰的造价可以装备半个陆战旅吧。”肖镇南说。他想赞 扬一下舰艇老大哥,但感觉到这句话说得还不到位。 江平波微笑着说:“肖旅长,你们A 旅的装备在全军也是第一流的,我们正想 派人到你们那里参观见学呢。” “随时欢迎。”肖镇南说,“A 旅除了队列、内务敢说比你们强一些,其他方 面我们都比不了了。” “肖旅长你太客气了。”江平波说,“家属调动那件事还没有感谢你呢,打导 弹回来我一定请客,补上老旅长这片情。” 江平波的夫人欧阳梅以前在老家一所医院当外科医生,去年海军为了照顾高学 历、高素质人才,特批她穿军装随军,但驻地军队医院人满为患,找了几个单位都 没安排进去,最后还是肖镇南拍板,进了A 旅野战医院,算是解决了江平波的后顾 之忧。 这件事,对手肖镇南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可是江平 波却一直记挂在心。 “要请客当然是我来请客了,也多亏了欧阳医生才让我们攀上江舰长这门高技, A 旅感谢还来不及呢。”肖镇南说。 “这样吧,这次打导弹我们两家是联袂主演,同台竞技,谁打了优秀谁请客, 这样公平合理吧?”江平波说。 “都打了优秀呢?”肖镇南认真地说。 “那就比导弹拦截。” 肖镇南当然不会把这种小孩子玩的赌法当真,但他的确憋足了一股劲,正像一 首军歌里唱的那样:打它个样儿给他看一看。 五点半钟,关维汉乘坐的奥迪牌轿车出现在码头上。江平波走上前去,为关维 汉打开车门。关维汉一身戎装,戴着雪白的手套,步出车门,身后跟着训练处长沈 沛东和一名作战参谋。舰值日吹响两声礼哨,欢迎编队最高首长登舰。 关维汉一行刚踏上甲板,码头上就开始解缆,伴着一声声长鸣的汽笛,这支由 “长江号”导弹驱逐舰率领的舰艇特混编队驶离军港,消失在茫茫的水天之间。 编队出了港湾,便加快了速度。肖镇南、沈沛东陪同关维汉在驾驶室旁边的瞭 望台上,静静地观看了日落的全过程,便一同从内置舷梯下到关维汉的住舱。 这个季节,台风还没有来临,东北季风已经过去,海面上风平浪静,淡淡的夜 雾给这支海上编队平添了不少神秘的色彩。 在这艘军舰上,海上编队指挥员有一个专门的套间,客厅兼会议室、起居室、 卧室、办公设施一应俱全。他们刚在客厅坐下,舰上通信员便送来三杯咖啡,茶几 上摆放着鲜花和水果。 通信员放下托盘,把灯火管制的窗帘拉好,然后就退了出去。关维汉往沙发上 一靠:“肖旅长,听说你们这次打导弹准备得很充分,是这样吗?” 肖镇南笑了笑,仍掩饰不住成竹在胸的神情:“谁说的,是不是沈处长又奏了 我们一本?” 沈沛东不以为然地说:“我哪敢在参谋长面前奏你肖旅长的本?我拍你的马屁 还来不及呢。” “沈处长,话可不能这样说。”肖镇南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咖啡说,“一个小 小旅长的生杀大权,还不是捏在你大处长的手心里。” 关维汉听出肖镇南的话里带有情绪,便向他赔了一个浅笑。 这段时间,他对陆战队A 旅批评得多了些,回头想想,有些批评也是带有情绪 化的,至于肖镇南能不能接受,他当时考虑得不多。 “肖旅长,听说下象棋你是高手,晚上航渡没我们什么事,要不咱们摆一盘?” 关维汉说。 “好,好,难得参谋长这么有兴致。”肖镇南爽快地说。 “我去找棋去。”沈沛东说着一溜烟地出去了。 客舱里只剩下关维汉和肖镇南。肖镇南坐在沙发边沿,低着头,搓着手,显得 有些拘谨。“旅庆之后,你们开了一次常委会?”关维汉问。 “是的,研究了一下今年的训练。” “你们有什么打算?” “按舰队的指示办。”肖镇南想,会上的事情肯定有人已经桶到关参谋长那里 了,捂也捂不住,倒不如如实说了好,便站起来说,“会上有些不同意见,我们准 备打完导弹再开一次党委会,统—一下认识。” “你指的是哪个方面?”关维汉抬起头注视着肖镇南。 “关参谋长,我这个人不怕家丑外扬。”肖镇南这样声明,也是给自己壮壮胆。 “A 旅从五指山下那片茅草窝里爬出来,搞到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能说有多么好, 但我觉得A 旅的历任领导都是尽了心的,现在不能说否定就否定。不错,A 旅是从 陆军转过来的,没有多少高科技的东西,土气一点儿,但他毕竟挂的是海军陆战队 的牌子,可我觉得……”他便咽了一下,“我觉得这些年A 旅就像从山沟里捡来的 野孩子,娘不疼父不爱,谁高兴了就过来逗一逗,不高兴就拿A 旅出口气……算了, 讲这些干啥。” “讲下去,讲下去。”关维汉在用心倾听。 “那我就把话讲完。”肖镇南冷静了下来,“这场风波实际上早就刮起来了, 只不过没有像现在这样摆到桌面上。我知道这不是哪个人的个人成见,而完全是出 于对A 旅的一种偏见,说重了,这是一种兵种歧视。听说参谋长你是航空兵出身, 到舰队以后不知道有没有这种感觉?” “一点不错,我是空军飞行员出身。”关维汉点点头,接着像是要撇开这个话 题,他两手交叉着站了起来,“我走过的地方可能多了点,飞行团、海军机关、院 校、基地,我都呆过,就差海军陆战队我没干过,但我研究过世界各国的海军陆战 队,也包括中国陆战队的历史、成因和发展。要说军兵种之间的差异,这是客观存 在的,像你说的那种‘兵种歧视’也未必就没有。但是,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是能 不能打赢?怎样打赢?这就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观念上的冲突。这种冲突不仅在海军 陆战队反映出来,在舰艇部队、飞行部队乃至全军各个部队都会面临着同一课题, 只不过在A 旅更加尖锐、更加敏感罢了。你说是不是这样?” 肖镇南心中一阵慌乱,好像自己又回到了穿开裆裤的孩童时代,站在乡村教室 的讲堂上,被老校长提问似的。 这时,沈沛东推门进来,“下棋,下棋。”他说着把茶几腾开,棋盘摆好。肖 镇南与关维汉相对而坐。沈沛东既是裁判、观众、评论员,又身兼跑腿泡茶的通信 员。 “肖旅长,听说你学下棋还有段故事,能不能说给我们听听?”关维汉一边布 兵摆阵一边说。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肖镇南架炮、跳马、出车、拱卒,汉河楚界 硝烟顿起。 关维汉似有兴趣地说:“听说那时候你只有九岁,只学了一个晚上就下败了本 村的一个棋圣?” “不是九岁,是七岁,刚读小学一年级。”肖镇南讲起过三关、斩六将来毫不 汗颜,“我记得每天中午放学都到村口的柿子树下看大人们下棋,全村下得最好的 就数邻居三伯,没有谁能赢得了他。一次我多嘴帮别人支了一招,被三伯臭骂了一 顿。我赌了一口气,跟着一个种菜的老头儿学了一个晚上的棋路,第二天找三伯下 棋,第一盘就把他掀下马来了。那时候,年龄小,不知天高地厚……” “走棋,走棋,净顾了说话。”沈沛东提醒说。 肖镇南猛一抬头,关维汉已大兵压境。肖镇南左突右挡,拼力厮杀,才稳住阵 脚。 接下来,两人下得都很投入。肖镇南攻势凌厉,关维汉防守有方,双方处于胶 着状态。渐渐地,肖镇南显露出后防空虚,被关维汉一个沉底炮瞄准了帅府,肖镇 南舍车保帅,但毕竟损失惨重,不一会儿便败下阵来,关维汉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 容。 第二盘情况大不一样,肖镇南改为攻防结合,前方有车、马、卒子前突后刺, 后方阵地不露丝毫破绽,没用几个回合,关维汉便被活捉了老将。 最难下的要数第三盘。沈沛东说:“现在场上一比一平,最后一盘论英雄。” 从前两局出兵布阵的棋法上看,肖镇南已经认定关维汉并不是一个下象棋的高 手,只要自己拿出七成功夫,就完全可以取胜。但这是决胜局,是输给关维汉好, 还是赢了关维汉好,肖镇南一开局就举棋不定。就在这举棋不定中,他在棋盘上已 经占了上风,他有意放慢进攻节奏,让关维汉调整一下棋局。 从中盘开始,关维汉略有起色,但毕竟不是肖镇南的对手,不仅连连损兵折将, 还几次陷入绝境。奇怪的是,这时候肖滇南并不一下子攻破城池,而是在那里玩猫 逗老鼠的把戏,而且还不时地往关维汉的嘴边投送一些“猎物”。旁观者沈沛东抱 着双臂站在那里偷偷地乐,心里说:“你肖旅长可真是用心良苦呀。” 就这样一盘胜券在握的棋,肖镇南愣是割地赔款一点一点地输给了关维汉。下 到最后一步,关维汉收起棋子,脸色铁青。 一开始,肖镇南还以为关维汉是坐得过久,血流不畅的缘故,但随即他就知道 自己的估计完全错了。 “你肖旅长就这样用兵打仗?以前我还以为你基本上称职,现在看,用你是用 错了!” 关维汉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肖镇南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他满脸赔笑地说:“参谋长,下棋嘛,玩一玩……” “谁有工夫跟你玩?要下就好好下,要赢就好好赢。棋如其人,棋风也能说明 一个人的作风。” 肖镇南目瞪口呆,无言对答,他把求助的目光移向沈沛东。“这就是肖旅长的 不对了。”沈沛东幸灾乐祸地说,“你就没听人说过,上敢骗,不敢骗,就是不敢 骗关维汉。你骗到关参谋长的头上,那还有好?” 关维汉慢慢转过头来,就像电影里面的慢镜头似的:“你也一样,沈沛东,聪 明用不到正地方。不想着把部队的训练改革如何搞好,净在那里琢磨个人的事。我 再给你三天时间,陆战队A 旅的训练改革方案拿出来还通不过,你也别想轻松。” 他站起身来,整了整军装,“做事,就要把事情做到最好。这不仅是个工作标准问 题,也是一个做人的准则。” 肖镇南认为这是他军旅生涯中又一次马失前蹄,但是他知道争辩也是白费口舌。 他向关维汉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便退了出去。沈沛东也跟了出去,并随手关上了 舱门。 一出门,两人对视,各自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