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任何优秀的武装部队必须严格具备两点:斗志和纪律。显而易见,训练和武器 操作事关重大,但若没有高尚的道德和严格的纪律,即使拥有最现代化技术手段的 军队也会有麻烦。在对征募新兵进行灌输、并保持纪律约束过程中,任何军队都有 可能出现过于粗暴、残忍和不公正。在交战地区,这类行为往往还会升格,施加到 平民和俘虏身上。在二战期间,美国军人也曾违悖民主社会的教养,干下野蛮残忍 的行为。虽说可能属意外事故,但这类事从一战到越南战争都有发生。但是,就其 形成而言,在日本军队里,野蛮残忍却是规则而不是事故。日本军队可说是现代最 后一个远古意义上斯巴达克式战团。到了二战最后那场灾难性的格斗,迷信化血性 为忠勇的日本将军们不顾对方绝对技术优势,仍强调战斗精神和为天皇献身。他们 就这样输掉了一场战争。 在30年代,日本军队有意强化士兵的国家民族荣誉感。沉浸在中国战场真切胜 利的热浪里,叨念着中日甲午战争(1894-1895 )和日俄战争(1904-1905 )的成 功,日本公众被卷进一场不歇的战争狂热中。出席新兵出征送别式的,不仅有兴高 采烈的亲人,还有高级官员。每一个家庭都被告喻,一人参军(皇家陆军和海军), 全家光荣。不管自己怎么想,大家都随大流,像每次一样,最后得到报应的是日本。 然而,当新兵到达团部新兵营,开始他们第一次训练时,所有夸耀、鼓舞云消 雾散。一群可能全世界最凶蛮的军士,对交到他们手上的人,不由分说,上来就抽 耳光、拳打脚踢,为让你俯首帖耳。军官团的纪律实施也一样。一名高级军官当众 打下级军官的耳光就像家常便饭。这不过是把人变凶狠、变成一名“皇军”的计划 之一部分。 所有古代日本武士道德的荣誉都调用出来,迅即服务于一部巨大的、举国一致 的宣传机器。依照传统,武士们是以自我牺牲而获得声望的。《军人敕谕》《军人 敕谕》:明治15年(1882年)明治天皇给军人的诏谕,由山县有朋、西周起草,除 宣扬忠礼勇信等传统封建武德外,通过强调“朕以汝等为股肱,汝等以朕为首脑”, 把军队与趋于自由民主主义的社会隔绝开来,而直接置于天皇的统帅之下。明文写 道,“获得此等荣誉重于泰山,肉身之死则轻于鸿毛”。正是这样的训练制造出了 神风特攻队飞行员和“人体炸弹”。士兵被教导说,被俘是他们和他们家庭的耻辱。 如果没有战死在战场,自决是弥补失败唯一的荣誉方式。 1938年寒冷秋季里的一天,裕仁天皇来到靖国神社,一所为祭奠日本战死的亡 灵而建在东京九段坂的宏伟神道道场。在那里,神官以尖细的嗓音诵读祝祷词,超 度亡灵。死者的家人和亲属聚在一处行祭奠式。当时由官方控制的英文《日本时报 》对那个场面作了如下描述: 像神一样进入神社享受祭祀,(士兵们)已成为帝国守护神。他们不再是凡人。 他们已经变成帝国的栋梁。当他们在靖国神社享受祭祀时,既没有军阶,也没有其 他标识物。无论将军还是士兵,都不再是军人,而是一根根梁柱。正因为他们已经 成了国家的支柱,得以享受天皇和全体民众的祭奠。 支持这类祭典的,是日本军官团对“日本精神”的笃信不移——所有的人都必 须浸透在这样的精神之中。有人断言,军队有了“日本精神”,才可立于不败之地。 在差不多长达四分之一的世纪,整个国家全体民众都作如是想,是很不寻常的。 当日本士兵,也即这整套宣传的对象,开始行动后,就像一只注满了情感情绪 的压力锅。所有曾压到他头上的凶残和伤害,都将向敌人发泄。正是这一点造成了 日本军人——从高级军官到他们的下属——施加于战俘的暴行。他们随意的、想都 不想就径直发泄的凶残,在一代代西方人眼里,集中体现在巴丹半岛(菲律宾吕宋 岛西部,二战战场之一)敢死队的野蛮以及缅甸铁路的恐怖里。这些都是“日本精 神”,都太经常受到帝国大本营的鼓励。 毫无疑问,许多日本人对这类野蛮的军国主义表现顺从是出于不得已,但几乎 没有人反抗。少数人,无论是持不同政见者还是所谓“另类”,在日本社会都很孤 立。在大吹大擂的战时鼓噪中,想要站出来,就更艰难、更不同寻常。许多士兵— —不仅仅是知识分子——在日记里记录下他们遭遇。但对军旅生涯之恐怖,一般讳 莫如深,因为在1930年代,言论管制几乎无所不在。 当然也有军官尽自己之所能来减轻这类恐怖。他们的好处一直为满怀感激的人 所感念,就像发表在这里的信所说的。在军国主义的外罩下边,人的尊严在日本军 队里也并非完全缺席,只可惜明显不受欢迎。 军队征召系统覆盖全国,几乎无所不能。适龄者常常被召集两次甚至三次,派 遣到中国或二战其他战场服役,生活条件坏到无法言说。但依旧有些人,穿过漫长 的岁月,温暖地回忆起战斗中建立的袍泽情谊。有些人心怀恐怖地回想起对他们的 灌输,尽量把此类景象从自己脑海里驱赶出去——这也是为什么对这段日子的回忆 来得这么迟。 到战争结束时,有些日本人开始讲述他们的经历。从大冈升平的《野火》 开门见山的讲述,到山本七平大冈升平:1909年生人,昭和19年(1934年)应征入 伍,在南太平洋作战,被美军俘虏,根据自己的经历著有《俘虏记》、《野火》等 战争文学作品。山本七平:1921年生人,参加菲律宾作战,根据自己的经历著有《 我是一个日本兵》、《下级军官眼中的帝国陆军》等。的作品中细腻的心理分 析,日本战争机器的恐怖最后终于呈现于光天化日之下。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量这类事情还是决意被忘掉。确实,日本这些年来,似乎 弥漫着一种怀旧情绪,对过去战争期间模糊记忆的怀念。但这种怀旧下面的,是一 个民族的情感 应激:战争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对此大家都没有异议。但我们能作的最好的事 情,是把它忘记。在这里,写出这些信的人,表现出他们不同凡响的勇气。读这些 字句,我们了解到,对那些曾经在日本军国主义统治下生活过的人说来,想要忘记 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