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梦 小年连着大年。那是童年记忆中最为悲怆的一个年节。 早上,母亲喜兴地为我换上了一身新棉衣裳,蓝布罩衫上还缝制了两个布兜, 是为了装压岁钱用的。 在通州师范学校上学的小姑,两天前就给我扎糊了一个大花公鸡的灯笼。我属 相是鸡,又是小公鸡。姑说:“年三十晚上打着大花公鸡灯笼去逛街串门,既吉祥 喜庆又威风凛凛。”到了上学的岁数,该算少年了,这大花公鸡代表我要从童年迈 入少年的门槛。 这是小姑为我编织的童话,而我还处在听不懂这童话的年龄。我恍恍惚惚能听 懂的,倒是爷爷不断灌输给我的童谣和千家诗。我正在穿新棉衣的时候,听见爷爷 又在檐下吟唱啥古诗了: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别的我还听不懂,“雪”字我听得清楚。爷爷喜欢见景生情,口中便念念有词, 我想,一定是院子里下雪了。兔儿般地蹦出过堂一看,一片晃眼的白,屋顶、墙头、 柴垛已驮起一层晶亮的白雪,院子里如同洒了白面,铺了白银。 爷爷一字一板给我讲那古诗里的意思,我貌似乖乖地听着,实则心里的魂儿, 早就飞到落雪的原野上去了。 不知为啥,我特别喜欢白雪。那纷纷而落的小小雪花,常使我想起罗锅子奶奶 细箩中筛下来的白面。 三月三庙会上的棉花糖,也挺像芦席片一样大的雪团。看见下雪,我喉结常常 蠕动,因为棉花糖含在嘴里就化,只是它没有雪花的凉,雪花又没有棉花糖的甜。 要是这漫天飞落的白絮,都是棉花糖多好,它一定又凉又甜,人吃下这种雪糖,会 像掉在冬天的蜜罐里一样。 当时我还不懂“庄淑”和“娴雅”这些词汇,但觉得雪花挺安静的,它无声无 息,飘飘悠悠,既不像夏天的沱雨携着雷电,“咔啦啦”的霹雳常把我从睡梦中惊 醒;也不像春日和秋时,田野上常笼罩一层模模糊糊的霪雾,让我看不见花,看不 清树,只能看见一片灰蒙蒙的混浊。冬天的白雪,一身素縞,像城里女中学生穿着 的白衫白裙白鞋。我觉得那些女中学生,个个像新媳妇似的,她们就是这翩翩而落 的白雪,让人久看不腻。 纷飞的白雪,还埋着我一个个童贞无邪的梦,堆雪人,打雪仗,滑冰车,逮兔 子……因而爷爷在檐下对我讲解古诗,等于瞎子点灯白费蜡;爷爷做爷爷的诗梦, 我做我的童梦,南辕北辙,各走各的车。 我看疙瘩爷爷的那支老套筒的鸟枪上,曾在雪天挑着野鸡和野兔回来。饭罢, 我便悄悄溜到后院,招呼小芹到雪野里去捡野物。两家大人都在忙着大年三十的年 饭,无暇顾及我们,我和小芹逃过大人们的眼睛,很快擦墙根溜了出来。小芹说狗 能在雪地里追那些蹦跳不灵的野兔,便拉着小黄,异想天开地到雪地去抬捡野物。 雪还像罗锅子奶奶筛白面似的,遮天盖地纷扬而落,我和小芹便出了南菜园的 篱笆门,踏上雪野。后边,跟着那条欢蹦乱跳的狗。 走了一程,小芹忽然停住了脚步,“小哥,糟了,回家准挨我爹的一顿臭揍。” 她指了指身上的花棉袄,“这是我娘一针一线缝的,里面三新,就为过年节穿的。” “我穿的也是新的。也是娘千针万线缝的。”我说,“雪花那么白,只能湿了 衣裳,脏不了衣裳。” “这双新的花棉鞋哩!”她拼命在雪地跺着脚,想把她新鞋上的雪泥跺掉。 我低头看看我那双新老虎鞋,也沾满了雪泥,便安慰她说:“反正鞋是脏了, 早回晚回都一样。要打屁股也不怕,还隔着厚厚的棉裤哩!” “我爹打我可狠哩,他会扒下我的棉裤打我,一个巴掌下去,五个青手印。” 小芹怏怏不快地说,“我是看不见那青巴掌印儿,只觉着火烧火燎的疼,是我娘哄 我睡觉时,对我说的。小哥,我还不如你这有娘没爹的好……” 我立刻打断小芹的话:“我有爹!” “咋总不回家?还关在铁笼子里?” “没有。”我逞强地说,“我叔放鸟儿那天,他就出来了。” “年节也不回家?” “我娘有一天告诉我说:”丫头,你看见往南飞的大雁了没有?‘我说看见了。 娘说:“你爸就在那大雁落脚的南方。等到春打六九头,冰河开了,冰锥化了,树 梢绿了,大雁从南向北飞的日子,你爸就该回来了。” “你娘想你爹吗?”小芹认真地问。 “娘嘴上没说过。夜里给我纳鞋底的时候,我看见娘对着灯花,掉过泪疙瘩。” 小芹追问我爸的事,使我没了到雪地里逮野兔的兴致,便像根钉子,钉在雪地里不 动了。 “小哥,你快看——”小芹小小年纪,已经学会善解人意,“这是什么东西留 下的脚印儿?” 我猫腰看看,白白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整齐的鸟儿爪痕。便说:“这是喜鹊留下 的爪子印儿!” 我充当着小老师说:“你看,喜鹊只会一蹦一跳地跳着走……” “乌鸦也会跳着走。”她说。 “为啥不是兔子的?”她惊异不解。 我没词儿了,诡辩地说:“家雀子也是跳着走。甭管它是啥鸟儿,反正不是兔 子,兔子爪尖会把白雪趟出道道来的。你看,就跟小黄的蹄印儿似的,后边总有它 趟雪走路的浅沟沟!” 我俩边说边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横眉瞪眼地朝雪地里看着。是找雪地上的猎 物,还是找白雪掩埋着的童梦?不知道。有小黄给我们当引路向导,我俩踏着没了 脚背的深雪,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不一会儿,小芹发现了奇迹,她伸出冻红的手指,沿着两行爪印儿走向,我俩 的目光一直追踪到个凸起的土坡上,小黄正在那儿交替轮换着两只前爪,用力挖刨 着什么。我和小芹高一脚低一脚地奔跑过去,看小黄的爪尖下刨起的黄土,已经黄 了周遭白白的雪地。 小芹高兴地尖叫着:“这是刺猬窝。小哥,你看它洞口有饭碗那么大!” “兴许是黄鼠狼窝呢!”我猜。 “哎呀!要是挖出刺猖来,小哥你敢拿回家吗?” “刨出黄鼠狼来,你敢掐住它的细脖子吗?” 她无言。 我无声。 雪花还在飘飘洒洒地落着,雪地上愣愣地站着被雪团打湿了新衣裳的小芹和我。 我俩都想看到猎物钻出洞口,又都怕见猎物钻出洞口。那小黄则比我俩勇敢,刨土 刨得连声喘气,我俩则紧紧屏住了呼吸,小芹摸住了我的一只手,十个冻红的手指 紧握在一起,好像童话中的大灰狼马上就要从那洞穴口钻出来一样。 好在雪原下的冻土尚未开化,洞口由大渐渐变小。我和小芹握在一起的十指松 开了,我们知道了:这不过是一个田鼠窝。 小黄精疲力竭地伏在洞口旁,张开着嘴,聋拉着一颤一颤的舌头,脸上流露出 无可奈何的神气。小芹非常心疼小黄,又不愿意放弃露出洞口的田鼠窝。她蹲在洞 口,诡秘地向洞里望,便捋胳膊挽袖子,以自己的十个指头顶替了两只狗爪,向洞 里掏着。同时,她以治安军司令齐燮元命令马弁的口气,命令我说:“去,折一根 树枝来。” 我去了,空着手回来:“树枝子都埋在雪下边了,我没地方去找。” “折一根篱笆条子下来,不就行了吗?”她用手指奋力掏着洞口,头也不回地 说。 她喊我小哥哥,实际上她是我的小姐姐。对她的话,我只有不打折扣地执行, 尽管我知道篱笆枝子是捅不开冻土层的,但我还是蹒跚地奔向篱笆墙。嘎子哥和春 儿家的场院,离这儿最近。我贼头贼脑左右看看,茫茫大雪里不见一个人影,便攥 住一根篱笆枝子。“哎呀”一声,疼得我立刻松开了手掌,原来这是一根枣树枝子, 白雪掩盖住了它的浑身尖刺,我不过只攥了它一下,就被枣针扎出血来。 我得意而来,哭泣而归。小芹先劈头盖脸地把我训斥一顿:“你不会找不带刺 的秫秸吗?为啥专去拔那枣树枝子?” “上边盖着雪哩,谁能看清楚。” “你先踢它一脚,盖着的雪不就掉下去了吗?” 我哭涟涟地委屈着说:“咱院南菜园的篱笆,是秫秸插成的,嘎子和春儿他两 家可真缺德……” “那是防备夏天有人去偷他家的枣儿。”小芹抓了把白雪,先以雪水涮净了手 上的泥土,然后用溜尖的小指甲,给我拔着嵌进掌心的枣刺儿;怎奈那枣刺太小, 她怎么也拨不出那根毛刺。无奈之际,她弯下身子,用灼热的嘴唇吸吮着我的掌心。 我的疼痛感解除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电流般地传导到了我的全身。我痒得难 受,便奋力从她唇边抽回我的手掌。掌心上的血迹,已被她吸吮得干干净净。我 “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咋哩?”她圆睁着一双晶黑的童眸,怪异地问我,“刺儿拔掉了?” “也许压根儿就没扎进刺儿去。”我朝她解释着,“是扎破了的掌心疼。” “不行,刺儿藏在里边会化脓的,还是让我把它吸出来吧!” “不,不用了。”我连连后退了两步。 “为啥?” “我怕浑身痒痒。” “真?那我就叫你多痒痒一会儿!”说着,她抓起我的一只手来,想再为我吮 那毛刺。我撒手就跑,边跑边喊:“我就怕挠痒,我就怕挠痒!” 我越跑,小芹越追。伴随我们在雪原嬉戏的是那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还有那 条小黄狗。我和小芹在雪地追逐时,它疯了似的跑前跳后,还不时对着茫茫雪原欢 叫两声,为这童贞年代的冰上芭蕾助兴。 我摔倒了,一身雪泥。 她也摔倒了,一身雪泥。 我们彼此都忘记了身上穿的是过年的新衣,在雪地里尽情地打滚,尽兴地喊叫: “过年喽——” “下雪喽——” “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该给压岁钱喽——” “河要开喽——” “冰要化喽——” “雁要来喽——” “树要绿喽——” “鸟要叫喽——” “花要红喽——” “……” 没有一声报春的鸟啼,没有一朵张开金色小伞一般迎春花黄。白,到处是晃人 眼的白;雪,到处是银花花的雪。 当我和小芹一身雪泥从地上站了起来,那小小的田鼠窝的洞口,再次吸引了我 们的眼神。这回,轮到我扮演治安军司令齐燮元的角色了,对小芹一挥手说: “背过身去。” “干啥?” “叫你背过身子去,你就该服从命令。”我摆出一副齐燮元检阅治安军的架势, 冷着脸子说。 小芹猜想可能是藏猫儿玩,便把身子转了过去。 我匆忙解开裤带,对着那田鼠窝,灌了一泡尿。小芹闻声回过头来,憋了我半 天的那泡尿,已顺着洞口流进田鼠窝中。 小芹也解开裤带,想用尿把田鼠灌出窝来。我制止了她。 “为啥许你不许我?兴许真能把它们给淹出来哩!” 我提醒她:“忘了两年前,罗锅子奶奶,拽了我一个跟头,用巴掌打你屁股蛋 子啦!” “这儿没有奶奶,只有小黄和你。”小芹坚持要往田鼠窝里尿尿,“你背过身 去,给我看着人,有人来了赶紧喊我。” 我按照她的吩咐,已然背过身了。忽然,一种恶作剧的快感,涌上我的心头, 我猛然回转身子,吓唬她道:“哎呀!田鼠探头探脑地正在咬你屁股哩!” 刚刚蹲下去的小芹,“嗖”的一声站了起来,红扑扑的脸上吓出了米粒大小的 汗珠儿:“你不是吓唬我吧?” 我嗓子眼抖出一阵笑,笑哽咽住我的回答。小芹还在一惊一乍地追问我:“田 鼠到底钻出脑袋没有?” “没。”我说了实话。 小芹白瞪了我一眼,小嘴撅得像八月的石榴,不顾一切地蹲在洞口,朝田鼠窝 浇了一泡尿。我注意到了,她在往洞口灌尿时,一直低着脑瓜看着洞口,生怕田鼠 真的从洞穴里钻出来。 田鼠到底也没被我们灌出窝洞,背后却冷丁响起吆呼声:“你俩在雪地里找啥 呢?”我和小芹闻声色变,生怕是疙瘩爷爷找我俩来了。迷迷茫茫雪原中的人影, 渐渐变得清晰了,来的竟然是二嘎子,后边跟着春儿和小石头。这发现不禁使我和 小芹喜出望外,小芹扯着嘎子哥的袖子,把他拉到田鼠窝的洞口,指点着说:“真 也怪哩!我和小哥的两泡尿,都浇不出一只田鼠来!” 嘎子哥朝我俩龇牙一笑:“这是瞎子点灯——” “白费蜡。”帮腔的是春儿。 “为啥?”快嘴小芹追问着。 “就是再加上我们的三泡尿,也湿不了这个田鼠窝。”嘎子哥用两只手比画着, “田鼠窝的道,就跟人的肠子一样,九九八十一道弯,藏粮的窝,还不知道拐到哪 儿去了呢!不信,你看——”嘎子哥伸手把小石头手里拄着的一根木棍抄过来,用 那细长的木把儿向洞里戳了下去,那木棍儿进了洞口三寸,就戳不动了。他把木棍 儿拔出来,在雪地里擦了擦棍上的尿泥,一甩脑袋说:“走,一块到暖泉河去逛景 去!”我和小芹二话没说,便乖乖地跟嘎子哥出发了。 暖泉河的源头,原是清朝年间冀东十大风景之一。爷爷说乾隆皇帝出京东巡, 不仅在暖泉河筑起墩台(酷像烽火台的模样),冬天还在暖泉河里洗过龙体。隆冬 数九天气,那“咕嘟咕嘟”上翻着的热泉,因浪漫帝王曾冬浴于此,成了冀东笼罩 着一层神秘光环的灵泉秀水。 在北平辅仁大学中文系上大学的四叔,则补充了爷爷有关暖泉河新的轶事。他 在报纸上看到日本军队驻北平的松本少将,曾带着他的下属武藤、清水、板垣、花 轮等高级参事,特意到暖泉河来冬浴过。浴后给日本的玉田驻军下了一道铁令:不 许在这条圣河里洗涤军衣和刷洗战马。 上次,嘎子哥带我们去逮鱼捉虾,是去暖泉河的小河汊;这回,他带我们去的 是这条河的源头。冬天我没来过暖泉河,特别是在这鹅毛大雪纷飞的年节时刻,与 嘎子哥、春儿姐……结伴而来,在本来就已十分神秘的童心中,又增加了几分神秘 色彩。 雪还在无声地下着,像满天飞舞着的不会说话的小白蝴蝶,密密麻麻,轻轻洒 洒,成群结队地追随着我们。眼前是白,身后是白,渐渐连棉衣也消失颜色,就连 小黄也魔幻似的拱起一道镀银般的脊梁。 走着走着,小石头耐不住这雪里行军,他的棉鞋被雪粘得一走一掉,第一个请 求歇脚:“嘎子哥,还有多远?” 嘎子哥从鼓囊囊的破棉袍里,掏出一把红玛瑙一般的醉枣,塞进小石头的凉凉 的小巴掌里。醉枣堵住了嘴,小石头哑了一阵,等醉枣吃完,他又喊开了脚疼。 嘎子哥拍拍身上的雪片说: “来,我背着你。” 春儿姐阻住嘎子哥,回身数落开了小石头:“不叫你来,你偏要来,既来了, 就别当孬种!” 嘎子哥一伏身,就把小石头驮在后脖梗子上。没走几步,小石头不愿意当嘎子 哥耍的猴儿了,因为棉裤往上一绉.冷雪像乱针一样,扎得他脚腕疼痛难耐。他连 连央求着嘎子哥:“叫我下来吧!我能走!我能走!我能走到天边上去!” “你这小毛驴,还敢吊歪吗?”嘎子哥戏谑地问道。 “不了,我规规矩矩地拉车拉磨。”小石头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气,“你放下我 来吧!” 嘎子哥不理睬这个小无赖,继续往前迈着大步。 小石头骑在嘎子哥脖子上,像马蛋子般地踢瞪了一阵,嘎子哥死死缠住他的两 条小腿,就是不放他下地。 “你真不放我下地?”小石头威胁地叫阵。 “不放。” “你当真不放。” “省得你再喊脚疼!”嘎子哥悠悠然地回答。 “好!那我就往你脖子里尿尿,让你后脊梁当我的尿壶。” 这真是一招儿鲜,嘎子哥马上把他从肩上放到雪地上:“你尿!你尿!你这 ‘小不点儿’跟我耍花招儿,我把你小鸡子割下来,喂雪地里找食的黑老鸹!” 小石头“嘻嘻”地笑了:“我没有尿。” 春儿姐给了他屁股蛋子一巴掌。我和小芹被逗得“格格”地笑个不停。嘎子哥 对我和小芹说:“九九加一九,犁杖遍地走。开了春,你俩也该背书包上学堂了, 那就像给小毛驴套上夹板,把鸟儿关进笼子。趁这年节的大雪天,你俩要玩个痛快。 等鸟儿一钻进笼子,就甭想再扑棱翅膀了。” 我问嘎子哥:“咱们玩啥?” “先跳到暖泉里洗个热水澡,然后去捞鱼摸虾。我嘛,还有个祭祀老爹的事儿, 那坟就在墩台下边。”嘎子哥拍拍腰间鼓囊囊的东西,流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态, “这里边有鸡腿、鸭掌和大肉肘子,年底我帮我娘去给县长龙瞎子备年货,顺手牵 羊给老爹抄了一桌供品。” 嘎子哥说得十分轻松,我心里却酸楚得不行。王柱儿那条颤悠悠的挑水扁担, 连同他担水时口唱小曲的模样,一块出现在白茫茫的雪花中。 小芹说:“小哥,你咋的了?” “我想起了我爸。” “你娘不是说了吗,大雁北飞的时候,你爹就会回来?!”小芹像个大人似的 开导说,“咱们是到暖泉河来玩的,快别想那些大人们想的烦事儿了!” 我刚想说话,春儿姐突然一声喜鹊般的尖叫:“快看!高高的墩台像个白无常!” 我抬起头来,不远处的雪原上,出现一个披麻戴孝的“老人”。它就是乾隆皇 帝督建的墩台。此时它已一改往日的一身灰装,大雪给它披上银甲,戴上了银盔, 巍巍然地站在漫天白雪之中。 它的脚下,热泉翻滚横流,河面升腾起的热气,融解开了团团飞雪。雪变成雾, 雾变成烟,那滚滚的烟龙,在河面上织成一条长长的丝带,这丝带把冰天雪地和灼 热的河塘,分割成冷热两个世界。 嘎子哥身先士卒,他把腰里揣着的祭品,掏出来摆在河坡上;然后解开腰间麻 绳,甩掉棉袍,待他浑身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时,一个大雁展翅,扎进热气缭绕的 河水中。一个猛子过后,他的头从河心探出来,满脸滴水地招呼我们说:“这水可 暖和哩,泡在里边,就像钻进了热灶膛,舒坦着哩!” 春儿和小芹面面相觑了一阵,躲到一个土丘后边去脱衣裳。她俩嬉笑一阵,从 土丘后下河了。岸上只剩下小石头和我,我看看他,他看看我,彼此为难地对看了 一阵之后,又一遍一遍地对着河水相面。 我说:“你先下!” 小石头说:“丫头,你比我大一两岁哩,当哥哥的先下!” 我还是呆呆地愣在那儿。有生以来,我身子挨水的地方,是母亲为我洗澡的瓦 盆。夏天,母亲从不允许我下河洗澡,说是怕被水鬼缠住双脚,淹死在河里。为了 检验我的诚实,母亲有时用指甲在我臂上划着,只要皮肤上划出白色印印,就知道 我下河洗过澡了。我没有使母亲失望过,因为我从小就怕水,特别怕翻卷着浪花的 大河,何况这又是飞雪的冬季。 小芹在水里一个劲地向我招手:“小哥,快下来呀!” 春儿姐在嘲笑弟弟小石头:“你还是小子哩!冲这胆儿,长大了一辈子打光棍 吧,没人给你当媳妇。” 小石头只是赖笑,我的脸却烧红了。童心中萌生出的自尊,支配着我的手去解 自己的袄扣。小石头见我也要下河,便来了一股子牛犊之勇,他三下五除二地甩掉 棉衣,光腚跑下了河。 我一生悔恨我这次的迟疑,大年三十在飘着鹅毛大雪的暖泉中嬉戏该是何等的 惬意并充满诗情(几十年后,我重访故里时,这片天然暖泉已经变成无水的沙丘, 空留下残破的墩台,像古稀老人一样,怀念着昔日那一泓净水)!但这绝无仅有的 一次自然享受,被盘踞在我童心中的懦弱扼杀了。因为正在我犹犹豫豫地脱下棉衣 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头戴猪耳形毡帽、给姥姥家赶车的狗瘤子叔叔, 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了我的背后:“丫头,你……你疯了,大年……大年……三十, 你……你到这水鬼……水鬼窝子里来?”他不容分说地给我穿上棉袄,充满惊讶地 看着我。 我也惊奇地望着他:姥姥家住的小李庄,离暖泉河六里地,他冒着大雪到这儿 来干啥?他询问我的,也正是我想询问他的。我俩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盯看了一阵, 每到阴天就犯结巴毛病的狗瘤子叔叔,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姥姥……姥爷……爷 ……让我……我……接你们娘儿俩……去……去过年!” 没轮上我答话,水里的嘎子哥就朝狗瘤子叔叔喊开了:“没听说过大年节去住 姥姥家的,你这结巴磕子,一定是拍花的①,蒙骗小孩来了!” -------- ①拍花的,是旧社会对拐卖小孩的人贩子的俗称。 春儿姐也对我呼喊着:“丫头,别跟面生的大人走,你妈可就你这么一个独根 苗苗!拍花的专门挖小孩的眼珠卖钱,到高丽棒子(朝鲜浪人)开的白面馆(大烟 馆)里,换白面儿抽!” 小芹坐过我姥姥家的篷篷车,认出了陌生人是姥姥家的车把势,便为我求情说: “狗瘤子叔叔,这水里可暖哩,让丫头下河玩一会儿吧!要不,你也下河暖暖身子!” 狗瘤子叔叔结结巴巴地说:“不哩!我……我去丫头家……家,有急……急事!” “是我姥姥病了?”我问。 “没……没……” “是姥爷——” “也……也不是,到车上再说……说吧!” 狗瘤子叔叔吞吞吐吐地说:“要是……要是……没事,这大雪天,我……不会 ……接你们……你们……娘儿俩……俩去姥姥家的。丫头你……你看——” 顺着狗瘤子叔叔手指的方向看去,白茫茫的雪路上,停着姥姥家的那辆篷篷车。 大雪覆盖了它拱圆形的篷顶,那头过了八岁口的老白骡子,垂头丧气地站在车辕里, 正等着我和狗瘤子叔叔上车。 我和那头老白骡子同样沮丧,也没有和小伙伴们告别,就被狗瘤子叔叔抱进篷 篷车里。 “驾——” 随着狗瘤子叔叔一声焦脆的鞭花声响,抽碎了我一生中难以再圆的童梦。它破 碎成了漫天飘飞的雪花,它碎成了一丝流逝而去的雾;它或者幻化成了一粒河畔白 沙,把这梦一般美好的记忆,永远埋在了暖泉河那座古老的墩台之下…… 母亲对我说过,算命瞎子说我是水命。水命的人要屯土接木,以保成活;水命 的人还要垒石堆堤,以防溃溢。此时,融化了鹅毛大雪的那片净水,已被车轮留在 了身后,嘎子哥和春儿姐的嬉闹声,已弱若远天的一线游丝,而最后终于被车轮碾 雪的“吱吱”声响所代替。 忽然,尖尖的呼喊声震响了雪野:“停车——等等我——”我听得出来,这是 小芹的呼叫声。狗瘤子叔叔把篷篷车停在了空寂的雪路上,把追赶上来的小芹,塞 进了篷篷车里。 “小哥,我怕回家晚了,我爹打我。”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完全没了来暖泉河时的欢悦,脑瓜里转悠着狗瘤子叔叔的来意。 “小哥,你咋不言语?” 姥姥、姥爷都没有病,干啥要接我们娘儿俩去姥姥家过年呢?在我孩提的记忆 中,还没有在姥姥家过年的记录,或许真是发生了啥个大事——我在胡思乱想。 “咱俩新棉衣都弄脏了。”小芹唠叨着说,“回家会挨揍吗?” “人家正想事哩!”我顶撞了小芹一句,“你舌头短点好不好!” “你这是咋着哩?”小芹晃着两根冻成冰锥似的小辫,一对晶黑的童眸直视着 我。 “想挨揍就撅起屁股。”我气呼呼地回答。 小芹委屈地哭了:“小哥,是你拉我到雪地里玩的。对了,那只小黄还在暖泉 河里哩!我得下车喊它回来!” 狗瘤子“吁”的一声,再次停车。他把追随着车轮奔跑的小黄狗,伏身抱进了 车篷里,宽慰着我和小芹说:“你俩放心……放心,我……绝不……不说暖泉河… …河……河的事儿,就说……说是在……在南菜……菜园外……外,碰见你俩…… 俩的。行……行吗?”说着,他摘下猪耳形毡帽,扣在了小芹小小的脑袋瓜上, “你……把耳扇……放……放下来,化化小……小辫上……上的冰。” 小芹止住了哭泣,她抹了两把眼泪,对狗瘤子叔叔说:“叔你真好,比我小哥 强百倍。” 我发觉自己冷落了小芹,便拉起她的两只冻红了的小巴掌:“来,塞进我袖口 里焐焐,袖口里也暖得像生着个火炉子。” 狗瘤子叔叔“叭”的一声,扔过来他握鞭赶车用的棉套袖。小芹没戴它,她那 十根“胡萝卜”一直紧紧地挨着我的热胳膊。我胳膊很痒,但是我没有笑;她手指 就装成肉虫儿,在我胳膊上爬来爬去,直到我耐不住搔痒,“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我一笑,小黄在篷篷车里也“汪汪”地撒起欢儿,它摇头摆尾地东巡西看。猛 地,它面朝正前两眼直直地不动了,接着它身子突然腾空而起,闪电般地从篷篷车 里跳到了雪地上,然后像离弦的金箭一般,扑向了雪野。 狗瘤子叔叔被吓了一跳,他伸直了脖子朝奔跑的黄狗眺望。我和小芹也从篷篷 车里探出头来,目光追踪着雪地上的金色闪电。 “这家什……什……一定是……是看见……见了免……兔子。”狗瘤子叔叔结 结巴巴地说,“狗……在雪……雪地上逮……逮兔子,一抓……抓……一个准。” “也许是去抓刺猖了呢!”小芹说。 “不……不……狗抓不……到刺猬。” “为啥?刺谓不过是个小小肉球,只会爬不会跑!”我感到稀罕。 “是……是这么……一回……回子事,刺猬……一碰上……危险,浑身的…… 的……刺儿……就竖起来……狗不……敢下嘴,只能……能……围着刺猬……猬乱 叫……乱转!” 我和小芹用双手遮住耳朵,想听到小黄的吠声。 雪原静寂无声,没有任何声响,只有那头拉车的老白骡子,鼻孔里不断发出 “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它显得很累,一边喘息拉车,一边打盹睡觉,那眼皮好像 有糨糊粘住似的,眼皮常常似睁似闭。 “叔,小黄不会碰上大灰狼吧?”小芹开始为那条狗担心。 狗瘤子叔叔结结巴巴地回答着小芹:“离城关……不到一里……里地了,有兔 子……刺猖……没有耷拉……着尾巴……扫……扫地的……狼。” “看见人啦——”我朝前一指。 小芹“嗖”的一声,从篷篷车里站起来:“好像是你爷爷! 我说:“好像是你爷爷。” 篷篷车在密密麻麻的雪雾中,离人影越来越近。 狗瘤子叔叔说:“哪……有兔子……和刺……刺猬,小黄是迎……接熟……熟 人去了;来的……的不是一……一个爷爷,是你……你们俩……俩的爷爷。” 篷篷车“吱扭”一声停住了。 路旁站着身披遮挡雨雪蓑衣的我爷爷和疙瘩爷爷,小黄站在两个爷爷中间,摇 着尾巴,正和爷爷们一块迎接我俩的归来哩! 小芹慌了神儿,猫腰藏到我的身后。她哆哆嗦嗦地说:“爷爷是找咱俩来的, 该挨揍了!” “躲是躲不过去了,你别跟你爷藏猫儿哩!”我说,“反正我爷爷从不打人, 疙瘩爷爷要打就先打我好了!” 小芹“嗯”了一声,从我背后闪了出来,身子一横,竟然挡在我的前面。 奇怪的是,我爷爷和疙瘩爷爷只朝我俩瞟了一眼,两个老头儿对这辆篷篷车, 比对我俩还要关心。 只见狗瘤子叔叔从大皮袄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递给我爷爷;同时 悄声对我爷爷结结巴巴地说着啥话,我爷爷冻得通红的脸,顿时变得紫青。 “这封停……信是丫头他舅……舅……从北平……平转来的,丫头姥姥……姥 爷……大哭……一场……一场,立刻吩咐……吩咐我套车。”狗瘤子叔叔阴沉的脸, 就像下雪的天空一样。 “这是咋回事?”小芹为她没有挨打而惊喜。 我目不转睛地盯看着爷爷手里的信袋。狗瘤子叔叔大年三十冒雪来接我和母亲, 一定和那信袋里的事儿有关。 真怪!爷爷的手哆嗦了老半天,硬是抽不出信袋里的信纸。只见疙瘩爷爷一手 把信封抢过来,装进自己的口兜,宽慰着我爷爷说:“大哥,千万要往开处想,你 要是挺不住,丫头妈就得倒了。” 爷爷散了骨架一般,身子左右摇晃了两下,总算是站住了脚跟。疙瘩爷爷搀扶 着爷爷稳住身子,扭头对狗瘤子叔叔说:“你放空车回去吧!暂时还得锁住嘴巴。 事儿再大,也得等过了正月十五再说。” 爷爷已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朝姥姥家方向挥着手,催狗瘤子叔叔回车。狗瘤子 叔叔从篷篷车里把我和小芹抱下来,悄声对着我俩耳梢说:“跟……跟……你们爷 爷走……走吧,这车……还要……赶……赶回去,往麦地……地拉……粪呢!”说 着,他拉起老白骡子的笼头,篷篷车在雪地上拐了个半圈,回住姥姥家去了。 疙瘩爷爷和我爷爷,竟然没有招呼我俩一声,回身踏上了城关雪路。 “这是咋的哩?”小芹问我。 我想到了我爸爸。 “我爷爷忘了打我。嘻嘻……”小芹为她没有挨打而高兴。 我想那封信一定和我爸爸的事儿有关。 “你咋不说话?”小芹察觉出我的无言。 我觉得难以张嘴。 “你饿了?” “嗯!” “捏个雪团吃。” 她蹲下,给我捏着雪团。 我没有停下脚步,两眼直盯着爷爷的背影。我觉得我该追上爷爷,问个究竟, 但是小芹已把冷雪团塞进我的手掌:“吃吧!小哥!” 我把雪团掷到路旁,高一脚低一脚地朝爷爷追了过去,嘴里还不断喊着:“爷 爷——爷爷——”爷爷仿佛耳朵聋了,既不回头看我一眼,也不回答我的呼唤。 小芹追上了我,扳着我的胳膊说:“你疯了?追上他们,你爷爷不打你,我爷 爷会揍我一顿的。” “要打早就打了。”我呆里呆气地说,“眼下,疙瘩爷爷没心思管咱俩的事儿 了。” “为啥?” “不为啥。”我不愿回答她烦人的提问,再次撒腿追向爷爷。 这回,两个爷爷都听见了我的呼喊。当爷爷回过头来时,我看见他用袖口匆匆 抹去了眼上的泪光;疙瘩爷爷迎回我几步,然后用他那两只长满筋疙瘩的大手,一 下把我抱了起来。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哭了,声音很响很响。疙瘩爷爷用凉巴掌给我抹去眼泪,怜 惜地对我自语说:“丫头不哭!丫头不哭。你是小子,小子一哭就真变丫头了!” “那我爷爷咋也哭了?”我抽泣着,如同受了莫大的委屈。 “是雪花飘落到爷爷眼珠里了!”我爷爷强装出笑脸,“大年三十看瑞雪丰年, 可知来年五谷丰登,爷爷正为这场雪高兴,咋会掉眼泪珠子哩?!” “我知道爷爷为啥掉泪。”我依然呜咽着,“为我爸爸,那封信里装着我爸的 事儿,刚才我在篷篷车里都听见了。” 爷爷哑了。 疙瘩爷爷也缄默无声了。 天地之间,只有团团飞舞的鹅毛大雪,在说着冬季苍凉而无声的话。从这天起, 我成了没有爸爸的孤儿,首先知道这噩耗的是我,而不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