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树” 是不是老和尚托梦显的灵验,我至今无法判断清楚。第二天疙瘩爷爷到虹桥集 市上去卖皮具,便给我带来又忧又喜的事儿。疙瘩爷爷说:在我住姥姥家这些天, 日本驻县城的渡边大佐,曾到我家去骚扰。大马靴“咔咔咔咔”地迈上我家台阶时, 瘫倒在床的爷爷,吓得浑身筛糠般哆嗦,全家人都以为我爸死在重庆的事儿,走漏 了风声,日本军官是找我爷爷来兴师问罪。待那翻译官把日本军官“哇啦哇啦”的 话道白给我爷爷听时,爷爷才停住了哆嗦。原来渡边大佐,很欣赏爷爷过小年时, 给作坊和铺店书写对联的笔功,便到爷爷面前求字来了。渡边一不叫爷爷抄写唐诗 佳句,二不让爷爷书写中堂的对联,而是叫爷爷写“中日亲善,东亚共荣”的条幅, 然后渡边要找木匠刻成牌匾,悬挂在玉田东西南北城门洞的上方。 爷爷浑身重新哆嗦开了,他说他已经瘫痪,五指握不住笔杆。渡边不信,爷爷 就握笔蘸墨,装作指骨失灵的样子,把黑墨点子甩得哪都是;不偏不正一滴黑墨疙 瘩,正好飞溅到渡边的军服上。渡边大佐还没动声色,那汉奸翻译,上前就赏了爷 爷一记耳光,爷爷吐出一颗被打落的槽牙,一屁股坐倒在大师椅上。 渡边大佐用手绢擦去皇军军服上的墨迹,手曾伸向挂绸穗的腰刀的刀把儿,过 了片刻,他又把手收了回来,一挥手就招呼着翻译官,离开了爷爷住的屋子。 大概是没处发泄邪火,当渡边大佐走出院子时,抽刀砍断了门口一棵杯口粗的 柳树。 姥姥、姥爷、母亲和我屏气地听着。疙瘩爷爷枣红的关公脸上,露出惊乍后的 一丝笑意:“这也算祸中的福分吧!一颗槽牙,换来一个脑袋。要是没汉奸翻译那 一耳光子,秀才大哥的脑袋怕是搬了家啦!” 我喜欢爷爷,便要求疙瘩爷爷带我口到城关。姥姥、姥爷还没表态,疙瘩爷爷 便连连摇头说:“你爷爷叫我捎来口信了。城关最近风声很紧,兵荒马乱的年月, 叫你们娘俩先在这小村住着。误了上学不要紧,丫头——不,等和尚养好身板,插 班也跟得上趟。” “小芹上学了吗?”我问疙瘩爷爷。 他笑而不答,乐滋滋地从钱衩子里掏出一个小包包:“这是仁育堂的大姨夫带 给你的,你看是啥玩意儿!” 我打开一看,纸包包里躺着两根“棒槌”。我立刻对疙瘩爷爷说:“前几天夜 里,我梦见我跟着给我剃头的老和尚,上山去挖人参了!” “梦见啥,就有啥,当了跳墙和尚,如来佛在暗处保佑着你哩!”姥爷得意洋 洋地晃着枣核般的脑袋,“让你娘给你把‘棒槌’熬成汤,将养好了身子再回城关。” 我将了姥爷一军:“我在梦里还梦见小芹了呢!人参来了,她咋没来?” 疙瘩爷爷“嘿嘿”地乐了:“哎哟,我说和尚,看样儿,如来佛真是稀罕上你 了;你真是梦见啥,啥就来。刚才我怕小芹扰乱大人们说话,让她先在院子里等着 哩……” 我没听完疙瘩爷爷的话,就一股风似的跑出屋子。只见小芹坐在青石板架起的 石凳上,两眼木呆地望着驮着皮具的毛驴。 我想偷偷溜到她的身后,惊吓她一下,但我一不小心弄出响声。小芹歪过头来, 分明看见了我,但身子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询问她说:“你这是咋的?” “……”她没有回声。 “小芹,前两天我做梦去挖人参,挖出个穿着红布兜兜的你来了。怪不怪?” 她咬紧下嘴唇,依然不吭声。 “是不是疙瘩爷爷没让你进屋?” 小芹点点头,委屈地哭了起来:“爷爷……爷爷是叫我陪他去……去赶集的, 顺路到你姥姥家看看!” “你就留在我姥姥家吧!” 小芹抹着眼泪,晃着她的两根小辫:“爷爷不点头,我不敢开口!” “看我的!”我疯子般地跑回屋子,进屋就躺在地上打起滚儿来,一边东滚西 滚,一边哭涟涟地喊着,“我没有伴儿玩!我要回城关!让狗瘤子叔叔套车送我回 家吧!要不我就自个儿跑回去。” 姥姥慌了神。 母亲白了脸。 只听姥爷对疙瘩爷爷说:“李家兄弟,让小芹留下和和尚玩几天吧!等和尚身 板好点,套车送他们娘仨回去。” 疙瘩爷爷回答说:“这丫头片子讨人嫌,要给张家大哥添许多麻烦。” 姥姥赶忙插嘴道:“后晌叫小芹跟我一个炕睡,亏待不了小芹,李家兄弟您就 放心吧!” 疙瘩爷爷脆脆地吐出一个“好”字。 我装疯耍赖获得了成功,站起来就想往外跑,疙瘩爷爷一伸手,拽住我那撮 “拉毛”说:“好你个跳墙和尚,是演戏给大人看哪!跟小芹好好玩,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一连应了三声。 “还有一桩事儿,你要记住。”疙瘩爷爷松开我的那撮“拉毛”,欷歔感叹地 对我说,“本来,大唐庙小学开学那天,我想叫小芹上学堂来着。但她说要等着跟 你一块进学堂,你俩一块玩的时候,要当她的小老师,教她认点字块和算术啥的, 其实,一个小丫头片子,学文化干个球用?这是你秀才爷爷,对咱皮铺李家的影响, 就是掂不出这丫头片子,能不能出息成压秤砣的材料!试试看吧!” “小芹聪明着哩!”我赶忙答应疙瘩爷爷的条件,“上了学堂一准比我还强!” 疙瘩爷爷撇撇嘴,表示他对小芹不抱希望。管他撇不撇嘴哩,反正我这场撒泼 打滚的表演,把小芹留在姥姥家了。疙瘩爷爷为着要去赶集,没在姥姥家久留,抽 一袋烟,喝了杯茶,便牵着毛驴走了。毛驴已然走出了篱笆门儿,他又回身把小芹 叫到身边,弯下身腰对着小芹耳朵不知说了些啥话,才拉着毛驴走了。随着毛驴脖 子上“丁当”作响的铃声渐渐远去,小芹脸上才露出欢快的笑容。 姥爷当即交给我和小芹办一件事:在北菜园枣树林旁边,栽种一棵树。这活儿 对我对小芹,都是新鲜的,我拿铁锨挖坑,小芹拿着个破脸盆,往树坑里倒水;树 坑儿挖得歪七扭八,小芹又灌上水,坑儿里成了一盆泥粥。 姥爷不知从哪儿扛来一根小孩胳膊粗细的小榆树,他把树棵子往地上一蹾,我 俩就大眼瞪小眼地愣住了,实在不知姥爷为啥扛了一棵半死不活的树苗来,它的躯 干和枝杈子已经枯干,如果用斧子砍巴砍巴,都能当柴火烧了。我终于按捺不住奇 怪,便问姥爷说:“为啥让我俩栽一棵死树?” “让你栽,你就栽。哪来这么多鸡零狗碎的!” 姥爷脾气暴戾专横,没有爷爷百问不厌的耐心,“反正栽这棵树,是为了你!” “为我!”我不买姥爷的账,上下嘴唇一碰又蹦出一个问题,“栽这棵半死不 活的树,跟我有啥搭档?” 姥爷武断地说:“小孩子咋会懂大人的心事,待会儿问你姥姥去!” “您告诉我们,我们心里不就明白了吗?” 小芹插嘴道:“我在家看爷爷种过树,都种青油油的树苗子。这棵树种下去能 活吗?” “一边站着去!”姥爷避开对小芹发火,直眉瞪眼地朝我发威。我正想和姥爷 较针渣儿,姥爷己不再理睬我们,抄起了铁锨重挖树坑。 小芹怕了,赶忙拿盆去水沟舀水,哪知姥爷朝她喝道: “放下脸盆。” “姥爷,您这是要干啥?”我为小芹鸣开了不平。 “不用浇水。” “种树不浇水能活吗?” “就是不叫它活!”老爷挥舞着铁锨,头也不回地说。 “不让它活,为啥又要种它?” “因为你当了跳墙和尚。” 小芹吐吐舌头,不吱声了。我这小和尚则成“丈二的大和尚——摸不着自己的 头脑”了。姥爷叫我们种树,又不想叫它活,这是变啥戏法哩? 姥爷仿佛悟出了他刚才说话的火药味儿,他把那棵半死不活的树,往浅浅的树 坑里一栽,胡乱踩上几脚,回头对我俩龇牙一笑说:“你们两颗小脑袋瓜,好好想 想:为啥不想叫这棵树活,又偏偏要栽种它哩?猜中了,姥爷给你们讲孙猴儿的故 事,猜不中,姥爷要打你们手板,拧你们的耳朵。”说罢,他扛着铁锨走出树行, 回宅院去了。 枣树林子里,丢下傻头傻脑的我和呆若木鸡的小芹。天上飘着东来西去、南来 北往的乱云,枣树林子一会地暗了,一会地亮了。这一会儿明一会地暗的树影儿, 就像我和小芹的心,请来猜去,也猜不透姥爷栽种这棵和尚树的用心。 “小孩难知大人心。”小芹沮丧地说,“咱俩不瞎费这个心思了。” “那干啥玩呢?” “看云彩吧!云彩太好看了。” 我俩在一棵被锯掉的大树根上坐下来,凝神地端详四月的流云。 “那朵云像狗。”她说。 我说:“耳朵太大了,像猪。” “那朵云哩?”她扮演主考老师的角色。 “像我姥姥家的篷篷车。” “不对。”她修正我童心中的图案,“像城关大街上过的日本鬼子的炮车。” “不像。” “咋不像哩?你姥姥家的篷篷车,没有尾巴;那块云彩后边还拖着一条朝天的 尾巴哩!” 我仔细看了看,耳旁当真响起了马蹄声。隔着篱笆空隙向外看看,那是狗瘤子 叔叔手牵那匹老白骡子,肩上扛着犁杖,下地播谷去了。他显得很惬意,一边走还 一边唱着小曲: 一个小和尚 天天上经堂 蒲团身下坐 闭眼合巴掌 一戒喝烧酒 二戒鱼肉香 三戒尼姑色 四戒娶妻房 五戒贪银锭 六戒出庙墙 七戒步凡尘 八戒想还乡 九戒心不诚 十戒真和尚 我“嘻嘻”地笑了,因为一阴天就犯结巴的狗瘤子叔叔,小曲唱得却是那么顺 口,那么好听。小芹也笑得合不上嘴,用拳头捶打我的肩膀说:“你还笑呢,这是 唱你哩!” “我是假和尚。”我解释说,“这是唱他自个儿哩。” “为啥?” “那么大岁数了,还是条光棍。和尚不都是光棍吗?我听他学过布谷鸟叫:光 ——棍——好——苦——叫得可像哩!” 狗瘤子叔叔唱的曲儿听不见了。小芹突然对我说:“打光棍就是娶不上媳妇。 和尚哥,你说没人给他做鞋做袜,没人陪他点灯说话,狗瘤子叔叔一准挺难受的!” “不知道。”我摇摇只有一撮“拉毛”的和尚头。 “可我娘说,她还不如不出嫁哩!”不知小芹为啥把题儿一下扯到她娘身上去, “黄花闺女当到老,不生娃,不伺候公公、婆婆,不受男人的气,一辈子最省心。” 我也像小大人一般,说开了大人话:“都怨你娘嫁给你爹,要是嫁给狗瘤子叔 叔啥的,就挨不了揍,过舒心日子!” “你胡说些啥呀!‘好女不嫁两个汉,好鸡不生一个蛋’。”说着,她的小拳 头像月亮里兔儿爷捣药般地捶打起我来。 我连连求饶说:“我不说了,刚才只当是牲口遛缰了。行吗?” 我们又坐在那儿看云,但好看的云彩都变了脸。 刚才,天上的云还是白白的,像城关染坊漂染出来的一匹匹白布,飘悠在天上, 变出猪、狗、猫、羊、骆驼、老虎、狮子以及篷篷车儿、白帆船一类的玩意。 听狗瘤子叔叔唱曲儿的短短工夫,一块块、一条条洁白的云彩,在天上被缝连 一起,一片黑黑的乌云,像姥姥家烧柴的铁锅,翻扣在我俩脑瓜顶上。一群群水燕 子尾巴一剪一剪的,像是要剪破满天乌云,让银河水漏下来似的;它忽儿闪电般地 钻上云天,忽儿又“啾啾”地鸣叫着,从我俩面前飞掠而过。 眨眼光景,天当真被燕子尾巴的“剪刀”,剪开了一个口子,先是“滴答滴答” 铜钱大的雨点,叩打在地面上,溅起一股股尘烟;接着雨点连成了千万条线,滂沱 的大雨从天而落。我和小芹来不及往家里跑,急忙躲进枣林旁边的一个三角窝棚。 这窝棚是姥爷夏夜看瓜用的,由于年头久了,原本是黄麦秆搭成,现在已是灰 褐色。我十分熟悉这儿,因为每年盛夏来住姥姥家时,姥爷总要拉着我在窝棚里住 上几天,口头上说是帮他看守西瓜地,实际上是消解他孑然一身住在窝棚里的寂寞。 小小九户人家的村子,哪会有偷瓜的贼?姥爷心甘情愿住到这窝棚里来,是为了夜 深人静的子午时辰,对着月亮舞那把关公的青龙偃月刀。我说我不愿意住瓜棚时, 他以讲孙大圣为诱饵;我说我怕蚊子咬,他就在瓜棚的支柱上,燃着一根用艾蒿编 成的熏蚊蝇,使我乖乖地就范,爬上离地面有三尺高的草窝棚,面对一钩镰月,耳 畔伴随一片蛙声,听那饮马官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 此时,我身旁坐的不是长着尖下颏的姥爷,而是翘起两根戳天小辫的小芹。我 俩坐在避雨的窝棚里,望着窝棚外的倾盆大雨,听着“咔啦啦”的震耳雷鸣。每一 次闪电撕裂天空过后,我俩都捂起耳朵,好像雷公爷要劈死我俩似的,身子紧紧地 贴在一起。有一次,一道闪电像火柱般地通天入地,小芹吓得扎在我的怀里,她热 烘烘的身体,忽然使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仿佛没听见山摇地动的霹雳之声, 却听见了自己和她的心跳。 咚……咚…… 咚……咚…… 像两面小鼓同时在敲。 她抬起头来问我:“和尚哥,你怎么了?” 我俯下头去问她:“你怎么了,脸怎么被闪电烙红了?” 谁也回答不出对方提出的问题,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还是她,我 还是我,竟然在那短短的瞬间,都有在雷雨中掉进蜜罐的感觉;但在两小无猜的年 纪,不知这是童心的逐渐褪色,少年正悄悄走进我们的身心,滋生在我们躯体之内 的电火弧光,朦朦胧胧地施放出隐约的雷声…… 雷暴挟携着乱云去了,瓢泼大雨变成了迷迷离离的雨丝。我俩还在呆愣地坐着, 小芹暖烘烘的身子斜靠在我的身上;我想叫她坐直身子,以减轻我的身体负荷,但 我似又感到她贴着我身心所产生的快感超过我的疲惫——尽管我是大病初愈,身板 还不够结实。 使小芹身子打了个冷战,突然离开我肩膀的是篱笆外响起的脚步声。最初,我 以为是母亲喊我俩回家来了,顺篱笆缝儿朝外看看,雨幕中影影绰绰出现一个身披 蓑衣的身影。母亲在雨天是从不穿蓑衣的,爸爸在北洋大学念书时,给她带回一把 桐油伞,爸爸辞世后母亲把它常置于枕边。 “不是大娘是谁?”小芹好奇地睁大了双眼,朝篱笆外窥视着,“要么,是你 姥姥找我俩来了!” 我没吱声,两眼直盯着霏霏细雨中穿蓑衣的人影。 “快起来吧!别叫你姥姥找着咱俩,在这儿玩,比在屋里玩好。”说着,她像 兔儿寻找藏身洞穴一般,眼神向四下张望着,她希望能找到一个躲避姥姥目光搜查 的角落。 “别担心了,来的不是我姥姥。”我悄声说,“你看那穿蓑衣的人,朝村外走 去了。” 小芹伸长脖子,朝外看看:“那人手里还拿着一根竹竿哩!” “是瞎表姐。”我一锤定音。 “她干啥去?” 我捂着她的嘴唇叫她不要出声。小芹初来乍到这小李庄,对这九户人家的小村 十分生疏;步入少年的我,却开始对这小村的人伦经纬,萌生了寻根问底的好奇。 盘旋在我心底的一团疑云,头一个就是那天瞎表姐和狗瘤子叔叔学布谷鸟叫时的彼 此应和。篷篷车拉我来姥姥家时,每回我都以为瞎表姐是迎接我的,其实她是在迎 接狗瘤子叔叔,真是应了爷爷常说的那句文词儿:“醉翁之意不在酒。” “为啥不许我出声?”小芹拨开我的手,一脸不高兴的神气,“再多捂一会儿 我的嘴,你就把我闷死了!” “待会儿你就明白了。”我“嗖”的一下,从窝棚里站起来——篱笆很矮,站 在窝棚里的板板上,头就高出篱笆一点点,这样可以透过飘飘洒洒的牛毛细雨,把 瞎表姐的行动看得更清晰些。 小芹心中的好奇,被我的好奇挑逗起来,她也站起身子,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只见瞎表姐用竹竿探路,出村就奔了田野。她手中的竹竿很灵巧,探到水坑她就绕 开走,遇到泥浆她就走干道。但是毕竟刚才那场暴雨太猛了,田间小道上有绕不完 的水坑和泥浆,尽管瞎表姐绕着弯儿走,还不时踩进泥浆和水坑之中,发出“扑哧 扑哧”的水响。有那么一两次,瞎表姐踩在滑溜如冰的泥浆中,还摔了几个跟头。 “这瞎子要去干啥?”小芹多嘴多舌地问,“是去给人家雨天算命?” “是个女瞎子,她不会算命。” “那她……” 我张口结舌了半天,还吐不出准确的字眼。因为这一切对我说来都还是一团迷 雾,怎么能对小芹说个一清二楚呢! 小芹不忍心看瞎表姐一路摔跤,便拉起我的手说:“和尚哥,她要去哪儿,咱 俩去给她引路。” 我甩开她的手:“瞎表姐不喜欢我们帮她这个忙。” “到底是咋回事?”小芹对我尖声喊了起来。 好在田野有“窸窸窣窣”的雨声当成屏障,瞎表姐听不到小芹莺雀般的嗓门, 她还是东倒西歪地朝前走。我怕小芹这只喜鹊,再“叽喳”乱叫,便朝不远处田垄 里一指说:“你看,狗瘤子叔叔还在雨地里撒种,我估摸着,瞎表姐是怕他淋出病 来,给他送蓑衣和吃自去的。” “真?”小芹眉眼里闪出了笑。 “只当是我猜谜。” “狗瘤子叔叔和她……” “我说不清,才聚精会神地在这儿看哩!”我说,“万一要是人家俩人儿好, 要你我引路干啥哩!” 小芹正要答话,泥水汤浆的路上,突然响起一声布谷鸟的啼叫。小芹傻里巴叽 地朝天上看,在雨幕中寻觅布谷鸟的影子,我讥笑她的痴呆说:“这是瞎表姐学的 鸟叫,她找不到狗瘤子叔叔,着急地向他发出暗号哩!” “真好玩!”小芹高兴地跳蹦了起来,古旧的窝棚被她踩得一颤一颤地摇晃起 来。 又是一声布谷鸟啼。这回小芹才醒过闷儿来:“这一定是狗瘤子叔叔回应你瞎 表姐哩!” 随着这两声“鸟叫”,细细的雨丝断线了一般,田野里没了一切遮挡,老白骡 子都童话般地出现在大地上。它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玉石雕成的玉马;它的 主人——那光着脊梁的狗瘤子叔叔,却像一头卸下笼头的马驹子一般,沿着田垄朝 身穿蓑衣的瞎表姐奔去。 “狗瘤子叔叔心眼真好,怕她摔成泥猴儿。”小芹说。 我说:“瞎表姐心眼更好,下雨天她还给叔叔送衣送食。” 我俩都只说对了一半,只见两个影凑到一起时,就只见蓑衣,不见人了。小芹 好生奇怪,我则见怪不怪,我头脑里闪过一幅图画则是:瞎表姐敞开蓑衣,让冷雨 里淋了半天的狗瘤子叔叔,钻到蓑衣里去了。 小芹揉揉眼窝,还在找狗瘤子叔叔:“他咋就像变戏法一样,一下变没了呢?” 我胡诌着神话:“一定让土地爷给拉到地下边去了。” “我不信,咱们看看去。”喜欢较针渣儿的小芹,一直比我早熟,她不知狗瘤 子叔叔和瞎表姐的枝枝蔓蔓,因而说出比我还稚气的话。 “我不去。” “你就得去。”她拿出在城关时的威风劲儿,“雨也停了,咱俩到地里玩玩。 我还没看见过咋种粮食哩!” “就是我想去也去不成了。你看,他俩一块被土地爷给拖走了。”田里稻草人 一般的蓑衣,当真消失踪影了,真不知道狗瘤子叔叔和瞎表姐,躲到哪儿去了。 “真怪。”小芹翘脚观望一阵,流露出满脸惊奇,“只剩下老白骡子在田里站 着。两个大活人到哪儿去了呢?” 我的个儿,比小芹高出半头,朝田野观看了好一阵子,才发现隆起的田垄背后, 有狗瘤子叔叔闪光的脊背在晃动。他们似乎是躺在遮眼的土垄后边,刚下过暴雨的 土地不会粘他们一身泥巴吗?也许是瞎表姐刚才跌跤,跌坏了腿脚,狗瘤子叔叔把 蓑衣铺在田里,给瞎表姐揉擦伤处哩! 小芹终于也发现了这个秘密,她朝那条隆起的田垄说道:“瞧,他俩在那儿玩 藏猫儿呢!要不,就是狗瘤子叔叔在掏田垄后边的兔窝!” 眼下,若不是我母亲来残喝我们去吃晌午饭,我们两颗稚嫩的年少之心,可能 会染上斑驳的杂色,因而彻底失去童贞;但偏偏在这节骨眼儿的时刻,我母亲出现 在瓜棚旁边,虽然雨早已停了,她腋下还挟着爸留给她的那把桐油雨伞。母亲询问 我俩在看啥,看得那么出神。快嘴快舌的小芹,抢先回答说:“看狗瘤子叔叔和瞎 表姐藏猫儿哩!”我母亲半信半疑地朝篱笆外边探了探头,立刻扭过身来驱赶我俩 说:“下午,你俩就在院子里玩吧,别到枣树林来了。”她像羊倌轰赶羊羔回圈似 的,催我俩快去喂肚子。 我肠子虽然已经饿得“咕噜咕噜”地乱叫,还是停住了脚步,把姥爷栽种的那 棵半死不活的树,指给母亲过目。小芹的刀子嘴,立刻告开我姥爷的状: “我俩栽了棵活树,叫他给拔了。他说就是不想叫这棵树成活。” 我也抱怨开了:“不叫它活,种它干啥?干脆拔下它来,当柴烧得了。” 母亲拐着两只半缠足的白薯脚,走到姥爷栽的那棵树前,仔细端详了一阵,连 连说道:“是啊,这不是棵干了枝杈的死榆树吗?”她弓下身子,想把这棵死树拔 下来。沉吟了一会,她又松开了手掌。 “娘!拔呀!”我催促着说。 “大娘。”小芹也为我擂鼓助阵,“您拔下来,我扛到柴棚里去。” 母亲摇摇头,对我俩说:“这里边必有啥讲究,等问问你姥爷再拨也不晚。” 回到宅院,进了北房,姥爷正坐在小炕桌上,一盅接一盅喝着坛装的老酒,脸 被白酒烧得一片血红,就像集市肉杠上卖的生猪肝。姥姥坐在姥爷旁边,不断夺下 姥爷手中的酒盅,劝他不要贪杯,以免他酒后发疯。母亲见姥爷喝酒喝得两眼像红 灯笼,不敢询问那棵树的事儿,小心翼翼地骗腿儿坐在炕沿上,拿起铲子给我俩往 碗里盛高粱米饭。还没容我俩咽下第一口饭,姥爷脸上的两只红眼珠,便盯住了我 俩,他半疯似的举起桌上的酒坛,指着上边贴着的标签说:“考考你俩,这是啥酒? 小芹你是和尚的小伙伴,你先回答。” 小芹恐惧地晃了晃小辫:“我不识字。” “你皮匠爷爷不是个酒篓子吗?你没听你爷爷说过?”姥爷举着的酒坛,还在 半空悬着。 我怕姥爷一失手,把酒坛掉在桌子上,便伸手去接姥爷手中的酒坛,同时念出 酒坛标签上写的“玉田老酒”四个字。哪知姥爷已经喝得有些微醉,并没把那酒坛 给我,而像演杂耍的那样,把西瓜大的酒坛子,拿在手中耍来耍去。姥姥赶忙说: “你喝多了,快滚西屋睡午觉去!”我母亲也着急了,伸手去夺姥爷耍弄着的酒坛: “爹,把坛子给我,不然酒该晃出来了!”姥爷乜了我母亲一眼,借酒撒疯开了: “你真小看你爹了,能耍关老爷大刀的武状元,耍不了这个瓷坛儿?!我这当武举 人的和尚姥爷,今个儿要考考文秀才教育下的外孙子。你说说,这‘玉田老酒’是 哪个官儿酿出来的,这官儿叫啥名儿?” 多亏我爷爷从小就往我脑瓜里灌输玉田的古事。 话到舌尖,一卷舌头,我又把答案咽了下去,反而将了我姥爷一军说:“姥爷, 我要答对了呢?” “我扔下酒盅,到西屋倒头就睡。”姥爷反问我说,“你要是答不出姥爷出的 难题哩?” 我想了想,回答我姥爷说:“您拿刀子割下我一只耳朵,放在锅里炒炒,当您 下酒的酒菜。” 姥爷打退堂鼓了,把酒坛往小桌上一域,训斥我说:“《三国演义》中的诸葛 亮说过‘军中无戏言’;我舍不得割我外孙子的耳朵,只是想透过你,看看你那酸 拉巴叽文秀才爷爷,肚子里装的是屎,是尿?是草,是料?还是真装着满肚子经文, 比我这武把势的能耐,要高上一筹?” 我无心再陪撒酒疯的姥爷闲扯,因为我已饿得肚皮贴了脊梁,立刻回答姥爷的 考卷说:“听爷爷说,这酒是明代玉田县官徐九斤(经)酿的!” 姥爷的头,像霜打了的红高粱穗子,沉沉地垂落下来。可是片刻之间,他把脑 袋又仰了起来,我知道姥爷常常以酒醉为理,胡搅蛮缠,小心眼儿一动,又将了姥 爷一军:“姥爷,您只知道这老酒是县官徐九斤(经)传下来的。我考考您,您知 道他为啥酿酒卖酒吗?” 姥爷打了个哈欠,双手一抹老酒烧红的脸,支吾地说:“好酒催人困,我睡觉 去了。”言罢,他穿鞋下地,头也不回地挑开门帘…… 小芹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我母亲强忍住笑:“别逞能了,快吃饭吧!饭后喝一碗人参熬的汤。” “‘将’跑了你撤酒疯的姥爷,我这外孙子真有能耐。”姥姥一边往我碗里夹 菜,一边喜眉笑目地望着我。 我突然想起了那棵死树,停下碗筷说道:“真糟,我忘了问我姥爷,为啥种那 棵死树了。” “这树叫‘和尚树’。”姥姥为我解疑,“吃罢饭,我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