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头鹰 母亲的脚叫白薯脚。 姥姥是一双金莲脚。 姥姥那双小脚,常使我想起北方农舍房檐下挂着的尖尖红辣椒。据说,在她当 闺女的时候,虹桥镇曾有过一次金莲脚的比赛,姥姥的脚虽然够标准的了,但在赛 脚会上,却名落孙山,得了个第十七名。奖品是一双绣花的金莲鞋和一条缎子裹脚 布。 当时,姥爷已是县里名声显赫的武举人。赛脚会后武把势的弓箭比试中,姥爷 不知为哈马失前蹄,在三十步内箭穿巴掌大的铜钱眼的比武中,箭羽不但没能穿过 铜钱眼,连铜钱都没碰着,脱弦的箭鬼使神差一般,射穿了围观人群中一个大闺女 的葱绿裤脚。姥爷的爷爷认为这是前世结下的缘分,这个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的大 闺女,便是我的姥姥。 姥姥对我和小芹,讲述姥爷栽种“和尚树”缘由时,我心里突然蹦出来姥姥的 故事。但此时坐在炕沿上的姥姥,皮肤已没了葱白一样的娇嫩,伸出的五指已如那 棵死树的枯枝般的粗糙,浑身上下消失尽了当年的水灵劲儿;但惟有那双三寸金莲, 没有长大一寸,依然如旧,它是姥姥保留下的当年惟一的一点形影了。 “让你姥爷栽种一株枯树,是我的主意。你知道姥姥是啥心思吗?这都是为你 着想。”姥姥说话细声慢语,就像蛐蛐鸣秋一样,没有高低旋律,没有音韵起伏, “你是你娘的独根苗苗,又总是灾枝病叶缠身,当跳墙和尚为这,种这棵‘和尚树’ 还是为这。 让一切灾啦病啦祸啦……都从你身上转移到那棵‘和尚树’上,让它枯死,就 是让你身板活得更结实!你爹又离开了你们娘儿俩,你就从银元宝变成金疙瘩了。 姥姥天天半夜为你娘和你,叩拜正堂上供着的菩萨娘娘呢!“ 真像蛐蛐鸣秋一般,姥姥这番苦涩的话,把我的心一下带进了肃杀的秋天。原 来姥爷埋栽那棵死树,是为了我的成活,让人间的一切苦难都赏给那棵“和尚树”, 让我这株“病树”还阳,领受春阳的光辉的温暖…… “还不谢谢姥姥。”小芹提醒我说,“姥姥为你都操碎了心啦!” 我一不道谢,二没鞠躬,心里的热泉翻滚,就像暖泉河冷天冒出来的水雾一样, 粘住了我的睫毛——我没哭,却滚下一串眼泪。 “和尚哥,你这是干啥?” 我答不出话来,我当真不知道我为啥要流泪。姥爷从醉梦中清醒过来,他最不 喜欢看人流泪,一挺身子从炕上坐起来说:“跟你爷爷真是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土 坯,男孩儿家爱掉眼泪,将来大水会冲塌了房子的;要哭,到外边抹眼泪去!”姥 爷好像特别轻蔑我爷爷,朝我甩风凉话时,总是不忘把我爷爷挂在打靶的靶牌上。 每回,我总是反唇相讥;这次,我乖乖地站在炕沿下挨训。因为从姥姥的话中,我 渐渐知道了姥爷是冷脸子,热心窝;刀子嘴,豆腐心。他所以不忘针砭文秀才,皆 因他是武把势之故。武官轻看文官,不是古代早有廉颇和蔺相如的故事吗?三月三, 庙门开。庙门开的日子,城关大唐庙前的土台子上,总要唱上三天驴皮影人戏。爷 爷每年都要拉着我的小手,站在一条长板凳上,一边看幕布上的影人晃来晃去,一 边对我讲着其中的故事——姥爷就有点像驴皮影戏中叫廉颇的大花脸,只是姥爷尖 尖的下巴颏上,没有“大花脸”的那把胡子。 姥姥打发我俩出屋,看看花脖子母鸡下蛋了没有。母鸡下蛋是会“咯——嗒— —”“咯——嗒——”叫唤的,母鸡没有声响,咋会下蛋哩?这分明是姥姥有意叫 我俩避开喜怒无常的姥爷。 我俩没去鸡窝拾蛋,到东院门房去看姥爷豢养的那只看家的老鹰。它长年累月 站在门房外边的一根铁棍上。姥姥告诉我,姥爷从集市上买回这只灰色的秃头鹰时, 它十分刁蛮,老爷用铅丝拧成链环,锁住它的一只爪子,它扑棱着欲飞的翅膀,发 出“嗷嗷”的怪叫。叫声吓得鸡飞墙头,家雀搬家,就是村口大杨树上的喜鹊,都 空了巢。姥爷刀削斧砍般的前额上,有一块小小的疤痕,那是他去喂食时,不小心 被那秃鹰的弯钩般的刀子嘴啄的;多亏姥爷是武把势出身,老鹰钩子嘴去啄食他的 左眼时,他低了低头,算是没成“独眼龙”。可是当我住姥姥家来,问及姥爷额头 上的疤痕时,姥爷回避是老鹰啄的,而说月下练武艺时不小心碰的。他从不服输, 不认输,不说“走麦城”,只对我说“过五关斩六将”的历史:年轻时他能举起麦 场上的碌碡,一人徒手对付过八个土匪等等。 姥爷虽有只说胜不说败的脾气秉性,但他身上确实有一种百折不挠的精气神儿。 我亲眼看见过姥爷如何驯服这只秃鹰:他有意让它拍打着翅膀飞起来,待它飞到房 檐高的时候,姥爷就猛然攥往它爪子上的那根链环,把飞半空的秃鹰给拽下来。经 过多次的“上天”“落地”,秃鹰仿佛知道它难逃姥爷的手掌,便渐渐消失了重返 蓝天的念头。在它折腾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姥爷把它抱到那根嵌到砖缝的铁棍上, 当它落脚的鹰架;然后对它施行烟熏酒喷,直到它困乏地在鹰架上打盹,一动不动 为止。 姥爷干驯鹰的活儿时,总是不忘牵上我的手。无论他如何对我讲老鹰并不可怕, 我还是退到二道门的旁边,手扶着门框,露出半张脸来,心颤肉跳地窥视着人降服 秃鹰的战斗。我小小心窝里,觉得姥爷这个人比老鹰还恶,养条小狗看宅多好,干 啥非把鹰驯化成狗?!特别是看见那只秃鹰,一次次被姥爷手中链环从空中拉下来, 常常闭合上眼睛,好像一次次被拽到地上的不是秃鹰,而是我自个儿——将心比心, 我要是那只鹰,该是多么难受啊!天上有它的好多伙伴哩,它再也飞不到云彩里去 了。 后来,我又到姥姥家时,老鹰已经变成了家鹰。 虽然姥爷防范它飞掉,爪子上还附着那根链环,但它已成了不思归天的地禽。 一天,姥爷去虹桥赶集,我趁老鹰闭眼睡觉时,乍着胆子挨近它,伸出两只小手, 去解开它爪子上的链环,轰这只老鹰回天。老鹰死了般地任我解着它的锁链,就在 这时,篱笆门“吱扭”一声开了。我以为是姥爷回来了,吓得魂飞七窍,不知如何 是好。阿弥陀佛!走进门来的不是姥爷,而是母亲,她端着一盆在井台上洗净的衣 裳,朝心跳如鼓的我走了过来: “你这是干啥哩!” “我……” “它要给你一爪子呢?” “娘,你看这老鹰,多难受哇!” 母亲把洗衣盆放在地上,发现鹰爪上的链环,已被我松开了一半,便责问我: “是姥爷叫你干的?” 我摇摇头。 “是姥姥的吩咐?” 我又摇摇头。 “丫头(当时我还没当‘和尚’),你咋会想起要给它解开链环呢?” 我索性向母亲抖落开我的心事,抛开压在我小小心灵上的石头:“趁着姥爷今 儿个赶集去了,他不在家,我才敢干这事儿。” 母亲低下头来,用怪异的目光俯视着我:“你胆子很小,没想到老鹰会啄你眼 珠吗?快给我离开这儿!” 我扭动了几下身子,表示不能服从母亲的命令。 “这是为啥呀?丫头!” “说了怕您难过。”我仰脸盯视着母亲,“您得答应我您不流泪,我才能告诉 您。” “我答应。”母亲轻声地允诺着。 “娘,自从我在城隍庙,偷偷看到您去叩拜城隍爷,便常想爸爸锁在大牢的受 罪样儿。我没见过大牢,不知大牢啥样,可我在二郎庙后乱坟岗子,看见过日本兵 枪毙趟着脚镣的‘八路’。我想,我爸脚上也一定钉着脚镣,就像这只老鹰脚上锁 着链环一样……” 没有说完我心上的话,眼泪就粘住了我的嘴——我不能出声了。 母亲猛地把我抱起来,脸地紧紧贴了我的脸。我的脸湿乎乎的,分不清这是母 亲的眼泪,还是我的眼泪。只听母亲在呜咽中,对我低声喃喃道:“丫头是大孩子 了。”“丫头你长了心了。”“娘知道你为啥干这事了。”母亲在我耳畔呢喃了好 一阵子,把我放在地上之后,便去干我没有干完的营生——给鹰爪解开链环,为老 鹰放生。 母亲手劲比我大,三下五除二地很快把那链环解开。老鹰爪腕已然麻木,竟然 不知母亲已经为它卸下脚镣,还在铁棍上木然地站着。母亲拨拉着它的双腿,催它 快点飞离囚笼,老鹰终于抖了几了翅膀,慢悠悠地朝空中飞去了。母亲和我眼泪汪 汪地望着它,仿佛飞离牢笼的不是老鹰,而是蹒跚地走出大率的爸爸。 母亲的一双泪眼,露出了喜悦的光泽。 我拍着巴掌,高兴地跳起蹦儿: 老鹰老鹰你快走 一路朝前别回头 老鹰老鹰你快飞 巢中的小鹰等你归 真使我和母亲沮丧至极,那老鹰围绕院子盘旋了两圈,一拢翅膀,又飞回到它 的鹰架上来了。母亲疯了似的,抄起打扫院子的竹子扫帚,去驱赶飞回的老鹰,受 惊的老鹰一翅子飞上村口树梢,待我们赶到村口轰赶它时,它又回落到它站脚几个 月的那根铁棍上…… 几次追打。 几次回归。 母亲失望地扔开扫帚,重新呜咽出声:“丫头……命!这是你爸的命,他出不 了那死牢了!” 我反过来给母亲宽心说:“娘,鹰是鹰,人是人,这秃鹰让姥爷喂养熟了。爸 一定能出大牢,您听见了吗?” 围着锅台做饭的姥姥,被院中一惊一乍的响动引了出来。当她知道了事儿的始 末后,便提着手中的拨火棍,奔向了老鹰。结果还是一样:飞飞落落,去了又来, 那秃鹰和姥爷似乎有了扯不断、打不散的缘分,在姥家的宅院落地生根——真像我 爸的命相前兆,他被囚死在陆军监狱中了。 我带小芹来看这只秃鹰,只为发泄对它的不满。 小芹坐在院中的碌碡上,一动不动地听我讲述这只老鹰的故事。此时,那只每 天吃鱼吃肉,被姥爷驯服了的家伙,龟缩着脖儿伏在鹰架上,正在艳阳下闭眼做梦 哩。 小芹问我:“去了它爪腕上的铁链,你姥爷没有追问?” “能不问吗?姥姥扯谎说,那是老鹰自个儿脱环的。” “你姥爷信吗?”小芹听得有滋有味。 “咋不信哩!听姥姥那么一说,又看它断了链环也不离宅院,便说那是天上玉 皇大帝驾前的大鹏,飞到人间护宅来了。”我学着姥爷的哑公鸡嗓儿,絮絮叨叨地 对小芹说,“打那以后,姥爷常把它架在胳膊上,串村串店地显摆;或让秃鹰站在 他肩膀上,到野地里去捕抓野兔。” “它不吃鸡?” “不吃,还在夜里逮偷鸡吃的黄鼠狼。你看,鸡窝就搭在鹰架旁边,姥姥夜里 从来不盖鸡窝的门。” 为了使小芹信实我的话,我走到鹰架前,把老鹰轰下地。鸡群不惊不乍,照旧 大摇大摆地在土里刨食;那老鹰伸伸脖子,又抖抖翅膀,又飞回到它站脚的地方。 “比小黄还管用,”小芹称赞着这只鹰,“小黄只会‘汪汪’地吓人,没逮着 过一只兔子。 “它那只瘸腿好了吗?” “好了。” “为啥不带它来?” “它跟着跑了一段路,后来叫我爷爷给截回去了。我爷爷说,带着狗来你姥姥 家,不但招人厌恶,还是对你姥姥家的不敬。” 我正想抱怨疙瘩爷爷老礼儿太多,不该把小黄给截回去时,二道门“吱扭”一 声开了,姥爷伸着懒腰从门里走出来。他得意洋洋地问小芹说: “你喜欢这只鹰吗?” “稀罕。” “和尚你呢?” “我不稀罕。” “哪有小子不喜欢鹰鹞的?长大了你也成不了男子汉。”姥爷白瞪了我一眼, “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走!跟我到地里看老鹰抓兔子,回来给你俩蒸兔子肉吃!” 小芹“噌”地站起来:“太好玩了!” 我仍坐在碌碡上,一动不动。 姥爷拧着我的一只耳朵:“起来,跟我‘放鹰’去!” 我忍着耳痛,屁股就是不离开碌碡。小芹忙掰开姥爷持我耳朵的手指,为我解 围说:“和尚哥不是病才好吗,让他累着再犯病咋办?再说,前响刚下一场大雨, 道儿泥水汤浆的,要去,您自个儿去‘放鹰’吧,我也不陪您去了。” 姥爷大概是觉得小芹的话在理,便朝那秃头鹰吹了声口哨,秃头老鹰飞落到姥 爷肩膀上。姥爷朝我俩笑笑,便肩头上驮着那只老鹰出了篱笆门儿。我虽然对那只 老鹰没啥好感,可是心中却充满着少年的好奇,等姥爷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我俩也 悄悄地溜出院门。 姥爷是条壮汉,他早已大步流星地走向麦田间的小路。我俩便站在门口的两块 坐石上,眼巴巴地等着看老鹰抓兔的情景。很失望,村边的麦垄里没藏着狡兔,我 俩两眼睁得又酸又痛,也没一饱老鹰抓兔的眼福。姥爷步履如风,很快湮没在一片 树丛背后。 我俩又眺望狗瘤子叔叔播谷的田垄。那儿一片水雾升腾,不但看不见狗瘤子叔 叔的身影,就连那头老白骡子,也没了踪迹。不知他拉着牲口,又转移到哪块田地 去播谷了。 上午的一阵雷雨,给田野蒙上一层新绿。本来就已油青碧绿的麦田绿得更浓了, 好像上午下的不是雨,而是一片片油彩,给绿绿麦田又抹上了一稠绿。 绕村而转的小河,河水上涨了许多,河坡上的草叶和芦苇,才半天工夫,像喝 足了奶水的娃儿,蹿高了足有一拃长。日头已快滚下西山去了,洒过来一缕缕斜阳, 如同缕缕的丝线,把黄昏的田野,织得玉里含金,金中吐翠。我在姥姥家不知多少 回了,头一回感到这小村,坐落在一片金黄翠绿之中,像童话画册中的房子那么美 丽。 “看见了吗?那片黑绿,是我姥家丁家洼。”小芹神往地伸出手指,向北指着, “你看村口那个罗锅桥,多像你姥爷墙上挂着的那把弯弓?!” 我很想趟着一路的绿,去小芹姥姥家看看,但是话到唇边,把这心愿伴随着吐 沫咽到肚中去了。记得去年雪后一天,姥家的篷篷车路过丁家洼时,我曾看见小芹 在小桥边背着柴篓拾检干柴,跟在她身旁的是那条被人打折了一条腿的小黄狗。当 时,我心里发酸,真替小芹难过——我知道让她出来雪后拾柴,只因为她是个丫头, 她姥姥姥爷不稀罕她们母女俩。你要是跟她去她姥家,会不会受冷落呢? “和尚哥,你想啥哩?”她看见我低垂下脑瓜,立刻知道我在想啥心事,“是 不是想起嘎子哥、春儿和小石头来了?” 我立刻顺水推舟地说:“是想他们哩,可他们都在大唐庙读书哩!疙瘩爷爷临 走叮嘱我了,叫我教你认字,入秋开学,咱俩好一块插班一年级。” “我能跟上班吗?”小芹犹豫不决地问我。 “你比我聪明,或许在班上能考第一哩!”我为她打气。 小芹又提出第二个问题:“我爷爷真能叫小丫头片子上学堂吗?” “能。你爷爷听我爷爷的。” 姥姥家的两间西厢房,是堆放破烂杂什的屋子。 我俩钻进落满灰尘的老屋,翻出来几块硬硬的白纸板,然后面对面地坐在两只 木箱子上。她剪纸板,我写字块。她的一双小手十分灵巧,剪出的方形纸板,方方 正正,摞放在一起,如同纸模子翻出来的一样,大小一样,四方笔直;而我在纸板 上用铅笔写出的字,却东倒西歪,横竖不直,疙疙瘩瘩的就像姥家那一株歪脖子枣 树。 “你看这‘人’字上边加两横,念‘天’!”我当开小芹的小老师,同时指指 窗外的天。 “天——”她的尾音拉得很长。 “这个字念‘地’。”爷爷教我认“地”时,把“地”劈开两半,我鹦鹉学舌 地,照爷爷开的方子抓药,“地这半边是‘土’,那半边是‘也’。地就是‘土’ ‘也’!” “我记住了。”小芹说,“‘土’加上‘也’,就是地。” “日。” “日——” “月。” “月——” 其实,姥姥家的房子就属这间最脏最暗,不知小小年纪的我们,为啥偏爱往这 间屋子里钻。好像那些炕上叠着被褥,地下摆放着条案和橱柜的房子,都属于大人 们的世界,只有这间落满灰尘并堆满杂物的地方,才是属于我俩的空间——如同喜 鹊有巢,家雀有窝——我俩也开始寻觅我俩的世界。 这朗朗的读书声,先是招来了姥姥。她从破窗户的漏洞里,偷偷地看看我俩, 然后飘然无声而去;后又唤来了母亲,她也从姥姥窥视过我俩的窗洞里,不出声响 地看着我俩。我分明看见了姥姥和母亲嘴角闪过的笑靥,无论我心里怎么洋洋得意, 却装出学堂教书先生那样一副面孔,目不斜视,道貌岸然。因为爷爷是这么当老师 的,我就是爷爷的影子,我要求平日嬉皮笑脸的小芹,两眼平视着字块。尽管那不 是一本书,而仅仅是一块块被剪碎了的白纸板。 能教小芹,我感到了比过年时兜里装满压岁钱,内心还要满足十倍;小芹也没 了嬉戏时的顽皮,她变得服服帖帖,像只乖乖的猫儿,听我教字。过去她命令我, 此时我指挥她;过去她大我小,今天她小我大。这是在我和她幼童到少年的年年岁 岁,我最辉煌璀璨的时刻…… 但这种辉煌,很快被一件突发而来的事件,打破了,撕碎了——牵着白骡子在 田里播谷的狗瘤子叔叔,扔下手中的活儿,骑着没有鞍子的白骡子,跑回姥姥家来。 他一边结结巴巴地对姥姥说“姥爷的鹰……鹰……找……找不着……着了”,一边 风风火火闯进我俩的“教室”,摘下墙上挂着的那张扣鸟的网,搭在肩上,又马不 停蹄地跑出屋子。 姥姥在院子里拦住了狗瘤子叔叔,询问到底发生了啥事儿。他气喘吁吁地结巴 着说:“也……也真……真他娘的巧了,和尚他姥爷……姥爷……放鹰到麦子地… …地,老鹰发……发现了……麦垄……垄里的一只兔子……兔子。不巧……不巧不 成书……书的是,半空中……中飞着的另只……老鹰,也……看见了麦垄……垄里 的兔子;这两只……两只鹰……便从……从南北……南北两边,都扑向……向那只 兔……兔子。怪就……怪在……那两只……鹰都再没……没从麦垄里……飞出来。 是那两……两只鹰,为抢那……那——那只兔子打开……架了?还是……还是飞下 来的……那鹰是只母……母的,在麦垄里……闹……闹开春……春了?谁也弄不… …不清楚,和尚姥爷就……就叫我骑……骑着白骡……骡子回来,扛……扛这只扣 鸟……鸟的网,想……一下……把那两只……鹰都……都给逮住!” 两鹰争一兔的事儿,让我把师道尊严丢个净光。我用无言的目光询问小芹,小 芹马上心领神会,我俩追随着狗瘤子叔叔出了宅院,请求和他一块去看逮鹰。平日 对我有求必应的狗瘤子叔叔,此时却死活不应。 我提出我的方案:“叔你前边抱着小芹,我在后边接着你的后腰,你坐白骡子 中间,我们腾云驾雾,一块儿就到麦田里了。” 他把手摇得像蒲扇:“这可……可不行,一个……‘千金’,一个……‘万金’, 摔下来你俩……俩哪个来,我都赔……赔偿不起。再说,你姥爷……放鹰的麦地, 远……远着哩,都快……快到……虹桥镇哩!你俩……别添乱……乱了,在家…… 好好玩吧!” 不由我俩再磨嘴皮,狗瘤子叔叔翻身跨上白骡子,一阵风似的奔向了田野。我 俩还不甘心,跟在白骡子后边撵了一阵,软心肠的狗瘤子叔叔,竟然头也不回一下。 我俩只好撅着嘴,站在泥水汤浆的小路上,目送着白骡子的背影,融合在田野的一 片苍绿之中。我俩再彼此对看一眼,不仅身上沾满了稀泥,连脸上也溅上了块块泥 巴。 “我盼着那只老鹰,一翅子飞上天。”我把满身不快,都发泄在姥爷身上, “永远也不飞回姥姥家来了,这儿是老鹰的大牢!” “那由谁来看宅呢?” “小黄下崽时,抱只狗崽来。”我企盼着说,“最好长得跟小黄一模一样。” “你恨你姥爷,我恨我爷爷。”小芹说,“我爷爷龇牙瞪眼,硬是把小黄给拦 回去了。要不,咱还多个好玩的伴儿哩!” “你看,来了个跟咱玩的伴儿。”我看见树丛后边闪出来瞎表姐。她手里夹着 前晌穿的蓑衣,手拿着那根问路竹竿,踏上了回村的小道。 “她一直在地里陪狗瘤子叔叔播谷来着?”小芹奇怪地问。 “嗯。” “不吃晌午饭,她不肚饥吗?” “瞎表姐前晌是给狗瘤子叔叔送地头饭了。”我把猜想当成结论,说给小芹听, “她一准儿是和狗瘤子叔叔,一块儿吃的晌午饭。” “眼瞎心不瞎,她心眼真好!”小芹感叹地说,“走,咱去给她牵竿带路去吧, 这路太难走了。” 瞎表姐耳朵贼灵,她似乎听见了路上有人说话,便停下脚步,仰起她那张又扁 又凹的脸儿问道:“谁在说话?是狗哥吗?” 小芹刚要搭讪,我扯了她衣袖一下。我无心以恶作剧取闹我的瞎表姐,却有心 掏出来瞎表姐心灵里藏着的秘密。学狗瘤子叔叔答话?我的嗓音太嫩,反而会露了 馅儿。无计可施之际,我又“扑哧”一声,用脚重重地踩了一下泥水,表示确实有 大人在这儿走路。瞎表姐立刻确信了这是狗瘤子叔叔,因为这条田间小道,只通向 姥姥家的谷地,只有狗瘤子叔叔,常常往返于这条路上,加上雨后路滑,是不会有 谁走到这儿来的。 这一招很灵,引来了瞎表姐的一阵独白: “狗哥,你接我来了?” “和尚姥爷不是叫你跟它去逮鹰吗?那鹰逮着没有?” “你咋不言声?狗哥?我可把咱的……都给你了。你看,滚了我这身泥!往后, 你要是嫌咱是瞎子,扔下了咱,我可要找歪脖树上吊!” “狗哥——你生气了?我知道晌午那顿贴饼子熬小鱼,小鱼碗里没搁辣椒。咱 娘说,叫你少吃辣子,说吃多了拉不出屎来。下午,咱不听娘的唠叨,给狗哥往地 头送饭时,一准不忘带上辣椒!行了吧,你别跟咱再赌气,答句话吧!” “……” 我的好奇心虽然得到了满足,可是一股酸楚之情也油然而生。瞎表姐尽管说这 番话时,嘴上还带着笑,眼角没有闪动一星泪花,但我仿佛听到了她内心的呜咽和 一种因怕丢掉狗瘤子叔叔的惊恐。小芹仿佛还没琢磨出瞎表姐一席话中的艾艾(一 种苦草)味儿,她用拳头顶住自己的嘴,生怕笑出声来,使瞎表姐突然收住她的内 心的自白。 “瞎表姐——”我带着仟悔之情,朝瞎表姐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此地无银三 百两地对她说,“我和小芹,刚刚走到这儿,我俩可啥也没听见。” 瞎表姐手中的竹竿滑落下来,掉在了小路上的泥水之中——她木然地愣住了。 小芹立刻走上去,捡起沾满泥浆的竹竿,用小手抹去泥浆,并把竹竿的一头递给她: “我拉着这头,我带你走干路!” 瞎表姐一脸狐疑的神色:“为啥你俩不咳嗽一声哩?” “嗓子不痒,没得感冒,咳嗽个啥哩!”小芹没理解瞎表姐的意思,笑嘻嘻地 答话说,“疥蛤模吃了咸盐,才咳嗽个没完没了呢!” 我被逗笑了。 瞎表姐木然的脸上,也微微闪过一丝笑意:“你俩去野地干啥?” “看逮鹰。” “逮着了吗?” “也不知到哪儿逮鹰去了?” “你们看见狗瘤子叔叔了?”瞎表姐还在牵挂着她的“狗哥”。 “扛着扣网,骑着白骡子去了。”我有意讨瞎表姐的高兴,“那样儿可威风哩, 就像年画上骑着白龙驹、长坡坡前救主的赵子龙。” “赵子龙是谁?”瞎表姐问道。 这时我才想到瞎表姐,不知身外的世界,她不但没看见过年画,连我和小芹是 啥模样也看不见,我赞美狗瘤子叔叔的话,等于白费了唇舌。但是瞎表姐已追问起 我,我不愿意使她失望,只好把《三国演义》中的赵子龙,怀里揣着阿斗,如何骑 着一匹白龙驹,手中抖着一只银枪杀出曹军的重重包围的故事,按照姥爷对我讲的 那样,仔仔细细地学舌一遍。 也算是歪打正着,我的一片胡言乱语,消解了瞎表姐的胡思乱想,她嘴角的笑 纹逐渐绽开,最后竟然笑出声来。她说:“你狗瘤子叔叔,真有那么英雄?” “骗你,下辈子脱生个小狗。” 瞎表姐沾满泥巴的脸上,升腾起缕缕红晕,仿佛是西天边上的火烧云,贴在了 她那张并不好看的脸上。沉了会儿,她点着名儿问小芹说:“小芹,和尚说的都是 真的?” 小芹一边牵着竹竿往前走,一边扭回脖子回答说:“都是真的,我跟和尚都稀 罕狗瘤子叔叔。” 本来,小芹说到这儿恰到好处,偏偏小芹舌头一拐弯,反问开了我俩前晌在瓜 棚看见的事儿:“瞎表姐,我看你也挺稀罕狗瘤子叔叔藏猫儿玩哩!” “你编啥瞎话儿,我给他送晌午饭去了!”瞎表姐顿时收起了脸上的笑。 “你藏猫玩了没有?” “没。” “和尚亲眼看见狗瘤子叔叔钻到你的蓑衣里边去了。” 瞎表姐脖子上都爬满了火烧云。我连忙打岔说:“那是狗瘤子叔叔躲雨。” 小芹还想往下说,我狠狠捏了她屁股蛋子一下,以堵住她的嘴。小芹丝毫不理 解我的暗示,反而对我提出了质问:“我说狗瘤子叔叔和瞎表姐藏猫儿咋的了?咱 俩不也常常藏猫儿玩吗?钻柴火垛,蹲驴棚;就是没玩过钻蓑衣,爬田垄!” 我的嘴反而被她给堵了个严严实实,一时之间,我像只忙了爪的耗子,不知道 手脚该往哪儿摆放才好。在那个年纪,我当然无从知道狗瘤子叔叔和瞎表姐,究竟 在落雨的田野干的啥事,但我已然影影绰绰地猜到,那是大人们之间的事儿。谁告 诉过我?没有。我看见过啥事,也没见过。爷爷屋里那几册线装《石头记》的插画 里,曾有过身穿古装的男女,互相表示亲热的画面。也许,是那些画儿,使我朦朦 胧胧地觉察出,大人中的男人和女人在一块儿,和小孩在一起玩,是两码事——幼 童时,我不是因为弯腰看小芹尿尿,而挨过罗锅子奶奶一顿骂吗?!连从来没动过 我一指头的母亲,不是都打了我一拨火棍吗?是不是那些发生在大自然及万物之中 的一桩桩事儿——狗交,驴配,猫儿叫春,鸽子踩蛋……被我本能地串在一起,才 过早地前发了对狗瘤子叔叔和瞎表姐之间接触的敏感?不知道(直到我年近花甲, 也无法梳理出个甲乙丙丁)!我只知道,小芹不该向瞎表姐提出大人之间“藏猫儿” 的事。 瞎表姐走了神儿,虽有小芹牵引竹竿,她还是一步踩进了泥水坑里。我忙去搀 扶她,并接过沾满泥浆的蓑衣,为小芹的话打圆场说:“瞎表姐,别信小芹说的。 当时,我和小芹在瓜棚里玩,离狗瘤子叔叔播谷的那块地,少说也有一里地。天又 下着雨,我们能看见个啥,都是我和小芹胡乱编出来的,你只当笑话听算了!”讲 完这席话,我仍觉得难解瞎表姐心上的疑云,索性又编造了几句瞎话,以卸下瞎表 姐心上压着的磨盘:“再说,在雨中穿蓑衣的人,也不只瞎表姐一个,在麦田施肥 的穿蓑衣,在地里秋播的穿蓑衣。我和小芹一定是张冠李戴,误把别人看成是瞎表 姐了!” 直到这时,小芹仿佛才嗅出点味道来:小孩子不该乱说大人“藏猫儿”的事, 里边一定藏着说不出口的事情。尽管如此,她仍为我扯谎而一路撅嘴——因为在她 眼里,我失去了往日的诚实。 为了啥?她弄不清,我也说不清。我们仨就在这种混沌中,走在回村的田野小 路上。三人谁也不说话,只听得脚下“扑哧扑哧”的踩水声。最后,还是瞎表姐先 开口了:“和尚说的对,下雨天田里穿蓑衣的,一准不只咱一个人。” “对。” “那就别说这事儿了,回村对大人们也别说。” “嗯!” “小芹哩?”瞎表姐听见只有我一个人在回应,便寻找开了小芹。 “我在牵竹竿哩!”小芹回答。 “你咋不出声?” “我低头看路哩!” “有个事儿跟你商量一下,你能帮我个忙吗?” 瞎表姐说,“你看我浑身摔成泥母猪似的了,我记得就在这小路旁边,有条流 着活水的小河汊子,我想下河洗洗身上的泥巴。要不都没法上炕睡觉了,你在河边 给我看着点过路行人,咋样?” “我跟你一块洗。”小芹立刻满口应承,“这小路上没有行人来往。” “万一来人呢?”瞎表姐仍不放心。 “让和尚看着就行了。” 瞎表姐迟疑不决地说:“他是小子!” “他跟我同岁属鸡,又没出小孩年纪。瞎表姐你怕个啥?”小芹陈述着她的理 儿,“让他面朝外,给咱们看着,当看宅的小狗吧!” 我不心甘情愿扮演这个角色,在飞雪天的温泉暖泉河,我因为胆怯,已然丢了 一次和小伙伴玩水的机会,这条小河沟不过大腿深,清澈见底,为啥让我当姥爷家 宅门口那只护宅的老鹰呢?! 在我背后响起一片水花声时,我悄悄地把满是泥巴的裤子褪到脚踝,但当我转 过身子要脱衣下河时,顿时把裤子又匆匆提起来。瞎表姐正在洗她身子上的泥巴, 水花流淌过的地方,若同泥土中露出一条条白玉。待她洗净全身泥巴,便展露出她 全部洁白如雪的胴体。对少年的我来说,这是一个新奇而陌生的世界,因而那种雪 的白色,便若同一道撕裂长空的闪电,使我的童眸感到目眩,我一下闭合上了双眼 ……原来脸儿又扁又凹的瞎表姐,衣裳里藏着这样好看的身子,有凹有突,这是我 的童眸中,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我本想再睁开眼看看瞎表姐,不知为啥我不敢再启开眼睑,在这短短瞬间,我 成了不是瞎子的瞎子,先是转回身来,把脊梁甩给潺潺而流的小河,后又坐在了地 上,把头埋在我的双膝之间。不久,我就重新产生了再回头一望的强烈心愿,但这 时瞎表姐和小芹已经洗净了身子,在我身后穿着衣裤。我后悔刚才不该回过身来, 应该再多看瞎表姐两眼,但这时村口传来了母亲寻找我俩的呼唤声: “和尚——” “小芹——” 我仍然木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没有听见母亲的招呼声似的。小芹一 抓我的脖领,训斥我道: “和尚哥,你聋了?大娘在喊咱俩归家呢!” 我站了起来,第一眼就瞄向瞎表姐的脸。她头发滴落着水珠,洗净了的脸儿上, 罩满如霞的绯红;再看小芹,她圆圆的脸庞上,也没了刚才的泥浆点儿;只有我这 个傻和尚,还像个泥猴儿似的。我说我也要在河里尝尝洗澡的滋味,叫瞎表姐和小 芹,在河边等着我。瞎表姐没表示反对,小芹却涨红着脸地阻拦着我: “和尚哥,你身子虚,水可凉着呢!” 我决心当一回姥爷说的“男子汉”,伸手解扣脱衣。小芹急了,朝村口喊道: “大娘,和尚哥要下河洗澡哩!” 母亲闻讯赶了过来,我已在清凉的小河里,享受瞎表姐和小芹的快乐。河水潺 潺地从我胸口流过,虽然凉得刺骨,但我咬牙挺住,脸上不但装出满不在乎的神色, 还对河边的母亲说:“娘,一点也不冷,水里可暖和哩!” “上来——” “快上来——” 母亲一声接一声地催促,并把瞎表姐的竹竿伸向河里,叫我用手攥住,娘和小 芹用劲拉动竹竿,我被拉出了小河。这是我年满八岁以前,惟一的一次“男子汉” 的行为。 这时,远处传来白骡子的嘶鸣声。瞎表姐第一个扭头,把看不见世界的面孔, 转向了蹄子叩响田野之处。我们也焦急地等待狗瘤子叔叔的到来。 小芹说:“你猜猜,罩住老鹰没有?” “一准儿都跑了。”我诅咒地说,“你猜哩?” “我猜……我猜……”小芹眨巴眨巴圆溜溜的眼珠,“我猜你姥爷一网罩住两 只争夺兔子的鹰。要是我猜对了,又多了一只护宅的鹰,一左一右,站在宅门两边, 成了庙堂里把守大门的哼哈二将了。 连我母亲也没有料到,狗瘤子叔叔带回来的竟是一个人们意想不到的消息;由 于这则令人惊恐的信息传来,使九户人家的小村失去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