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香记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不安而骚动的岁月,而这场灾难,完全是由姥爷那只 秃鹰引发的。把狗瘤子叔叔结结巴巴、讲了一个时辰的话,简化一下,情况如下: 那天,姥爷的鹰飞进麦垄去抓野兔,另一只鹰也从天而降,两只鹰同抓一只兔子, 一块消失在开始吐穗的麦田之中。按照姥爷和狗瘤子叔叔的设想,两只鹰撕吃完兔 子,很快会飞离麦田,没飞出麦田,一准是公鹰碰上母鹰了。姥爷拿着扣鸟儿的网 到麦垄里寻找了老半天,终于在麦田里的坟坡上,找到这两只猛禽。没出所料,两 只鹰撕吃完了兔肉,便在坟坡上闹开春了。 姥爷架的是只公的。 飞来的鹰是只母的。 姥爷要是抡开大网,朝那两只扑棱着翅膀互相追逐的老鹰扣去,然后火速背着 网里的两只老鹰回来,也许会是一场太平喜剧。姥爷一时心血来潮,动了禅佛的仁 慈之心,他蹲在麦垄里,想等老鹰亲热完了再说。姥爷心中编织着一个美丽的梦: 那只秃头公鹰是他喂养熟了的,或许用不着他抡网,公鹰就会乖乖地飞回到他肩上, 还兴许把它“媳妇”也一块给拐带回来哩!这不但省心省力,还可以避免抡网时, 伤及老鹰翅膀;即使全须全尾地被扣在网里,老鹰由于受到了惊吓,会增加驯养那 只母鹰的困难。 就在姥爷在麦田里“做梦娶媳妇”的时刻,顺着虹桥镇窜出来一行特务的马队, 他们撒开了人网,一下包围了这块麦田,说是驻守虹桥的日本尉官山丸的鹰跑了, 有人看见飞进了这片麦田。“一四一六”特务队的便衣,问狗瘤子叔叔看见鹰落脚 的地方没有,狗瘤子叔叔先是张口结舌,后又直眉瞪眼地往另一块麦田里指点。姥 爷见势不妙,用网罩住了鹰,伏下身腰顺着麦垄就往外爬。 大片的麦田绿得扎眼,又值天色已近黄昏,最初特务队并没发现姥爷,但被罩 在网里的两只鹰,不甘心在网里被拉来扯去,一边挣扎着拍击翅膀,一边凄厉愤怒 地鸣叫,于是姥爷的厄运到了。“一四一六”的便衣特务,从四面八方冲进麦田, 把姥爷围在了麦地中间。姥爷要是点头哈腰一番,乖乖地把“山丸”那只鹰还给特 务队,也会完全是另外一种结局;偏偏姥爷的脾气秉性是桑木扁担——宁折不弯, 他先开口数落特务队毁了他的麦地,后又骂“一四一六”是“杂宗日的狗腿子汉奸”。 舌头过瘾之后,姥爷还拉出武把势的架子,说是愿意和“一四一六”过过拳脚。姥 爷输了,交鹰;姥爷赢了,“一四一六”赔偿被践踏坏了的青苗。 没有人跟姥爷比试拳脚,也没有人跟姥爷多磨舌根,十几把“橹子”咔嚓一声 顶上了枪子儿,一块向姥爷逼近。一根筋的姥爷起始还不识相,捋胳膊挽袖子的想 折腾一番,站在地边的狗瘤子叔叔急了,朝姥爷扯嗓子喊道:“张叔——肉身子… …可挡不住……不住铁制的‘黑枣’(子弹),交……交出老鹰吧!”狗瘤子叔叔 瞅姥爷一副铮铮汉子的架势,便扑向麦田,一边跑一边唤叫着:“张叔——这儿是 ……是过去义和团……团‘红灯罩’抵抗……抗八国联军……军的地盘,麦地里… …坟头……头,埋的是……是张叔叔……张叔您的姥姥,她……她不也是被洋枪… …洋枪打死……死的吗?!” 姥爷这时才像醒过酒来似的,不情愿地答应交出“山丸”的那只鹰,可是为时 已晚。“一四一六”驻虹桥的特务队,以姥爷辱骂了皇军、有“八路”的嫌疑为由, 枪口顶着姥爷的后腰,把姥爷给押走了。在我眼里,英雄不可一世的姥爷,“赔了 夫人又折兵”,连罩鹰的那只线网,也一块被“一四一六”收缴走了。 驯鹰是乐。 玩鹰是祸。 姥姥对着地面,跺碎了她那长辣椒大小的金莲小脚:“老不死的,这回碰上硬 的了吧!不被打个皮开肉绽才怪哩!” 母亲劝说着姥姥:“骂也骂不回爹来,赶早托人花钱把爹赎回来吧!要是定了 ‘八路’罪,就晚八竿子了!” 那些日子,九户人家的小村像喜鹊炸了窝似的,都因姥爷的事,而日夜惊恐不 安。隔壁焦家是村里的惟一基督教徒,他家跟“一四一六”特务队的头儿田六,是 拐八道弯的亲戚;虽然焦姓一家在背后常骂田六是汉奸走狗,不断诅咒他死后到地 狱里去见犹大,但为了小村的宁静,避免因姥爷的事引发节外生枝的灾祸,还是卑 躬屈膝地到虹桥镇的田六家,去为姥爷说情。 姥姥和母亲也像走马灯一般运转开了。她们让狗瘤子叔叔扔下播谷的活儿,套 上篷篷车去找虹桥的云海和尚。一则云海和尚和姥爷交情较深,重新修建寺院时, 没等云海来家化缘,姥爷就变卖了两亩水地,献给了寺院;二则听说日本军官“山 丸”,是个保命鬼,除去他腰里总系着日本带来的护身小佛爷外,还常悄悄进庙拜 佛烧香。云海和尚如能帮忙说句话,也许能侧面帮上点忙,放姥爷早点回家。爸爸 死在重庆大牢,姥爷要再关进日本人监狱,有个三长两短的,姥姥简直承受不了这 么大的打击。所以,在狗瘤子叔叔套车拉他们去虹桥镇时,姥姥特意把瞎表姐叫来, 跟我和小芹做伴。瞎表姐的娘——温四奶奶白天给我们做饭,夜里我和小芹就睡在 瞎表姐的两边。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一段颇不寻常的岁月。从我落生起,在我身边躺着的是我 的母亲,她的呼吸,她的气息,都是催我入梦的安眠剂。跟瞎表姐躺在一起,我总 嗅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尽管我把被褥拉得离她远一点,还是常常不能入睡。小芹则 没有我的嗅觉反应,她紧挨着瞎表姐睡,两人有时还表演娘搂着娃儿吃奶,然后瞎 表姐便开心地低声嬉笑。 我实在不知道这有啥个乐趣,娘儿们抱着娃儿吃奶,在城关的街头巷尾,在小 村的村前村后,是司空见惯的事儿,没见过哪个当娘的,一边奶着娃子,一边吃吃 地笑个不停;因而每当瞎表姐把身子转向我,要我扮演小芹的角儿时,我都把脊梁 甩给她,我说我不愿意玩吃奶,我愿意玩她那双巧手编出的猫儿狗儿、鸡呀猪呀的 苇子编成的玩物。真的,瞎表姐能编出的那些玩意,使村子里的人认为她是装瞎— —而她双眼翻白,又着实是个有眼无珠的瞎闺女。 一天晚上,小芹早早地睡着了,瞎表姐对我说;“和尚,你不是想叫我编出个 你来吗?” “是啊,你早就答应了,给我一个像我的苇子人儿。” “可我看不见你长的啥模样呀!”瞎表姐说,“我编猫儿狗儿的,都亲手量过 尺寸长短。比方说,猪耳朵比猫耳狗耳都大,那是你狗瘤子叔叔把猪的四蹄捆住, 我亲手摸过耳朵大得像黄瓜架上的黄瓜叶子。” “你真想编出我来?” “不早就说定了吗?” “好,那你用手量量我吧!” “你到我身边来。” 我从炕头爬过去,躺在她的身边,对瞎表姐说:“讲好了,你可不能胳肢人, 我怕痒!” 她说:“说话算数,我不抓你的痒。我编了那么多玩意,就没编过光腚小和尚 哩!” 她粗硬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抚摸过鼻子、耳朵、嘴巴、眼睛,顺着脖颈一路 抚摸下去。我还是挺痒的,但我强耐住笑,姥姥说过,一抓痒就笑的男娃,长大了 会是粉面小生,男人女相。爷爷和姥爷从文武两面,都在铸造我成一个男儿,好男 儿就得从不怕抓痒开始。爷爷当真对我进行过试验,我俩面对面,坐在城关院子里 青石板上,爷爷一边轻轻抓弄我的膝盖,一边哼着抓痒小曲: 头一下抓金 二一下抓银 三抓仍不笑 四才是好人 我到底没让笑声吐出唇舌,小姑姑说我长大了能成为一个正经八百的男子汉。 因此,当瞎表姐的手指在我身体上缓缓移动时,我心里只当不是虫儿在爬,而是刀 子在割我的肉,我要当好男儿,因而我不能笑。 瞎表姐开始丈量我的下肢了。她煞费苦心地坐了起来,从脚丫抚摸下手,在她 抓弄我的脚心时,我已差点儿失声而笑,待她的手停在我两腿之间尿尿的小东西上 时,我已然绷不住劲儿,“扑哧”一声,笑从口出:“瞎表姐,你的手咋总在那儿 转悠?” 她喃喃地答道:“这儿……这儿……高高低低的……难量清楚。” 我笑着拨开她的手:“别了,我只想尿尿。” “再憋一小会儿。” “时候够长的了。” 瞎表姐在油灯下,一副仿佛半睡半醒的迷糊神情。她伏下身子,对着我耳梢, 哆嗦着嘴唇说:“和尚,人都有两条腿和两只脚,手脚都生五个指头,这我心里明 白,编出的苇人不会少一条胳膊,少一个指头。这儿……这儿……女娃的我能编, 男娃的我瞎编会编不周全。”瞎表姐说得挺在理的,因为她就是女娃长成的大闺女, 咋会不清楚女娃的身子。对于男娃来说,甭说她是瞎子,就是眼珠亮得像玻璃球儿, 也难把男娃这个地方瞅个一清二楚。因而,我继续压抑着裆里钻心的痒痒,而不让 笑流出口来。 “真……有意……思,皮里还有两个……两个软球儿。”瞎表姐的口水,突然 滴到我的胸口上。 “瞎表姐,你睡着了?” “没……没有,真……的没有。” “你咋像狗瘤子叔叔一样,结巴开了?”我“嗖”的一下从炕上坐起来,“瞎 表姐,你是不是病了?” 她没有回答我,气喘吁吁地躺平了她的身子。月光无声地照进窗栏,我惊恐地 再一次看见在那条小河里的镜头:灯光伴着月光,影影绰绰呈现给我一团神秘而诱 人的影像。 我跳下炕,对着尿盆尿尿,明明尿憋得我火烧火燎,却没能尿出一滴尿来。我 穿上鞋,走出屋子,天上的星星,朝我眨巴眼睛;马棚里姥爷的那匹枣红马,朝我 打着响鼻;乱嗡嗡的蚊子,在我耳旁鸣叫;只是在那门宅旁的鹰架上,再也不见那 只把脖子缩到羽翼里的老鹰。是环境的变化,影响了我的心理?还是幽幽的古宅之 夜使我产生了恐惧?这倒挺好,我憋了半天的那泡尿,浇碎了满地的月光…… 我匆忙地跑回屋子,脱鞋上炕。才屁大的工夫,瞎表姐己睡着了,她身上一丝 布纹也不盖,身子和月光同样的清亮。我扯起夹被,给她盖上肚脐眼,因为母亲说 过肚脐眼着凉,是会拉稀的。 我面对着屋墙合上眼皮,但久久不能入睡。我瞳孔里跳跃的是瞎表姐白净净的 躯体,耳鼓里似还留有刚才瞎表姐变了调的呢喃。我觉得她挺怪的,但我无法知道 她之所以怪异的缘由;间或,面前浮现出狗瘤子叔叔钻进她蓑衣时的情形,但在那 个年纪,我还是一棵稚嫩的小树,不但不知大人之间的奥秘,就连她和我以及小芹 之间的怪异,我也揣摸不透。 至今,我还难以忘却那个不安之夜:小芹躺在瞎表姐的那边,睡姿像蟋缩的猫 儿,我睡在瞎表姐的这边,虽然闭着双眼,心里却萌动着少年探秘的各种遐想。就 在这时,我忽然觉得眼前一明一暗的旋转个不停,睁眼看看,是一只夜蛾飞进屋子, 用它的翅膀在拍打着如豆的灯火。不知是油灯熬尽了油,还是夜蛾投火扑灭了灯, 屋里顿时黑了下来。我害怕地用被单蒙上头,盼早一点入睡。恍惚之间听得院内有 啥响动,揭开被单细听,是鸡窝里的母鸡“咝啦咝啦”地低声鸣叫,那声音忽儿响 在鸡窝,忽儿又像离得十分悠远……忽然,我心里猛地激灵了一下:过去因为有老 鹰护宅,姥姥家的鸡窝从来是不加遮挡的;此时老鹰没了,会不会是黄鼠狼来偷鸡? “瞎表姐——” “醒醒——” 我着急地呼喊起来。 小芹被我喊醒了,但瞎表姐鼾声依然不断,那声响就像谁在拉着姥姥家破旧的 风箱。 小芹揉揉惺忪睡眼:“和尚哥,你诈尸哩?” “我诈啥尸?”我指指窗外,“黄鼠狼在拉鸡哩!” “真?” “你听——” “走。咱俩出去,盖上鸡窝门儿,不就行了吗!”小芹不知从哪趸来的胆儿, 打着哈欠对我说,“只是鞋在炕下,找不着哩!” 我没有小芹的胆儿,畏惧地靠在炕墙上说:“我不敢去。” “为啥?” “我属鸡。我怕长尾巴的黄鼠狼。” 小芹也受了我的传染:“对了,咱俩都属鸡,黄鼠狼专门拉鸡,那该咋办?” 没法儿可想了,只有唤醒瞎表姐。她推,我摇;她呼,我叫,招儿使绝了,也 没把她弄醒。还是小芹脑瓜地比我灵,她用手胳肢瞎表姐的腋窝,才止住了她的鼾 歌。趁机,我对着她耳朵又喊了一声“狗瘤子叔叔来了”,她竟然一挺身子,坐在 了炕上: “狗哥,你在哪儿?” “黄鼠狼在拉鸡哩!”小芹喊道,“我俩不敢出屋。” 瞎表姐清醒了过来,她身子出溜下炕沿。没容她去摸竹竿,我俩就一人牵着她 的一只手,迈过门槛,出了屋门,奔向了鸡窝。“咕……咕……”瞎表姐用嘴呼叫 着窝里的鸡群,她叫了半天,也没有回应。她索性蹲下身子,把胳膊伸进鸡窝门儿, 左右地摸索了一阵,然后叹口气说:“晚了,连公鸡带母鸡都叫黄鼠狼拉走了!你 俩为啥不早点喊我哩?!”真逗,雷打不醒的瞎表姐,还抱怨我和小芹哩! 鹰没了,鸡丢了。几天过后,姥爷那匹枣红马,也被人大模大样地牵走了,据 说,这是赎回姥爷的条件。当姥姥、母亲搀扶着被打得追体鳞伤的姥爷,从篷篷车 里下来时,姥爷已一走一瘸,完全失去了往日武把势的威风。他目光扫过空了的马 棚,门宅旁的鹰架,脑袋肿得像只九月成熟的葫芦,沉甸甸地耷拉下来。姥姥架着 姥爷的一条胳膊,宽慰着姥爷说:“好斗的公鸡的鸡冠子上、脑门上总是带着血。 往后,也该改改你的火躁性子了!”姥爷如同死尸还魂,对姥姥诈尸般地吼叫: “叫我改改我的秉性脾气?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的疤!卖房子卖地也要再买一匹马, 再架上一只鹰;再不,把家一扔,爷去投‘八路’,端下虹桥的炮楼来,把那‘一 四一六’特务汉奸和日本鬼子,一个个就地活埋!” 我觉得姥爷挺可笑的,他只会在宅院耍威风,要是在特务队也摆出这个架势来, 怕早就脑袋搬家了。 小芹也被姥爷的“熊”样逗笑了,她说我姥爷只是痛快一下他那张嘴,就像小 黄被打瘸了腿,回到宅院里对着家人“汪汪”乱叫一样。姥爷的眼猴尖猴尖,看见 我俩躲在墙角在偷笑他,便又把他在特务队挨揍的火儿,发泄在我俩身上。他朝我 俩一挥手,恶狠狠地叫道:“滚——都给我滚回城关去——没你俩这两颗小灾星来 小李庄,我或许赶不上这倒霉的事儿哩!” 瞎表姐眼瞎心亮,她挥动竹竿,像轰赶鸭子下河般地,驱赶着我俩:“走吧! 我给你俩一人编个苇人,保险像你们俩!” 小芹心重,眼里闪出泪花:“这是赶我回家哩!” 我忙对她解释说:“不是骂的咱们俩吗?你可千万别吃心!” “咱们啥时候回城关?”小芹抹着眼泪说道,“我想我爷爷奶奶了。” “我跟你不一样,只想爷爷不想奶奶。” 瞎表姐插话说:“你们一走,就不想你俩的瞎表姐吗?多住些日子,我一边编 苇人,一边跟你们玩。你俩要想学编苇人啥的,我教你们。” “瞎表姐,你心眼真好,夜里还当我的娘,叫我吮你的奶头哩!”小芹的眼泪, 如同雨后地皮湿,很快被瞎表姐的温暖给蒸干了。 瞎表姐的脸却“腾”地红了一片:“吃奶头的事,你可不许对大人们说,生了 娃的女人才有奶哩,我是个没人娶的瞎闺女,哪儿会有奶水哩?!” “狗瘤子叔叔不娶你吗?”我逗趣地说。 “和尚,小孩说这话会烂舌头的。”瞎表姐翻着白眼,数落着我说,“你瞎表 姐一辈子不嫁人。你当的是假和尚,我还许当真尼姑哩!” 话刚出口,狗瘤子叔叔卸完车走出院子,轻轻咳嗽一声,瞎表姐就把我俩扔下, 跟在狗瘤子叔叔后边走了。她走了老远,才想起我俩,回头对我俩说:“我去给他 热饭。过午,你俩来看我编苇人吧,我编一对童男童女!” 不知为啥,狗瘤子叔叔拦了瞎表姐的兴致:“烧把柴就把饭热了,这事我能做, 你跟和尚他们去玩吧!” 瞎表姐没有搭腔,还是像狗瘤子叔叔的影儿一样,跟着狗瘤子叔叔去了。我俩 久久望着他俩的背影儿,首先提出问题的是小芹: “狗瘤子叔叔头前走了,他为啥不给瞎表姐引路?” “他一定是肚饥了。” “瞎表姐对他那么好,雨天给他往地头送蓑衣送饭,他就不该搀扶瞎表姐一把?” 小芹为瞎表姐鸣不平,“万一她跌进街上的井里去呢?” “这道儿她走熟了。” 虽然我嘴上这么回答,心里也暗暗有点发酸:不会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吧, 狗瘤子叔叔会不会因为瞎表姐有眼无珠,而亏待了她呢?!我不是姥爷说的孙猴儿, 如果我是孙猴儿就好了,我能钻进狗瘤子叔叔的肚子,看看狗瘤子叔叔心里到底想 的是啥。是猫儿?是狗儿?还是心里根本就没有瞎表姐的影儿? 小芹忽然问我:“我要是有一天成了瞎子,你还跟我好吗?” “好。” “要是我长成大人了呢?” “你眼珠……眼珠……亮着哩,咋会瞎了呢!” 我被小芹问短了,老半天才憋出回答的词儿来,“别白天说梦话了,咱去枣树 林子里玩吧!” 小芹来了她那股咂死理的劲儿,咬着这个题儿不撒嘴了:“我说的是万一,万 一我的双眼让老鹰给啄瞎了,你会像狗瘤子叔叔那样,甩开瞎子自个儿往前走吗?” “爷爷教过我算术,个、十、百、千、万;‘万一’就是说一万里边才有‘一 个’。”我掰开她的五指,对她数着数儿,数了半天,数得我自个儿也糊涂了,便 索性把她的手扔开,指着天空说,“你咋会变成瞎子呢,姥爷的鹰没了,天上连只 鹰影儿也不见,哪会有啥老鹰,来啄你的眼珠哩!” “就假设……假设……我是大瞎子吧,你会咋办?”小芹打破沙锅问到底地接 茬儿追问,并把眼珠翻了几翻,装作她已是个瞎子,等待着我的反应。 我立刻从篱笆中间抽出一根秫秸秆,塞在她的巴掌里,牵着她一步一步地挨近 了枣树林子。一边走,我还演戏般地提醒她: “要迈门槛了,高抬脚。” 她当真把脚抬得高高的。 “左边是辘轳井,靠右边走!” 她身子立刻斜向了右边。 “到了那簇指甲草旁边了,你涂红指甲吗?” 小芹睁开了装瞎的眼:“这儿哪有指甲草,我家井台边才有指甲草哩!” “我就是逗你睁开眼哩!”我“嘻嘻”地对她笑着。 “你骗人。”她气鼓鼓地追了过来。 我扔下秫秸秆就跑,一头扎进了枣树林子。小芹像猫儿抓鼠般的,在后边追逐 着我;我绕着“8 ”字,转着树跑,她跟在我身后,叫喊着一定要抓住我这个骗人 的坏和尚。 我跑得头上冒出热汗。 她追我追得气喘吁吁。 一场大病过后,我毕竟还显得气虚,只觉两腿发酸,身子一软便靠在了一棵枣 树上。小芹抓住了我,揪着我的一只耳朵,问我是愿意挨打,还是愿意受罚。 我问:“咋个打法?” 她从草丛中捡起一枝七枝八杈的枣树枝子,朝我屁股蛋子比试了两下。 我说:“咋个罚法?” 她想了会儿:“你得讲个我稀罕的故事。” 我立刻答道:“认罚,我认罚。” 小芹把枣树枝子,往草丛里一扔,顺势坐在一棵歪脖子枣树的歪枝上。姥姥家 的枣树林子,棵棵长得都像罗锅子奶奶,弯腰驼背,疙疙瘩瘩。我不费力地登上一 棵歪七扭八的枣树,坐在它平伸出来的硬枝上,两人面对面荡开了秋千。 一阵沁透心肺的清香,随着秋千的前后摆动,钻进了我俩的鼻孔。抬头看看, 枣树林子的棵棵枣树上,都开出了米粒大小黄中透香的小花。 小芹猛吸了两口:“真香死人了,真不知枣树花儿这么香哩!” 我用力荡着秋千,得意地说:“一到八月十五月儿圆时,一朵小花就会变成一 颗甜枣儿。” “真怪!”小芹从问题篓子里,扔出来一个问题,“有的花咋就不结果哩?比 如,那好看的大朵牡丹……” 我抢着说:“是不是它就像不生娃的大闺女,脸蛋白里透红的。城关隔壁张家, 不是有个出了门子的大姐,因为不生娃,被男人羞回来了吗?” “别说闲话了,你还没受罚呢!”小芹两眼直溜溜地望着我说,“和尚哥,你 可得讲个顶顶好听的故事!” 我摸了摸脑后那撮“拉毛”,对小芹说:“我脑瓜里装的净是神啦鬼啦的故事!” 小芹赶忙用手捂上双耳:“我不听,听了夜里净做噩梦。” “那讲啥哩?”我没了主意。 “你爷爷给你讲那么多书本里的故事,随便趸一个给我听听!” 在瑟静无声、溢满枣花蜜香的枣林,我面前浮现出摇头晃脑吟诵古诗的爷爷。 不一会儿,爷爷拿腔作调的语声,就变成了我的童音: 枣花小小能结实 桑叶片片能织丝 堪笑牡丹如斗大 不成一事只空技 小芹歪着脑瓜“嘻嘻”地笑了起来。她说她似乎听懂了诗里的意思,只是不知 道我为啥给她讲这个故事。我说这是爷爷手拿毛笔,不知是改了哪个前辈子人的诗, 满树枣花甜得腻人,就胡诌出来给我听了。 “我爱吃甜枣儿,”小芹说,“可也稀罕好看的牡丹花。你哩?” “我也是。” “哎呀——”小芹惊叫了一声,从树枝搭成的秋千上跳了下来,并招呼我说, “你下来看看。” 我以为小芹是发现了蛇,便飞快地跳下枣树,看了半天,地上连只小绿蚂炸都 没有。我看见她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以为她在看蚂蚁搬家,便说:“别看那小玩意 儿了,我们还是荡秋千玩吧!” “别了。” “为啥?” “你没看见咱俩荡秋千摇落满地枣花吗?” 我蹲下身子细看,在青草棵子里,果然发现落下一片枣花。地气把幽香送上来, 连青草都被这枣花染香了。 “一朵枣花,一颗甜枣,咱俩算是造了孽了。” 小芹心疼地拾起几朵小小的枣花,在鼻孔下嗅着,“要是有法儿,再把枣花粘 在树枝上就好了。” “只当是一阵大风刮下来的。每年,大风都要吹落满地的枣花哩!” “树就是花的家,它落在地上就永远回不了家了。”小芹对小小的枣花,怜惜 得不忍离开。 “咱们不是有家吗?” “家跟家还不一样哩!你在你们家是树上的红枣儿,我在家就是这落地的枣花。” 小芹蹲得两膝疼了,把枣花儿往地上一甩,直起身子说道,“真也怪哩!我娘生我 时,咋就不能是个小子哩!” 落地的枣花,引起小芹的不快,我不知道该咋宽她的心才好。我想,我要是能 跟她换个个儿就好了,我不愿当这跳墙和尚,我愿意当丫头——在我眼里,丫头要 比小子好看多哩!走在城关大街上,我看那些大男人,都朝女人斜眼珠看,可见得 女人比当男人压秤砣!小芹难道也有眼无珠,像瞎表姐那样?! 我俩一前一后到井台边上洗手,当我们走出枣树林子时,我一下找到了话题儿, 我朝身边一指姥爷栽种下的那棵死树,喜冲冲地对着小芹说:“小芹,你看——” 小芹立刻丢开她是丫头的烦恼,惊讶地咧嘴笑了:“真想不到,死树抽芽吐叶 子!” 不过才个把月的光景,没人理睬的“和尚树”,历经几场雨水的滋润之后,枝 枝杈杈上伸出了小巴掌般的圆叶儿;风儿轻轻吹过,圆圆的树叶儿左摇右晃,像欢 迎我们似的拍起“小巴掌”来。 “姥爷想叫灾祸都集中到这棵‘和尚树’上来,好保佑我这个跳墙和尚的平安。 谁承想这棵‘和尚树’还阳了,是不是我该有祸了?”我想到了姥姥说过的话。 小芹摇动着两根小辫:“你的身板,不也越来越结实吗?” 我还是有点起疑:“鬼没缠死这棵树,会不会缠到我身上来?” “它敢来拽你,我就死死揪住它。”小芹伸手揪住我脑后那撮“拉毛”。直到 我的头皮被小芹揪得疼痛难忍求她放手,她才松开了巴掌。她看我被她揪得眼里流 出泪瓣儿,用袖口为我抹去眼泪,又用嘴吹了吹我的“拉毛”,然后装开了算命的 瞎子样,闭上双目,口中喃喃一阵,煞有介事地为我解疑说:“玉皇大帝说了,这 棵‘和尚树’死树还阳,就是和尚哥你的命相。你的命可硬哩!克病,克灾,小鬼 都挨不近你的身。” 我被她说得破涕为笑,便提议说:“咱俩给‘和尚树’培点土吧,让它和我们 一块儿快快长大!” 小芹马上响应。我俩便用小手,挖出井台旁水沟里一团团稀泥,堆在‘和尚树’ 的树根周围。小芹真能玩出新鲜花样,她从枣树林子里,捧出来一捧落地的枣花, 把它也塞进稀泥之中。她还一边埋着枣花,一边对我悄声地说:“埋进去的就是我, 我在土里边,天天对‘和尚树’说这说那,就像咱俩眼前这样儿!” 我觉得小芹说得挺来劲的,便也模仿她的样儿,从青草丛里捧起一朵朵坠地的 枣花儿,掺着泥土埋在了‘和尚树’的树根之下…… 如果没有发生一件使我们喜出望外的事儿,我们“埋香”的童嬉也许要一直玩 到天黑;一只黑色大鸟,穿过枣树林子时扇动的翅膀,夺去了我俩的目光。 “鹰——”小芹伸出泥巴手,指着飞掠过枣林的老鹰。 “会不会是姥爷的鹰飞回来了?”我两眼紧盯着展翅盘旋于小村上空的老鹰。 姥爷对我说过,喂熟了的动物——无论是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都像耍 猴戏的猴儿一样,特别恋旧。 “我猜是来村里抓鸡的野鹰。”小芹以手遮阳,随着老鹰的盘旋,而不停地扭 动着脖颈,“鬼子是不会放那只鹰回来的!” “它不会偷偷溜号吗?像牲口在马槽里遛缰一样!” 我俩正在猜谜一般,对老鹰猜来猜去,那老鹰突然收拢了翅膀,黑色梭镖般地 从半空扎了下来,吓得树上的喜鹊和老鸽,鸣叫着逃离树穴。可是那只老鹰,并没 有在空中捕食那些鸟儿,而是闪电般地扎向姥爷家的宅院。 “是它——”我对小芹说,“我认出它来了!” “真?” 我已经顾不上回答小芹,撒腿就往姥姥家跑。一边跑一边扯嗓子喊着: “姥爷——” “秃鹰飞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