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血色的月亮 龟驮碑 童年的光阴,快如一篷顺水而去的舟影,简直使记忆难以对它进行追踪。而越 是缥缈无痕、随风而去的东西,越使人神往,令人在回味中沉醉…… 虫蛹变成了蝴蝶,它不会记起它蜕变的小窝,尽管它翩翩而飞,美丽到无与伦 比;但它额头没有记忆的年轮,也就丧失了回忆的快乐和回首往事的忧伤。 我常常把童年在大自然中的陶醉,比拟成一朵长醉不醒的睡莲。细长细长的枝 蔓,支撑起我的骨架;圆圆的绿色叶子,编织成我一个个梦的摇篮。我在一条东流 的春水中,起伏颤动,每一朵童腮般的粉艳的花蕾里,都藏着我幼小的精灵。我睡 卧花丛,任风儿摇摆,任春水颠簸;不管它流向哪里,都流不走我的精灵,我的梦 境……待睡莲的花蕾睁开睡眼,则童年的岁月,已被流水驮走,东去的春水,便再 也不回头了。 在学堂,我“叽里哇啦”地学的是日语,操场的旗杆上飘扬的是日本膏药旗; 每星期一朝天上升太阳旗和周末降下膏药旗时,都要用日语唱日本国歌: “依米嘎悠哇……” 这支歌周而复始地唱了两年多,我已是个虚龄十一的少年、小学四年级的学生 ——我爷爷逼着我跳了一班。 小芹的脑瓜本来是挺灵光的,不知为啥钻不到书本里去,因主科功课不及格, 留了一级。这样,我和她差了两个年级。她在二年级,成了和小石头并排坐着的同 学了。为她降班的事,疙瘩爷爷家里掀起一场大波,首先发难的是小芹她爹,把她 用的铅笔盒扔到茅坑里去了,还高声骂道:“小骚X ,别给咱李家皮铺丢人现眼去 了,在家里跟你娘喂鸡推磨浇菜园吧!”罗锅子奶奶虽说心疼孙女,却也觉得一个 丫头片子上学没啥用处,她翕动着没了牙的嘴唇,嘟哝着说:“就是学成个女状元, 将来也是泼出去的水到别人的窝里去孵蛋生娃!” 倒是疙瘩爷爷袒护下了小芹。不知这浑身青筋疙瘩的老皮匠,是受了我爷爷的 影响,还是盼着李家皮铺能出个喝文化水的人,他上街给小芹买了一套铅笔、橡皮 之类的学习用品,递给了小芹,对满脸泪珠儿的孙女说道:“去,跟和尚上学堂吧, 成不了龙凤,大了给爷爷当个写信算账的帮手,总比一窝睁眼黑好哩!”疙瘩爷爷 一锤定音,使小芹娘喜出望外,她几乎每天跑到前院来找母亲,央求道:“大嫂, 让她和尚小哥帮帮她吧,要是学不出个一二三四五来,我的影儿就是小芹的未来。 可不能叫小芹再踩着我的步点走了,走到头也走不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笼子!” 我母亲则百遍千次地安慰小芹娘说:“弟妹,你放宽心吧,和尚从小就和小芹一块 玩,还能老西儿拉胡琴——滋咕滋(自顾自)?” 奇怪的倒是小芹。我没跳级,她没留级之前,仿佛她是我的影儿,我是她的影 儿一般,上学下学都跳着蹦着一块儿走。自从这事儿发生后,小芹却常常躲避和我 一块穿过城关的街道了。早上,我背好书包,隔着二道门的院墙喊她: “该走了——” “我还有事儿,你先走吧——”她答。 我仍站在那儿不动:“我等你一会儿。” “甭了。”她说,“隔壁小石头在等我哩!” 我独自一人奔往学堂,心里憋得难受。直到我后来回首童年往事时,才悟出其 中的道理:一切都产生于小芹当了留级生。我跳班,她留级;一个向上攀,一个向 下滑,太大的反差,像枣针一样扎疼了她的心——要知道,在我们孩提岁月的嬉戏 中,她虽然嘴里喊我“小哥”,实际上却充当着我的“小大姐”;就如同我是瞎表 姐,而她就是牵引我走路的竹竿一般。学堂——一座唐朝大庙改成的学堂,两年光 景使我和她的位置发生了错乱颠倒,对她那颗童心来说,简直是难以承受的。 当时小小的我,虽学会了加减乘除,却还远远不懂梳理色彩斑斓的童心,因而 找不到重新打开小芹心门的钥匙。下学后,我像小傻瓜一样,找她一起去复习功课; 她越是躲避我,我去得则更加勤快。让我感到受了莫大的委屈的是,常常是十去九 空。一个星期天,我又去了后院疙瘩爷爷家,罗锅子奶奶佝偻着身腰对我说:“和 尚,小芹当不了书虫子,你就别为帮她能咬文断字跑断腿哩,她天生不是那块材料!” “她去哪儿了?” 罗锅子奶奶歪歪头,用头示意我小芹去了小石头家。我马不停蹄地跑到南菜园, 跳过矮矮的篱笆墙,去到小石头家。小石头的爹娘,正在一间小作坊里,用大锅蒸 炸制造鞭炮火药的芒硝,我刚走到作坊门口,就被那怪味儿呛得连连咳嗽,接着, 连眼泪都被熏出来了。我用袖口擦擦眼泪,捂着鼻子说:“大叔,大婶,小石头哩?” “去五里桥了。” 我立刻像钉子一样,钉在门口不动了。五里桥是暖泉河东流的一个河汊,离城 关整整五里,河水流到那儿开始变得凉而湍急。夏日,河湾里飘荡着一条条打鱼的 小船,城关集市上卖的鲤鱼草鱼鲢鱼以及王八啥的,都是从五里桥河湾打捞上来的。 我还没有背起书包上学的时候,爷爷曾带我去过那儿,爷爷的雅兴既在那一条条抡 网的船上,更在那桥上的三座石碑上。据爷爷说,桥上那三座石碑是明末清初的石 匠打成,上边刻有玉田县令——后来当了卖酒的酒仙徐九斤(经)醉酒后写出的诗 文。爷爷每次去五里桥,都对我把那碑文吟诵一遍,我装出一副听爷爷吟读的神气, 两眼却有趣地盯视着三块碑下压着的三只石龟。 它们好像被背上的石碑压得难以喘过气来似的,三只石龟都伸长了脖子,像是 挣扎着要从碑下爬出来的模样。尤其逗我乐呵的,是那三只石龟的嘴里,都黝黑黝 黑地闪着亮光。那是路过五里桥赶大车的车把势,往它嘴里抹的。爷爷说,车把势 所以往石龟嘴里抹车油,是怕大车从桥上翻到桥下的河水里去。石龟是路神,司管 人间车马的吉凶祸福的。爷爷还说,这些传说都是迷信;可他又说,一辆日本人装 满枪械的马车,曾在桥头翻车,就是因为日本军人不知往石龟嘴里抹油以敬路神, 结果不但淹死了一匹战马,连枪支也坠进深深的河底。日本军人和“一四一六”特 务队,下河打捞了一天,也没捞上几支枪来…… “和尚!你站在这儿不嫌呛鼻子?”小石头的爹,赤着光板脊梁,怪异地瞪着 我,“到五里桥去找他们玩吧,嘎子、春儿他们都逮鱼去了,别站在这儿挨熏了! 你可是从家的长门孙,又是你娘的独根苗苗,熏坏了眼珠,你大叔大婶可担当不起!” 孤独。 我尝到了离了雁群的孤单。 难道就为了我跳了一级吗?如果真是因为我跳了一级,嘎子哥以及这群小伙伴 就都远离我,连星期天去五里桥玩耍,都把我甩在家里,那我宁可留级,和小石头 以及小芹一块儿读一次二年级,也不愿意为了跳级,而“跳”没了这群伙伴。 记得,我是哭着跑回家的,首先去责问爷爷: “为啥您叫我跳级?” 爷爷偏瘫地靠在一把硬木紫椅上,不无怪异地看着我:“跳级是为了你快升高 小,老师看你够鲤鱼跳龙门的条件,才让你进入四年级的。” 我跺着脚,向疼我爱我的爷爷抗议:“我该留级,再上一回二年级!” 爷爷一定以为我疯了,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分秒之间变得溜圆。他理了理稀疏 的山羊胡子,盯了我老半天,爷爷那双圆圆的眼睛,又漾出了吟吟笑意:“是不是 小芹不跟你一块玩了?” “不止小芹一个。”我气嚷嚷地说,“嘎子哥、春儿——” 爷爷冷丁截断了我的话:“你去找隔壁的嘎子了?” “嗯。” 不知为啥缘故,爷爷的那只好手微微颤抖起来。我的心顿时紧缩成一团,因为 爸爸的死讯飞进宅院时,爷爷的手也曾经这样“筛糠”。 “今后不要去隔壁找他玩了。”爷爷手指停止了颤动后,对我下了一道禁令。 “爷爷,王柱儿活着时候,您是挺怜惜他的。为啥对死了爹的嘎子……” “你还小。” “我不小了,都上四年级了。”我当真觉得我已长大。 “他是被学校开除的。”爷爷说。 爷爷提及的这件事,发生在我和小芹刚刚上学不久。那天周末黄昏,小学生照 例高唱日本国歌,看日本的膏药旗从旗杆上徐徐降落。在唱到日本国歌最后一句 “母斯呵马呔”(同音)时,队列里突然响起一声高高的公鸡嗓,将“母斯呵马呔”, 改唱成“你妈被窝哪来的贼”。可以想像,同学们被逗得忍不住嘻嘻哈哈一阵大笑, 但是校长被吓得面色铁青。教日语的汉奸翻译马训导,则钻进队列里寻找戏谑了日 本国歌的同学。不一会儿这个“公鸡嗓”被揪了出来,就是嘎子哥。 本来,他个头高高,应站在六年级毕业班的排头,为了演出这场滑稽戏并以此 来宣泄对日本鬼子的不满,他藏身在密集的同学队列之中,像疙瘩爷爷家的那只小 黄似的,趴在地上;因而当他被马训导拽出队列时,衣襟、衣肘和裤子上都沾满了 尘土。 同学们被勒令不许解散,小小的我以及站在我身旁的小芹,便目睹了有生以来 第一次“人”对人的拷打。马训导先叫嘎子哥对着旗杆跪下。嘎子哥双膝跪倒后, 又像被弹簧弹起来一般,挺直地站直了身子。 “叫你跪下——”马训导高声吼叫着。 嘎子哥不吭声,两眼直盯着大唐庙庙脊,那儿镶嵌着两条艺匠雕刻出的琉璃瓦 的黄龙。 “你听见没有?” 嘎子哥还是不吭声。原本他立正站着,听马训导对他的“训导”后,反而改为 “稍息”的姿势,把双脚分开,摆出一到满不在乎的神气。结果招来的不是几记耳 光,而是藤条教鞭的抽打;老校长和两个女老师挡上去,拦在嘎子哥和马训导中间, 想叫嘎子哥服个软,可是嘎子哥那两条腿骨就像钢筋不会打弯一样,死也不肯面对 旗杆下跪。时正芒种时节,嘎子哥破旧的单衣单裤,不久便被教鞭抽打烂了。同学 中第一个跑上去的是春儿姐。她往嘎子哥身旁一站,连哭带喊地嚷道:“马训导你 打我吧!他爹玉柱儿是掉到井里淹死的,他娘在王县长家当老妈子……他平常就爱 耍贫嘴逗乐儿,刚才……刚才……他还不是想出出洋相。您……” 高年级的同学,被春儿姐的行动感动了,“呼啦”一声跑出来一大片。队形散 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小芹伸着脑袋要往人堆里挤,我一把揪住 她的小辫,她回头问我: “和尚哥,你……” “别去。”我心跳得像敲着小鼓。 “为啥?” “咱俩背书包回家吧,我害怕。” “我不。”她一闪身就扎进人丛中去了。 我牢记着爷爷的叮咛: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千万不要贪热闹。便回教室背起书 包,回家来了。走出校门我的腿越走越沉,不知为啥,我忽然想到被鬼子糟蹋了的 瞎表姐躺在土炕上的样儿,便把回家的脚步停了下来。先是回头瞅瞅嘎子哥出了校 门没有,当我发现只有几个城关的同学,鱼儿般地溜出学校后,便折身往回走去。 我觉得嘎子哥借降旗骂日本鬼子,骂得让人开心;他是我们这群伙伴中的英雄,我 不该在他挨藤条教鞭抽打时,离开嘎子哥独自回家。他带我们去过暖泉河逮鱼捉虾, 还领我通过鬼子把守的城门脸,到城里去看过母亲对着佛爷祷告…… 我紧倒着两条小腿,一路小跑往学校里赶,致使铅笔盒里的铅笔,发出和铁盒 儿相撞的“哗啦啦”声音……迟了!太迟了,还离大唐庙有几十米远,同学们便从 校门水泄而出。从他们嘴里,我知道嘎子哥被宣布开除! 我坐在路边一块街石上,想等待着春儿和小芹搀扶着嘎子哥出来。左等不来, 右等不来;我索性返回大唐庙内,去查看个究竟。老校长像轰鸟一样,扬起手臂往 校外赶我。他说嘎子被打伤了筋骨,春儿和小芹还有其他几位同学,出了学校后门, 陪嘎子哥奔诊所治伤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因为在左邻右舍 小伙伴中,惟有我先溜出学校。我觉得我有愧于嘎子哥,而东西南北城关都有诊所, 我不知道春儿扶他去了哪个,只好怏怏而归。 回到家里,想央求爷爷给马训导写封求情信。因为爷爷是县里头号学问篓子, 马训导求我爷爷写过过年的对联之类。但是爷爷撮了几声牙花子,吟诗般地晃着脑 袋对我说道:“不必多此一举了,嘎子的心没在书本上。” “可他眼看就高小毕业了。”我依然死缠着爷爷不放,“爷爷您就看在他爸王 柱儿的面子上,也该管管这事儿。” 爷爷拿起了毛笔,但又放在了桌子上。我好生纳闷不解,便拨开毛笔笔帽,给 爷爷蘸墨铺纸。爷爷推开我的手说:“有些事儿你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反正今后 你少找嘎子去玩,省得惹是生非,叫爷爷为你操心。” 爷爷不是个绝情的人,为啥对嘎子哥的事儿这么冰冷?后来,母亲对着我耳梢, 才道破了这层秘密。 母亲说,东隔壁张家有个在开滦煤矿当窑工的张叔叔,突然辞工不干回到城关 老家来了。他夏天靠打鱼、卖鸟过活,一到冬天,肩头上就扛起了一个插满冰糖葫 芦的草苫圈儿,沿街叫卖。母亲说,张叔叔是个秘密的“八路”,而嘎子哥常常是 张叔叔的小影儿,爷爷担心从家吃了“挂落”,所以不愿意我多和嘎子接近。 像捅开铁锁的一把钥匙,母亲这番道白,勾起了我不少的回忆。是的,当时的 嘎子哥几乎放学就去找张叔叔。在集市上,我看见张叔叔卖鱼,嘎子哥扯着嗓子叫 喊:“五里桥的鲜鱼!五里桥的鲜鱼!”为张叔叔招揽买主;张叔叔卖鸟,嘎子哥 便给张叔叔跑马占圈。当打开了场子,嘎子哥便对着水泄不通的围观人群说道: “众位乡亲,张掌柜喂出的鸟儿是神鸟儿;过往行人若是不信,请看铜嘴鸟儿,给 众位表演铜嘴衔蛋。”说着,嘎子哥甩臂向半空扔起一颗红豆,张叔叔同时抛起铜 嘴鸟儿;只见那鸟儿在空中直扑红豆,叼在嘴里一翅子飞回到张叔叔的手上,并把 红豆吐在张叔叔的掌心。一阵掌声过后,便开始了买卖各种鸟儿的生意,据嘎子哥 破锣嗓子喊叫,这些鸟儿都各有绝招儿。 我打心眼里羡慕嘎子哥的能耐,便挤过人群去吆喝他: “嘎子哥——” “嘎子哥——” 在人声喧沸的鸟市,嘎子哥根本无暇理睬我;其实我呼喊他的目的,也并不是 要他理睬,只是要他知道我的存在。可是,他忙着为张叔叔卖鸟,连一瞥目光也不 报赏给我,让我如同吞吃了酸枣面儿,腌得心里流淌苦水…… 是不是这些童趣场面的再现,挑逗了我的心,我已无从忆起。但是那天我破天 荒地第一次背叛了爷爷的指教。我说: “我要去五里桥!” 爷爷那只好手的掌心,转动着两只磨得锃光闪亮的核桃,以疏通血脉,防止全 身瘫痪。我的话显然使他吃了一惊,先是手中的核桃不再磨来磨去,便没了那“刷 拉——刷拉——”的声响;继而,他为运动下肢,那只蹬动一根圆木磙子的好脚, 也停了下来,所以连我听惯了那磙木轧地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也 如断了弦一般。 “就为了去找小芹玩?”爷爷终于说话了。 “嗯!”我身子靠着炕沿,点了点头,“爷爷,您叫我跳了一班,把伙伴都跳 没了!”说着,童心之河流淌到眼窝的泪瓣儿,“吧嗒吧嗒喀”地滚了下来。 因为受到冷寂而感伤的眼泪竟是那么来势汹涌,不一会儿,就连下巴和脖子都 沾上了泪痕。 爷爷急了,艰难地挪动了一下他半瘫的身子,掏出一块手绢扔给了我:“和尚, 男子汉,不能用眼泪洗脸。快擦净眼泪。” 我拾起被爷爷掷到地上的手绢,扔回到他的怀里,用两只袖口左右开弓地在脸 上擦来擦去。怎奈眼泪边擦边流,不一会儿,连袖口也变得湿淋淋的了。 我抽泣着对爷爷说:“您叫我去找他们玩吧!天黑前我就回来……” “五里桥,五里桥,就是说它离城门脸子五里地远哩。”爷爷一着急,手里的 核桃滚落下来,这倒方便了爷爷那只好手,他连连向我摇来摆去地说道:“这年月, 兵荒马乱,出个闪失该咋办?” “我不走街心。我擦着墙根走。” “还要过齐燮元治安军的炮楼哩!”爷爷吓唬着我,“他们专抓小孩,贩卖到 日本国去。” “我不会绕开炮楼走吗?”我反驳着爷爷。 “爷爷给你讲《三国演义》里的赵子龙。行吗?” “我听过了。” “那就讲《草船借箭》的故事。” “我要去看真船。”我说,“嘎子哥和小芹、春儿、小石头……都在五里桥下 的船上打鱼哩!” 爷爷的脸色陡然变了。他高声喊道:“和尚他娘——和尚他娘——快来看管看 管和尚。他……他……他……” 我撒腿就跑,因为我知道母亲参与进来,我就会像蛛网上的小虫儿,想动弹也 难得脱身了。还算凑巧,奶奶到街道对面的唐家去打麻将牌了,母亲和婶婶去古磨 房推碾子轧面;三叔嘛,去了仁育堂为我爷爷去抓治偏瘫的汤药。使我得以像钻出 笼子的鸟儿一般,出了皮铺黑门,便一路向东小跑。 这大概算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自主的行径。我虽然感到对不住疼我爱我的爷爷, 这个举动会使孤零零的爷爷深感伤心;但我是一只鸟儿,我需要鸟群,对童年来说, 没有比鸟儿失群更难过的了。我乍着胆子闯过治安军炮楼下的岗哨——几年前,追 踪母亲去城隍庙,过日本人岗哨时,尽管有嘎子哥陪着,我心跳得像只兔儿一般; 此时我居然能独自一人,闯岗哨了。 我长了胆儿,我是小大人了。回头看看,岗楼越变越矮,我便撒着欢儿,气喘 吁吁地奔向那卧着三个石龟的五里桥。 船儿在桥下水面上来来往往,穿梭如织。我先以手遮住阳光,寻找我的小伙伴 的影子;后又登上嘴里涂着黑黑车油的石龟的脖儿,登高远望。只见一艘艘船儿在 河里撒网,却没发现小伙伴的踪迹;目光转向河岸,刚刚吐出银色芦花的绿色苇墙, 切断了我寻觅的焦急眸光。只有燕子翅膀一剪一剪地在碑前飞来绕去,它剪碎了我 的一颗赤热童心,五里路的奔波,化成了河水中的泡影。 我委屈。 我失望。 一屁股坐在石龟脖子上,似乎没了走回到城关的劲儿。正在我出神发愣的当儿, 一辆马车停在了石桥面,车把势抽响一声又焦又脆的鞭花,然后朝我斥责道:“好 哇!你这小孩敢骑在神龟的脖子上?神龟发怒,会把你折进水里淹死的!” 我心里打了个冷战,慌忙跳下龟颈,痴呆地看着那位车把势抽出往车轴上浇车 油的刷子,往石龟嘴巴里拣了几抹车油。车把势收起油刷,又正经八百地给那只嘴 上粘满车油的石龟弓身鞠了一躬,口中念念有词:“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路 神桥神,托您多多保佑!”言罢,才跳上车辕,挥鞭驱车而去。我目送着那辆马车 下桥远去,直到车马都淹没在轮下旋起的滚滚的黄尘当中…… 多亏这时从唐山方向开来了一辆日本军车,“嘀嘀嘀嘀”的汽车喇叭声提醒我 从桥心闪身到了桥栏旁边。不然,我很可能会独自踽踽而回了。当我站在桥栏上有 意无意地向桥下望了望,春儿和小芹、小石头,正蹲在桥下河坡上,双手托腮地看 嘎子哥和张叔叔逮鱼呢! 张叔叔逮鱼不用网,而是靠他豢养着的几只黑色鱼鹰。他撑篙站在船头,一只 只鱼鹰便不断把河中鱼儿衔到嘴里,待鱼鹰甩着翅膀上的水珠,跳上小船后,张叔 叔再把鱼从它嘴里顺出来,扔进船舱。不知为啥,我看了那些只能抓鱼而不能吃鱼 的一只只鱼鹰,心里有点恨张叔叔绝情。再看春儿和小芹,只是直眉瞪眼地看鱼鹰 捕鱼,而没看见站在桥栏上的我,心里更觉得不是滋味。我本想呼唤小芹,只是张 开嘴巴难于出口,倒是张叔叔首先看到了桥头上的我,对我招手喊道: “和尚——快从桥上下来,省得叫军车撞着。” 这一声吆喝,带起了春儿和小芹的呼叫。春儿说:“快来,看鱼鹰逮鱼可好玩 哩!”小芹则满脸儿绯红,耷拉着脑袋问我:“小哥,你咋也来了?” 我赌气地撅着嘴,故意不理睬小芹。天也负我,地也负我,特别是小芹最负我 心;假如不是为躲那辆日本军车到桥栏,就不会发现了他们,也许我早败兴而归了。 在毒日头下往返十里,多么冤枉?! 我越是给小芹冷脸子看,小芹对我反而话越多。 她说:“是找我玩来了!” “不,我是来找嘎子哥和春儿姐来玩的。”我心口不一地回答,“外加一个小 石头。”我独独没提到小芹。 “你是跳班生,我是留级生。”小芹喃喃着,似在对我解释,又似自己独白。 我仍然不搭理她,歪过去留着一撮“拉毛”的和尚头,对小石头说: “咋不见嘎子哥?” “你看——”小石头对我龇龇他的小虎牙,神秘地指了指石桥旁的芦苇丛。 我伸长了脖子望去,在初绽芦花的厚厚苇墙里,我发现有苇梢晃来晃去。定睛 细看,在苇缝中我终于发现了嘎子哥的光板脊梁。他背对着我们,只见头发滴水, 脊背流淌着一串串水珠。 “他跑苇塘去干啥?”我傻里巴叽地问道,“是在拉屎?” 春儿姐一抿嘴,“扑哧”一声笑了。 小石头多嘴多舌地说:“才不是哩!他一个猛子扎下去,身子露出水面,就把 脊梁甩给我们,嘎子哥好像往苇丛里,藏着啥个从河底捞上来的宝贝哩!” “咱们看看去——”我拉起小石头的手。 春儿姐立刻张开两臂,拦住了我俩,小声对我俩说道:“张叔叔说了,只让咱 们在这儿看鱼鹰逮鱼;嘎子哥干的是从河底捞‘王八’的活儿,‘王八’脖子特别 长,一伸脖就把小孩脚指头咬下来!” 小芹插嘴说:“咱离远点看还不行吗?” 春儿姐一反平日的温和神态,板着脸儿铁铁地下着两个字的命令:“不行——” 我的好奇心,被春儿姐的命令挑逗了起来,不眨眼地往苇丛里看,想看看嘎子 哥一共逮了几只“王八”。只见身穿短裤的嘎子哥拨开苇丛之后,看也不看我们一 眼,便一个大雁展翅,扎进了河里,浪花翻卷了一阵,随后浮上来一串气泡儿,嘎 子哥就没了影儿。 “春儿姐,嘎子哥逮‘王八’,为啥不往船里扔呢?”我问,“藏在苇丛里, 它们不会爬回河里去吗?” “用柳条拴着爪子,它往哪儿爬?”春儿姐振振有词地回答我。 “既然拴住爪子,‘王八’就爬不动了,咱去看一眼,咋会咬着咱们的脚指头 哩?” “就你的怪题儿多。”春儿姐毫不客气地教训我,“这儿不是学堂,在这儿我 是‘马训导’,都得听我的!” 小石头撇撇嘴说:“马训导是汉奸,你也是汉奸?” 小芹央求春儿道:“春儿姐,让我们去看一眼活‘王八’吧!看它们跟桥上的 石头‘王八’,是不是一个神气!” 春儿姐好像怕我们会突然跑开,真的去看‘王八’似的,一手抓住我脑后的 “拉毛”,另一只手揪住小石头的袄领,对水中撑船的张叔叔求救地喊道:“他们 非要去看‘王八’不可,这可咋办?” 张叔叔把船撑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我和小芹、小石头抱到了摇摇晃晃的小船 上,只把春儿姐一个人留在石桥下的河坡上。小芹和小石头高兴得喊叫起来,立刻 忘掉了看“王八”的事儿;我也是第一次登船,却紧闭着嘴巴一声不吭。第一,因 为我胆小怕水;第二,我小小脑瓜转悠出来一道算术题的答案:嘎子哥绝不是在河 底摸“王八”。如果是在水下捉龟逮鳖,他为啥不把“王八”甩进船舱,而偏偏藏 进芦苇丛里?我记得爷爷对我讲过,集市上卖的“王八”,大都产自靠近宁河县的 南下洼子,五里桥下这条通往滦河的水,只产鱼虾。那嘎子哥到底在水下干啥哩? “和尚,你咋总发愣?”张叔叔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珠滚来滚去。 我支吾着:“我怕翻了船,掉进丈深的水里去。” “真没出息。”张叔叔一笑,露出来两排不整齐的黑牙(我猜那是他下煤窑久 了,被黑煤熏的),“看小芹和小石头玩得多带劲。” 我乜斜了他俩一眼,他俩正蹲在船舱里,看那些撂着蹦儿的鲤鱼和鲢鱼呢。偷 懒的鱼鹰,见主人只顾和我说话,没有挥篙轰它们下河,便龟缩起脖子,一字排开 地站在船头,像是睡着了一般。 “张叔叔,你看——” “让它们歇会儿喘口气。”张叔叔并没回头去看那群黑羽黑翅的鱼鹰,反而考 问我说,“你爷爷是学问篓子,告诉过你鱼鹰的学名叫啥没有?” 我摇着“拉毛”头:“没说起过。” “我告诉你。它们叫鸬鹚。” “叔上过学?” “像嘎子一样,”叔说,“不是个好学生。后来就去开滦当挖煤黑子去了。” “你的牙那么黑,是不是黑煤熏的?”我像鱼儿在水面喋出水泡一样,冒失地 问出这么一句。 “是啊!”他一笑,又露出他那黑黑的牙齿,“我牙黑、脸黑,肌肤也黑,所 以像个黑李逵、黑张飞,都是挖煤挖的。你爷爷对你讲过李逵、张飞的故事吗?” “嗯。”我应了一声,心里却想这个张叔叔,心眼也够黑的。别的渔夫打鱼靠 抡大网,他却养了一群鱼鹰,那一只只鱼鹰脖儿都被系上细绳,这是为了叫它们只 能逮鱼,而又不能吃鱼。连疙瘩爷爷家那头毛驴,拉完磨还能吃上草料呢,而这群 鱼鹰却只当捉鱼的,到了嘴的鲜鱼也咽不进肚子,这不是黑心眼的人才能干出来的 事儿吗?因而,我乍着胆子,对张叔叔说:“舱里那么多鱼了,为啥你不用鱼喂喂 鱼鹰呢?它们肚子一定饿得‘咕咕’叫了。” 小石头也觉得我的话有理,接上我的话茬说:“来,我帮叔解开鱼鹰脖上的绳 扣。” 小芹不知哪儿来的胆儿,也逞能地说:“我帮你摁着鱼鹰的翅膀,你解绳儿!” 张叔叔朗声大笑起来,笑声过后,他挨个拍拍我们的小脑瓜,逗趣地对我们说: “看这劲头,只有我是黑心眼的人。难怪老辈子人,早就对养鱼鹰的渔人,说过这 样的话:一绝,就是说这活儿太缺德了,得准备断子绝孙当绝户;二残,说靠养鱼 鹰捕鱼的人,早晚不是被水下龙王咬断一条腿,就得被吞去一条胳膊;三鳏,养鱼 鹰的人,就算能全须全尾地活到老,一准是个没人侍候的孤老头儿;四席,死后进 不了棺材,不能入土,用席头一卷,被抬到野地里曝尸喂鹰。你们听起来,够蝎虎 的了吧?可你们的张叔叔也不怕,就怕他娘的日本鬼子长期霸占中国!” 小石头愣住了。 小芹梧起了耳朵。 我脑瓜里“轰”的一声,像被炸开了两瓣,茫茫然的耳鸣声中,飘来了母亲对 我耳梢的低语。记得,母亲说过,张叔叔可能是个干着秘密抗日营生的“八路”; 张叔叔刚才那番话,不是流露出这种语音来了吗? 一定是张叔叔发觉了我们住一个个泥胎般的木呆之相,便又嘻嘻哈哈地为我们 解疑说:“不是张叔叔不愿填饱鱼鹰肚子,让这群活物挨饿。你们知道吗,鱼鹰在 水鸟中又馋又懒,一旦吃下去鱼虾,就再也不下水了。信不?”张叔叔不等我们答 话,把撑船篙竿往船上一横,提起一只鱼鹰,麻利解下它脖子上的环扣,喂了它一 条在船舱里折腾的活鱼,当张叔叔用船篙驱赶鱼鹰下水时,那只吞吃了鲜鱼的鱼鹰, 当真不下船了。张叔叔挥篙硬是把它赶下了水,这只鱼鹰便在水面浮着,再也不钻 到水下去逮鱼了。张叔叔说:“看见了吗,这是张叔心黑,还是鱼鹰心邪?” 我错怪了张叔叔,立刻垂下了脑袋。 “真是个懒骨头!”小芹责骂着那只鱼鹰,“就该叫它饿死。” 小石头问:“还能叫它逮鱼吗?” “能。饿上它一天,再把脖环套上。”张叔叔说,“今天鱼鹰回家,把小鱼小 虾挑出来,喂饱那些逮鱼的鱼鹰,开始对这懒家伙,进行饥饿惩罚。” 对我说来,这是极有意义的一天。第一次登船,第一次听张叔叔讲这些有意思 的故事——这是爷爷无法填补给我的东西。尤其值得纪念的是,我独自主宰了自己 的脑袋,跑到五里桥来找我的小伙伴来了。我用冷脸子报复了小芹,也让我心里感 到快慰。 傍午,桥头上传来一声响亮的吆喝,结束了我在水上行船的快乐。那是疙瘩爷 爷去鸦鸿镇卖皮货回来,发现了我和小芹在张叔叔的渔舟之上。 “小芹——” “和尚——” 两声呼唤过后,张叔叔立刻把船撑到岸边。他用柳条穿起两条鲤鱼,连同我俩 一块交给了疙瘩爷爷。 疙瘩爷爷没有推辞,只是低声地问了张叔叔一句:“你咋叫孩子来船上捣乱?” 张叔叔的回答,使我和小芹不解。张叔叔说:“娃儿们是最好的掩护。” “捞到了吗?” “嗯。” “几支?” “六支‘王八盒子’!” 疙瘩爷爷把张叔叔拉到一边去,低声说着大人们之间的话。我无法听到他们说 些什么,但我小小脑瓜却解开了一个扣儿:原来嘎子哥在河底打捞的,是日本军车 翻车时掉进桥下深水潭里的“王八盒子”手枪…… 我明白爷爷为啥死活不叫我来五里桥了。我也理解张叔叔为啥不叫我和小芹、 小石头,去看嘎子哥摸上来的“王八”了;原来那不是逗人乐的活“王八”,而是 能要人小命的铁“王八”。春儿姐站在河岸上,充当着警戒哨的角色。我、小芹、 小石头都是蒙在鼓里的小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