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骑驴 少见疙瘩爷爷有如此喜兴的时刻。不知是他在集市上的生意顺利,还是张叔叔 那几句耳语叫他开心——疙瘩爷爷的脾气秉性,实在叫人难猜。往常,小芹跑这么 远来玩水,疙瘩爷爷早就火冒三丈,两眼瞪得像门神爷的眼珠一样了。今天,疙瘩 爷爷喜眉笑目,不但没拧肿小芹的耳朵,连一句骂骂咧咧的话也没出口;反而叫我 和小芹骑在毛驴上,他说他当牵驴的脚夫。 我说:“您骑吧,我和小芹换班给您牵着缰绳。” 小芹本来吓得直往我的身后躲藏,见爷爷脸上响晴响晴的,没爬上一块乌云, 就从我背后闪出身影来说:“您赶集走累了,您骑驴走您的,我俩在后边跟着驴尾 巴走!” “快——”疙瘩爷爷挽起袖口,露出满胳膊的青筋疙瘩,做出抱我们上驴的架 势。 我闪开疙瘩爷爷的手,纵身一跳,蹬着石龟脖子上了毛驴脊背。疙瘩爷爷朝我 瞪了一眼:“和尚,快下来。你咋敢踩着桥神路神的脖子上驴,就不怕石龟发威, 把你从驴背上摔下来,折断胳膊摔断腿!” 我乖乖地下驴,在疙瘩爷爷的命令下,用袄袖口抹掉石龟脖儿上的鞋印,又对 那石龟鞠了一躬,才算了事。我说:“您先抱小芹上驴吧!她先上我后上。” “不行。丫头小子同骑一头毛驴,必须小子先坐在驼背上。”疙瘩爷爷嗓门豁 亮得如同打雷,“没有小子压沉,我还不叫小芹骑这头驴呢!” 我本想询问一下疙瘩爷爷其中的道理,可又不敢开口,只好叫疙瘩爷爷抱上了 驴。驴背上有个软软的皮鞍,我向后蹭了赠身子,把皮鞍留给了小芹。哪知,这又 不知犯了疙瘩爷爷的哪条律条,他用大手把皮鞍往前推了推,一拍皮鞍子喝道: “和尚,你坐鞍子上;叫小芹坐在你的皮鞍后边驴背上!” “我高她矮,叫小芹坐前边吧!”我胆怯地争辩了一句,“我坐前边,小芹就 啥也看不见了!” 疙瘩爷爷对我的话,根本不予理睬,胳膊一挟,把小芹夹在驴背上,说了声 “抓好鞍子”,毛驴就在疙瘩爷爷的吆喝声中,不情愿地迈开蹄子行路了。 小石头在桥上,乐嘻嘻地喊开了: “猪八戒背媳妇——” “小和尚背尼姑——” 我笑了。 小芹也笑了。 疙瘩爷爷表现出少见的宽容,只是骂了一声“小兔羔子,我割下你的舌头,喂 五里桥的石龟”,便扭过头来,不再理睬小石头的喊叫了。 驴蹄“哒哒”。 铃儿“丁当”。 我坐在疙瘩爷爷赶脚的毛驴皮鞍上,简直像喝了蜜一般,乐在脸上,甜到心窝。 我无法看见坐在我身后小芹的脸上神情,但我感到我的后背,传过来她咚咚咚咚的 心跳声,从而猜想她也正为跟我合骑一头毛驴,而笑得合不上嘴哩! 这条通往唐山的大道上,车来人往,熙熙攘攘。 疙瘩爷爷在城关熟人又多,不知疙瘩爷爷吃了啥个欢喜药丸,每每遇到一个过 路熟人,他都停下脚步,对着人家咬耳朵,那眉飞色舞的神情,如同喝了喜酒一般。 好在这头毛驴安分老实,它并不因主人不在身边,而停下它的蹄儿。 “你爷爷今天是咋的哩?” “我也猜不透。”小芹说话时的一团热气,喷到我的后脖颈上,“兴许是牲口 套具卖得顺手,要不他得过午等集市散了,才能回城关哩!” 我仰脖子看看日头,它当真还没爬到蓝天的中间,这说明时间还没到晌午,疙 瘩爷爷何以会这么快就卖光了那些牲口套具呢? “小哥,你看那棒子(玉米)吐出的红缨穗儿真好看!”小芹让我看路旁的青 纱帐。 “像三月三戏台上大花脸戴着的红胡子。”我说,“只是不知道绿棒子秸上, 咋会吐出红缨子来。” “是不是和你们小子长成大人后,嘴巴上长出黑胡子来一样?” “你们咋就不长胡子哩?”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毛驴信马由缰地在土路上迈着慢步,走在绿色的帏帐里。驴脖上“丁丁当当” 的铃响,不断惊起田野里的一群群家雀子,“喳喳”乱叫着向另一块绿野飞去。我 回头看看疙瘩爷爷,还在津津有味地和熟人扯淡,我便乘机把对小芹的不满宣泄出 来: “你为啥不跟我一块玩了?” “不为啥。” “不为啥,又是为啥?” “就是啥也不为。” 我俩在驴背上像说着绕口令一般,转来转去好一阵子,小芹竟然没有认错的意 思。猛然,我心生一计,瞒哄她说:“你再不跟我一块玩,咱俩就永远也见不到面 了。” 小芹老半天不吭声,只有驴脖下的铃销声,响彻在我俩的耳畔。我赌气地不再 理她,她却忍耐不住,首先开口了:“是要搬家?离开我们皮铺李家宅院。” “不。” “那咋会见不到面了呢?” 轮到我气她了,便在驴上装开了哑巴。 “说呀!” 我仍不吱声。 “你聋了?”她话音很低,但揪着皮鞍的那只手,却狠狠地胳肢我腰眼一下。 我强忍住笑,故作正经地说:“北平城里开买卖的大舅,给我娘来了封信,想 叫我到北平去上学呢!”大舅当真来过这样一封信,母亲为此去询问过爷爷的意见, 爷爷舍不得我离他而去。此时我对小芹讲这件事,纯粹是为了吓唬吓唬这个丫头。 “北平在哪儿?” “远着哩!” “再也不回来了?” “嗯。”我假戏真做,把话说得十分肯定。 “就为我不跟你一块玩了?” “嗯!” “和尚哥,今后我天天跟你一块玩。”小芹可怜巴巴地央求我说,“我不怕别 人说我是留级生了,只要你真的不走。” 到底还是童心的颜色未褪,我不但无力把这假戏再唱一下,还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下可露了馅了,她在我屁股上狠狠拧了一下,使我的屁股蛋子火辣辣地疼,那劲 儿就像我被蝎子蛰了似的。接着,第二下,第三下……直到我回过手去,捏住了她 的手为止。 她“嘻嘻”地笑了。 我忙回过头去,用眼睛去丈量疙瘩爷爷和毛驴的距离。眼角的余光里,看见疙 瘩爷爷正叼着烟袋,快步朝毛驴撵了上来,便麻利地收回自己的手。小芹也像得到 了无声的信号似的,先是停住了嬉笑,后又把手规规矩矩地摁在皮鞍上,像啥事也 没发生一般。 疙瘩爷爷一阵咳嗽过后,“噗”的一声把一口黏痰吐出老远,黏痰在尘土里滚 了几滚,滚成了一个土球,停在路边不动了。他扬起脚,把烟锅往鞋底子上敲了敲, 把烟袋往烟荷包里一塞,唱唱咧咧地哼开了曲儿: 先打兔子后打灯 百发百中打县城 刀砍齐燮元 枪崩殷汝耕 哎嘿…… 哎嘿…… 飞来的骑兵真威风 小芹先开腔了:“爷,难见您有今儿个的喜兴劲儿。” “爷爷碰上了叫人爽心的事儿。”疙瘩爷爷兴冲冲地答了一句,接着唱他没唱 完的曲儿: 大盖枪子响“砰砰” 骑着云彩驾着风 先拿丰润县 后围玉田城 哎嘿…… 哎嘿…… “哗啦”一声占冀东 疙瘩爷爷过去开口就是落子戏(评戏),啥时候学会唱“八路”打仗的歌儿? 而且唱得那么有滋有味? 不但我琢磨不透,连小芹也觉着离奇,她开口问疙瘩爷爷说:“爷爷,您今天 赚了好多好多票子吧?” “一个大子儿也没赚。”爷爷说,“还‘赔’了个爪儿干毛儿净。” “那您还这么喜兴?”我插嘴问。 “爷爷赚了个痛快。”他抹了一把枣红色的关公脸,“赚了个一辈子也难得的 乐和事!” “啥事?” “你们小孩子家,甭打听大人家的事。”说着,疙瘩爷爷忽然停下毛驴,凝神 地听了一阵,问我俩说,“你们听,庄稼地里啥虫儿叫哩?” 小芹抢先回答:“蝈蝈!” 疙瘩爷爷把毛驴缰绳,拴在路旁一棵歪脖子柳树上,让我和小芹在柳阴下等候 他,疙瘩爷爷一弯腰,钻进了那片穗子刚刚发红的高粱地。 小芹笑道:“爷爷是不是疯了?” “我猜是在集市上多喝了几盅酒。” “不对。”小芹晃着她的小辫,那辫梢抽在我后脖颈上,刷得我脖子像有虫儿 在爬,“爷爷要是喝多了酒,咱俩咋嗅不到酒气?” 我觉得小芹说得在理,可又难以找出疙瘩爷爷耍疯的理由。在我眼里,疙瘩爷 爷平日就像龇牙瞪眼的门神爷,咋就会摇身一变,今天成了慈眉笑目的菩萨娘娘了 呢?刚才,疙瘩爷爷分明说他赶集赔了个精光,没听说过手艺人还有越赔钱越高兴 的,而疙瘩爷爷居然越赔越乐和。为啥? 入秋的日头,从柳条的空隙间,洒下来一团热,一团火。刚才毛驴走动着还有 风,此时我和小芹贴身地在驴背上傻坐着,不一会儿便觉热汗淋漓。小芹头一个跳 下毛驴,我也从驼背上蹦下来,两人一块坐在柳树根下,等待疙瘩爷爷逮蝈蝈回来。 那头毛驴没了背上的重荷,显得轻松自如了。小芹情怜它的长途跋涉,又为它 解开了拴在树上的缰绳,那头屁股上磨掉了一片灰毛的毛驴,便悠闲地到道沟旁的 坡坡上,去啃青草了。小芹站起身,折下一堆柳条,我帮她捋掉条上的柳叶,她两 只污黑的小手,开始在柳条上穿来跳去,编开了蝈蝈笼子,给那日夜唱歌的蝈蝈筑 巢搭窝。 “你手真巧。”我赞美着。 “跟瞎表姐学的。”她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娘说闺女家学不来文化,总得会 点压身的手艺。” “你能学好功课。”我找到了给她打气的机会,“我帮你用功,再跳回到原班 来。” 小芹摇摇头:“甭为我留级的事瞎操心了。不知咋回子事,我坐在课堂上听老 师讲课,脑瓜总像驴儿遛缰似的,一会儿遛到南菜园,一会儿想起指甲草;一会儿 飞到你姥姥家,一会儿又蹦到我姥姥家。还有一点,我对谁都没敢说……” “对我说说。” 小芹脸儿红了:“不好出口。” “你说吧,这儿没人偷听。”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你说呀,待会儿你爷爷出来,就没机会了。” “我……说……我……说。”小芹把脸儿歪了过去,逃避开我的视线,“其实, 我也不是跟不上班,只是一到期末考试,我……我……我就尿裤子。” 我板着脸儿,尽量收敛着藏在嘴边的笑,想说些啥话,又觉得没有词儿。她突 然把歪过的头扭正过来,红头涨脸地对我说:“我这丢人的事儿,你可不许对别人 说。对春儿、小石头……我都一直瞒着,连我娘都不知道。” “我不说。” “你起誓。”她停下编织蝈笼的手,直视着我说,“一辈子也不对第二个人说。” “我保证不说就是了。” “不行,你起誓。” “咋个起法?” 她用两只小拳头,像捣蒜一般在我肩上敲打着:“就像你许愿当和尚时,在云 海老和尚面前起誓那样。快——快——” 其实,我已忘记我在云海老方丈面前,许下了啥宏愿,但我还是在小芹的拳头 下起誓了:“我绝不说关于你考试尿裤子的事,如果说了,下辈子叫我投生成这头 毛驴。行了吧?” 小芹放下了拳头,低声说:“你下辈子可别投生成毛驴。你要变成这头小驴, 我就投生成毛驴上的皮鞍,要不就投生成毛驴脖子上的铃档。”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大姨夫是中医,是不是到仁育堂找剂药吃?我的瘟疫病, 就是仁育堂治好的。” “我不治。” “为啥?” “谁能不知害臊地向你大姨父说这难以出口的毛病?” “我有主意。就说这病是我得的,咋样?” 小芹反问我说:“这不是说瞎话吗?再说,你娘也知道你没这毛病啊!万一露 了馅儿,我和你都会挨巴掌的。” “我娘不打我。” “我爹可会用鞋底子揍我屁股。”小芹说,“算了,我不愿意这丑事叫我家和 你家知道。” 我还想继续说服小芹接受我想出的招儿,高粱叶子“哗啦啦”一阵响,疙瘩爷 爷从高粱地里钻了出来。他掰了两片高粱叶,把两只“格格”鸣叫着的蝈蝈,用叶 片包住,便朝毛驴走了过来。 小芹急忙拾起柳条,把蝈蝈笼子草草编完,那两只铜镜大肚子蝈蝈,便被从叶 片中解放出来,钻进蝈笼里去了。日头已升上中天,疙瘩爷爷看看回头已至晌午, 急忙抱我俩上驴,并拍了驴屁股两巴掌,催赶毛驴蹄儿迈得快些。毛驴啃了一会儿 青草,似乎比刚才多了些力气,当真迈开了快步。我们回城关的路上,不但有清脆 悦耳的驼铃声做伴,又多了两只大肚子蝈蝈给我俩一路唱着秋歌,真是一次十分惬 意又充满童趣的旅程。 当毛驴快把我和小芹驮到城关时,使人扫兴的事儿发生了。城里开出来几辆日 本军车,每辆军车上都支着一架歪把子机枪。车上的鬼子兵,个个头戴钢盔,车下 的轮子旋起漫天的黄尘,横冲直撞地迎着毛驴开了过来。 疙瘩爷爷骂了声“杂宗X 的”,忙把毛驴往道边上拉。铺天盖地的黄尘,遮盖 住了我们,在一片混浊的尘烟中,我俩难以看见寸步之外疙瘩爷爷的身影,但每过 一辆军车,都能听到疙瘩爷爷一声叫骂: “该刀剐的——” “去吃枪子儿吧——” “轮子再快也晚了——” “鸦鸿桥的炮楼,早叫八路给端窝了——” “……” 黄尘老半天才飘散开去,大道上影影绰绰又重现了来往的路人。只听有人叫了 声:“李大伯——”便跳下了洋车子。我仔细分辨,才看出是三叔骑着那辆德国造 的大蓝牌自行车,驶了过来。三叔看我端坐在毛驴皮鞍上,长出一口气说:“爷爷 都快急死了,叫我去五里桥找你,你倒不错,骑在驴上逍遥哩!这兵荒马乱的年月, 你往五里桥瞎跑个啥?!” 没容我们和三叔对话,疙瘩爷爷回手把缰绳往驴脖子上一搭攥住三叔的车把说 道:“有大喜事告诉你……” 三叔扭转车把和疙瘩爷爷并肩往前走着。小毛驴跟在大人身后,风把疙瘩爷爷 和三叔谈话的语声传进了我俩的耳鼓。 “刚才过军车你看见了没有?” “见了。” “那是去鸦鸿桥的。” “大伯,您咋知道?” “那儿‘炸’了集市了。” “真?” “一大早,我驮着牲口套具去赶集卖货,觉着集市上多了一些不熟的面孔。我 还以为是周围镇甸,来赶大集的人哩!真他娘的没有想到,这些都是便衣八路。约 莫九点多钟,这些八路从衣襟下掏出了铁家伙,先端了桥头的治安军岗楼,又爬上 电线杆子断了日本兵的电话线;接着十三团的骑兵,冲向了日本兵的营房,乱枪响 了好一阵子,就哑了下来。” “您也没躲?”我三叔问。 “最初,我在门洞里躲枪子儿,后来他娘的一想,看八路军打日本鬼子,是一 辈子难得见的眼福,便乍着胆子,爬上一棵古槐。看八路的骑兵,挥着刀片像削萝 卜一样,砍下一个个鬼子的脑袋。” 只听三叔说道:“我心里正纳闷哩,大伯今儿个怎么回来这么早?还给两个孩 子赶脚……” 我回头看了小芹一眼:“明白了吗?” “明白了。”小芹诡秘地回答,“别出响动,爷爷还没说完哩!” 疙瘩爷爷似乎是返老还重了,他的烟袋锅子早已灭火,但他还在“吧嗒”着嘴, 一边抽着不吐烟的烟锅一边继续对三叔倾吐着他心里藏着的乐事:“嘎巴利落脆, 半个时辰的光景,鸦鸿桥就被八路给占了。 八路没着急撤走,先把日本的军火枪械,运上了马背;后又把军饷,装满两辆 早就准备好了的胶轮大车。最后,他们来到集市上张贴了一张张抗日告示。 一个自称是李运昌手下的骑兵营长,穿着土黄色的二大褂子,还站在了碾盘上, 向集市上的乡亲讲话。他说,搅了集市交易对不起乡亲,但这是为了抗日,最终是 为了把小日本赶出中国。这位八路的官儿还说,骑兵冲进集市时,毁了哪位乡亲的 货摊,他们用晋察冀的票儿赔偿。“说着,疙瘩爷爷在口兜里掏来掏去,终于摸出 来两张票儿,递给三叔过目。 我两脚狠踢了驴肚子一下,好让毛驴走快一点,去看一眼八路用的票子。哪知 驴儿猛地向前一窜,没有防备的小芹尖叫一声,从驴屁股上被颠了下来。我慌了手 脚,不知所措;疙瘩爷爷和三叔的谈话的兴致,也被截断了。 “怨我——”我自责地说道。 “怨驴——”小芹为我开脱。 她在地上打个滚儿,一骨碌爬了起来。三叔支住自行车,走过来拍拍小芹衣裳 上的尘土,用手一挟,就把小芹放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三叔说:“我看既不怨和 尚,也不怨毛驴,怨你们俩,谁叫你俩合骑一头毛驴的!” 疙瘩爷爷“嘿嘿”地笑了两声:“怨我吧,是我出的馊主意。说来说去,都因 为我心里高兴;不然,哪儿见过一把胡子的老头给嘴没毛的娃子赶脚的!” 一惊。 一乍。 一乐。 当这一切都过去之后,毛驴脊梁上就坐着我一个人了。这倒便宜了小芹,她坐 在洋车子的后座上,回头朝我看看,严然是一副因祸得福的神气。因为她不但能清 楚地看见那张八路票儿,还能聆听疙瘩爷爷没说完的事情。 “其实,八路军骑兵冲闯集市,并没毁伤着我的摊位。我卖的是皮子制成的骡 马套具,不像鸭梨、苹果那么娇嫩,又怕摔又怕碰。”疙瘩爷爷兴致勃勃地说, “那位穿着二大褂子的营长,所以也给了我两张晋察冀的票子,是因为我把皮具都 送给了骑兵。营长起先不收,我说:‘一个臭皮匠,难得有为打日本出力的时候, 你们就收下吧!新马鞍子骑着松软,至于缰绳啥的,你们骑兵也能用上。’死说活 说,算是把那位八路给说活了,他塞给我这两张票子,并拉紧我的手说:‘皮匠师 傅,这钱您收下,到八路打下你们县城的时候,这钱就能使用了。’我推揉着不接 那钱,说:‘我不是为钱,是为抗日。’那营长说:‘我们有纪律,您不收我们就 犯错误!’我心里一动:收下这两张票儿也不错,啥时候想看看八路军的大部队了, 就可以取出这票儿来看上几眼。它说明我这开皮铺的臭皮匠,还算得上一个中国人。 跟那让日本人当马骑、甘当窑姐的大雁、二雁,跟那学堂里当汉奸的‘马训导’, 是两号人。于是我就牵着光杆毛驴回来了,要是骑兵也收毛驴,我也叫他们牵走; 可惜这家什比不了马,上不了战场,打不了仗。” 疙瘩爷爷终于抖搂出来他的全部秘密。虽说他是讲给我三叔听的,却像铆钉穿 壁一样,牢牢地镶嵌进了我小小的心田。至此,我才算悟出疙瘩爷爷为啥在这天返 老还童,叫我俩合骑毛驴,又钻到高粱地为我俩去逮蝈蝈了。从这天起,我的童心 又多了一种色彩,这种色彩就是红色:原来在中国的地盘上,不仅有日本马队,还 有八路的骑兵;有欺侮瞎表姐的鬼子,也有让鬼子脑袋搬家的人——爸爸本来也属 于其中的一个,可惜被大牢关死了;张叔叔大概也是其中的一个,逮鱼、卖鸟…… 不过是留在树上的伪装蝉壳;至于嘎子哥,我只知道他憎恶日本人,早就想去当八 路,但他还不能算个八路,因为年纪还不满十六周岁,人还没有枪高,八路能收他 这样的小尾巴吗? 不知道。 少年的眼里充满了谜。 嘎子哥就是无数不解之谜中的一个。 小芹的又一声尖叫,夺走了我内心的解谜之趣。 她在自行车后座上,突然向驴背上的我喊道:“咋听不到蝈蝈的叫唤了。” 我像兔子竖直耳朵听了听,当真只剩下毛驴的铃销声了,便责问小芹道: “李爷爷是让你拿着蝈蝈笼子的呀!” “那一准是我掉下毛驴时,顺手扔出去了。”不容分说,她一下从车座上跳下 来,“我回去找那蝈蝈宠儿去。” 三叔阻拦着说:“别找了,明天我到野地里,再逮两只来。” 为了支持小芹的意见,我也从驴上跳下来,和三叔争辩道:“那蝈蝈是李爷爷 钻高粱地为我俩逮的,不能丢在半路上叫鸟儿吃了或被车轮碾死。” “和尚归了佛门,学会积德行善了,”疙瘩爷爷逗乐开心地一挥手说,“去吧, 你俩把蝈蝈找回来,往窗棂上一挂,它‘格格’地一叫唤,就能让李爷爷想起八路 为中国出气解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