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蝈蝈 一次快乐的童心旅行,带给我的是紫色的忧郁。 那镀银般的一穗穗芦花,那水中飘曳的船儿;那被渔网溅起一波接一波的水中 涟漪,以及被圈圈涟漪惊飞的水鸟,都成了往日梦的记忆,无法用文字追回。就是 给岁月这匹铁骑插上羽翅,也无法重现那美丽的朦胧,再见那田园般的风景…… 首先赐给我纷乱忧郁的是爷爷。他每次把我拉到他饭桌前,陪他吃下酒肉菜, 都要对我讲起几千年来留下的“二十四孝”。有一次,他的酒喝多了,竟然老泪纵 横地对我悲泣道:“和尚,爷爷瘫痪,没有几天的话头了,爷爷升了天,无法推断 你是龙是凤,还是没有出息的狗尾巴草。” 我无言以对。头脑中闪过猪圈外一丛丛狗尾巴草的样子,其实那东西不是草, 一到盛夏就开出一串串花瓣,就和串枝红那般;不同于串枝红的,狗尾巴草开的是 蓝色的小花,一串一串的,我挺喜欢那蓝色的小花。有一次,我和小芹在猪圈旁边 看小猪吃奶,小芹还折下一枝狗尾巴花,弯成一个圆圈,套在她的头上,我还夸过 这花真耐看哩! “你听见爷爷的话没有?” “听见了。”我缓缓抬起头来。 “你爸生前,考北洋大学中了理科头名状元。” 我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你四叔也成诗人了。”爷爷指指插鸡毛掸子的瓶罐,瓶口卷放着一堆报纸, “你三叔小时候贪玩,大了成了老在家里待的闲人……”爷爷感慨地放下酒盅,鼻 涕眼泪一块流淌着,“他从小猴头八脑,私塾先生的手板没有少打你三叔的巴掌, 有时肿起来一指厚;可是他天生不是成材的料,天天在老家的北山上疯跑。唉!” 我心里明白:爷爷讲小时候的三叔,是说给我听的。可是我也不明白,爷爷常 对我讲“男儿流血不流泪”,现时爷爷已到大把胡子的年纪,咋又软得如同鼻涕一 般?想来想去,我仿佛解过闷儿来了:这一切一切都是因为我头一次背叛了他的意 愿,独自跑到五里桥去玩耍了。他疼我,爱我,生怕我这只风筝断了线儿,但又舍 不得对我打手板或用拐杖敲打我日渐萌生的野性,便只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 我进行感化了。我看爷爷的神态怪可怜的,先从吊竿上拉下毛巾,给爷爷擦去脸上 的泪痕,然后安慰爷爷说:“下回,我再不单独去五里桥了。行不?” “不是不能玩,要看去跟谁玩。”爷爷那只好手,抓起那两颗被磨得紫红紫红 的核桃,在掌心转来转去,“古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孔圣人的第一大弟子 孟轲的母亲,就留下择邻而居的典故。”爷爷啰啰唆唆地对我讲了孟子之母,怕孟 子年幼时受到不良影响,不惜三次搬家的故事。我听得出来,爷爷不是指疙瘩爷爷 一家,也不是指春儿和小石头,指的是在我心灵中越来越压秤砣的嘎子哥。 看爷爷唠叨个没完,我只好说:“我今后不爬狗洞,钻到隔壁找嘎子哥了。我 和小芹一块玩。” 爷爷脸上略微有了一丝笑意。他把紫红核桃往桌子上一放,大拇指和二指一掰, 分成了一个“八”字:“这小子,干上这个了。”。 我熟悉这个手形,是指八路的意思,便不解地说:“嘎子哥才十五六岁,咋会 当上这个?”我的手指一伸,也比画了一个“八”字。那样儿,就像跟爷爷喝酒划 拳似的,我挺惬意。 “‘老八’有儿童团。”爷爷说,“再说嘎子身骨长得像他爸王柱儿,岁数不 足十八,可个儿像过二十的汉子了。” “我爸不也是想去投‘老人’,才……” “你爸是你爸,你是你。”爷爷脸上刚才出现的那一点快意,像被大风刮跑了 似的,舒展开的眉心,重新皱成肉疙瘩,“谁都恨东洋鬼子,有打鬼子的八路。你 的心,要放在书本上。” 我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心里却用尺衡量着我的两个爷爷:要是我爷爷开皮铺, 一准干不出疙瘩爷爷把牲口套具一股脑儿送给八路的事儿来。被称为“知识篓子” 的爷爷,居然也有不如疙瘩爷爷的地方。一文一武,一粗一细,竟有这么大的差异, 我挺为爷爷难过的。 “你想啥哩?”爷爷问我。 “没……没想啥。”我撒谎地摇摇头,之后想出一条金蝉脱壳之计说,“我想 ……我在这儿陪爷爷吃酒菜,挂在我屋窗棂上的蝈蝈,肚子该饿瘪了,我该到南菜 园,去给它摘几朵倭瓜花吃。您听,它叫的声音,一个劲地喊‘饿饿——饿饿——’” 说着,我从饭桌旁的凳子上滑下来。 “爷爷的话,还没说完哩!”爷爷正言厉色地盯着我。 我乖乖地坐回到凳子上,继续聆听爷爷对我的教导:“和尚,今后再不许你去 五里桥了,万一掉在河里淹死,你娘也得跟着跳河。她就你一个,你该知道孝顺。 甭说人啦,连猪还知道孝顺母亲哩!” 我实在不知爷爷哪儿趸来那么多的故事,爷爷一边一盅一盅地喝着玉田老酒, 一面半醒半醉地为我讲了个比“孟母择邻”还要有味的古迹。爷爷说,古辈子有个 宰猪的屠户。一天,这屠户把老母猪的四只蹄儿捆绑起来。趁这屠户回到屋里去拿 牛耳尖刀的空儿,四只吃母奶长大的小猪崽,一块扑上来,一只猎崽咬开了一个母 猪蹄上的绳扣。当那屠户拿着尖刀回到猪圈,被四只救母的小猪孝心感动了,扔下 屠刀,再也不干杀猪这个行业不说,还把这窝猪一直养到老死为止。爷爷讲这段故 事时,声音时而沙哑低沉,时而欷歔感叹——我明白爷爷的用心,爷爷是用小猪崽 救母的故事,告诫我应该孝敬母亲。 我听着只觉得有趣,起腻地拉起爷爷那只好手,请求着爷爷说:“真好听,您 再给我说一个听听吧!” “没了。” “您肚子里藏着的故事多着哩!” “这一个故事,就够你一辈子用了。”爷爷甩开那只被我拉着的胳膊,那两只 圆核桃一下被碰下桌面,“骨碌碌”地乱滚一阵,转动到爷爷的书箱底下去了。 我毫不犹豫地趴在地上,把手伸进箱底,为爷爷去掏那两只核桃,可惜胳膊太 短,瞎摸了半天也没能把核桃摸出来。爷爷递给我他架着瘫痪身子走路的拐杖,鼓 捣了半天,才算把爷爷那手不能离的两个宝贝疙瘩,给拨拉出来。 “出屋去拍拍身上的土。”爷爷说,“把手上粘住的蛛网也洗干净。” 当我把洗净的核桃,重新放到爷爷面前时,爷爷笑了,拍拍我的那撮“拉毛” 头说:“还行。成龙凤我不敢保险,看样儿长大了不会长成一株狗尾巴草。爷爷就 是闭眼,也放心了。” “爷爷……”我说我还想听像小猪救母一样的故事。 爷爷一挥手说:“蝈蝈不是饿了吗,去摘倭瓜花喂蝈蝈吧!” 在过堂间,母亲拦住我,知道我去南菜园,低声对我说:“和尚,你把蝈蝈笼 子挂到小芹屋窗棂上去吧!” “为啥?”我十分诧异。 “我嫌它吵。”母亲说。 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爷爷说,那是唱的秋歌。” 直来直去的三婶,正在盆里涮洗碗筷,插嘴道:“你娘叫你挂小芹屋去,你去 挂就是了。你知道这为啥吗,蝈蝈老辈子名叫‘哥哥’;小芹爹娘天天盼着生养个 小子,挂上蝈蝈,小芹娘就该生下带小鸡的男娃来了。” 我瞠目结舌地听着,心里转开了磨盘。我想:这蝈蝈笼子是小芹编的,蝈蝈是 疙瘩爷爷送给我的;我不但喜欢听它不停地唱歌,还爱看蝈蝈的长须铜镜。 它的模样,常使我想到戏台上头插翎毛、身穿盔甲、手持刀枪的武生。那折跟 头、打把势的武生,也只能在戏台上唱一出戏,而这两只蝈蝈,则从天亮唱到天黑, 比戏台上武生的嗓门还要豁亮……转念一想,三婶的话,也挺占理。小芹娘不是常 因不会生个小子下来,而挨小芹爹的拳打脚踢吗?要是蝈蝈——哥哥——真在窗棂 上叫出一个小男娃来,便会少了小芹爹娘之间的许多争吵。心里那盘磨停下了,我 跑到院里,爬上窗台,把那只蝈蝈笼子摘了下来,便朝后院小芹家跑去。 小芹娘带着小芹,正在南菜园浇白菜。她娘拧着轳辘,把摇上来的一斗斗井水, 灌进垄沟;小芹怀里抱着一把比她还高的铁锨,干着开畦口放水的活儿。 轳辘把“吱扭扭”地叫着。 垄沟的水“哗啦啦”地流着。 只有平日撒欢地唱歌的蝈蝈,在我掌心里哑了嗓子。它是不愿意迁居,还是害 怕我这个一撮“拉毛”的和尚?这倒也好,省得惊动小芹母女俩干活。我猫着腰, 把已拉了秧尚未拆除的黄瓜架当做掩护,溜到了倭瓜地,把蝈笼往地上一放,便去 搞那一朵朵金黄色的倭瓜花。疙瘩爷爷家的倭瓜,个头儿实在太大太大了,个顶个 大过我的脑袋。我心里琢磨着,这些长头长脑的黄色倭瓜,要是一个个的男娃多好, 那小芹爹就不会折磨小芹娘了;它们可以编成一个男生班,那一定会喜煞小芹的爹 娘! “哥——哥——哥——” 蝈蝈在我身后突然叫唤起来,而且歌儿唱得那么带劲。首先是瘸腿小黄一蹦一 跳地跑了过来,接着是干活的小芹直起腰来,向我吆喝:“和尚哥,你咋像做贼似 的,没一点声响,就进了倭瓜地?” “摘花儿,喂蝈蝈。” 小芹娘也停下了绞动的轳辘,对小芹喊道:“掐两片嫩菜叶给和尚,蝈蝈爱吃 鲜亮的食儿!反正菜地也浇得差不多了,你俩在南菜园好好玩,娘去套驴轧面了!” 小芹把铁锨往菜地里一插,掰下两叶鲜嫩菜叶,朝我晃了晃。不一会见,我俩 便蹲在倭瓜地里,一块喂开了蝈蝈;她喂菜叶,我喂倭瓜花儿。 小芹问我:“给蝈蝈来掐倭瓜花儿,你把笼子提来干啥?” 我说:“娘叫我把蝈笼挂在你家的屋檐下。” “我不要。”小芹两眼盯着吃食儿的蝈蝈说,“这是爷送给你的玩物。” “它不是玩物。”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娘和婶婶说,这蝈蝈是吉祥物,该挂 在你住的房子里。” 小芹眨已着眼睛,憋了好一会儿,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我知道为啥叫蝈 蝈搬家了?” “你猜不到。” “我猜得到。” “你说——” “前一段我总不跟你一块玩,你娘是想用蝈蝈提醒我,时时刻刻想着和尚哥。” 小芹得意地朝我挤挤眼,“因为蝈蝈总在我窗根下,哥哥——哥哥——地一个劲叫!” 看小芹眉飞色舞的样儿,我顺水推舟地说:“你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比这还 重要咧!” 小芹手托着脸腮,琢磨开“另一半”了。她想了半天,也没有琢磨出个道道来。 我提醒她说: “哥哥是‘公’是‘母’?” “当然是‘公’了。” “你往你娘肚子里猜吧!” “蝈蝈跟我娘的肚子有啥牵连?” 我说:“本来我也不知道,这是我三婶告诉我的。三婶说你爹总嫌你娘不生小 子,把这”哥哥“挂你屋窗棂上,就能生下个‘公’的来了。” “真?”小芹懵懵怔怔地问道。 “反正是我娘和我婶说的,大人不说瞎话。” “我娘肚子是又鼓起来了。”小芹喜兴地说,“蝈蝈总叫‘哥哥’,或许真能 叫下个‘公’的来呢!” “那你爹就不打你娘了。”我说。 小芹两眼里的火花闪了几闪,忽地一下就没了光泽。她坐在一个黄黄的大倭瓜 上,耷拉下脑袋说:“前个夜里,我爹又和我娘斗嘴了。爹说我娘这回要不给他生 个小子,就把我娘休了,打发我娘回丁家洼姥姥家去。” “那就快把蝈蝈笼子,挂你屋窗棂上去吧!”我“嗖”地站了起来。 “别。” “为啥你倒不急。” 小芹没有回答我。她从大黄倭瓜上一翘屁股站了起来,指挥我说:“你去看看 篱笆门外有人没有?要是没人,你对我打个手势。去!快去!” 我几步就跑到篱笆门口,眯起一只眼,从空隙中朝外望了望,举起手来,告诉 她没人。只见小芹“扑通”一声,跪倒在倭瓜地里,朝那蝈蝈笼子磕开了头:“蝈 蝈,蝈蝈,我和我娘求你了,你就叫唤一个公‘哥哥’来吧!当真我娘生出个小弟 弟来,我叫娘把你当祖宗牌位似的供起来,初一、十五给你上供叩头!” 我把小芹揪了起来,又给她拍拍膝盖上的尘土,埋怨她说:“蝈蝈是能叫的虫 儿,又不是送子娘娘,你咋这么傻?” 小芹阴沉着脸儿,一屁股又坐在了大倭瓜上,两眼望着那个蝈蝈笼子说:“为 我娘能舒心地过日子,叫我跳河,我就一闭眼,‘扑通’一声……” “你娘会心疼死的!” “不。” “咋不?” “我娘是丫头变的,我也是个丫头。” 我顿时无声了。静静的南菜园,只有蝈蝈在拼命“哥哥——”地乱叫;那高亢 的声响,真像为小芹娘呼叫出一个“哥哥”来似的。 至今我还记得一清二楚:为给小芹解烦,我也坐在一颗老倭瓜上,给她讲了爷 爷说的《猪崽救母》的故事。这剂“药”对我灵验,对小芹也没失效,她说我和她 都该当那小猪崽,让母亲不受欺侮。这好玩的故事,拨开了她脸上的阴云,让她那 张皮球脸重新闪烁出亮光。她把蝈蝈笼子往手里一提,说了声“走”,我就尾随她 奔了院里她住的那间房子。当然,还有那条和她形影不离的瘸腿小黄…… 小芹住的房子窗台比我家的要高出两尺,我拿出男子汉的架势,一只脚蹬着木 凳,另一只脚蹬着窗台,往她家木格格的窗棂上拴系着蝈蝈笼子。母亲胳膊弯里端 着簸箕,穿过李家院子去磨房推磨,看见我逞能地爬高,急忙放下簸箕过来帮忙。 蝈蝈的鸣叫声,把罗锅子奶奶呼唤出来,她颤颤巍巍地说道:“这不是我们当家的 送给和尚的吗?” 母亲走过去和罗锅子奶奶咬了几句耳根,瘪嘴的罗锅子奶奶笑出来一脸皱纹, 连连说道:“我真是老糊涂了,连老皇历里的挂蝈蝈,生‘哥哥’的典故,也给忘 了。和尚娘,你放心,要是小芹她爹嫌蝈蝈吵叫,我跟他说。” 娘满脸喜气地说:“我看小芹娘脸上没出桃花瓣,长了一脸黑蝴蝶,您家也许 真要大喜了!” 罗锅子奶奶笑得哆哆嗦嗦,仰脸看了一眼蝈蝈笼子:“托这两只送子娘娘养活 的、天天‘哥哥’叫的神虫儿吧,到了那喜庆日子,要摆上八个碟子八个碗,还要 麻烦你帮厨来呢!” “我一定来。”我母亲“格格”地笑起来。罗锅子奶奶跟母亲开玩笑说:“不 来,我套着毛驴车接你去。要是咱皮铺李家有了后,还要麻烦和尚爷爷,起个福禄 双全的名儿哩!” “云海法师说过,叫‘和尚’的名儿最安宁。” 我逞疯地掺和进大人间的谈话,“我叫大和尚,生个‘哥哥’就叫小和尚呗!” “滚一边去——”母亲乜了我一眼说,“爷爷给人起名讲究可多了。生辰八字, 阴阳五行,都得算计到。生你的时候,爷爷对你的名儿掂来掂去,过了约莫有一周, 才定下个‘维熙’来!” “咋那难产?”我顺口而出。 “别满嘴喷粪了。”母亲怕是“难产”二字,冲了小芹娘的喜气,一挥手像轰 鸟儿似的,驱赶我说,“你把簸箕先拿磨房里去,娘还要去背一口袋棒子粒(玉米) 来,磨点粥渣。” 空寂的古磨房,难得有这么热闹,那边是小芹娘轰驴轧碾子,这边是我母亲转 动磨杠。石磨沉沉,我和小芹肩头上各挂系上一根绳套,充当两条腿的驴儿;母亲 在后边推,我俩在前边拉,那样儿很像庙会上前拉后推的“小车会”。 小芹娘对母亲说:“大嫂,把驴给你使吧,磨盘比碾磙要沉。” 母亲推让着答道:“弟妹,你可是双身子啦!” “嗐!也许又是一个丫头片子。”小芹娘哭丧着脸儿说,“生出来又多一重罪 孽。” 我一边像驴儿一样,在磨道上转着圈儿,一边充当小大人,替我母亲回答说: “这回,准是小子了,小芹都为您拜蝈蝈了!” “你真成了多嘴驴。”小芹有意跺了我一脚。 “跟你学的。” 小芹生气地撅起嘴。 我逗她说:“我是多嘴驴,你是撅嘴驴。反正你我都是驴,一块儿拉磨盘,一 块儿卸绳套,一块儿打滚,一块儿吃料。” 小芹到底被我逗乐了,嬉笑地补充了一句我的顺口溜:“只是不在一个屋里睡 觉。” 母亲笑了。 小芹娘笑了。 笑声滚过古老的磨房以后,两个大人之间,说开了我和小芹似懂不懂的大人话。 “别累着。”母亲首先开口。 “累点倒是不怕。刚才我还摇辘轳浇菜地了呢!”小芹娘任毛驴拉动“吱扭扭” 叫的石碾子,走到石磨这边来,帮助母亲往磨眼里倒着棒子粒儿,“我受得了累, 挨不起打,她爹动不动就……” “那可不行,你双身子啦,万—……”我母亲突然停止了推磨,把小芹娘叫到 磨房外的篱笆根下,背对着我俩说话去了。 没有母亲推动磨杠,我和小芹这两条“毛驴”显形了,任凭我俩“吭哧吭哧” 地连喊带叫,也难于拉动那石头磨盘。那头毛驴比猴儿还精,竖起耳朵听听,发现 没了大人吆喝,也偷懒耍滑地停下驴蹄。我要去轰那懒驴,小芹一把拉住我,指指 她娘和我母亲的背影,我俩就悄悄溜到磨房隔墙的草料房,偷偷听声去了。 不知何故,童年时的我还有我的伙伴,都有偷听、偷看、偷拿……的嗜好。隔 壁春儿家每年在枣熟季节,都要给街邻端过一盆红枣;但我和小芹偏偏不爱吃那些 送来的枣儿,而用竹竿隔墙打枣。“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惊动了春儿和小石头, 他们姐弟俩便隔墙泼过一斗凉水,湿了我和小芹衣裤。嚼着那些用竹竿打来的枣儿, 总觉着比人家送来的枣儿香甜;至于湿了衣裤,似更增加了童心的无穷乐趣。春儿 和小石头隔墙喊:“是和尚和小芹吧?”我俩不敢回答,但是那“嘎嘎”的得意笑 声,等于告诉了春儿姐弟,偷枣儿的“贼”不是别人,正是我俩。 至于偷看,更是小芹和我常干的事儿。孩提时,小芹叫我看她尿尿,以区别丫 头和小子的不同,那出自于无心不属于偷看的范围。一天,我和小芹在井台上玩, 那只瘸腿小黄突然爬过墙洞,到东隔壁张叔叔家。我俩觉得蹊跷,便弯下腰来屁股 朝天地顺狗洞张望,原来小黄舍我俩而去,是去找张家的大黑去了。 大黑一身油光黑毛,比小黄高上半截,张叔从开滦煤矿回家,就带回来它。只 见蜷卧在地的大黑像迎接亲家一般,站起身子,来迎接小黄。之后,大黑和小黄就 像转磨一般,互相嗅着屁股。小芹虽然喊了声:“多臭啊!”我也对答了一句: “这是要干啥?”说归说,喊归喊,我俩干脆趴在地上,顺着墙洞,不眨眼地盯着 大黑和小黄的奇怪表演。看到大黑将身子扑到小黄的屁股上时,小芹突然用手指蒙 上眼睛,但我分明看见小芹的眸光,从指缝中偷偷溜向这两只狗。 后来,大黑和小黄变成两只屁股对屁股的连在一块的狗。我还傻乎乎地询问小 芹:“这是咋回事?一个头朝东,一个头朝西,像屁股上粘上了糨糊,咋就分不开 了呢?”小芹只是回答:“别看了,别看了!”可是目光,依然从她遮脸的手掌空 隙中眺望过去。不同的是,我是不加掩饰地偷看,而小芹则是以手遮脸,做出不愿 意继续再看下去的样子……后来,小芹开始亲热地吆喝小黄,小黄对她竟然不予理 睬。她回家去问她娘,挨了她娘一巴掌;我回家去向母亲求答,得到的回答是:再 看会瞎了眼珠的!由于童心中怪异的事儿,没能得到答案,更觉得偷看有趣——直 到那小黄生了一窝毛茸茸的小狗,疙瘩爷爷把它们抱出去送人…… 偷听的事儿,就更不胜枚举了,只要大人们背过身去,躲着小孩说话,童心中 探秘的愿望,也就油然而生。此时,我和小芹躲在草料棚里,衣裳上尽管沾了一身 草节,还是把耳朵竖得如同兔儿一般,就是受这种童年的癖好所支配。只听小芹娘 说: “大嫂,该咋对你说呢……” “又为啥揍你?” “他……他断定我生不了男娃。” “我看这回你揣的像是个小子。俗话说:‘怀上丫头桃花艳,揣上小子腮如炭。’ 你照照镜子,看你那一脸黑斑斑!” “大嫂,从头几年你叩城隍,我拜菩萨观音,天天想,夜夜盼。我也在梳头时 看见过我的脸,告诉那没人心的,说我肚子里的肉疙瘩,可能是李家皮铺的后,可 她爹赶集上店时,找瞎子算过命,去道庵叫黄鸟叼过签儿,都说十八子李下无一子, 一辈子无后,一个接一个地净生丫头。他没处撒气,我就成了他的出气筒了……” “弟妹,你可别信那泥堆的佛爷啥的了。”母亲低声开导着小芹娘,“我拜城 隍的时候,和尚爹早就归西了。” “我是不信,可是他信。” “这可不行,你双身子了,万一打出个好歹来,李家会后悔一辈子。”母亲说, “我找小芹奶奶说说去,你看行不?” 小芹娘没吱声。 “刚才和尚把蝈蝈挂你屋窗棂上时,小芹奶奶挺喜兴的,说是蝈蝈天天窗上叫, 没准叫出一个‘哥哥’来呢。趁热打铁,小芹奶奶兴许能管住小芹爹的拳打脚踢呢!” “大嫂,怕还得拐个弯儿!” “你说。” “叫小芹奶奶说服小芹爷爷,小芹爷爷才能镇住那头畜生哩。”小芹娘拉起母 亲一只手,亲热地揉搓着,“万一生下个带小鸡子的,我一辈子要感激大嫂对我的 思德哩!” “别这么说,我俩的命都像苦藤结出的苦瓜。” “……”小芹娘的话音跌落下去,只能听到她的低泣声,却听不清她呜咽些啥 话…… 小芹突然也无言地哭了。 古磨房旁,便留下了母亲宽慰她娘,我规劝小芹的童年往事: “你哭个啥?” 小芹不语。 “快别哭了。” 小芹不答。 “走,咱俩去轰毛驴吧!” 小芹坐在草料堆上埋着脸儿摇摇头。 “要不,我俩不推磨了。”我想尽招儿,哄她不哭,“我跟你一块去温习国文, 准备期末的考试!” “不!不!”小芹来了拧劲,“要走你走吧!我当不了跳班生!” 我没了招儿可使,抓抓光葫芦头,想出一个新点子来:“这间屋子是草料棚, 净是大红眼耗子,咱俩久坐在这儿,它们该出来咬咱俩屁股了!” “哼!又不是穿开裆裤的时候了,还隔着一层夹裤呢!”小芹虽然说话铁硬铁 硬,还是回头朝高高的草料堆乜了一眼。 如同我的话里藏着魔法一般,草料棚里紧靠近墙角的旮旯,当真有了“窸窸簌 簌”的声响。小芹“嗖”的一声站了起来,身子紧紧地贴住了我;我装出一副满不 在乎的神气,心里却跳出了石头落水般的“咚咚”声响。 “咋回事?”她的热气吹进我的耳朵。 “真有耗子。”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发出声响的墙角。 “刚才咋没听见?” “你我只顾听大人说话了。” “不对,刚才草料堆没有响动。” 我说:“那就是耗子刚刚爬出地洞。”我顺手抄起翻弄草料用的三股木杈,壮 着胆子走近墙根。 真是怪了,那草料堆里的声响,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大。我想,再大的 耗子也怕人,便像城关戏台上草台班唱的《挑滑车》那样,效仿高宠的威武架势, 用木杈翻动着草料。一叉、两又……九叉、十叉……终于把草料翻开一个空缺,耗 子的影儿没找到不说,连耗子洞口也没能发现。使我俩有所发现的是,草料棚的后 墙,被打穿了一个斗大的窟窿,我把脑袋伸过去看了看,发现那边是嘎子哥家里废 弃了的羊圈。挑水的王柱儿在世的时候,圈里喂养着三只山羊、两只绵羊;王柱儿 掉在井里淹死后,嘎子娘把羊卖了,空留下一间堆放破缸乱罐等杂物的棚子。我屏 住气,仔细看看,从一口破缸后边看见了嘎子哥的背影,他正背着墙洞,低着头, 弓着腰,在鼓捣着啥东西哩! 我把头缩回来,把我的发现,悄声告诉了小芹;并判断这墙洞是他掏的,只是 不知道嘎子哥为啥干这缺德的事儿。小芹对我的话,不太信实,她把头探出洞口看 了看,回过脸来,红红的脸儿变得煞白,哆哆嗦嗦地吐出一个字: “枪。” “你说啥?”因为“枪”这个词儿,离童年世界太遥远了;我分明是听清了这 个词儿,还是追问了一句。 “橹子枪。”小芹结结巴巴地比画着,“就是日本鬼子腰里别着的铁玩意!” “你看清了?” “我又不是瞎子。” 我不敢再把脑袋探过去了。我想起了嘎子哥在五里桥下“扎猛子”的事儿—— 桥上曾翻过一辆日本的军火车。我相信了爷爷对我说过的话,嘎子哥真跟东隔壁的 张叔穿上连裆裤了。我还琢磨出嘎子哥打通这后墙洞,是为了往草料底下藏那“铁 玩意”,以防鬼子搜查他的家;一旦发生啥紧急情况,他还可以从墙洞钻进草棚里 来,猫着,躲着,藏着……好一个嘎子哥。“老鹰”并没抓他,他已像兔子一样, 到处挖掘藏身的洞穴了。 小芹没了主意:“是不是告诉我爷爷去!” 我的小小脑袋里,也装不下这么大的问题。正犹豫着,嘎子哥像表演狗熊钻圈 的杂耍那般,一下从羊圈钻进料棚,抖抖身上的草节,对我俩龇牙一笑说:“我听 见你俩说的悄悄话了,净是胡思乱想,我哪儿会有啥橹子枪?” 小芹说道:“我看见了。” “那是玩具,从集市上买的。” “给我看看。”我将信将疑。 “给。”他从口兜里掏出一把黑油油的玩意,往半空一扬,然后接到手里。然 后,像变戏法似的,在他身前身后,捣来捣去,喊了声“走——”那黑玩意就不见 了。 小芹上前搜着他的全身。 我帮她翻弄着他的衣兜。 当真没了那个黑黑的家计,嘎子哥笑嘻嘻地说道:“学堂不是开除我了吗,将 来我就靠走江湖变戏法活了。”没等我和小芹问他是否干上了“老八”,他就先堵 住我俩的嘴:“城关的老乡,有的说我跟‘老八’勾上了。告诉你俩,没那么一宗 事儿。我才活到十六,还惜怜我这条小命呢!二郎庙后边枪毙‘老八’,一个飞子 儿射进脑袋,立刻脑浆开花!我还不想去换那一枪,让我这个脑瓜成为一摊豆腐脑 哩!”说着,他转转脖子,表示脑袋长在脖子上的快乐。 我俩很快被他逗乐了,忘记了“枪”给我们心灵带来的恐怖。至于他为啥要在 草料棚打穿一个墙洞,嘎子哥说出的歪理也挺中听。他说他和张叔叔除去运鱼、卖 鸟,还想弄只猴儿耍耍,这间草料棚是耍完猴戏猴儿栖息的地方。怕疙瘩爷爷不准, 他就先掏个暗洞。嘎子哥要我俩为这件事情保守秘密,他说他要送给我们俩每人一 件玩物。 小芹说:“我要一块背后贴着大美人的小镜子。” 嘎子哥答应下来。 我说,我想要一把玩具手枪。 嘎子哥想了想,说我虽是男娃,家里是秀才门庭,玩那东西不合家规。他嘬了 嘬牙花子,说他要送给我一只会吸墨水、又会吐墨水的钢笔。 我仨在草料棚子“叽叽咕咕”的声音,惊动了磨房的小芹娘,她喊道:“你俩 在那黑棚子里干啥哩!” 嘎子哥像一条受了惊的鱼儿,“刺溜”一下,钻回羊圈去了。他用一块方方正 正的土坯,从对面堵住了那个墙洞。我拿起翻弄草料的三股木杈,“稀里哗啦”地 一阵响,把那墙洞用草节堵严。待我俩身上沾着草料节儿,走出低矮的棚子时,看 见那毛驴已被套在磨盘上磨棒子粒呢!小芹娘碾完了面,正围着磨盘转来转去,往 磨眼里倒着棒子粒儿。 “我娘哩?”我用眼睛寻找母亲。 “你娘有点事。”小芹娘说,“我帮她磨渣子哩!” “去哪儿了?” 小芹为我一边摘掉衣上挂着的草叶,一边低声对我说:“你还猜想不到吗?” “我猜不到。” “真傻!”小芹摘完草叶,拍打着我身上尘土说,“真是个傻和尚!” “我傻你灵,你说我娘去干啥了?” “还用问吗,一准是为我娘双身子的事,去找我奶奶,告我爹的状去了!”小 芹说,“行了,你浑身上下干净了,给我摘摘身上的草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