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的血 对于我,那是一个多梦的秋天。欢喜的梦,忧郁的梦,可怕的噩梦……像走马 灯般地轮回。记忆最深的一件小事,是暴戾的小芹爹,居然喜欢上了蝈蝈。 一个笼子、两个笼子……小芹的屋檐下出现一串蝈蝈笼子,南院俨然成了一个 蝈蝈王国。它们此起彼伏地唱来唱去,唱出了小芹娘的一脸喜色——这是母亲去找 罗锅子奶奶的成果。皮铺李家老少三辈,把几十只蝈蝈喂养得油青墨绿,那嗓门豁 亮得能压过齐燮元治安军唱的军歌。城关的过路行人,常停步朝李家皮铺院内乜斜 两眼,疑是李家铺关张,改营蝈蝈营生了。 蝈蝈不断呼叫“哥哥——”“哥哥——”我躺在油灯下的土炕上,也常在这种 不停断的呼叫声中入梦。不知为了啥缘由,我总是把它的秋歌,当成小芹在喊叫我。 母亲在灯下穿针引线,问我: “和尚,你笑啥哩?” “没笑啥?” “睡吧,快期末考试了,别考(烤)糊了!” 我闭合上眼睛。睡了?没睡?我无法说清。反正在这不断呼叫“哥哥”声中, 常出现使我十分甜淋爽透的梦。奇怪的是,这种梦境经常重复出现,竟然也感觉不 到厌腻,而重复最多的梦,就是那天在磨房边,我为小芹摘掉在草料棚沾上的草叶: “你给我摘干净喽!” “嗯!” 我蹲下去,先从裤子摘起,手指不断扔下去一片片谷草碎叶。突然摘到她的裤 裆部位了,由于刚才我俩坐在草料堆上,这地方沾的草叶最多,我摘了一两片,突 然想起了孩提时,我看小芹尿尿时的形影,伸出去的五指,便有些快意的哆嗦。 “摘呀!”小芹催促着我。 我答不出声来。手指尖触到裆缝的草叶,心里便蛤蟆跳井般“咚咚”地响起鼓 来。随着心鼓敲响,似梦非梦中的我,觉得自己像掉进母亲给我洗澡的热水盆中, 从脚跟热到头梢;我甚至感到我浑身都被热水泡出了汗珠,五指火烧火燎…… “干净了吗?”小芹又再问我。 “没……没……” “没草叶了?” “没……没摘净哩!” 于是,我又一叶一叶地摘。可也怪了,分明那儿只沾了几片草叶,我摘了一片 又一片;谷草叶儿不但没摘净,反而越摘越多。更使我溪跷的是,我蹲在那儿,始 终不觉得累,只是觉得一种异样的甘甜,像嚼姥姥家那些不结穗的矮矮的甜高粱秸。 接着,那些草叶幻化成了一片青青绿草地,我摘也摘不清了,那天夜里瞎表姐摸索 我的感觉,使我一下惊醒过来。 母亲说:“你咋的了?” 我看看灯,知道这是夜里:“娘,我要撒尿!” “我给你接。”母亲扔下针线,把尿罐伸进被窝。 “不,我自己会。”我接过母亲伸进被里的尿罐。还是像那天在姥姥家,面对 夜空的一轮明月撒尿一样,老半天,那泡尿才撒出来。不是尿出一条河来,只是一 点点,像猫儿尿尿那么少。 母亲诧异地看看尿罐:“你病了?尿咋这少?” 我溜进被窝,把脊梁甩给母亲,继续听蝈蝈“哥哥”的叫声。大概是更深了, 蝈蝈的大合唱已停止,但零星的歌依然在子夜中断断续续,我中断了的梦,被这 “哥哥”的声音,衔接成一体,就像母亲手中的线,把布片儿连接成衣裳,串联起 我那既无限朦胧又无比清晰的梦…… 分明那年冬天,我只是站在暖泉河边上,就被狗瘤子叔叔给发现了,但是在梦 里我却在翻滚着热气的暖泉河水中洗着澡,空荡荡的河面上只有小芹和我。 “你把我身上沾着的草叶摘净了吗?” “净了。” “你给我拍净衣上尘土了吗?” “净了。” “你骗人哩!”她说,“我身上咋还有这么多草叶?” 我定睛看了看,她露出河面的上半身,当真长出许多草叶,就像水稻田里插着 的稻草人。我趟着水走近她,为她去拔掉身上的草,待我挨近她时,那些草叶像被 风刮跑了似的,一片都不见了。 “这是咋回事?”我惊奇不已。 “你做梦哩。” “梦?” “嗯!” “不是梦,你咋会下河来跟我一块洗澡。”小芹往身上撩着水花,笑嘻嘻地说 着。 “是啊!”我恍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里。 “在梦里玩水真有趣!” “玩啥?” “你给我摘净草叶还不行,还得给我搓掉身上的汗泥哩!” 我不敢动,她赤着的前胸很白。 “过来呀!” 我仍然直直地站在水里,没有再往前挪动脚步。 可是我的两眼,却盯在她赤裸的半截身子上,我发现她的胸脯比我的胸脯微微 鼓起一块块,就是那小小的馒头,让我没了往前趟水的劲儿。 “哥——哥——”梦中似又听见那微弱若一缕游丝的蝈蝈叫声,仿佛是小芹在 水中呼叫着我。我终于走了过去,慢慢地撩起水来,先往她的身上泼洒,后来就碰 到了我最害怕而快意的部位……我激灵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 母亲已睡了。 屋里一片漆黑。 我两眼望着微微有一线光亮的窗户,仔仔细细反刍着水中的梦。我终于悟出一 点门道来了:那天我为小芹摘掉她身上草料棚的草叶时,手指无意间碰了一下她的 前胸,我第一次感到她衣裳里微微鼓胀出两个小小的东西,就像前胸揣着茄秧上刚 冒出来的两颗茄苞。当时,我赶忙缩回了手,脸儿也跟着红了。没有想到,梦里却 又出现了这一时刻,不同于那天的,是梦把布景搬到了暖泉河…… 噩梦追随着甘甜的童梦而至,那是期末考试已经完结,学堂即将宣布放寒假的 头天发生的。记得,那天是立冬,学堂照例举行降旗仪式,马训导穿着一身“新民 会”会员的会装(类似中山装,背后比中山装多一道横布,前边状若西服领口,内 扎领带)。日本国的膏药旗徐徐降下后,马训导照例对全体学生训话。他说的不外 “共匪”在冀东越来越猖撅,同学们要携手缔造“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汉奸套话。 讲话中惟一谈到的事例,就举出了嘎子哥。马训导说王嘎子被学堂开除后,行为不 轨,听说和“共匪”有秘密勾搭;他提醒同学们要注意王嘎子的行踪,只要他出现 在城关,立刻向“新民会”报告,学堂奖赏告密的学生…… 嘎子哥是神秘地失踪了。大约在半个月前,他还在南菜园的墙根下,帮助疙瘩 爷爷挖储存白菜过冬的菜窖,我和小芹以及春儿、小石头一块上阵。疙瘩爷爷说: “立冬不砍菜,必定要受害。”为了抢在立冬前,把白菜存进菜窖,我们在浑身筋 疙瘩的李爷爷指挥下,有的深挖地洞,有的抱柴封顶。小芹爹和三叔伙同母亲婶婶 们等一群大人,则干着用菜刀砍倒白菜的活儿。 菜窖挖完了,已经日头西斜。等大人们走掉,嘎子哥特意把我俩叫到冷飕飕的 菜窖里,对小芹和我说:“还记得那天草料棚的事儿吗?” “记得。”小芹说道。 “你俩向家里大人说了那宗事儿没有?” “没有。”我回答说。 “有件事儿对不住你们俩,当天我答应给小芹你一个大美人的小镜子,给和尚 你一支会出水的钢笔。这愿我一准还上,只是这几天我跟张叔叔串镇耍猴去了,没 顾得上还愿。” 小芹说:“我俩说着玩哩,你还当真?” 我也说:“当天又没拉钩起誓,我早就把这事给忘在脖子后边去了。” “我没有忘。”嘎子哥诌出来一句文明词儿,“男子汉一言出口,四(驷)马 难追!” 当时我和小芹都挺纳闷,不知嘎子哥为啥要旧事重提,还把我俩叫到这菜窖里 来,正儿八经地说这些孩童间的小事。之后,嘎子哥便在城关消失了,我和小芹在 上学的路上碰到春儿和小石头,春儿姐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俩,他跟张叔叔干事去 了。我俩追问她嘎子哥是不是又耍猴去了,春儿姐先摇头否认,后又急忙点头承认。 弄得我俩糊里糊涂,更加觉得嘎子哥是个云里来雾里去的哪吒。因而,马训导这番 训话,我和小芹听了,并不十分吃惊,歪头看看春儿,她在同学的队列里,把脸儿 埋在头发里;只有别的同学,才大眼瞪小眼地露出一副副惊愕的神气来哩! 马训导训话已完结,刚要迈下操场上的“品”字形讲台,一件震惊全校、全关、 全县的事儿,在一眨眼的瞬间发生了。随着“摔炮儿”般的一声枪响,马训导先是 身子趔趄地歪斜了一下,接着他手按淌出血来的胸口,像装得满满的一口袋粮食似 的,从木制讲坛上跌了下来…… 操场像乱了营的蜂窝,同学们争相奔逃。学堂内几位老师平日对马训导毕恭毕 敬,此时竟没有一位老师去过问马训导的生死,纷纷奔向大唐庙的庙门。一时间, 街面乱了,店铺关闭了门板,摆摊的收了摊子。马汉奸挨了冷枪的新闻,一阵风似 的吹遍了小小县城。当晚,日本鬼子宣布全城戒严,警狗子挨门挨户检查户口,核 对“良民证”,一直折腾到公鸡报晓。 第二天下午,三叔才从仁育堂大姨夫处,得到一点确切消息,说马训导小命呜 呼了。一四一六便衣队用担架把马训导抬离学堂操场时,马训导还有半口气,路过 仁育堂药店门口,特务队曾把我大姨夫叫出来,让他剥开马训导的血衣,听听马训 导断气了没有。大姨夫亲耳听见马训导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个人的名字,他就是王嘎 子——我们的嘎子哥。第二个消息是小芹爹带来的,说在县长“独眼龙”家里当使 唤人的嘎子娘,被鬼子用绳子反绑着两只手,带进县城里去了。她披散着头发,一 路走一路疯了似的喊叫着:“嘎子——嘎子——你下乡耍猴儿去了,咋会诬赖你杀 人哩?冤枉——冤枉——我生下的肉疙瘩,跟他爹玉柱儿一样,爱唱爱逗,可是个 老实人啊!他卖鸟、耍猴儿啥的,哪儿会有枪啊!”小芹爹一边讲着他刚才在街上 亲眼目睹的凄惨场景,一边还模仿着嘎子娘疯疯癫癫一路呼唤儿子的神态。 母亲把我拉进怀里,我觉得有啥东西掉在我的头顶上,抬头看看,那是母亲为 嘎子娘的境遇,掉下来的眼泪疙瘩。我知道娘流泪的缘故:嘎子娘也没了丈夫,跟 我母亲一样被人叫成寡妇;她有嘎子惟一的一个儿子,我母亲也只有我一条根。 婶婶们也面色沮丧,一面劝解着母亲,一边为嘎子鸣不平: “为啥断定是他杀的汉奸哩?” “就是他想杀死那个姓马的汉奸,枪又从哪儿来?” 我只是胆怯地听着婶婶们的议论,眼前却浮现出在草料棚的一幕,嘎子哥说他 扔来扔去的玩意,是一把玩具手枪。此时,我心里明白了过来,当时他用变戏法瞒 哄了我和小芹,那是一把真的橹子枪——我俩咋就那么好骗,嘎子哥才大我俩四五 岁,真像爷爷说的那样,干上了八路?!我真想把这些大人们不知道的童事,告诉 母亲,可是我忽然想起在菜窖里,我和小芹不是盟誓的盟誓,嘎子哥凿墙穿洞以及 那把橹子枪的事儿,只能烂在心里,而不能吐出唇舌…… 我怕小芹的嘴,走风漏气,吃过晌午饭,特意穿过二道门去找小芹。小芹正蹲 在她屋的窗根下,偷偷抹泪呢。她的身边,摊着两个被踩扁了的蝈蝈笼子;笼子里 仅存的四只活到立冬的长寿蝈蝈,除翅膀还保存得十分完整之外,脑袋和肚子都变 成一片肉酱。 “咋回事?” “我爹踩的。” “前些天,你爸不是带你又去地里逮了十几只蝈蝈吗?”我说,“入冬前后, 每冻死一只,你爸都心疼得不行,咋把这几只踩了?” “爹说蝈蝈出声,会招鬼子注意;小黄汪汪乱叫,会引鬼子进宅。我爹还要宰 狗哩!”小芹头也不抬地回答我,“爹磨那把刮牛皮的尖刀时,被我爷爷看见了, 爷爷惜怜小黄,可也怕狗惹事,爷俩便掰开小黄的嘴,灌下去半瓶子老酒。你看, 睡在狗窝里,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秋歌断了。 狗不叫了。 因为马训导之死,一下使县城都变得鸦雀无声了。 “你害怕吗?”我说。 “怕。” “那就别为蝈蝈难过了。”我说着开心话,“明年秋天,咱俩一块进高粱地去 逮它几十只蝈蝈来。眼下,我担心嘎子哥!你说他躲在哪儿打的冷枪?” “是他?你也觉得是他?” 我急忙改口说:“甭管是不是他,在草料棚里的事,可得用针缝上嘴巴!” 她悟过味儿来了:“那是真枪?” “我猜是真的。” “哪儿来的?” “忘了?在五里桥下……” “他咋敢杀人哩?” “恨马训导呗!”我说,“你没忘记嘎子哥因为侮骂鬼子国歌,而被马训导手 中的藤条打得皮开肉绽吧!” “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不知他眼下藏到哪儿去了。要真被特务队抓住,真会脑 浆开花的。”小芹两眼木呆,忧心地望着被踩扁的蝈蝈,好像地上那摊蝈蝈的浆液 东西,就是嘎子哥的脑袋似的。 “他会不会藏在那间草料棚里?”我心里亮起一道闪电。 “看看去。”小芹觉得我猜得有理,“他打那个墙洞,也许就为这一天哩!” 从小芹房根到菜园旁的草料棚,不过百步之遥。 此时此刻,却显得十分漫长,我俩三步一停,五步一看,生怕疙瘩爷爷家里的 大人,发现其中的诡秘;在七上八下的心眼里,当真希望能在草堆中发现嘎子哥, 又怕他真的藏在草堆里。 幻觉!完全是童心中的幻觉。抗日战争在我们当时的童眸中,仿佛是一个小小 的变戏法舞台;不知那是民族的抗争,更不知全中国每一寸土地,都在呻吟,都在 流血,都在抗争,都在复仇。童心中的惊恐和希望自然是落空了,嘎子哥不会像玩 藏猫儿一样,蜷缩在草堆里,他已经不属于我们中的一个,而属于抗日战争环链中 的一个环扣——我们在草料棚中扑空了。 那块方方正正的土坯,仍然堵在墙洞上,但从墙洞的空隙中,传来隔壁日本鬼 子“哇啦哇啦”的喊话声。我乍着胆子,从空隙中向隔壁望了一眼,吓得屎尿都快 流了出来,没说二话,拉起小芹的手就往家里飞跑。多嘴多舌的小芹,此时像是没 了舌头,也没问我到底发生了啥事,兔儿般地跟在我的背后,往家里飞跑。待我喘 过这口气来,已是在爷爷屋里了,前后院的大人都挤在这间小屋,蛐蛐般低声地嘀 咕着马汉奸之死的事儿。我结结巴巴地告诉两家大人我看见的事情:鬼子把春儿家 老少四口,绑在她家的枣树上。 不知为啥,那些便衣特务队,正往枣树边上摆放着一捆捆的鞭炮,连没裹上红 纸绿纸的黑色爆竹药,也抬出来了。 就如同我夹雷携电一般,话才出口,隔壁徐家场院,就响起炒豆般的鞭炮和炮 药爆炸声,“乒乒乓乓”一阵响声之后,“轰隆隆”一声雷鸣般的巨响,立刻寂静 下来。 疙瘩爷爷的拳头擂在爷爷的方桌上:“我X 他日本鬼儿的八辈祖宗,嘎子崩了 姓马的汉奸,跟徐春儿一家有啥关联?” 爷爷哆嗦着嘴唇说道:“一准是去问嘎子的去向,徐家不知道,又怕徐家用那 些炮仗药做土造地雷啥的,便来了个连窝端!” 三叔也慌了神儿:“会不会进到咱的宅院里来!” 小芹爹忙不迭地说道:“我看咱两家人躲躲风吧,保不齐鬼子要到咱们院儿来。” “春儿姐……”小芹“哇”的一声哭了。 “还有小石头哩!”我也跟着抽泣起来。 “别哭丧了。”小芹爹的大巴掌,捂住了小芹的嘴。 看小芹爹凶神一般的脸,我吓得立刻不敢出声了。母亲把我拉进怀里,用手抚 弄着我的头,低声对我说:“春儿姐和小石头命大,火药炸不着他俩。别哭了,出 声会把鬼子招来。” 屋里死寂了老半天,最后还是疙瘩爷爷拍板定案:“命最值钱,咱们还是避避 风为好。南菜园挖菜窖时,害顶盖儿有意挖得很低,上边又堆了茄秧倭瓜秧啥的, 生人看不出来那儿是个菜窖。我瞅到那儿躲躲,比在屋里要安全。只是和尚他爷爷 行动困难,来!我背大哥走。”疙瘩爷爷骑马蹲裆式往地上一站,要背爷爷去菜窖 躲灾。 记得,爷爷是坐着那把硬木太师椅子进菜窖的。 三叔和小芹爹抬起椅子腿儿,母亲和婶婶们在旁护驾,比较体面地躲进菜窖旮 旯。进了菜窖,彼此用白菜盖身,不管男女老少,一律没了辈分之分的尊严。 罗锅子奶奶嗓子发痒,咳嗽了一声,就招来疙瘩爷爷的一顿海骂:“你是想找 死呀,鬼子就在隔壁;要是活腻了,你一个人跳并去!” 我永远难以忘却这乱世少年生活中的一页,菜窖阴冷潮湿,我斜靠在母亲怀里, 还忍不住地打着哆嗦。恐怖又给我未退尽的童心带来趣味,因为十几口会说话的老 少三辈,此时都变成哑巴;白菜堆里明明活着这么多生灵,却像坟地一样肃穆无声。 我突然想起在姥姥家的那块野麻地,在那儿躲避鬼子搜捕时,能听见鸟叫,能看见 白云;这儿一律是睁眼瞎子,菜窖的白天也幽暗得如同夜晚。我心疼起身子半瘫的 爷爷来了,他平日斯斯文文地吟诗写字,此时在白菜的空当里佝偻着身腰,不知该 多么难受?当然最叫我挂心的是嘎子哥,不知他是否躲过了鬼子和特务队的搜查, 穿起土黄色的二大褂子,当真干上八路了…… 小芹爹首先耐不住蹲菜窖的罪孽,他拨拉开埋在身上的白菜,火辣辣地低吼了 一声:“我出去看看,外边怕是天黑了;要是半个钟头不见我回来,就去日本宪兵 队领我。要是我这六尺高的汉子吃了枪子儿,用不着给我去收尸,小芹娘俩给我烧 炷香就行了。” 爷爷埋在菜堆里说:“李家大侄子,这不是你逞强的时候,忍过这一夜吧!” 疙瘩爷爷插话道:“快去快回,顺便看看东西隔壁的徐家和张家。别走门口, 爬墙头过去。” “小芹他爹——”小芹娘呻吟般地呼叫他,“你别去了,我……我……” 菜窖洞口。“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小芹爹钻出了蒙盖在菜窖口的瓜秧乱草。 我从菜缝里偷眼朝洞口看看,正好看见夜空的一钩弯月,便悄声询问母亲说:“天 已黑了,我们要蹲到啥时辰?” “直到疙瘩爷爷发令。” “您听,小芹娘好像在小声哭哩!” “你耳朵真尖,是小芹娘……” “大嫂,我疼……我疼……”小芹娘呜咽声渐渐大了起来。 母亲突然推开怀里的我,低声自言自语着:“糟了,刚才她在菜窖口摔了一跤, 是不是……”我听懂了母亲低语的含意,因为母亲曾对我说起过,我原本应该有个 哥哥或姐姐的,只因了在山村老家过年节时,母亲端着一碗大肉,被台阶绊了一跤, 结果我那个短命的哥哥或姐姐早产而死。小芹娘连连喊疼,母亲怕她在菜窖口摔的 一跤,摔坏了她的双身子。 当真没出母亲所料,蝈蝈“哥哥——”地唱了一秋的“求子歌”,虽然真的给 小芹带来个小弟弟,但是在菜窖里早产了。菜窖里顿时乱成一团,感叹之声四起, 疙瘩爷爷顾不得危险,和三叔一块把爷爷抬出菜窖,罗锅子奶奶和婶婶们脱下棉袄, 铺在白菜堆上当做被褥,我母亲充当了小“哥哥”的接生婆。多亏了我奶奶下菜窖 时,手里拿了一个电棒(即今天的手电筒),为小芹娘的产娃照亮;母亲和婶婶们 手忙脚乱一阵,娃儿总算是生下来了。 母亲一手污血。 菜窖里一片血腥气。 我和小芹被勒令待在菜窖的一角,不得动弹,不得偷看。但罗锅子奶奶对着东 西南北跪下,口中念念有词地“拜四方”,祈祷娃儿平安的样儿,却被我俩看个一 清二楚。所以娃儿是娘肚子里生出来的一说,我是在菜窖中获知并确信了的。 罗锅子奶奶神神叨叨地指挥着“接生婆”:“用菜窖里的那把切菜刀,割断脐 带——” “断了。” “带小鸡不?” “带。” “有几斤重?” “……”母亲没有口答。 “拍娃子屁股蛋子一下,他就哭出声来了。” “……”仍然听不到母亲的回音。 “咋的了?” “盖上点,别叫大人得了产后风。”只听婶婶们在议论着。 罗锅子奶奶终于颤巍巍地走向儿媳躺着的白菜垛。由于她把棉衣扒给了儿媳, 电棒光影下的她,驼背显得更高,头下垂得似快触到地面。显然,她是因为得不到 母亲的回答,而对这个乱世中早产的胎儿生疑了。没容罗锅子奶奶挨近儿媳,儿媳 大哭的回声,就震动了整个菜窖——不足月的“小哥哥”,出世后就夭折了。 在我童年圆弧形的年轮中,这可算是最深邃的一圈了。李家皮铺一家人苦苦期 待的,到头来是一个树圈似的“O ”。我已无法清晰地回忆,我们两家人是怎么走 出菜窖,又是啥个时辰回到屋子里来的了。但是母亲在水盆里一遍又一遍洗濯她那 双沾满污血的手,像刀刻般地雕刻在我记忆的年轮之中。 接踵而来的是一连串黑色的消息,刺痛我那颗稚嫩的心:嘎子娘在二郎庙后的 一棵木桩上,被日本鬼子的军犬撕了个身无完肤。东隔壁张叔一家,扔下破烂家当, 连夜外逃,去向不知。至于被放置在炸药和鞭炮旁边的徐姓一家,以做鞭炮驰名县 城的春儿爹,死在自己熬制的炸药一声轰鸣之中;春儿娘被炸烂一只胳膊,仁育堂 的大姨夫为她断去了无法医治的左边手臂。在我眼里如同花儿似的春儿姐,红颜薄 命,还没进入青春花季,跟随他爹一块去了,鲜红鲜红的血肉,像被搅拌碎的花泥, 葬入了尘土。小石头命硬得如同他的奶名,炸药和鞭炮爆炸只擦破他脸上一块肉皮, 算是全须全尾地闯过了这道鬼门关。 除掉一个汉奸,搭上了三条人命。再把小芹娘夭折了的早产儿,也计算在战乱 的罪过之内,城关百姓付出了四个生灵——外加一个断臂的新寡。 少年的我,目睹离乱中的生生死死,因而在我的早熟中,便掺有了民族的斑斑 血色和民族被侮辱的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