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水车 少年时代的日历,早已褪色成为一篇发黄的枯叶,它夹在厚厚的一册封建史上, 至今我仍能看见那片败叶上脉络的经纬。除了民族伤痛,使我看见了斑斑血迹之外, 小芹母女俩的事情,使我那双稚气的童眸,还看到了不见血迹的血痕——我感谢小 姑姑,她在我的家族中,是第一个启蒙我去看民族自身霉斑的长辈和师长。 爷爷只教我背诗。 母亲只教我做人。 小姑姑教我认识生养我这片土地的颜色。每每回首起如烟似雾的逝去岁月,我 总是想起姥姥家那挂在田野里废旧的水车。它已经多年不用了,每个木叶上都长满 了青苔——那是姥爷的爷爷年代使用过的绞水灌田的工具。 ……那天下午,我给小芹送饺子归来,姑正站在院子里出神哩。我以为姑在等 我回来,便兴致勃勃地告诉姑我把饺子碗顺窗洞口递进去后,小芹如何与小黄同吃 饺子的事儿。姑制止我再说下去,低声对我耳语说:“都被姑蒙对了,你姥爷回来, 姥姥正跟姥爷顶嘴呢!” “平日姥姥从不和姥爷回嘴,何况这回姥爷干的又是一件好事哩!”我无法理 解姑的话,因为姥姥一向对姥爷是个百依百顺的“哑巴”,“姑,你是不是耳惊听 错了?” “你听——” 我将信将疑地支起耳朵。 “你这是逼着‘哑巴’说话了。”姥姥的语声里,掺了平日稀有的火气,“你 说你这是干的啥事?拉着一个‘媳妇’和一个光棍,去道观算命。有那闲工夫,你 去城关找皮铺李掌柜说说和不好吗?” “和不了啦,我看见休书了。” “休书不能烧了吗,你……”姥姥的话音,高过了姥爷,“古话咋说的来着, ‘宁拆十座桥,不破一门婚’嘛!和尚得瘟症的时候,李掌柜的还到过咱家,低头 不见抬头见,将来你还见不见人?” “头发长,见识短。我咋不能见人哩?”姥爷的弦儿,逐渐高了起来,“你知 道我心里是咋计算的吗?咱老两口子,当真要去北平,这家交给谁管?狗瘤子光棍 一个人,能看住这宅院吗?小芹娘到咱村,又没找到咱家来,是狗瘤子引进他宅子 的,跟咱老张家有屁的关联,即便是我碰上李掌柜,照样抬头走路,正眼看人!” “老该死的,你装聋作哑扮瞎都行。”姥姥的语声,并没被姥爷压下去,“你 带着小芹娘和狗瘤子去道观晃悠个啥,用你去当这根出头的椽子?人世间没有不透 风的墙,传到李掌柜耳朵,不是咱脚下多块绊脚的石头吗?” 姥爷的弦儿,陡然拔高了八度:“我张铁驴怕过谁?” “你没被拉到虹桥打得皮开肉绽?”姥姥揭着姥爷的短儿,“虽说李掌柜不是 汉奸,干不来别的恶事,你何必要拉人家去道观,给李家留话把儿呢!” 姥爷声音低下来了:“事儿倒不在乎你说的‘话把儿’,我不怕别人戳我脊梁 骨;让我为难的是,是……” “说呀,不吐出来会得噎症。温四奶奶就是得噎症死的!”姥姥反而来了劲儿, 话音一声比一声高。 “哎!”姥爷竟然像斗败了的公鸡,哀叹了一声。 “你咋死鱼不张嘴,真得噎症了?” 姥爷又欷歔地叹了几口气,才道出了他的难处。 原来虹桥道观的老道,作出如下的命相推断:姥姥家有灾,“三十六计——走 为上计”,这并不使姥爷惊奇;使姥爷进退两难的是,老道对狗瘤子叔叔和小芹娘 的命相掐算。狗瘤子属龙,小芹娘属虎,道士说“龙虎如刀锉”,不宜结发成家。 “看你干的好事,该咋收场?” 姥爷缄默无声——他竟然被姥姥问短了。 “我看趁小芹娘藏在狗瘤子家这段事儿,还没张扬出去,你赶快去城关皮铺李 家,给他们说说和吧!” “……” “你听见没有?” “我一大早就去了虹轿,累得骨架都散了。你先去抱柴做饭,等我一饱一倒 (指睡一觉)再说!” 姥姥来了邪劲:“那我去玉田城关,这就叫狗瘤子套车。” “你说啥梦话哩,狗瘤子他俩敢在大白天回村吗?”姥爷突然高声地责怪起姥 姥来了,“眼下,我叫他俩在田里老水车棚棚里躲着,天擦黑才敢穿街进宅哩!” 姥姥没完没了地唠叨着一句话:“简直是作孽呀!简直是作孽呀……” 棉门帘一响,姥姥出屋抱柴来了。姑忙问我道: “你知道老水车棚子在哪儿吗?” “知道,”我往南一指,“离这儿有一里远!” “跟我走!”姑一扯我的袖子,我就跟随小姑姑出了院子。姑怕姥姥隔着篱笆 缝儿看见我俩的影儿,在宅门口大杨树后猫了会儿,待姥姥“哗啦哗啦”的抱柴声 消失了,我才当上了姑的向导,直奔田里老水车的车棚。 这个地方,姥姥一向很忌讳,就连母亲也不让我去那里玩。传说,在姥爷的爷 爷的年代,一个梳着大辫子的闺女在水车旁轰赶拉水车的毛驴,闺女不小心,辫梢 被缠在上下翻转的水车板上,硬是把一个葱白一样水灵的大闺女,上来下去地给拖 死了。水车拽着一个死人在车帮磨来撞去,叶片被磨损了,从此这挂水车成了废物, 这口井便有了“鬼井”的名儿。残废的水车一直闲置在那里,没人理睬;但那水车 棚棚,却年年有人修理。下地干活的男人女人,干活累了,到棚下去抽烟乘凉;赶 上雨天,又都跑到棚棚里躲雨。因而,那修修补补过的破旧泥巴棚子,一直延续到 姥爷这辈人。 我对姑絮叨着那挂古老水车的经历。姑说: “那古老的水车,就是咱中国。” 我纠正姑的话说:“它名儿叫水车。” “你还不懂。” “姑你当回我的老师,让我开开窍不行吗?” 姑打岔说:“和尚,你看天下雪了,咱俩快点走吧!” 抬头看看,果然有凉凉的小雪粒,掉在我的脸上。我小小的脑瓜里,仍然盘算 着“老水车”和“中国”有啥个关系,姑却把这事儿,早就抛到了脖子后边去了。 她叮嘱我说: “见到小芹娘和狗瘤子,你不要乱说话。” “行。” “姥姥和姥爷顶嘴的事儿,更不能学舌。” “嗯。” “姑在棚棚里跟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你最好躲开。” 我觉得姑提出的第三条,对我限制过于严格,但我还是应下了。我佩服小姑姑, 姑不仅办事利落、果断,而且料事如神;凭姥姥和小芹的话,就能推断出来姥爷到 虹桥去办啥事。事实证明,姑的推算完全应验,难怪她在“北师”学生剧社文明戏 里扮演卦师的角儿哩! 雪粒稀稀疏疏,变成了稠稠密密。不一会儿,雪粒儿变成了雪片,一片、两片 ……千片、万片,像满天飞舞着的白蝴蝶;它们在空中翩跹多姿,自由自在,但一 落在田野里,就立刻一动不动,消失了它在空中的美丽神奇。 姑成了雪人。 我成了雪人。 我高兴地背起国文课里学的一首“雪诗”: 北风呼呼叫 大雪纷纷飘 地上银花儿 拱起三尺高 姑没有应和我的童兴,只是大步朝前走着。她腿长步大,常常把我甩在身后, 我常常要小跑上一阵,才能追上我的小姑姑。临近那水车棚棚了,姑的脚步忽然慢 了下来,她对我说: “和尚,你是小孩,你先去给他俩报个信儿吧,就说我来了。 “一块去不行吗?”我忸怩着说,“要是小芹在棚棚里,用不着姑说,我就抢 先去了。” “叫你去你就去,别跟姑耍舌头。”姑看我还不想去,就推了我后背一下, “到棚棚旁边先咳嗽一声,听见了吗?” 田野上已经铺银般地一片白色,只有水车棚棚的柴墙,还仍残留着泥巴的黄色。 按照姑的旨意,我快步过去,在离棚棚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我使劲咳嗽几声,才挨近 泥棚。见无人应声,我顺着泥巴脱落的地方,朝棚内窥视了一会儿,幽暗的棚棚里 未见人影,地下却看见一团白乎乎的东西。 我连忙跑开,推着姑去看。 姑看了一会儿,脸上浮起了笑意: “是啥东西?”我轻声问姑。 姑只笑不语。 “姑——” 小姑姑用手捂住我的嘴,拉我离开棚棚,在残破的水车旁边停下脚步说:“他 俩太累了。小芹不是对你说了吗,狗瘤子和她娘一大早就去了虹桥,眼下已是午后, 他俩一定又累又乏;天不黑又不敢回家,便在这棚子里睡着了。你看见的白乎乎的 东西,不是‘白无常’(吊死鬼)穿的鬼衣,是狗瘤子冬天赶车穿的老羊皮板子, 他俩盖在身上挡寒哩!” “地上也没铺褥子,会冻着的。”我说,“我去叫醒他们吧!” 姑犹豫起来,不知该叫醒他们,还是让他们继续睡下去为好。我仰脖看看满天 的“白蝴蝶”越飞越密,想起小芹和小黄,还在不冒炊烟的冷屋子里,傻等他俩归 来呢,便对姑说:“天黑还要好一阵子哩,我去叫醒他们!” 姑又思忖了会儿,下决心说:“行。最好你先叫狗瘤子出来,最好先不惊扰小 芹娘。” 片刻之间,我重新出现在水车棚子里。乍从白白亮亮的雪原中走进棚子,我眼 前一片漆黑;为了能分清狗瘤子叔叔和小芹娘的面孔,我在幽暗的棚棚中,先闭合 了一会儿眼睛。待我分辨出留着平头的狗瘤子叔叔时,为了不惊动小芹娘,我用柴 火棍儿轻轻捅着狗瘤子叔叔的脸腮。他当真被捅醒了,我立刻扒在他耳边说道: “我是和尚,我小姑姑在外面等你哩!” 狗瘤子叔叔懵懵怔怔地爬起来: “谁?谁……谁找我?” “我姑找你。” 狗瘤子叔叔揉揉眼站起来,给小芹娘掩掩老羊皮板子,迷迷瞪瞪地跟我走出水 车棚棚。棚外白雪亮得扎眼,他吃惊地“啊——”了一声,才发现我小姑姑正披白 挂银地站在水车旁。 “他姑,你……你……”狗瘤子叔叔结巴地说,“你……啥时候……候……” 姑直截了当地截断狗瘤子叔叔的问候和寒暄:“雪这么大,没空扯闲篇了。说 痛快话,跟小芹娘的事,你到底有啥打算?” 狗瘤子叔叔结巴得更厉害了,他嘴唇上下磕碰着,就是吐不出一句话来。我背 过身去,偷偷地笑了,姑却强忍住了笑,和颜悦色地说道: “你别急。” “好……好……”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姑说,“说不出来,用点头摇头或打个手势也行。” “好……好……” “你觉得小芹娘咋样?” “我……我……”狗瘤子叔叔红头涨脸了半天,憋不出话来,便用手势代替语 言——他竖起大拇指。 “你喜欢小芹吗?” “喜……喜……喜欢。” “你相信老道的胡诌八咧的推算命相吗?” “我………我……”狗瘤子叔叔摇摇头,表示他不信命;后又朝棚子一指,蹦 出几个字来,“她……她……她信,她……她……一直……哭……哭!” “你不信邪就好说了。”姑说,“小芹娘勤俭老实,你打着灯笼也难找到这样 一个媳妇。对不对?” “是……是……”狗瘤子叔叔连连点头。 “是汉子就得拿出汉子的劲儿来,你去叫小芹娘起来,跟你一块回村。躺在野 地里,冻坏了身子骨儿,你赔得起吗?”小姑姑的话锋像刀子,笔直地捅向狗瘤子 叔叔的心窝子,“不要怕村里村外的‘老鸹’叫,娘儿们愿意说三道四,尽管让她 们说去,嗓子干了,喉咙哑了,也就没力气叫了。光棍娶妻,女人再嫁,谁管得着? 就怕你们自个儿绊自个儿的脚!” “他姑,咱……咱信……信……这个……这个理……理儿。”狗瘤子叔叔急赤 白脸地表白着他自个儿,“只是……只是……小芹娘她……她……” “你要挺直了腰杆子,她就有了主心骨了。”小姑姑好像有意惊醒小芹娘似的, 低低的话音变成了山喜鹊的高叫,“世上哪有命相?那一尊尊香火前的佛爷,原本 不过是一团团泥,工匠把它捏成神头鬼脸的模样,再涂上颜色,专门捉弄人——特 别是捉弄女人!” 我见姑朝水车棚棚里的小芹娘,甩过去一串给她打气的话,便抖机灵地叫喊起 来:“刚才我去叔家了,小芹哭得泪人儿一般,正‘哇哇’地哭着喊娘哩!” 姑和我一块演的“双簧”,还真灵验,我的话音刚落,小芹娘就抱着老羊皮板 子,从水车棚棚里跑出来,一头扎进姑的怀里,不住声地哭了起来:“和尚他姑… …真寒碜死人啦……要没小芹坠着,我早就……就投了井了!” 小姑姑把老羊皮板子往小芹娘身上一披,拉起她的手说:“你一没偷,二没抢, 三没杀人,四没当汉奸,五没抽‘白面’……有啥寒碜的?!走,咱们一块回村。” 小芹娘往后退缩着,不肯迈步,嘴里还叨咕着:“和尚他姑,和尚他姑……” “狗瘤子大哥,你带个头。”小姑姑说,“小芹被你俩倒锁门,关押了大半天 了,万一出啥意外,你俩会后悔一辈子的。” 狗瘤子叔叔用目光询问着小芹娘。小姑姑一声厉喝: “这大的雪,都快把我和和尚冻成冰棍了。走——” 小姑姑像轰赶回圈羊群似的,在我们仨后边吆喝着,“都在一张皮袄下躲寒了, 还有啥怕的?!” …… 这幕发生在纷纷扬扬大雪中的人间戏剧,使我终生铭记。年少的我,被卷入社 会伦理的旋涡中,自愿地当了一个不称职的配角;而小姑姑则在这个我难忘的悲戚 故事中,责无旁贷地担当了导演。她机智、聪明、豁达、果断地把那个年代司空见 惯的悲剧,推向了喜剧的收尾。 因而当我回首童年烟云时,在无数张朦胧缥缈的面孔之中,小姑姑的面孔要属 最清晰的一类。她对我无形的塑造力,赛过一把雕刻刀,超过了教我读书识字的学 堂老师,特别是在咀嚼黄土地的苦涩上,姑对我的启蒙远远超过了爷爷和母亲…… 依稀记得在那天的归途上,姑和小芹娘走在前边,我和狗瘤子叔叔走在她俩的 身后。雪是白的,老羊皮板子也是白的。姑和小芹娘裹在老羊皮板子当中,不知说 些啥话,我只能看见她俩向前移动着的双脚,以及雪霁中留下的脚印。但是我和狗 瘤子叔叔的对话,却仍在迷蒙中显露得很清晰。 “叔,常听说后爹虐待带进门的闺女,叔你不会这样吧?” “不……不……不会。” “小芹小时候,屁股蛋子上常留下他亲爹的青巴掌印。” “拿……娃儿……娃儿……出气……气的,是驴、骡、马、牛……牛投生…… 投生的,是……是……两条腿……腿的……的牲口。” “他爹就属牛。”我说,“可是叔你属龙哇!” “你没……没听你……你姥爷……爷说过龙……龙的……故……故事吗?龙… …龙最……疼惜……惜水晶宫外……外的……虾兵……兵……鱼……鱼仔……仔了。” 狗瘤子叔叔十分认真地为我解疑,结巴到最厉害的时候,便用手势为我弥补着他语 言表达的不足,“龙……要不……不……为啥……正月十五……耍龙灯,瑞……雪 ……雪丰……丰年,这场……大雪,就……就是……是龙嘴……吐出来……来的! 仁义……仁义着哩。和尚……和尚……你想想,要是……是叔……不仁不义,能… …能……把她们……们母女……女俩,引……进到……到我家……家里来……来吗? 为……为这事,乡……乡亲……要在背后……后戳……你狗瘤……瘤子叔脊梁…… 脊梁骨的!” “唱的都比说的好听。”我嘟哝了一句。 “我……我我说……说和尚,你……结巴……结巴……磕子叔,连话都……都 说……说……不利落,哪会……哪会唱……唱……啥……大……大戏哩!” 我心里偷偷笑了,脸上却一本正经:“过去,你对瞎表姐就……就半冷半热的。” “和尚,你人小……难解……难解大……大人心。” “咋的?”我最不愿意听别人说我“小”,特别是狗瘤子叔叔,因为我正在当 他的“老师”哩! “大了……大了……你就知道……知道,有……有喜欢……孙猴儿的,有…… 喜欢唐僧的……你狗瘤子叔虽……虽说是……是光棍,心里……也有……也有杆秤, 秤……秤杆上……上也有定……定盘星。” “叔,小芹娘在你心上是秤砣,还是棉花?”抬头看看狗瘤子叔叔,眉眼鼻窝 上都挂着一层白茸茸的雪花,我觉得十分可乐。 “是……秤砣……是秤砣!” “多少斤的分量?” “量……量不……不来,反正……反正她……进我……我的宅……宅院,是… …我的……的福……福分!” 我终于被狗瘤子叔叔说话时的神情,逗得“嘎嘎”地大笑起来。他嘴唇的一张 一合,都牵动鼻子、眼睛和眉毛。这明朗的笑声,穿过迷迷蒙蒙的雪帐,滚向白皑 皑的原野,流向被银色笼罩着的大地。 姑从小芹娘羊皮板子下,探出头来问我笑啥,我学着狗瘤子叔叔的结巴磕子的 神情答道:“反正……反正……她……进我……我的宅……宅院,是……我的…… 的……福……福分。” 小姑姑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小芹娘也回过头来抿嘴一笑,但很快就用羊皮板子遮住了脸。尽管如此,也算 是稀罕事儿了,自打我家搬进城关,与疙瘩爷爷一家为邻,我很少看见过小芹娘开 心地笑过。即使偶尔出于礼仪,小芹娘的脸强作笑颜,总是让我想起庙会上唱戏的 “青衣”,笑纹里藏着凄苦;而刚才小芹娘的笑,是从心窝里漾出的笑波,让人看 了爽口甘酣,就像是那片片的雪花,幻化成棉花糖,融化在我的嘴里,咽进我的肺 腑一样。 雪团还在无声无息地飞落。九户人家的小村,覆盖在一片沉寂的白雪之中。只 有大杨树上的老鸹和喜鹊,在白雪中噪叫: “呱——呱——” “喳——喳——” 街上无人,甚至连人走过的脚印也找不到。这种寂静,正符合小芹娘的心意, 她连颠带跑地奔向宅门,狗瘤子叔叔赶上她,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拴系着篱笆门 的锁链。我很想尾随他俩,去看看跟小黄一块受罪的小芹,刚刚迈步,就被姑揪住 了衣襟。 “姑,我想去嘛!” “不是时候。”姑说。 “天快黑了,啥时候去?”我耍赖地扭动着身子。 “你想想,人家该有多少话要说,你插在中间,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姑 拍打着我肩上雪花,耐心地对我说。 我理解了姑的话——我已到了能窥察大人心境的年纪。但是我不能理解狗瘤子 叔叔和小芹娘,何以会像我爬狗洞那么心虚,在小街上左顾右盼,就像窃贼偷了人 家的东西,怕人家抓住手腕一样。我和姑为他和她的事,在大雪天里奔忙了半天, 小芹娘和狗瘤子叔叔竟然不顾礼仪,分手时连招招手都没有,就匆匆地去了。对此, 我感到莫名其妙。 姑说:“他俩害怕。” “怕谁?” “怕人。” “姑和我不也是人吗?” “不怕你我,他们怕这个世道,怕这个世道的闲言碎语。” “能瞒过初一,还能瞒得过十五吗?”我说,“要是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活着, 还不如你东我西分开的好。” “说得对,他们早晚得过这一关。”姑赞许地拍拍我的头,“姑正在想主意, 叫这事儿立刻在村里公开了呢!” 姥姥和姥爷出宅来寻找姑和我了。当二老站在芦席片般的大雪中,听了姑的陈 述,姥姥平日那张慈眉善目的脸,如同结成冰砣。姥爷则和姥姥相反,连连称道小 姑姑事儿干得利索。姥爷在赞誉小姑姑的同时,习惯地不忘针砭从姓一家:“一家 都是故纸堆里的书虫子,你算是从家惟一的大能耐人啦!和尚,你要多学点你姑的 能耐,大了别当你爷爷那号只会摇头晃脑念诗的酸秀才!” 在我记忆中,姥爷说过的错话,可以装满无数的筐筐篓篓,惟独对小姑姑的评 语,说得逼真贴切。我也不知姑从哪儿趸来那么多书本之外的本事,那天雪夜,姑 又快刀斩乱麻地干出一件令我拍手称快的事:姑先叫我到姥姥姥爷住的东屋,拿一 把剪刀来,姑说她修剪脚指甲。我照办了。姑却没忙着洗脚,又支使我看看姥姥屋 里的灯光熄了没有。我觉得蹊跷,歪头问姑说: “姑这是想干啥?” “明天一早你就知道了。” 我按照姑的旨意,贼头贼脑地到姥姥屋窗根下站了会子,回来告诉姑说:“不 但灭了油灯,姥爷都打呼噜了。” 姑先用别头发的卡子,把灯苗挑得高高,幽暗的屋子一下亮了许多,然后从墙 柜上,拿下几张姥爷堆放在那儿的陈年红纸,反问我说:“和尚,明白了吗?” “写春联?”我胡乱地猜着,“离过阴历年还有一个月呢!” 姑摇摇头:“我的毛笔字儿写得像蛛蛛爬的,拿不出手;何况你姥爷家里又没 有文房四宝,不是写字。” 我挠挠头皮:“姑,我猜不到了。” “猜不到你就先睡觉,跑一天了,明天早点起来,姑派你去干一件事!”姑铺 开姥姥从箱柜里拿出来的干净被褥,“嗯,睡吧,你姥姥把炕烧得烫屁股哩!” 我着实又因又乏,但又急于想知道姑的秘密,便装出顺从姑的样子钻进热被窝。 尽管眼皮打架,我强忍着,只有一个心思:瞅姑又耍的是啥猴戏哩!姑不慌不忙在 地上转来转去,时而看看姥爷贴在墙上、早已落满灰尘的年画,时而又对着一张张 摊开在炕上的红纸出神。爬狗洞、奔雪原的我,抵抗不住睡魔的诱惑,没来得及看 姑变的戏法,便睡着了。 那是一个杂乱无章的梦。先梦见始摆弄的那一张红纸,被大风吹了起来飘到半 空,又徐徐地坠落在残破的老水车旁。待等那红纸,鬼使神差地变成一块新媳妇头 上的红盖巾时,我便好奇地去揭开红盖巾,吓了我一跳,红盖巾下面竟是小芹爹, 他一脸凶神般的模样,喊着我的第一个奶名道:“丫头!你为啥叫丫头?你知道这 挂水车,绞死过一个十八九的大辫子丫头吗?!”我撒腿就跑,满地的雪都冻成了 冰,一跑一滑,一滑一跌。爬起来回头一看,小芹爹不见了;再扭正了脖子,发现 蒙着红盖巾的人,面对面地站在我眼前。我如同碰见鬼打墙了似的,转身就跑,后 边有人喊我:“和尚哥——和尚哥——”我停步在冰河中,折身回望,盖巾被撩开 一角,里边露出小芹那张转日莲般的圆圆脸庞。 “是你?” “是我。” “你结亲了?” “嗯!” “跟谁?”我气呼呼地瞪着她。 “……”小芹不回答,只是“嘻嘻”地笑个不住。 我不眨眼地盯着她:“还笑哩?” 小芹两眼笑成一道缝,逗乐地说:“照镜子瞅瞅,小哥你两眼都鼓成蛤模眼哩! 嘻嘻……嘻嘻……蛤蟆跳井——咕咚咚!” 我生气地追逐她。 她跑到老水车旁边,身子突然被绞进旋转着的水车叶片里。水车上上下下地转 个不停,我想揪住她,把她拉出水车叶片,硬是拽她不住。我急了,高声喊着: “姑——姑——” 我醒了,已是鸡啼的清早。睁眼看看,小姑姑正穿衣起炕,我想对姑讲讲这个 乱七八糟的梦,姑叫我不要出声,并叫我穿衣下地。我摸黑穿上棉袄棉裤,想起了 昨晚和姑定下的君子协定,便催问姑说:“是啥戏法,姑该告诉我了吧!” 姑“哧”的一声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了油灯,用手朝炕上一指,算是对我的回 答。我朝炕上看看,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始昨晚迟睡,是用剪子和红纸剪大红喜字 了。起这么早,姑的用心不外是想趁着街上没人,把狗瘤子叔叔和小芹娘的事,不 声不响地对全村公开。 “姑,你真是大能耐人!”我学着姥爷的声调。 姑朝我微微一笑:“姑干事喜欢一竿子插到底,不留尾巴。” 我猛然想起一件事:“还得需要贴喜字的糨子呢!” 姑指指炭火盆:“准备好了。” 炭火盆快要熄灭,残留的火亮中间,端坐着一只铁罐,我用手指一摸,黏黏的 还挺热乎呢!我兴冲冲地催促姑说:“走吧!待会儿街上该有人哩!” 姑一指嘴唇,不叫我出声,同时把耳朵贴在棉门帘上,屏气倾听着。我也不出 声了,支棱着双耳细听,姥姥、姥爷屋里不仅有了响动,还传来姥爷的咳嗽声。我 忽然记起姥爷有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鸡啼即起绕村去练功的习惯;但还没容我对 姑咬耳朵,姥爷已一挑门帘走了进来:“隔着门帘缝儿,看你们已亮了灯,姑侄俩 起这早干啥?” 姑退回到炕沿上,用身子挡着摊在炕上的红喜字。我扯谎说:“姥爷,雪路骑 不了洋车子了,要回城关,不早点起怕赶不到。” “有啥味儿?”姥爷走向了取暖的火盆,对着棚子筒儿嗅了嗅,一歪头又看见 了满炕的喜字,立刻训斥我道,“和尚,你还想瞒过我这双孙猴儿的火眼金睛,你 们分明是想趁着天还没有大亮,到狗瘤子家去贴喜字。他姑,这又是你的一手绝招 儿吧,你这‘花木兰’可真有两下子。其实,你们瞒我干啥哩?我是支持狗瘤子这 门亲事的!” 姑指指对面屋子:“我是怕和尚姥姥……” “昨晚我也跟和尚姥姥说了,李家皮铺那边,让和尚他姑捎个口信回去,李掌 柜也就放心了。不然咋办?真叫小芹娘带着个女娃去走村串店?她姥姥被我问的没 词儿了,只是觉着心里别扭,别扭就叫别扭一阵子吧。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 看不惯的事儿多着哩!走!我跟你们一块去贴红喜字!” “姥爷真好!”我朝姥爷伸出大拇指。 “你刚知道你姥爷好?”姥爷瞪了我一眼说,“姥爷一落生,就比你爷爷强上 百倍!”他挑开门帘,又回过头来对姑说,“你们先去贴吧!我西厢房里去拿件响 器!” 姑连忙阻拦着说:“我看这事儿悄悄办了就行了,不宜声张。” “这由不了你了。”姥爷说,“你们干你们的事,我干我的差事。” 片刻之后,我和姑出现在狗瘤子叔叔宅院外,把大红喜字贴在宅门外的土墙上。 背后传来“当——当——”连续作响的锣声,姥爷一边敲着铜锣一边沙哑地喊着: “乡亲们听着——狗瘤子娶媳妇啦——狗瘤子娶媳妇啦——” 长尾巴喜鹊炸了窝,“喳——喳——”地飞离村巢,翅膀一张一合地在小村上 空盘旋,像是给九户人家报喜。养狗的户儿,不管是白狗、黑狗……都对着天空狂 吠起来。加上大公鸡引颈高歌的声声啼叫,在白雪中沉睡的小村,醒了过来。 一扇扇柴门“吱扭”地开了。 女人们向小街探头探脑…… 男人们大模大样地走上街头…… 狗瘤子叔叔也惊愣地跑出院门。当他看见了眼前的一切,“扑哧”一声跪倒在 雪地上,连连叩拜着四方:“我……我……打心眼里……感谢……乡亲邻……邻里, 我……我娶……娶……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