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侠之大者 卓酒寒与边城雪对视而笑,群豪欢声雷动。卓酒寒突觉不对,厉声道:“我表 弟呢?” 李辅国见此,惶然扭头便走。卓酒寒怒极,方要赶上,却听肃宗叫道:“卓少 侠!”又下禁吐出一大口血,道:“卓少侠……我快不成了……待我儿李豫即位后, 我准你所愿,但现下只怕不是时机……” 卓酒寒完全听得明白,郑重道:“多谢皇上恩典!”他与边城雪即刻自启夏门 冲出。卓酒寒暗道:“我虽信奉景教不再报仇,但此贼祸国殃民,须替天下人除之。” 李泌见一切已然结束,便将乌纱摘下,递还给肃宗。肃宗已然病入肓,见此情 景,不由又急又气道:“李爱卿……你这是为何?难道朕对你不够好么?你已位居 一品相国,权倾朝野,因何眼中依旧有郁郁不足之意?” 李泌跪下道:“圣上待我,如同已出,实十辈无以相报此泽。但李泌山野村夫, 不通律法,实不宜在朝为官,今略报圣恩,愿复为闲人。” 肃宗叹道:“朕与卿久同忧虑,今方同乐,奈何离去?” 李泌道:“臣有五不可留,臣遇陛下太早,陛下宠臣太深,任臣太重,臣功太 大,亦太奇,此所以不可留也。” 肃宗笑道:“且回,另日再议。” 李泌急道:“陛下不许臣去,是欲杀臣么?” 肃宗讶然道:“卿何疑朕至此?朕岂是欲杀卿者?” 李泌道:“杀臣者非陛下,乃五不可也。陛下向日待臣如此之厚,臣于事犹有 不敢者。况天下既安,臣敢言乎?陛下保重,臣……去了!”未待肃宗再言,李泌 已抢过一匹神骏,驰骋而走。肃宗与他交往数十年,情谊绵厚,不由一呆,续而嚎 啕大哭起来,叫道:“卿往日之良言,朕当谨佩不怠!” 边城雪与卓酒寒脚底生风,已然追至华山脚下。羡仙遥挟水一方在前飞奔,以 他修为却早已知身后二人是谁,且亦自己断然脱逃不了,于是爽性转过身来一手卡 住水一方的脖子,对边、卓二人叫道:“别过来!否则老夫拧断他的脖子!” 边城雪淡然道:“羡太师伯,你跑不了了。” 羡仙遥冷然道:“真是我的好徒孙,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孙!没有我能有你 今天吗?” 边城雪昂然道:“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你造就了我今日的武功,也造就了我 今日的命运。” 卓酒寒道:“你何必仍要负隅顽抗?你已经退无可退了。” 羡仙遥狂怒地吼道:“你们这两个该万死的小嵬子,将我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 垂史名绩尽数毁于一旦!我决不会放过你们!” 突在此时,一妙龄少女的出现在四人身旁,正是独孤思贞。独孤思贞见到边城 雪,笑道:“边大哥,原来你在这儿呀?我们离开长安,去北方逐草牧羊吧?” 边城雪一惊,啸道:“小心!”羡仙遥已然佞笑着冲她出手,一招“花须蝶芒 手”中最毒的“丹青不渝”,正中独孤思贞背脊,椎骨尽碎裂,独孤思贞尚未来得 及惨叫一声,便已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开了人世。边城雪热泪倾溢,念及她对自己不 渝的爱慕与呵护,想到这样圣洁聪疑的灵魂过早地抛弃了美丽的躯体,不由肠断悲 空,怮彻千古。 羡仙遥疯狂地大笑道:“怎么样?让你也尝尝滋味!” 边城雪紧紧拥着这个真正爱着自己的女人,突然抓紧了“惊绝斩”的剑柄。卓 酒寒猛地按在他肩上,轻轻道:“你多陪她一会儿吧。这个人是你的长辈,又毕竟 多少有恩于你,杀他不详。于名无益。我一生杀过无数师父,也不在乎这些,我来 吧。” 边城雪强抑剧怒,好容易方才挤出几个字:“你要当心。” 卓酒寒点点头,缓步走向对手,自语道:“羡仙遥……我是虔诚教徒,但我今 日必须杀一个人,天父完全知道。” 羡仙遥威吓道:“别过来!再踏前一步,就教你弟弟与你永世阴阳相隔。” 卓酒寒冷冷道:“你不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小丑么?你认为自己还能逃得了吗? 放敢伤他毫发,我便将你活烹了!” 羡仙遥狞然道:“这么说来,我若放了他,你便能饶了我?” 卓酒寒轻轻一笑,道:“这不可能。我是教徒不便撒谎,今日无论你放人不放, 我都绝不能让你活下去,遗患人间。”他向方一方瞧去,水一方道:“哥,你的决 定没错。” 羡仙遥怔了怔,气爽中宵,旋即极为绝望地道:“好!很好,你倒坦然。只是 想取我命,怕未有那般容易,你武功便算勉强略胜过我,但我手中却有一块肉盾牌。” 卓酒寒在他讲话之际,弹指一光年,运起毕生内力,真气旺纯至圣,已然闪到 羡仙遥面前。羡仙遥知他武功惊人,却没料他会这般快,一时惊魂未定,手足无措, 左手依旧掐住水一方,右手慌张腾出格敌。卓酒寒碍于水一方在他手中,使“沉碧” 牵带杀伤范围太广,故而未拔剑而徒手与之相博,但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 极,神气不变。羡仙遥总以人质作挡,卓酒寒最强的“霸王诀”神功亦无法舒开来。 羡仙遥没料对方如此迅捷,几次想运力杀水一方,却总为卓酒寒紧拖得毫无隙时下 手,但近处无兵相搏,仍是他的绝世徒手武学“花须蝶芝手”占尽优势。卓酒寒想 到昔年独孤鸿傲与他并世而称,且‘空空极乐掌’亦是阴柔绵致的艺技,于是立时 施开。“花须蝶芝手”乃羡仙遥自创武学,于此浸淫了四十载,兴来洒素壁挥手如 流星,直似潮生潮落,端的驾轻就熟。卓酒寒却是悟性极高,以至厚内力辅佐,打 出的“空空极乐掌”虽未有独孤家鬼灵飘忽的圆转巧劲,却直似鲁阳挥戈而高麾, 回矅灵于太清,留转西日而再中,斗了个悉敌不下。 水一方耳边风声霆迅,知只要他二人稍有不慎,自己立时便为天夺魄,他悄然 将干神蛛丝自手中抛上,以齿咬住,见羡仙遥并未注察,向外倾吐,将羡仙遥掐着 自己的左手缠住。但他亦知羡仙遥神功盖世,哪怕真的脱开如此之距也足以要了他 的命──适才独孤思贞与羡仙遥的距离仍无法脱离危险,别说他连这种距离亦无法 拉开。七十岁老人的手当如老树根般盘根错节,麻密缠叉,而羡仙遥却滴粉搓酥, 直似妖魑,可怖之极,只要自己一动为他所察,左掌内力稍稍一泻,立时便会将自 己主要经络震裂。他做事审细,一连缠了十数次,虽多数在激烈的交手中散落,但 已有五条缠住了羡仙遥的每一根手指,凭干神蛛丝之韧奇,羡仙遥的功力遇之即粘, 无法破开。 卓酒寒的“空空极乐掌”愈使愈顺然,羡仙遥单手抗衡,又顾暇手中人质,分 神乏术,拙重而无法发挥自己灵迅曼柔的武功招式,如此一来原本的有利之势反成 劣棘之羁,情势完全倒转。水一方趁此时机双足一蹬,击向羡仙遥胸腹。在羡仙遥 的潜意识中,所有的敌手皆身负武功,何况胸腹人体至关大穴甚多,焉能不防?他 内功比之衍允为深,却未练过少林阳刚外家路数的“金刚不坏体”之类功夫,无法 顾及周身各处,若要及时退敌,需潜运大量内力反弹对手,但此刻他面前有个比自 己更强的年轻对手,精力沛盛,愈战愈旺,自己稍有不审,内力显出半点颓弱之象, 便会立时落败,重由命丧当场。是以他选择身体弯出,腹内收缩后避,水一方借这 一蹬之力,已跑开近丈远。羡仙遥醒觉过来,一掌拍过,水一方就势一拉,干神蛛 丝将他的手掌翻转,但蛛丝虽韧不可破,他本人却没多大气力,羡仙遥一反手,反 将他拖地拉回,若非蛛丝纤密之极,羡仙遥的内功早已输出,致其死命了。 卓酒寒见此,大呼来救。羡仙遥见水一方已然又在他掌控之中,便全力收束蛛 丝。卓酒寒一亮“沉碧”,青龙斩日,大散其芒,力劈华山。羡仙遥不敢以手去接, 旋即将蛛丝反手一掷,卓酒寒大惊失色,将剑风转向一甩,发扬蹈厉,风雨如晦如 磐,直射深绕林莽,天地皆化为冥。另一只手揽过水一方的臂膀,甫一回身,羡仙 遥已狂笑连连,偷袭一掌,正对卓酒寒胸口砸下。 水一方惊呼声中,卓酒寒的身子已如断线风筝般轻飘远处,这正是绵劲中蓄的 阴柔掌力所致。羡仙遥见此一掌已然打实,卓酒寒神仙难救,准死无疑,又向水一 方击来。水一方怒火中烧,拔出火杵欲射,但羡仙遥何等神速,转瞬已叉开五指汹 然扣下,便在此时,只觉一股巨力自后袭来,羡仙遥避之无及,情急之下惟有犬伏 于地,虽折尊损体,其辱乃大,可十万火急,却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边城雪从未有如此之愤怒,撼天吼道:“还独孤思贞命来!还我卓兄弟命来!” 羡仙遥与卓酒寒剧斗甚久,体力已然难支,见边城雪怒容满面,不由悚然魂颤。 却突然听到一声:“边兄,说好的,我来对付他。” 水、边、羡三人像活见了鬼一般瞧着从地上爬起,安然无恙的卓酒寒。卓酒寒 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却未觉冷酸,半滴血亦没溢出。他仔细摸了摸,却摸出那面 水一方自孤岛中所拣的古镜,上面葡萄结枝,果实累累,木蔓转曲,瑞兽蝶禽环绕 其间,构图饱满,实是佳品。但它外表华贵,却结实之极,竟将羡仙遥全力正面一 掌化得无影无踪,不由感叹道:“果然是宝物。” 羡仙遥见中自己一掌居然宛恍无事,如有神功,惊恐得不能自己。卓酒寒上前 一步道:“羡仙遥!你我现在可以来一场公平决斗了!” 羡仙遥斗志已丧,瘫倒在地,根本连爬也爬不起。卓酒寒侧身让过,边城雪走 上前来,猛地施开“花须蝶芒手”,砰砰砰砰四声烈响,血花溅处,羡仙遥手筋脚 筋皆为之挑断。 边城雪悲沉地道:“羡仙遥,今日我以你的武功断你四肢,让你不能再害人了。 你已然成为废人,比之七十古稀的普通老人尚且不如,日后只能沿街乞讨,受人唾 弃拳脚,了此残生,令你永世与荣华富贵无缘,这便是对你最好的惩罚。现下我已 为独孤思贞姑娘报了血仇,念你多少有些许薄惠于我,饶你一条蝼蚁贱命,这就给 我滚罢!” 羡仙遥连爬也爬不动,只能在地上呻吟不止。 待三千御林军与两万江湖豪杰赶至华山脚下时,见此情景,无不望而生叹。边 城雪环视在场的万余仇人,厉声道:“羡仙遥,我的罪孽比你更深得多,今日便先 将你的‘花须蝶芒手’废去!”他又喃喃道:“慕前辈,你的毕生大愿,杀韩碧霞, 败轩辕哭,我尽数给你办到了,你可以瞑目了,浩然正气,天地长存,你之良言, 城雪永志不移。你的‘琴音指’功夫,我也还你。”他双手一展,如抱苍天,声荡 华山众峰:“宁娶风!你也好好看着罢!”扑哧扑哧数声极其尖锐的呜响,几乎要 将风钻出伤口来,万籁俱寂,天地间一片孤独,一片伤感,一切爱,一切恨,尽归 尘土。 边城雪与羡仙遥一般,将功力尽数散去,毕生再无可能练功恢复了。 众豪杰看在眼中,虽仇恨之心未减,但却皆是伤痛莫名,先有一人跪下哭嚎道 :“宁盟主——”两万能英雄如受雷殛,尽数拜伏,华山脚下猎猎劲风,颂诉着一 个永远无法改写的悲壮传说。 肃宗原本欲授卓酒寒平西大将军之衔,但为其拒绝,又欲封边城雪,但见他已 散功,不由大是感叹。卓酒寒默默搀扶起边城雪,一言不发。只将那面古镜与独孤 思贞埋入黄土,愁风惨号,如骆宾王那首哀诗:“城廓犹疑是,原陵销觉非,九原 如可作,千载与谁归?” 水一方见此,道:“圣上,我两位兄长立下大功,他二人不愿领封受赏。我想 提三个要求,未知可允?” 肃宗忙道:“水少侠请但讲无妨。” 水一方笑道:“我不是什么少侠……” 肃宗仰然正色道:“虽无侠技,却有侠心,这比什么都值得敬重。您说吧,朕 一国之主,有何事还不能为你办到?” 水一方道:“第一,请你放了游老爷子,令他与女儿团圆,也请您放了柳因梦 姑娘,她弑杀张良娣,如今看来,也是有功无罪。” 肃宗点头道:“这很容易。” 水一方续道:“第二,望您莫再视景教为邪魔外道,将其与佛教、清真教并鼎 而待,无分厚薄。” 肃宗很爽快道为:“朕照办就是。那第三呢?” 水一方笑笑道:“准草民在大慈恩寺剃度。” 肃宗一惊,尚启雯、冷香凝、袁明丽、游满春、柳因梦俱是大惊失色,不由齐 齐叫道:“水一方!” 水一方轻声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悠悠幻图无以奠,空空极乐不羡仙, 自由恬然,此生足矣。” 肃宗愕然半晌,郑重道:“好,朕全都恩准了!” 卓酒寒看了看水一方,二人会心一笑,边城雪亦抬头,目中晶莹可辨。卓酒寒 道:“我要随汉帮雷氏出洋探险,到极西之洲参拜景教圣地。就此告辞。” 边城雪、卓酒寒、水一方,三人双手叠到了一起。 衍允一旁默转佛珠,仰天浩叹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 乐。愿以今生世俗文字之业,狂言绮语之过,转为将来世世赞佛乘之因,转法轮之 缘也。光明普照十万世界,念佛众生摄取不舍。霸鼎尊傲尘梦空,未留沧桑笑谈中, 天下英雄孰为冕?堪堪唯余……一场风。”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