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蜘蛛地狱 水一方忙道:“正是,小弟是说,便在那时,罗大哥是出于好心才通知我们, 为了柳府上下免遭肓于狼吻之运,不是么?” 罗公远道:“不是。” 水一方一脸惶然:“不是?” 罗公远道:“我一算,便算出来啦,所以跑来瞧瞧热闹,另外也检验一下自己 算得准不准,看看死人的数目比原本估计的多还是少……” 柳因梦怒火攻心,拔出佩剑,一剑刺去,口中大叫道:“畜生!我杀了你!” 罗公远这才慌了,大声叫道:“等等!……喂!你……你先别……先停下来好不好? ……有话咱慢慢商量……我好歹也算救了你一命吧?没良心的……你再不停我就骂 你爸爸!” 柳因梦叱道:“我的命是水大哥跟李叔救的!”说完方才觉醒,自己已刺了九 剑,剑剑落空,但罗公远只是上身诡异地扭曲倾侧,脚却纹丝不动,浑不似人间之 形,优游不迫,置若罔闻。柳因梦一呆,将剑用力掷在地上,嚎哭道:“爹,女儿 无用,连这么个酸臭小子都杀不了,又怎能对付暗黑杀旗?” 罗公远道:“人家暗……个破名字取的……暗黑傻子骑是杀手组织,拿人钱财 替人消灾,生意人懂吧?跟我算命的一样。你要我找仇人,该找雇他们的主儿……” 柳因梦心下一凛,觉得颇为有理,扬首道:“你知道?” 罗公远道:“你傻啊?我还没算呢,怎么知道?”。 柳因梦复仇心切,竟不由自主地将语气放缓许多,居然也信了易象之说,催促 道:“那你快算算呀。” 水一方见罗公远转头不理,忙道:“罗大哥,你……你告诉她吧,柳小姐这样 惨,真的很可怜……你若不告诉她,我就不学了!” 罗公远陡然对他道:“那你不可怜?” 水一方猛地周身剧栗,颤声道:“我?……我可怜什么?”眼前蓦地浮现出水 家一十三口血溅厅堂,死不瞑目时,恨得怒火飞空,狂声道:“罗大哥!你知道我 家的事么?” 罗公远含笑道:“那你还学不学?” 水一方咬呀切齿地道:“我学!我要学到最厉害的武功!” 罗公远晃晃食指,纠正道:“我都不会武功,你从哪儿学最厉害的武功?我教 你点儿别的,比武功更适用。世上未必只有武功才能报仇,才能杀人。我教你的本 事,会让你报起仇来痛快淋漓,又不触犯刑律,更没人对你有坏的评价。”他对柳 因梦道:“丫头,会做饭吗?” 柳因梦极为勉强地答应道:“是。” 罗公远兴致盎然,笑着追问道:“都会做什么菜呀?说来听听?” 柳因梦索性道:“我会做好多好多,一天做一道,保证一年之内绝不重样。不 单柳府,连郭子仪大将军吃了都赞不绝口!” 罗公远乐道:“果真如此?那好,丫头负责给我做饭做菜——你可别忘了方才 说过什么:一年内绝不重样。我只教水兄弟本事,但待他艺满出师之后,我会告诉 你们俩,你们各自仇人的名字。” 水一方、柳因梦都是一震,相互瞧瞧,齐齐点头。 一阵沉默之后,罗公远叫道:“死姑娘你光点头能点出菜么?还不快去做想我 饿死么?我算知道杀我的仇人是谁了!” 柳因梦摊开手道:“这儿什么也没有,拿什么下炊?” 罗公远道:“哦,是呵。没关系!华山顶上有的是。” 水一方、柳因梦心中微寒,华山在五岳之中以险峻称雄,峭壁多光滑,直似笔 直之墙,绝少有可供攀缘之处。北宋仁宗明道二年异人风至纯在华山开山立派前, 无一人能独至华山绝顶。柳因梦不悦道:“你是铁定要刁难我了?” 罗公远不以为然道:人力自是太难。人是脆弱之灵,即便武功练得登峰造极— —武学无极,人力有极,也总比不上神仙,就算上到华山顶上,也累得死样活气。 人和畜生鸟兽之间究竟有何不同?俱是血肉之躯,甚至兽类比之人体力更强,然而 有悖常理的是,人却是这天地间的主宰,这却为何?“ 水一方忍不住道:“因为人会动脑筋。” 罗公远道:“正是!人动脑筋创造出来的东西,比武功,比猛兽,比这世上的 任何力量,都要强大得多!这才是人真正意义上的力量!” 水一方如受雷殛,木立当地。这番话显然对柳因梦的震撼亦是非小,她甚至深 受触动,但随即鄙夷道:“大道理说了一大通,你既然会动脑筋,就让我瞧瞧你的 ‘力量’罢。” 罗公远笑道:“瞪大你的风骚眼瞧着,没大没小的娘皮蛋!”他一蹦一跳地来 到山脚下的底岩前,扒开一处深洞中人为塞满的树叶杂草,从内取出只大木筐来, 又拉了拉连在木筐上的长索,得意地道:“瞧见没有?你们只要坐进去……哎哎, 说明一下,一次只能坐一个啊,长索被一只圆轮固定在峰顶的巨松之上,只要峰顶 的人略使点劲拉一拉长索的另一端,咱们不就很轻松地上去了吗?” 柳因梦冷笑数声道:“果然好办法!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哪!” 罗公远见她肯赞叹,更加趾高气扬地大笑道:“哈哈哈哈……废话!” 柳因梦又道:“那你能否告诉我,这峰顶有人么?” 罗公远愕然道:“自然没有。” 柳因梦冷冷道:“那谁来拉我们上去呢?了不起的人?” 罗公远一本正经道:“你爹被杀,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何必难过成个白痴呢? 自然是我来拉你们了!我先上去,再拉你们上来,这不很好吗?你有没有脑子……” 柳因梦感到此人实在难以理喻,不愿再跟他纠缠不清,再转头时,却发现罗公 远已然不见了,又去瞧水一方,见水一方正惊诧万分地仰面朝天,自己也不由向上 望去,却见罗公远已在数丈之上,动作快得难以描述,既不像猿猱又不若豹猫,倒 似一只大雕,山间的陡岩峭壁根本不能影响他,眼见临深履薄,就要摔下来时,却 只轻轻扭转,便又稳稳攀住,化险为夷,直若闲走平地,若非亲眼所见,水、柳二 人绝不敢作此想,实难想象这世上还有比他武功更强之人。 不到半个时辰,已见罗公远站至峰顶,朗声喊道:“快──坐──到──筐─ ─里──呀──!”声音浑厚之极,未显一丝一毫的疲乏怠倦,回荡山谷,竟有数 十遍余音未衰。水一方与柳因梦皆心下骇然。水一方扶柳因梦坐进筐子。罗公远目 力极佳,喊道:“小娘皮,抓稳了,别撞出去砸到山崖上玷污风景!”柳因梦未及 反应,木筐已如电似霆地疾然而上,激起一片鸟雁掠翻频飞。水一方知此物与井中 打水的水桶原理相同,但一桶水尚无柳因梦重,也得费尽气力方能拉上,何曾似这 般快得目眩神驰?水一方突然感到,人生时光,流洒而去,不也像这般快捷么? 待得第二次拉索,水一方上得峰顶后,却见柳因梦愕然卓立不动,罗公远负手 而笑。水一方细细一瞧,原来除了崖边古松顶外,周遭数棵树木,地面树墩以及各 类精致木制品——大约也是罗公远做的,上面皆有一个大小各不相等的圆轮,思索 一番,清明在躬,福至慧通,大叫道:“原来如此,如武学化力之功那般,这么多 的圆轮,迂回曲折,自是化了下坠之力,愈化愈小,最终小得以单手便可轻而易举 起拉起千仞崖下一百多斤的重物!”言罢向柳因梦瞧去,柳因梦忽觉大羞,更显妆 奁嫣然,垂下头去。 罗公远笑道:“果然没错,你跟我一样,有秽根,有秽根!哈哈哈哈,太可笑 啦!” 水一方只是小一号的罗公远,又哪里听不出他话中之意,二人其实早已心意相 通。水一方道:“既然罗大哥要授艺于我,我便立行拜师之礼。‘大哥’二字再不 能叫了。” 罗公远不悦道:“你放什么臭屁?我说叫,你就叫!授艺就得叫师父?李隆基 那小子,从头到尾都称我‘罗先生’,自称‘朕’。” 柳因梦这时已深信不疑,道:“罗先生,那我去采些山芋、芍药、打些獐兔之 类给你做菜。” 罗公远道:“这些我已弄好了,你去做吧。先在山上呆个把月,熟悉熟悉地形, 别为根野菜摔下山,那我还吃什么?就算吃你也吃不着了!” 柳因梦解释道:“不论什么菜种,需依时辰节令,所处地境,色泽大小而取, 其间学问决不逊于你那木筐学问之繁。我若稍有疏陋,选料不佳,纵使烹术再高明, 也做不出真正好吃的菜来。” 罗公远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便道:“看样子还真不能小看了你。那快去吧,万 一遇到李隆基,就报我的名字,看它敢不给我面子!要是它真不给我面子把你吃了, 我就……” 柳因梦不愿多作纠缠,逞一时口利,拿过罗公远递给他的篮子和镰刀,转身走 了。 罗公远道:“光阴不容虚度!现在就开始上课!让我想想,先学什么呢?…… 唔,对了!先练胆量!” 水一方一怔,道:“胆量?我不懂武功,要那么大胆子何用?我若学得高强功 夫,胆量自然而然也就大了。” 罗公远才不上他的当,只道:“你言下之意,是说自己胆量很小罗?” 水一方逞强道:“怎么会!我是长安城中胆子最大的啦!” 罗公远点头道:“即是如此,我便放心了。你瞧见身后那个大洞没有?” 水一方这才明白适才寒意阵阵,并非错觉。身后有一偌大深洞,暗不见底,却 不时有阴冷萧瑟之气传流出来,其中影影绰绰,好似星光殷殷,穹苍阴冥,隐约有 什么庞然巨物存在。暗自料知不妙,道:“你不会让我……” “会。”罗公远沉重地点头道,“给我进去!” 水一方急道:“等等!罗大哥,你总得告诉我,我死在谁手上吧?洞里究竟是 什么东西?” 罗公远道:“蜘蛛而已,无非就是比平常的种类稍稍大了那么一丁点儿。你怕 什么?” 水一方纹丝不动。 罗公远怫然道:“好小子,刚一入门就违抗师命,欺师灭祖,这还了得?你进 不进去?”他扭头大喊道:“李隆基,过来!”远处传来一声抑沉的虎吼。 水一方慌了,连连道:“别,别……那个,师父,师父,先说好了,你可就我 这么一个徒儿。我进去了,不会死吧?” 罗公远奇道:“你问我干嘛?吃你的又不是我。……呃,我的意思是说,通常 来讲呢,蜘蛛这个东西它是吃肉的……喂!你再不进去我就叫李隆基吃了你!” 水一方哭丧着脸道:“好没人性的师父……”焉头搭脑地走进去,沮丧之极, 猛地又听到一阵凄厉尖锐的嘶鸣,更吓得一颗心砰砰狂跳,仿佛要破膛而出。明暗 交界之处,映芒生辉,水一方看到了一丝晶莹白剔的细线,陡然间想到这是蜘蛛丝, 心下不禁又是悚然生惧。瞿然发现,这四周结满了这样的细线,斜插直穿,纵横交 错,将暗无天日黑夜般的洞穴分割成大小不同的块状,忽而穷塞,忽而开朗,最终 汇成一处,酷恶之极。当中有一大片比夜色略浅的物事,其上嵌有两处火红烧灼的 亮点。水一方这才惊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动弹不得,自然疯狂地挣扎起来,那 物事已然触知,似乎“呼”地张开八肢,比原来更显狰狞,且愈发庞硕,一步一步 向这边迫近。水一方不由大喊道:“师父!罗大哥!你在听吗?我知道你听得见!” 罗公远在洞外道:“有什么事吗?” 水一方已感到逐渐喷到脸上的腐臭腥气,大喊道:“你别明知故问,混蛋!” 罗公远佯怒道:“好哇,敢骂师父!你这忤逆之徒!老天爷快下雨吧,让雷劈 死你!” 水一方五内俱焚叫道:“呸!我快死了,还有什么不敢骂?你这疯子,专以看 人被吃为乐!畜生!混帐!王八蛋!快放了我,不然我非……我非死不可!” 罗公远喊道:“嗨!你听见了吗?你在听吗?我知道你听得见!” 水一方有气无力地反问道:“我听得见什么?” 罗公远喊道:“我肚子在咕咕叫哇!我好饿呀,吃饭去喽!你也替我跟蜘蛛说 一声,让它也快点儿吃吧,别饿着,委屈自己可不好!” 水一方欲哭无泪,只觉万念俱灰,五蕴成空,悲不自胜地颤声道:“你,…… 你去死吧!……呜呜,去死吧,去死吧你,呜……我好命苦哇……” 柳因梦往土灶内填了些柴草,起身对罗公远道:“再等一柱香便好了。……咦? 水大哥呢?” 罗公远指了指洞穴,道:“在里面呢。” 柳因梦犹疑地来回瞧着,狐惑不定地道:“他在里面作甚?……修炼武功?… …你不是说不传授他武功么?”弹指间,她厉声道:“你把他怎样了?” 罗公远顿了少顷,道:“没怎样。你先做饭去,做好了我告诉你。” 柳因梦拿过剑,叫道:“我要进去看看你搞什么鬼?” 罗公远忙拦道:“不成!你决不能进去!” 柳因梦一叉腰,道:“好啊,如果你心里没鬼,那你得告诉我,里面究竟有什 么见不得光的?” 罗公远道:“有啊。他在沐浴,沐浴!沐浴懂不懂?就是光着大屁股在水里泡 着。怎么样?见不得光吧?你真想进去的话,我就不知心里有鬼的究竟是谁啦。” 柳因梦飞霞扑面,芳心笃响,扭过头跑开,并远远地喊道:“你若动水大哥一 根头发,我就算找不到毒药,也要煮出最难吃的饭菜来毒死你!” 罗公远也喊道:“放心吧!别的我不敢保证,他的头发肯定没事儿!” 洞穴深处,水一方已然麻木,无精打采地轻轻说道:“救命啊蜘蛛大哥,你说 你怎么这么讨人厌呢?你快点儿一扑过来就完事了,你怎么跟个乌龟似地走这么慢? 你该不会把我留到明年吃吧?……蜘蛛大哥,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大哥,你 作什么?我说话你只管听就是了,怎地又不动了? ……你太慢了,我都数到两千 了!两千下面是一万吗? ……我跟你说,你吃我的时候,先从头发开始吃,吃完 了再从脚趾甲吃起,等到把脚吃完了,我的新头发又长出来了,那时你不就能多吃 一顿了吗?这怎么跟种庄稼似的……不过你别扯我的头发,没用,你也没多吃多少, 咱管那叫拔苗助长……”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