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醉和醒争甚(上) 上官彦一怔,万料不到那巨人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他。难堪倒在其次,他奔波 千里四处打听甚至不惜性命地连闯数关,得到的却是一个这样的答案,心里顿时涌 起一阵苦涩的失望。然而上官彦毕竟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正想开口再问,却不 料那巨人大手一伸,道:“拿来!” 上官彦不禁又怔了怔,反问道:“拿什么来?” 那巨人翻了个白眼,仿佛上官彦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道:“玉牌!” 上官彦大奇道:“这玉牌难道是你的?” 巨人摇摇头,上官彦正待松口气,想不到巨人又说出一句几乎让气结的话。巨 人道:“你不配有这玉牌,还是交给我物归原主吧!” 上官彦冷笑道:“这玉牌既不是你的,想来你也没有资格评判我是否配有。” 他平日里虽然没什么脾气的样子,但是倔劲儿一上来其实并不输给叶澄。此时别说 这玉牌是叶澄所赠,就算是块寻常玉牌他也是决计不会交给对方了。 那巨人勃然大怒,重重地一跺脚,足下几块青砖顿时被踩得稀烂。上官彦极为 好看地笑了,简直对这天神般的巨人可怕的怒气视若无睹,那巨人的手捏成拳,关 节发出劈啪作响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把上官彦那张好看的笑脸打个稀巴烂。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那巨人忽然泄了气,可是他接下来的话却又 让上官彦顿时心头火起。只听那巨人道:“你要多少钱才肯交还这玉牌,开个价吧!” 上官彦差点气得掉头就走。他见过的怪人虽多,象这样蛮不讲理的倒真是第一 次碰到。心念一转,说道:“你把玉牌的原主请出来,若是他开口我自当物归原主。” 那巨人摇头道:“他不会见你的。”上官彦皱了皱眉头道:“敢问阁下和他是什么 关系?如何知道他不会见我?” 那巨人冷笑道:“那位公子身份高贵,乃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岂是你这样的草 民随意得见的?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这面玉牌,识相的,把玉牌留下,拿了银子 快快走人吧!” 上官彦懒得跟他计较什么草民不草民的,只想快点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发 觉自己的耐性已经快被这不讲理的巨人磨光了。他奇道:“身份高贵不见草民?高 贵到什么程度?当今皇子?”岂料那巨人一声冷哼道:“虽然不是当朝皇子,不过 也差不多了!” 上官彦本是一句戏言,因为当朝本来就没有皇子,却不料那巨人居然承认叶澄 的身份和皇子差不多,不禁怔住。联想到来到京城以后发生的种种,所有的事情忽 然电光火石一般从脑中闪过,脱口道:“这里是宁王府?”那巨人脸色大变,过了 半晌方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把玉牌交出来就对了!” 上官彦知道自己就算没有猜对也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他心里连一点高兴的感觉 都没有。先是鹰眼,再是宁王府,叶澄啊叶澄,你究竟有多少秘密没有告诉我?他 不禁在心里叹道。 想了想,他决定不再与这巨人纠缠,拱了拱手道:“既然我要寻的人不在这里, 那我告辞了”。那巨人见他要走,顿时瞪大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喝道:“把玉牌留下!” 上官彦摇摇头道:“他日我见了玉牌的正主再说吧。” 那巨人登时暴喝一声,毫无预兆地打出一拳。他那拳看起来毫无花巧,是一招 学过拳法的人,甚至连街上的小混混都会的“黑虎掏心”,却挟着风雷之势。上官 彦知道自己要是被打中,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他却也不如何慌张,也不见他如何 动作,巨人声势惊人的一拳就落了空。那巨人怒喝一声,第二拳紧跟着就到了。仍 旧没有任何花巧,就只是快,快得仿佛上官彦自己在往他拳头上撞,而且每一拳要 击中的都是要害!上官彦的眼睛却立刻一亮,他想起自己在另外一个地方,看另外 一个人使过这种拳法。只是眼前这巨人使起这套拳法来杀伤力无疑更大。只见上官 彦宛如一片薄叶在巨人猛烈的拳风里腾挪闪躲,每次都是将将地避开了巨人的重拳, 只是那拳头始终连他的衣角都沾不到。 过了盏茶功夫,就在上官彦正在寻思是否要出手脱身之际,那巨人忽然收拳站 住,道:“不打了!”上官彦不料他说停就停,不禁奇道:“不打了?”那巨人哼 道:“我打不到你,不打了!”上官彦忍不住失笑,这巨人虽然待人无礼言语刻薄, 倒是直来直去爽快得很。他眨了眨眼道:“那我可以走了?”那巨人挥手道:“你 走吧!”上官彦不禁苦笑,他折腾了将近一夜,该见的人没见着,却足足打了几场 糊涂架。 无奈上官彦又拱了拱手道:“告辞。”抬头却那巨人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 方才挥手道:“你走吧。以后最好别再到这里来了。”上官彦料得他还有未竟之语, 却也不好再问,只得转身离去。 屋子里那巨人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居然有另一个声音问道:“你叹 什么气?”那巨人想了想道:“那小伙子其实不错。”另外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 接道:“的确不错。武功、机变、人品、气度都很难得的了,我在他这个年纪也未 必能有他这份修为。纵观今日武林,我看只有江南的浮云和宁王府的燕九音还能与 他一争高下。武林之外,或许就只有宁王府的那位爷可以与之一较,至于其他人, 我看就算是澄儿也有所不及。只是象他这样的年轻人居然会没有什么名气,倒也真 是一件怪事。”那巨人居然又叹了口气道:“他这样的一个人,为何偏偏要与澄哥 儿过不去?”言辞之间竟似有极大的担忧,与方才蛮横鲁莽的样子全然不同,上官 彦若是见了他此时的模样,不知该作何感想。 上官彦诧异莫名。 他转身离去,却并未走远,一走到那巨人再也瞧不见的地方,便如轻烟般掠上 墙头,几个起落便无声无息地停在了方才走出来的大屋顶上。此时天色尚暗,上官 彦竟象是真的变成了一片叶子薄薄地贴在了屋顶上,纵然眼力再好的人,除非将眼 睛凑近屋顶,否则也决计看不出来上面还有个人伏着。上官彦无声地揭开一片屋瓦, 那巨人的所有言语神态便全都落入了他眼中。 原本上官彦是个极怕麻烦的人,不要说主动去打探,就算是别人请他帮忙插手, 他也是能躲就躲,尽量少惹麻烦上身。他这样的性情,可以说是洒脱不羁,然而如 果有人要说这是疏忽懒散,却也似乎并无不可。只是此番既涉及叶澄,而且又太过 曲折离奇,难得他好奇心也被全然勾起,是以下了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了。 看来那巨人认识叶澄不假,而且很可能还有相当的渊源,而那屋里除了那巨人 之外,显然一直都还有另外一个人。上官彦自幼在山林间长大,加上后天有意的训 练使他的耳力目力较之常人要灵敏很多,然而以他的耳力之聪,竟一直都未曾发觉 屋内还有另外一人的存在,不由得暗道惭愧。不过他早知天外有天,那位高人若要 有意与他为难,只怕他今日已经无法走出那屋子,因此却也不觉如何害怕。不过他 想到自己可能已经被那高人发现了,正待要现身赔礼澄清自己的来意,未料那未现 身的高人先开了口,说的却是:“我看此事透着古怪,仅凭一面之词也是多说无用。 我要是他就先循来路回去,等澄儿回来了我们一问他自然就清楚了。” 上官彦心 中一动,这话却象是特地说给他听的。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有人扯着嗓子大喊:“有 刺客!”上官彦心头一突,以为自己被人发现了,低头却见那巨人神色一变,急急 忙忙地从屋里的另一扇门出去了。上官彦在屋顶上又等候了一会,也未等到屋里的 另外的那人再有任何指点,竟似是从这屋子里凭空消失了。此时天色已经快要放亮, 那喧嚣声也渐渐去得远了,只得依他所言循着来路先退出去再做打算。 一阵秋风吹过,上官彦便如被风吹起的落叶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中上官彦趁着夜色接连几个起掠便来到了他先前破门而入的地方,一路上却未 再遇到什么阻碍。他记忆力本是极好,此时天色又已微明,那七弯八绕的小巷老归 不过带他走了一遍且又是在深夜里,上官彦居然就分毫不差地循着来路走了出来。 出来一看仍旧是在如意坊的后门,却冷冷清清一丝声息也无,显是已经歇了生意, 只偶尔有些淫靡的声音从楼上的房间里传出。上官彦也是见怪不怪,辨着路径自回 下榻的客栈去了。 转眼上官彦在京城已经逗留了数月,夜探宁王府也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 了。在那之后,他又去那大屋赌坊和如意坊,却再也没有人与他联络,只当他是个 寻常的赌徒跟嫖客。那伙计小六子,那妓院的老鸨和归大爷竟全都消失不见了,跟 人打听起也是一概摇头不知。他虽自己认路,想起那位高人说过的话,又觉得再去 那天晚上去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用处。至于宁王府,朱门高墙,还未走近三丈之内便 有侍卫上来赶人。那院墙虽高,对上官彦来说倒还不致无计可施。只是他对王府里 的构造丝毫不知,就算进去了,王府里的人口何止上千,要找出一个人来实在不易。 上官彦可算领教了什么叫一入候门深似海,这便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的气派?他也 想过去找道上的朋友帮忙,但是又吃不准叶澄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唯恐给她带来不 便。思来想去也不得要领,白白地烦恼罢了。 京城里总是龙蛇混杂,各色各样的人,都来这里寻求他们的美梦。有的求官, 有的求财,有的求势,也有的只是来开开眼界,回去之后好向邻里吹嘘。所有这些 人,正像是护城河里的那些锦鲤,浮浮沉沉,拼命地想要挣出头来,或许还想一举 越过那龙门,自此以后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而在那京城里最核心的部分,同样的戏 码也在一刻不停地上演,只是比那外围的部分,却又更多了几许惊心动魄和血腥冷 酷。上官彦有时候也会问自己,究竟是象他们一样目的明确地追求些什么好,还是 象自己这样仿佛毫无目的的飘荡着好?他也还年轻,不正该是一展凌云抱负的时候 吗? 他不禁又想起了叶澄。这么些时日不见,她该长大些了吧。她这个年龄的孩子, 正是飞快地成长蜕变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快到把他给忘了? 上官彦这么想着,不禁有些懊恼,却又无计可施。入夜,他走出下榻的客栈, 准备又到常去的小酒馆里消磨一晚。经过柜台的时候,掌柜的还跟他打了个招呼。 他在这里已经住了两三个月,出手不算阔绰,却也绝不小气。掌柜的觉得这多半是 个家有祖产到京城游历的公子哥儿,京城里这样的人很多,运气好的,或许还能在 科举里中个彩头或者靠着家里捐个一官半职。何况上官彦本来就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所以客栈里从掌柜到伙计对这位品貌俊雅的公子哥儿向来客气得很也照顾得很,上 官彦对于京城生活的许多了解,也有不少是来自这里的众人了。 上官彦常去的那家酒馆,便是这里的掌柜推荐的。一般说来,客栈都兼为饭馆, 自然希望客人也在自己店里喝酒,因为喝酒的人往往比只是吃饭的人更舍得花钱, 掌柜的自然也会向客人竭力推荐自己店里的好酒。可是当上官彦问到掌柜附近哪里 有好酒的时候,掌柜的却毫不犹豫向他推荐了这间酒馆,甚至拍胸脯跟他保证说那 里有京城里最好的酒,连京城里最有名气的酒楼和妓馆的藏品都比不上。那家酒馆 下酒的冷盘亦是一绝。只是那酒馆从主人到伙计都是怪脾气,看不顺眼的人绝不伺 候,连一滴酒也不卖。掌柜的自己也是趁了街坊邻里的方便才能买到他家的好酒。 上官彦看着就是识酒之人,应该会有机会能品到那琼浆妙液。他既说得这样神奇, 上官彦自然忍不住要去试试。这一试之下,果然以后天天都要登门造访。 这晚,上官彦照例又来到了这家酒馆。这酒馆果然怪异,居然连招牌都懒得用, 连名字也懒得取,只在门口摆了一口废弃的酒缸当做招牌。进去以后,里面的桌椅 也都是用些旧的寻常物件而已,倒还干净。上官彦拣了张桌子坐下,也不言语,自 取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今天酒馆里就只有个伙计斜倚在柜台里打盹,却不见那老 板。那伙计见上官彦拿出银子,便懒洋洋地趟了过来,就手给他上了一坛店里独门 酿造的女儿红和几个冷菜碟子,自顾自地把桌上的银子收走,连声招呼也没有。上 官彦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这家酒馆如此慢客,又连块招牌也没有,因此客人一直不多,但大都是熟客。 只不过这晚天色阴沉,街市上不时刮起狂风,眼看着一场倾盆大雨就要下来,小贩 都早早地收了摊子,人人都想赶在大雨之前回到家里,大约也只有无家的浪子才会 在这种时候还混迹在这样的酒馆中。上官彦看看四周,发觉酒馆里除了自己跟那个 伙计,就只有角落里还有一个人趴在桌子上,象是已经醉了。酒馆本就不敞亮,外 面天色又昏黑,角落里自然是极暗,也看不清那人是什么样子多大年纪,只能依稀 看出那是一个男人。 这时外面连着响了几个炸雷,那雨终于地下了起来。初时还只是洒下零星的雨 点来,很快就变作了一场暴雨。秋风挟着秋雨闯了进来,只打得酒馆的破门咿呀作 响。那伙计却连这也不管,竟似是已经在柜台后面睡着了。上官彦在心里叹了口气, 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举杯正待将这杯愁酒喝下的时候,眼角却瞥见门口又进来了 两个人。 那两个人身上都已经被外面的风雨打湿了,多少有些狼狈,可是两个人的神情 却大不相同。先进来的那公子虽然浑身被打湿,神情却依旧从容得很,样貌也是清 贵脱俗,举手投足之间带出一股沉稳雍容的气度。上官彦见了他也不禁在心里赞道 :“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人物!”后进来那个可就没他那么悠闲了,一面用身子护住 先进来的公子替他遮挡外面的风雨,一面手忙脚乱地想要关上酒馆的破门,所以他 的身上就要比先进来的那公子湿得多了,已经都快要滴下水来,看他年纪却比先进 来要公子要小些。 看情形,这两人象是主仆关系。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