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龙虎斗 宋惊雁在虎三郎身旁站下,看着旭日缓缓升起:“虎先生,你给龙川交过手, 有没有信心胜他?” 虎三郎:“若没有,你是不是准备提前动手,免得坏了士气?” 宋惊雁摇头:“我们一切布置皆循着守势,就算你必败无疑,亦无从改变。我 是一直看好先生的,只是好奇,问问。” 虎三郎:“就实力而论,旗鼓相当,胜败取决于谁发挥得更好。” 宋惊雁:“抱歉,本来说昨日给你解释清楚,一忙给忘记了,方才想起来,估 计先生在此,便急急赶来,虽已是没有守信用,希望还不至让先生误会我是无信之 人。” 虎三郎:“无妨。宋先生是什么样人,我大致还是知道的。” 宋惊雁“喔”一声,饶有兴趣地:“虎先生说说看?” 虎三郎:“宋先生与我们这帮凡夫俗子不同,是有抱负的人。在我们而言,失 魂岛只是个安身立命苟延残喘的小岛,在宋先生眼里,却是一个小小国家的雏形。 假以时日,宋先生必将把它建成一个朝气蓬勃的小小国家。” 宋惊雁怔住,呆呆地看着虎三郎,说不出话来。自登上失魂岛,经历过一段沮 丧的日子,重新振作,在与这些充满朝气的海盗们接触日久后,一个前所未有的崭 新想法渐渐形成。他从不愿做一辈子海盗,起初还仅想改造这些亡命海盗,让他们 不再只过豪取强夺略无希望的生活;随着整饬帮务的成功,他发现这些海盗其实并 非自己曾经以为的那样全是些无法无天、残暴妄为的暴徒,绝大多数都是被迫走上 这条不归之路。在他们绝望的心中,其实仍暗暗期待着一种有秩序的生活,否则他 整饬帮务即便得到云恨天与云霄的支持,亦无成功的可能。建立一个他心目中理想 的国度的念头不觉在心中悄然萌生,渐成轮廓。但这些想法始终埋藏在心底,他只 是默默地为此目标而奋斗,连最亲密的云霄亦没有告诉,谁知道虎三郎竟能洞若观 火,款款道来? 虎三郎:“宋先生还是说说文行竖吧。” 宋惊雁清醒过来,自失地一笑:“虎先生一定已猜到,他是官兵的坐探,替台 州参将张建衙做事,幕后操纵的却是张稼南。丁七郎亦是张稼南安下的坐探,张稼 南却不知丁七郎是云霄生死之交,出卖任何人都不会出卖云霄,表面上他给张稼南 做事,并负责与文行竖联络,实则早将这些告诉云霄和我。文行竖早在我们掌握之 中。” 虎三郎疑惑地:“若如此,云霄又怎会死在他手中?” 宋惊雁黯然:“他以为擂台上的人是我,完全是私下里的泄愤。我太大意了。” 虎三郎:“你任文行竖离开失魂岛,是否在他身上做文章?” 宋惊雁:“他在岛上还留有几个人,待我们被东瀛人消灭,他们会举焰火为号, 通知张建衙的水师。我们既已知道正可以利用,让他们提前登陆,要击东瀛军,我 们好坐收渔利。不过这里面的火候颇难把握,弄不好反陷被动,需小心而小心。” 虎三郎抖手,一尾鱼跃出水面,虎三郎接过,取下鱼,复扔进海里:“算你走 运,今天我只是给你玩玩。下回不要这样嘴馋。” 一夜之间,南北两坐看台不约而同地被拆去,失魂沟上的擂台显得孤单而神秘。 在它上面即将发生的决战已在不知不觉中超越了决战本身,上升为两个民族武技的 最强烈碰撞。决斗的双方各自代表了两个民族的最顶尖的武技,他们的胜负的意义 之深远可能要过许多年才能被人完全领悟,而即使在此刻,它亦令到战争的步伐为 之一顿,每一个人都认为无论战机怎样地不可失,亦该等到这一战结束。连最坚决 主张提前发动攻击的菊部清亦在此际保持了他的沉默,他明白此战几乎已成为所有 人的渴望,若固执己见,本军的失望与敌军的愤怒或许比龙川战败更加具备破坏性。 宋惊雁一身戎装站在前锋营的了望台上,最后一次审视着军队的布置。前锋营 中的五百战士分做两批,轮流休息与警戒,休息者保持住队形,既可随时应战复可 避免过早地消耗精力;前锋营后五十丈外,左右两军及中军后队各自进入第二阵地, 亦是处于列队半休息状态,军士看上去不如前锋营都是,有些懒散。 宋惊雁往对面望去,菊部军的前锋营比这边整肃许多,盔明甲亮,刀枪闪烁, 严阵以待;稍后一些的主力军亦是军纪鲜明,结成五个方阵,与前锋营不同的是一 律整齐地坐在地上,武器端放在面前。 阵型上双方各呈允攻允守之势,汉军较偏重于防守,扶桑军偏重于进攻;军容 与军势上扶桑军则明显胜出一筹,冷眼看去已知扶桑人占据着绝对的优势,而宋惊 雁布于战场的是全部军队,扶桑人另有别部随时会在汉军的身后突入战场。 宋惊雁没有现出丝毫的忧色,做为统帅,任何的情绪都将影响全军将士的斗志。 他缓缓行下了望台,恰见萧亭会行来。 萧亭会的伤势已好得七八分,他在宋惊雁面前停住,忧心忡忡地:“宋先生, 你看这一阵虎三郎有几成胜算?” 宋惊雁:“至少九成吧。” 萧亭会略有怀疑地看一眼充满信心的他,转向正朝这边行来的玉临意、花大少、 秋节晚和舞纷纭。花大少抢先一步来在两人面前:“宋惊雁,老洪让我来告诉你一 声,凌未野是倭倭瓜派来的坐探。他娘的厉害,连我这双慧眼都瞒过去,你更不用 说了。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事不给你说了,反正老洪说姓凌的要去杀云怨唇,我打听 过了,好象没杀成。” 宋惊雁正要答话,忽觉周围一肃,一股独特的气氛迅速在前锋营中悄然蔓延开 来。 龙虎之战终于展开! 虎三郎拔刀的姿势很随意,龙川秀口拔剑的姿势却充满了对剑的敬意。 刀和剑在空中轻轻一碰,表现出它们的主人对对手的尊重,自然仅仅是武学上 的尊重。决战的序幕亦在这刀剑轻轻一触中拉开。 没有丝毫缓冲,毫无征兆地,剑如狂飙突起,倏忽席卷了似全无准备的虎三郎。 在一瞬间,连舞纷纭这般杰出的高手都没法看出龙川攻出了多少剑,在剑之外,又 有多少次身体其他可投入攻击部位的攻击。龙川似乎化做一个浑身是利器的攻击工 具,充满了精妙绝伦的设计,令人防不胜防。看了连续八场精彩的擂台战,眼花缭 乱的人们这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绝顶高手,才发现人竟然可以这样的攻击! 虎三郎仅还击了一刀。他在闪,在避,在招架,他的脚步充满了节奏;在龙川 狂风暴雨、疾逾闪电的攻势中他的动作显得如此之慢,慢得让你奇怪他怎么能招招 到位地躲开或招架住寒光闪烁的利剑,可那偏是不争的事实,且他仅仅抓住的一个 微不足道的空隙还击出的看似虚弱的一刀竟化解了剑的全部攻势。 人影乍分,剑与刀依然被尊敬和被随意地握在它们主人的手中。他们神情平淡 地注视着对方,仿佛是仅有的两个置身于此场决斗之外的闲人。 龙川小心地开始重新游走,探索着对付虎三郎的最佳攻击距离,并小心翼翼地 不进入虎三郎的最佳攻击距离。在他感觉找到的时候,身体疾进中说声“再来”, 攻势已加倍凌厉地展开。这一轮的攻势虽一样是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却弥补了上一 轮的不足,针对着虎三郎上轮防守中暴露出的一些细微的不善。虎三郎顿觉吃力, 闪避间说不出的别扭,急切中惟有拼着连中三剑,抢回攻击,连连三刀将龙川的攻 势击破,人影再分,龙川完整无缺,虎三郎身被三剑,虽然都是皮外伤。这一回合 谁占便宜已一目了然。 虎三郎仍是随意地垂下战刀,好整以暇地抚一抚三处伤口和破碎的衣衫:“龙 川君,我有该谈谈彼此的兵器;剑是轻灵秀气的武器,攻击中可见小巧的凶险,然 于对攻之中,它的凶险却将被刀一往无前的特质淹没。这是我每每能够反攻得手的 原因。若依我们兵器的特长,该是我来进攻,你于防守中伺机反击;刀只一刃,宜 于进攻,剑有双锋,攻守平衡。可我们都放弃了兵器所长,因为我们不需要一场平 局,纯靠兵器不足以争胜,更值得依靠的是头脑,还有自身的一切优点。你取攻势 在于你的攻击点之多令人目不暇接,有着超人的身体素质;这些我已经领教了,那 么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总在防守,两次反攻得手都没乘胜追击?” 龙川:“你说的每一句话必然都是为实现你自己的目的,你休想用嘴巴战胜我, 无论你打算使用什么方法战胜我,我都将以我既定的战略击败你。小心了!” 第三波攻击迅即展开,这是一轮充满个性的攻击,由一连串看起来几乎不可能 连接起来的动作连结而成,其势犹如大海决堤,一泻千里,虎三郎顿如怒海惊涛中 一叶无助的小舟,飘摇不定,危险万状,哪怕竭尽全力,亦随时会被搅为碎粉。 秋节晚、舞纷纭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身体亦绷得紧紧;花大少不知何时抓住了 身边宋惊雁的胳膊,紧张时掐得他几乎痛叫出声;宋惊雁不出声喊痛多半是为着已 没有呼痛的闲暇;萧亭会握紧剑柄,一脸的焦灼与不安,手中冷汗涔涔;玉临意一 脸苍白,紧咬着下唇,鲜艳的红唇因流血而愈加鲜艳,腿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摇 摇欲坠;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前锋营的云怨唇双手合于胸前,几乎忘记了呼吸,眼中 蒙上一层泪光。 谁亦没有看清刀光剑影中发生着什么,剑的光芒已将刀光淹没了许久许久,蓦 然,刀芒一盛,破剑网而出,依然是那么随意地数下斩击,已将剑凌厉得不可思议 的攻势劈得粉碎。这一次没有丝毫的停顿,反攻便在剑势式微际全面展开,充满着 杀伐的节奏,每一击看去毫不改随意,却蕴藏着勇气、信心与博大。这才是真正的 大海般汹涌澎湃的攻击,它似乎并不刻意去摧毁什么,可任何人面对它时都会不由 自主地感觉出自己的渺小,不知如何才能对抗这波澜壮阔的打击。 龙川的剑光一度收缩得几乎将虎三郎困死,却终究给后者撑过,当龙川第三次 攻击被粉碎时,他的气势已竭,仍想如前两次退下来缓一口气。他不明白虎三郎在 经历了那般残酷的虐击后怎能有能力立即组织起强大无匹的反攻,根本不需要换一 口气,不需要丝毫的喘息。前两次的停顿使龙川渐渐相信虎三郎被自己的攻击压迫, 不可能于瞬间转守为攻后再进行长时间连续的攻击,虎三郎的提醒反而令多疑的他 愈加坚信对手已承受不起自己攻击的压力,想用语言减缓自己的攻势。于是在第三 波攻势中他用尽了全部的能力,相信这一次必将奏功,而即便万一失手,虎三郎亦 没有能力立即投入有威胁的反攻。没有人能在自己全力的进攻下还能保持连续有效 的反击的能力! 然而,虎三郎竟做到了。他有着超人的毅力与强大的信心,更重要的是这些都 在他的设计之中。 龙川被逼至擂台的边缘,他已弄不清架开了虎三郎多少刀,弄不清自己中了多 少刀,一点失算令他心神在微不足道的一瞬略有过微不足道的一丝恍惚,虎三郎没 有错过这小而又小的恍惚,待他自恍惚中惊醒,咬牙将注意力推至极限,又忙于摆 脱被击下擂台的命运,一时间他丧失了顶尖高手胸罗万象、容纳百川的自信与平静, 拼尽一切力量地死死守住眼前一线,一招招地去防御抵挡,再亦找不回一览全局的 博大。 龙川摇摇欲坠。他已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抵住虎三郎下面一刀,崩溃和死亡一步 步向他接近。 他担心的致命一刀没有降临,虎三郎毕竟不是神,他像龙川一样,亦已精疲力 竭,需要哪怕一点点的时间来稍事喘息。一轮前无古人的攻守过后,他连刀都快举 不起来了,惟有颓然止步,眼睁睁地看着龙川在擂台边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自 己亦一样在大口喘着粗气。 龙川浑身浴血。他至少挨了十几刀,其中数刀已伤筋动骨,绝不是皮外小伤; 虎三郎中的剑是龙川的两倍还多,却没有一处伤及筋骨。这一回合,他稳占回上风。 花大少这才省得松开宋惊雁:“我的手怎么这么痛?” 宋惊雁揉着胳膊:“抱歉,我的胳膊弄疼了你的手。” 花大少:“算了,谁叫我站在你身边呢?” 宋惊雁:“是呀!”赶紧从花大少身边走开。 擂台上,龙川向旁游走,离开擂台边缘。方才虎三郎大可以抱着他摔下擂台, 先着地的一定会是他;虎三郎固然有胜之不武之嫌,但擂台方寸之地亦限制了人们 的施展,又有多少公平可言呢?幸好虎三郎并不想以那种方式结束这场万众瞩目的 终极决战。 战刀一立,虎三郎第二波攻击展开,虽不如第一波之烈,却针对着疲不能兴的 龙川,每每在他最无力时发力,令龙川险状环生;即管如此,龙川的防守仍是出人 意料的顽强与到位。 攻击依然以双方的力竭而告一段落。龙川身上的刀伤已与虎三郎身上的剑伤一 样的多,其沉重则远超,可他依然骄傲地站立着,没有丝毫怯意,不屈不挠。 虎三郎:“龙川君,这一仗你已没有机会了,下一次,或许失误的会是我。” 龙川挺起胸膛:“我不等下一次,我还能坚持,坚持到你亦失误。大和武士不 以下一次为借口!” 虎三郎眼中微微现出一丝茫然,他很想深入地思考一下龙川的话。这是一个暴 虐却充满活力的民族的声音,是自己所在的古老的充满智慧与惰性的民族会嗤之以 鼻的声音,但真正可怜可笑的是哪一个民族呢?是智慧——智慧的另一种表现是奸 诈——滋生了惰性,还是惰性积累出智慧?古老的智慧与惰性是否反而是一个民族 的死结,会令一个民族步入鼎盛再走向毁灭? 他无暇陷入这样深远的思索,龙川的确还能坚持,会去捕捉自己的任何失误。 他不能失误,在龙川被彻底摧毁前不能。他强催全部的潜力聚集精神,攻击第三度 展开。 刀以撕裂一切的强大破坏力呼啸而出,是比第二波更剧烈的攻势,转眼间已是 十六击,再度将龙川迫至擂台的边缘。龙川步伐已散乱,犹自拼命地守住最后一线, 誓死不肯被击下擂台。第十七刀义无反顾地劈下,龙川横剑,刀斩在剑上,立即感 到了剑的脆弱;剑没有它主人的精神,它比刀纤弱得多,在无数次的撞击后,已不 堪负重,终于“喀嚓”折断,完成了它做为武器曾经骄傲的短暂一生。它生平地最 后一搪没能阻止刀的去势,刀像斫断它一样,随后劈裂了它主人的头颅。 尸体缓缓的倒下,再没有了骄傲,没有了固执的坚挺,嗵地翻下了擂台。 虎三郎没有闪开,任鲜血喷了他一身一脸。 欢呼声在短暂的极度沉默后蓦然从南方的阵营中爆发出来,与之相应的,是北 方阵营中有序响起的号角。 虎三郎向台下龙川的尸体看过最后一眼,举目向北方看去。扶桑人的前锋营营 门大开,数百的战士涌出营寨,取进攻的姿态在寨前结阵,守住阵脚。鼓声随之响 起,充满着杀伐之气,后方的五支方阵,应着鼓点的节奏一丝不乱,义无反顾地向 前冲来。 南北决战的序幕终于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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