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为什么你对此毒此蛊会如此清楚?”惊疑不定的看牢高欢,顾长生问道, “缠绵与天长地久,皆是圣教不传之秘。你,如何得知?” “是吗?这是你圣教的不传之秘?”高欢恬然一笑,说道,“我并不知道这些 是你教中的秘密,我之所以会知道,是我师父告诉我的。” “你师父?那是谁?” “我师父是方外人,法号叫做梦醒。” “梦醒?”顾长生一愣,昔年佛门梦醒僧,天下可谓无人不识,他以一己之力, 渡化无数人,世人皆尊称其为活菩萨。原以为梦醒只是佛门高僧,到今日方知竟是 这般深不可测,连明教不传之秘也了如指掌。当下顾长生不由对高欢的来历生了好 奇,但高欢既不提,他也就不问,只问,“你什么时候可以替我恢复功力?” “四十九日后。” “四十九日后?”顾长生愕然,“我连一时半刻也不愿意再等。” 扫他一眼,高欢平静说道,“你当真以为天长地久那般容易就解了?不先解缠 绵之毒,则无法除去天长地久。我没有解药,只能以自身功力一日一日运功替你将 毒逼出少许,这足足需要三十二日,方能除尽。而若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天长地久 根本无法拔清。你身上种着的是阳蛊,原应在阴日阴时极寒之地行除蛊之术,方能 成功,但废你武功之人,却做了手脚。” “做了什么手脚?” 高欢皱眉道,“这废功手法,正是除蛊之术。想来,废你武功那人深知你体内 蛊毒,想废你武功以替你解蛊。却不知行功之际出了什么意外,奇经八脉中有六脉 是以除蛊之术运功,独独少了任脉和冲脉。你知道,此二脉皆是起于下腹之内下达 会阴,任脉过关元,至咽喉,冲脉会足少阴肾经沿腹挟脐上行,二脉于口唇之际交 会互通,冲脉更散布胸中。当我替你解毒之后,你体内的蛊虫会因寄居环境的改变 而躁动进而四下活动,令你全身遍布蛊虫,尤以任冲二脉居多。即使我快速动功催 蛊,但你这二脉仍会有伤损。” “那会有什么后果?” “从此会伤了你胃气,让你的胃脆弱无比,即使你小心呵护,仍是稍有不适便 会疼痛难忍——还有,你的生育能力,也会被破坏。” 顾长生失声道,“难不成从此以后我就只能做个太监?” “不,”高欢摇头道,“不会妨碍你行鱼水之欢,只是,终你一生,也难有子 嗣。”顿了顿,高欢问,“长生,我已把后果向你说明了,你自己决定:要不要恢 复功力——不替你解毒除蛊,你虽是功力尽失,但其余皆与常人无异。一旦功力恢 复,你将会以己身付出代价。” 没有任何犹豫,顾长生不假思索的道,“我要恢复功力。” “还有,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研究你身上的蛊,原本,行除阳蛊之术应在阴日 阴时配以极寒之地进行,但因你体内缠绵早种下三年之久,我必须在阳日阳时的极 寒之地施术。四十九日后,正是本年度阳极之日。阳日阳时,最利阳蛊行动,到那 时,你绝不会好受。” “我不怕。只要能恢复功力,什么苦我也能忍受。” “就算你能忍受,也不一定能够活下来。”高欢沉声道,“阳日阳时,阳蛊旺 盛。当缠绵解尽,又身处阳日阳时,阳蛊必定烦躁难耐,而那时,身种阴蛊之人定 会发现异变。天长地久乃阴阳蛊,以阴为尊,若此时身种阴蛊之人催动阳蛊,阳蛊 绝对服从阴蛊……那时节,你只有死路一条,我完全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 “所有的后果,我都向你一一说明了,你自己决定吧。” “当缠绵解尽,又身处阳日阳时,身种阴蛊之人必会发现阳蛊的躁动?” “对。” “若身种阴蛊之人催动阳蛊,我只有死?” “是。” “……”沉默良久,顾长生咬牙道,“我要恢复功力!我定要恢复功力!” “即使可能会死,你仍坚持要恢复功力?” “不错。” “你可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过。”顾长生微笑道,“我总得赌一赌,试一下自己运气到底如何。” “既如此……”高欢叹道,“就全看你造化了。” 是的,命运到底如何,此时端的只能全看造化了。 是生是死,他决定交给命运决定,交给那身种阴蛊之人决定! 顾长生冷冷的笑了:到那时候,上官清明,你,是让我生,还是,要我死? 四十九日后。 顾长生盘膝端坐在浮生偷欢坊的井底。高欢一手持着美人泪,静立于一旁,并 不言语。 这些日子来,高欢日日行功为他逼毒。二日前她命人抽干了井水,并找来玄铁 镇在井中以加强阴冷之气。三个时辰前,缠绵之毒一清,她即刻叫他坐在井底准备 除蛊。 沙漏显示,午时已至——午时,那是阳气最盛的时刻,最利逼蛊。 睁开眼,顾长生微笑道,“开始吧。” 神色复杂的看他半晌,高欢作最后的确认,“长生,你可想好了:一旦开始, 你再无法回头。” 顾长生淡然一笑道,“我听天由命。” “……好,那就开始吧。”轻叹一声,高欢将美人泪于烛火中点燃,慢慢的, 井底异香涌动,将二人层层重重的包围了。 盘膝坐在了顾长生身边,高欢庄容道,“你闭上眼,意守丹田。” 顾长生依言照做。 高欢的手压在了顾长生的头顶,昏暗的烛光下,高欢按在顾长生头顶的那只手, 竟然发出了一种暗红色的光。顾长生忽然觉得一股冰凉的气流自百会发出,慢慢浸 透全身,全身每一条经脉皆感受到那股冰凉。那冰凉之气是如此舒适,这些天来翻 腾在体内的那股躁热也渐渐被压了下去,而多日来体内一直蠢蠢欲动的活物,竟慢 慢平息下来。 那气流越来越强,越来越冷,渐渐的开始在体内横冲直撞,而活物却又开始蠢 动,阻碍着气流前行。遇阻后的气流竟似江流遇礁,即使受阻,仍坚定前进。此时 顾长生只觉有两股势力在他体内交战,战得天昏地暗。 由得气血翻涌,顾长生只牢牢记着高欢的叮嘱,意守丹田。 一边施以大手印击打着顾长生各大要穴,高欢一边轻轻吟唱,“人人要结后生 缘,侬只今生结目前。一十二时不离别,郎行郎坐总随肩。” 她反复吟唱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在小小的井底回荡着。 随着歌声的变大,顾长生只觉体内的活物翻腾得愈加厉害。 收声止歌,高欢将一只手抵上他的心窝,轻轻吟念,“堆山积岳,一尽尘埃, 拟论玄妙,冰消瓦解。” 渐渐的,活物们竟齐齐往他心窝汇聚。 随着高欢的另一只手在他身上各大要穴灌注真力,体内的活物也折腾得越加厉 害,体内翻江倒海一样的难受。 “哇”的一声,顾长生吐出了一口浊血。 东宁宫,静室。 入定中的上官清明霍地睁开了眼: 是谁? 是谁要拔除长生体内的阳蛊? 是谁?! 而高欢仍在低低吟诵,“一切法缘生而生,缘灭而灭,一切法均非常住不灭… …” 体内异动的蛊虫让上官清明清楚:除蛊已到了紧要关头,只消再过片刻,阳蛊 便会破体而出——阳蛊一除,长生与他,再无关联! 知道催蛊已进行到关键时刻,不敢给身种阴蛊之人任何可趁之机,高欢的声音 慢慢拨高,“……空一切空,无假、中而不空,总空观也……” 上官清明明白:只要自己催动蛊虫,那长生立刻就会气绝身亡。阳蛊虽死,但 自己体内的阴蛊却尚可存活六个时辰。只要这六个时辰中自己自废武功,令人为自 己除蛊,那自己仍能活着。 顾长生,是杀?还是,不杀? 一旦长生除掉阳蛊,就功力尽复,而他说过,“他日我定要报复!” 他想杀他! 他要杀他! 他会杀他! 他必杀他! ……他必杀他…… 一咬牙,上官清明催动了体内的蛊虫…… 突然间,井底的顾长生开始吐血,一口接一口,血泽暗红,带着种说不出的不 祥意味。 片刻后,不吐血了,而头上七窍却开始流血,一缕接一缕,缕缕不绝。 妖红的血染红了他的脸、他的身,幽暗烛光下的他,看来诡异莫名,凄惨之至。 上官清明知道,只要自己念出灭情咒,拍出那一掌生死与共,顾长生,必死无 疑! 蓦然的,一幕幕回忆走马灯似掠过脑海: 初见时即感到的契合,相处时的自在闲适,天崩地裂那一刻,他抱住了自己, 吻了下来……天冷的时候,他抱着自己,用体温温暖自己……为了自己无意间的一 句话,他不顾一切的跳下崖去,采来了一朵花…… 手,颤抖了起来…… 看到顾长生的情形,高欢明白身种阴蛊之人必然也在催蛊。阳蛊在两道截然不 同的命令中挣扎,不知何去何从。只要自己这边稍稍一弱,那方会立刻占了上风: 阳蛊必会听命于阴蛊,而顾长生,必将七窍流血而亡。——成败生死即悬于这一刻! 灌注了毕生功力,凝集了所有心神,高欢的声音蓦地变得尖厉,“乾坤万象, 唯万境于一心。心空,一切皆空。心明,一切皆明……” 一番景象,如水般流泻出来:七夕夜,他与他,于夜深人静之际,双双跪倒在 长生殿中,虔诚向无所不能的命运之神许下心愿,“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 理枝。”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言犹在耳,而他,却要下手杀了他! 上官清明猛地一甩头,决然挥去曾起的誓言。 只是,另一段话却又赫然浮现: “姐姐,我不会杀他。绝不。不管今后会因此而遇到什么,一切我甘愿。” 一切我甘愿! 一切我甘愿!! 一切我甘愿!!! 甘愿爱上长生的,是他;甘愿让长生舍弃一切的,是他;甘愿令长生沉迷的, 是他;甘愿欺骗长生的,是他;甘愿伤害长生的,是他;甘愿牺牲长生的,还是他! 他上官清明心甘情愿做了这么多事,不论那是对是错,终是已经做了,再无回 头的可能。 一切我甘愿! 一切我甘愿! 一切我甘愿! 那句话化作了澎湃的潮水向他卷来,让他在奔腾的浪中载浮载沉,无法自拨。 一切我甘愿! 一切我甘愿。 一切我甘愿? 一切我甘愿! 一切我甘愿。 一切,我甘愿…… 是,爱上了长生,不悔!让长生舍弃一切,不悔!令长生沉迷,不悔!欺骗了 长生,不悔!伤害了长生,不悔!牺牲了长生,仍不悔! 如此,他日纵是死在了长生手上,也是应得!——他,永不悔! ——就算他日真命绝于长生之手,他,心、甘、情、愿! 收回了手,带着些许怆然,些许伤痛,些许苍凉,上官清明静静的笑了:长生, 我不再害你。 高欢双手如勾,在顾长生的心窝不住抓扯,端容诵念道,“一切般若智,皆从 心而生。从闻入理,闻理深妙,心自阅明,不居惑地。” 顾长生只觉聚集在心尖上的活物都在汹涌着,咆哮着,似要破土而出。 高欢突然发出一声大喝,那喝声霹雳似的,震得烛光急剧的跳动着。 随着高欢那一声大喝,顾长生只觉心窝剧烈的一痛,似有什么东西奔了出来, 随后,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顾长生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忘怀阁中自己的房里,全身上下无处不 痛,却又出奇的轻松畅美。 “好了好了,如今你经脉皆通,功力尽复了。” 听到这个欣慰的声音,顾长生这才发现,高欢静坐于一旁,头发凌乱的披散着, 面色苍白之至,连嘴唇也透着灰白之色。 顾长生一惊,“高欢,你怎么了?” 高欢无力的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太疲倦了。只要休息够了,自然就没事 了。” “……要休息多久?” “过五个月圆之夜,应该就可以了。” 五个月圆之夜,那就是五个月了。 除一次蛊,居然要休息近半年之久方可复原,那功力消耗得是多么剧烈! 突然间顾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高欢,我……” 高欢一笑带过,起了身,吩咐他道,“你功力虽已尽复,但阳蛊刚除,仍是虚 弱不堪。好好休息休息。” 看着高欢打开了房门,顾长生叫住了她,“谢谢你。” 回过头来,高欢轻笑道,“不要太感激我,我不过是为自己的商品出力。你若 真觉得欠了我,今后多为我接几桩生意,多杀几个人就可报答我了——嘿,我高欢 可是从不做赔本生意的。” 高欢出去后,房中只余顾长生一个人,茫茫然的盯着窗外无尽的黑夜,此时他 真的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恢复功力,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他诚然喜悦,只是偏又有着说不出的怅然失落 :他跟那个人,再不能,生死与共了…… 那个人,他没有催蛊,放过了自己…… 这到底,代表了什么…… ——清明,你,……为什么,不杀我……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