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芳草茵茵,绿树扶疏的美景中,座落着石墙青瓦的寻常小屋。 顾长生轻车熟路的走至屋前,打开屋门,拂去椅上积灰,将背上的十三放在椅 中。 十三仍紧闭双眸,乌黑的睫,苍白的唇,触目惊心。 拍拍少年的脸,半昏睡中的少年眨眨眼,有些茫然的问道,“到了?” “嗯。” “你一直背着我过来的?” “嗯。” 十三自内心发出一朵笑,背着他过来的,不远呢。迷迷糊糊的,在他背上也醒 了好几次,又睡了好几次,只记得最开始闭眼时,是近黄昏,而如今,已是夜深。 “你一直背着我,真好。能背我一辈子,就好了。” 顾长生失笑,“孩子话。一辈子,是好漫长的——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 “可是,我就想陪你一辈子。” 揉揉十三的发,顾长生只是笑,没有说话。 十三打量着屋子。小屋里陈设极为简单,除了生活必备品,没有其他任何多余 之物。屋中家具上皆积了厚厚一层灰,显然久已无人居住,不由好奇道,“你从哪 里找来了这间废弃已久的屋子?” 顾长生眼中波光一闪,淡淡道,“这是我娘以前住的地方。”他的脸上没有表 情,却又似笼着层淡淡的忧伤。 十三却没有注意到,他叹道,“你娘和你爹住在这里,当真是对神仙眷侣。” 顾门本代家主,是不世英豪,没想到他居然会放下俗务,与妻携手隐居于此。 “她一个人住在这里。” 十三有些难以置信,“你娘独自住在这里?为什么?” 顾长生一僵,“你有不愿说出的来历,我也有不欲提及的过去。”见十三噤若 寒蝉,忽又笑了,“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我娘受不了我爹妻妾无数,在我爹纳回第 十一房小妾时,便搬出了顾家,来了这里。” “……你娘性子真烈。” 顾长生慢慢说道,“当年向我娘提亲者无数,她却独独钟意于当时在顾家并不 得志的我爹,不顾亲人反对,毅然嫁与了他。开始时他们倒也恩爱,但随着我爹在 族里掌权愈重,两人的关系开始起了变化……”父亲为了巩固权势,也因为贪恋美 色,迎回了一个又一个女子。而痴心刚烈的母亲哪会默默忍受?于是从争吵不休变 为大打出手,直至心灰意冷,不再眷恋的离开。 少年时代,他只能在每年生日那一个月陪在母亲身边,其余时间,他全呆在顾 家空旷的大宅子里习武修文。 说话的时候,顾长生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眸深处却隐隐透着种说不出的忧伤无 奈。 十三怔怔的听着,想像着年少的顾长生独自在深院幽落中黯然神伤,不禁默然。 半晌,方问道,“既是你娘住的地方,怎么也不叫人来时时打扫?” “我娘向来不喜欢外人进入,所以,一应杂事,统统是她自行动手。她过世后, 我也不想有外人来扰她清静,自然没有叫人来打扫。” 十三咋舌,“如此说来,这里岂非除了你娘和你,就再没别人来过?” 摇摇头,顾长生的声音低不可闻,“……除了娘和我,你是第二个来这里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顾长生的眼睛锁在虚无的空气中,带着种说不出的空寂与感伤。 “……谁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人?” “……”顾长生没有回答,但那一刻里,十三看到他的眼睛中,有着一种无法 言明的孤绝伤痛。 顾长生负手走到窗前,向外凝望。 十三问他,谁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人。 第一个来这里的人,是上官清明。 母亲离世后,他曾对自己许过诺:若有一日,找到欲携手相伴一生的爱侣,定 会带到这里让母亲知道。 爱上明媚后,无数次想带她到这里,而明媚总有忙不完的事,也总忙着躲避自 己。那年天门袭击三帮九派盟,他下了决心:事情一处理完就带明媚回故居。可惜 人算永不如天算。当他处理完所有事心急如焚的赶赴如意岭时,明媚却失了信,没 有赴约。失意伤怀的他游荡在如意岭上,上天让他邂逅了上官清明。只一眼,便种 下一生情孽…… 他以为对上官的心动不过是寂寞成疾后的莫名情愫,他以为分开后就会一切归 入常规,上天却让他们被困山中。天崩地裂那一刻,他才霍然醒悟:人不能跟自己 的心作对,爱就爱了,还去计较什么?!所以,那一刻,他放下一切,抱住了上官 …… 以为自己会和上官困死山中,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他们终是逃出生天。握着 上官的手,他一路狂奔,将他带回这里…… 被上官舍弃后,他潦倒江湖,也曾回来看过,曾以为今生今世是再不会有第二 人踏足此处了,没想到,自己会带了十三来这里…… 见他久久不语,十三道,“想必第一个来这里的人,对你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吧。” 话语中全无猜测,是一片了然。 虽微惊于少年的敏锐,但他仍老实承认,“不错。” 十三笑问,“那带我到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怔了怔,顾长生方道,“你是个意外。”带十三来这里,倒并没有什么别的意 思。在他们谋杀季沧浪成功后,二人便返京。一路行走,他一路授武于十三。十三 重伤初愈,偏又心急学成,至阳与至阴的二道功力在他体内蹿流,让他练岔了气, 伤了经脉。途经如意岭时,不忍十三拖着虚弱的身子在阴冷的山林间受煎熬,便背 了他,回到这里。 “意外?” 迎视着十三探寻追究的眼,顾长生平静说道,“不错,意外。” 似喜似忧的情绪瞬间盈满十三心头,他低语喃喃道,“我只是个意外吗?” “……” 顾长生没有回答,因为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此时的顾长生尚不知道,他今 后的人生,将因这名他以为是意外的少年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所以,他也并不知道,他原本应该一帆风顺的人生中,在有了上官清明这样的 劫数后,又有了这个自己无意间救下后与自己生命有着丝萝藤缠般牵绊的十三这种 可以被称作冤孽的存在…… 吃了随身携带的干粮后,两人准备就寝。 故居小,当年修筑时原就没打算过要款待外客,除去书房,就寝的房间只有两 间,一间是顾长生的,一间是他母亲居住的。不欲入住母亲那间房,顾长生便和十 三同睡他自己的房间。 看着矮榻,顾长生笑道,“这榻要睡咱们俩,是有些小。加上我一向不习惯与 他人同卧一榻——十三,小心夜里被我踢了下去!” “你怎会不习惯跟我同榻共枕?”十三不服气道,“都睡这么久了,还不习惯? 而且你什么时候把我踢下榻过了?“ 想了想,顾长生突然失笑,“是啊,从认识你开始,我们就一直睡在一起。” 救起十三后,在赶回浮生偷欢坊途中,两人自然同住同食。回到坊中,高欢唐 明媚她们救治十三后,为方便照顾十三,两人仍是同卧一室。到季家庄时,两人谎 称兄弟,自是同居一室。杀了季沧浪后,两人返京,幕天席地,依然同睡同住。算 来近半年时间,竟没有一天没有同睡。 旅途劳顿加上身体虚弱,十三很快安然入睡。睡姿一如既往,头靠在顾长生胸 际,手足将他牢牢缠住。 在少年低低细细的鼻息中,顾长生却睁着眼,完全睡不着。 长长吐出一口气,轻挪开十三的手足,顾长生悄无声息的起了身。 月光自窗口洒进来,视线所到之处,都是一个影子:冷漠的,微笑的,倔强的, 温柔的,残酷的,伤心的…… 环视着屋子,顾长生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与疲惫:这里,他拥有了最深刻 的记忆,最深爱的人,和如今,最伤痛的结局…… 不该回到这里的,当母亲已经去世,当一切已经结束,再回到这记载了一切的 地方,不过是徒劳伤情而已。 眼睛开始痛了…… 一咬牙,他抓起佩剑,走到屋外。 痴绝出鞘,顾长生人随剑走,刹那间,剑光漫天。 剑举半空,闪电般劈下,回旋横削,一切若行云流水,千变化万尽寓其中,全 无半丝斧凿痕迹。 狂热的舞动手中剑,将心中的伤痛、怨恨、不甘、和,思念,一应发泄出来。 是的,他思念,思念那个欺骗背叛舍弃他的人! 这些年里,他一直在思念! 思念那个可以温柔可以冷酷可以绝情可以伤心的任性自私残酷的人! 剑啸声让酣眠中的十三惊醒,醒来时枕畔空荡荡的,没有熟悉的体温与味道— —那人去了哪里? 起身,走出屋门。 月下,他看到那人正在舞剑。 结合着多日来那人所传授的心诀,他如痴如醉的看着: 剑指夜空,那人腾空而起,凌空劈下一剑,“轰”的一声,地上出现一道长长 深深的裂缝。 剑法如其人,这男子,当真如阳似火! 这些日子的相处中,他看到的是一个细心的温和男子,他以为那如烈火一般激 烈的顾长生已经死了,他以为那不顾一切跳下悬崖摘花的多情青年已经消散在风中, 他以为那提剑带血冲入礼堂的愤怒男子已经湮灭在时间中,他以为磨难已经把那人 的锐气尽磨、光华尽折,没想到,那如阳似火的男子仍存在,仍不死!——他只是, 把真实的自己藏了起来,不让人碰触。 空气的波动让顾长生惊觉有人,扭头便看到十三。 “醒了?”收剑回鞘,他释出笑容,“天冷,回房继续睡吧。” 十三有些失望的看到,转瞬间,那个温和的顾长生又回来了。 奔到那人身边,伸出手臂,狠狠拥住他,整个头贴在那人温暖的胸膛上,冰冷 的肌体接触到火热的躯体,隐约闻到那人身上好闻的味道,让十三从身体暖到心里。 抚着他的发,那人轻道,“你回房继续睡,我要出去走走。” “怎么了?” 那人的脸上是浅浅淡淡的笑容,低低沉沉的道,“心烦,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我和你一起去。” “不。” 十三微挑一下眉,嘴唇抿出坚硬的线条,“我要和你一起去。” 他以为那人会如以往般再次妥协,谁知道,那人却后退一步,伸手拉开他的双 臂,带着些微歉意却坚定的说道,“我想独自静静。” 十三的眉头微皱,强硬道,“我就要和你一起去。” 那人只是笑,“去睡吧。穿得那么少,胡闹什么?” 捉住那人的手臂,定定看着他,十三低低问,“你忍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推开十三,那人依然笑,“凭你能力,自保不难。就算有什么事发生,你弹出 信号,我自会赶回。我不会走太远。” “……”清亮的眼眸深深看着他,半晌,慢慢垂下眼帘,又过半晌,十三抬头 凝视着那人,轻轻一笑道,“那,记得早些回来。” 那一刻,十三眸中莹光流动,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竟显得绝美,那人一愣,突然 间竟有些不敢直视。转过头,躲开了少年亮得剌人的眼睛,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十三认真的一字一字说道,“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记得回来。” “……好。” 转身的时候,那人的眼睛停留在十三脸上,却没有说话,然后,抽离了目光, 掉头就走。 静静看着那人消失在视线中,突然之间,十三有些明白谁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 人了…… “你的眼睛,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那人曾说过的一句话蓦然跳上心头。 清明那天,他们都喝了些酒,微醺之际,那人眼睛眨也不眨的凝望住他,却突 然笑了,“无论怎样易容,双眼间的距离绝不会改变,也无法改变——这是我一位 精于易容的朋友说的。他所说的,可是真的?” “……应该是吧。” 轻柔的手指抚过他的额,他的鼻,他的唇,他的颔,最后,停留在他的眼上, 细细端详着他,那人轻轻问道,“你眼睛的形状,是经过了易容,还是本就如此?” “天生如此。”易容之时,母亲说:若把眼睛的形状改变,她的确可以做到。 但若如此,整张脸势必会显得生硬,反让心细的人发现破绽。想到鲜少有人会 细致到留意他眼睛的形状,所以她没有刻意改变他的眼睛。 “……”得到答案后,那人没再说话,只是深深望住他的眼睛,目光幽远而绵 长,却没有焦点,似透过他,在看着别的人。 那时看到那人的神色,少年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只好索 性全不理会,追问道,“我的眼睛,有什么不对?” “……你的眼睛,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那时候,那人是这样说的。说的时候,眼神迷离,语调悠悠,仿若在轻叹,又 仿佛在回想着什么往事…… ……你的眼睛,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自己的眼睛,很像一个人么? 像谁? 轻轻的叹息,十三低头无语。 用力的闭上眼,再慢慢睁开。 十三想,他真的明白谁会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了……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