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真实的谎言 “啪”一声脆响,满座皆静:“只凭三寸舌褒贬是非,略万余言讲论古今……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刚说了一回‘三分’,列位,还想听什么?” 茶雾袅袅,一张方桌,一条板凳,方桌上放着一紫砂壶,边上一紫砂碗,茶碗 旁压一块既滑又亮的褐色惊木,方桌后的板凳上,坐着位中年的说话人,这瘦削的 书生身着补丁青布长袍,一口纯正的东京开封府官话。 这是一家残破的茶肆,上百或老或少或农或商的听客各围桌而坐,跟其时大宋 的其他地界不同,没有兵卒夹在其中,而听客们面上也少了一丝常见的兵乱之惶。 一燕京口音的老年商贾道:“先生,三国归晋,不知我大宋何时南北归一?” 一淮北口音的年青农夫道:“说一回‘铁骑儿’吧。” 说话人听商贾之言后神色一黯,再闻农夫之言精神一振:“好,就说一回‘铁 骑儿’。却说鞑子占我半壁河山,河朔百姓焉肯伏首,义帜遍地,烽火连天,于建 炎二年间出了一条好汉石赪,这石赪文水人氏,天生神力,能挽弓二百斤,他占山 据险,和金贼粘罕相持八月,射杀金兵八千人,终为所俘,石赪被利刃钉于车上, 粘罕亲自劝降,以五马分尸之刑相胁,好个石赪,厉声叱骂:”爷是汉人,宁死不 降!‘遂遭毒手,其尸化为五虎,啸聚山林,专噬金人。正是:贯精忠于天地、塞 英气于乾坤。“ 说了一回引头,说话人停一下,抿口茶,已听得众听客群情激忿,握拳撸袖。 这时,门外走进两少年公子,俱生得一表人材,一身材魁梧、五官英挺;一风度翩 翩,眉清目秀。 说话人冲二人微微颔首,看他们找个角落坐下,已有茶童上前招呼,便清清嗓 子,继续说道:“却说我大宋当世第一条好汉非宗泽宗留守莫属,当年圣上为康王 时,曾以宗爷由相州进军大名,前驱猛进,力破金人三十余寨,再自大名赴开德, 履冰渡河,连战一十三捷,不料数路援军按兵不动。宗爷以孤军奋战,被金兵围住, 即下令死战,军士都以一当百,斩敌首数千级,自此,宗爷爷之名令金人闻风丧胆。 不料圣上即位后,却误信大奸臣黄潛善、汪伯彦、张邦昌之流,偏安一隅,不思北 进……” 原来大宋开国皇帝宋太祖有“誓不杀士大夫”之遗训,所以文人言政无所顾忌, 甚至成为一种社会风尚,连一区区说书先生,都敢针贬时事,这在其他朝代,却是 想都不敢想之事。 “宗爷转任东京留守,有河东巨寇王善,聚集七十万人马,欲袭击开封。宗爷 单骑驰入敌营,涕泣道:”朝廷当危急时候,倘有一、二人如公,亦不至有敌患。 现在嗣皇受命,力图中兴,大丈夫建立功业,正在今日,为何甘心自弃?‘王善素 闻宗爷大名,自是感动伏地: ‘敢不效力。’宗爷便在开封府周围,修二十四座堡垒,叫做“连珠寨”,再 加上河东、河北各地义军呼应,抗金大业,转机初现。宗爷连上三十道奏章,请圣 上回都,收复河山,奈何奏章都被黄、汪二奸搁置。奸臣当道,老将徒劳,可怜宗 爷忧愤成疾,致生背疽。诸将前往问候,宗爷病已垂危,瞪目诸将:“我因二帝蒙 尘,积愤至此,汝等若能歼敌,我死亦无恨了。‘诸将相跪流涕,齐声道:”敢不 尽力!’宗爷随即三呼‘过河’而逝,逝前竟无一语谈及家事。时建炎二年七月初 一,开封军民哭震天地。正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众听客听到这里,无不咬牙切齿骂奸贼,唏嘘扼腕叹英雄,却大部分为江南口 音。徒闻身后一声“喀嚓”剧响,众人惊回头,见后面的一张方桌裂为两半,却是 那后进来的魁梧公子一掌击碎,看他面相不过十二、三岁,竟有如此惊人力气!他 咬牙切齿,不顾众人看他,一口河朔口音的官话:“恨不能手刃二贼!” 边上年纪略大的公子忙踢了他一脚,向众人赔笑道:“我侄子年少无礼,惊扰 各位。” 同时掏出一块碎银,递与茶童,算是赔偿,听他口音清脆,不过十六、七岁, 却是叔叔。 那魁梧公子方觉不好意思,起身要走,那叔叔竟听出瘾来,执意留下,茶童早 为他们换了一张桌,重新摆具沏茶。 说话人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饮茶继续:“山河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 宗爷虽壮志未酬,却做了一个天大的好事,为我大宋得了第二条好汉,就是驻扎在 我县的岳公。岂不闻我县百姓之言:”父母生我也易、岳公保我也难。‘“ 此言一出,满座点头称是:“岳公驻扎我县,乃宜兴之福啊。” 那老年商贾手抚长须:“不错,小可投奔贵县就是冲岳公之名。” 满座的称赞中,谁都没有留意那两公子的一番低语,侄子道:“原来爹爹如此 受百姓爱戴。” 叔叔道:“五哥以严制军,对百姓秋毫无犯,合当如此。” 早有乡民忍不住道:“我等素闻岳公大名,但不知岳公与宗爷有何关联?” 两公子彼此对笑,他们如何不晓得。 其时岳飞尚职微功薄,若论大宋第二条好汉,实乃过誉之词,但在天下大乱之 际,前有金兵搜剔杀掠,屠城、搜山、检海,金军过处,悉为灰烬。而大宋败兵, 溃不成军,军纪涣散,再加上粮饷缺乏,烧杀掳掠,亦不输于金兵。更有大量被朝 廷称为游寇的北方民间抗金武装,南下后亦不得不以抢掠为生。可说是兵祸刚去、 匪祸又至,一波连着一波,犹甚于洪水猛兽,乱世之中,最遭殃的乃是百姓。 连宋廷都不得不承认:“比年大兵所过,有甚于贼。”“自江西至湖南,无问 郡县与村落,所至残破,十室九空,盖因金人未到,溃散之兵先之,金人既去,而 逐袭之师继至,官兵盗贼,劫掠一同,城市乡村,搜索殆遍,如篦梳头,百姓嗷嗷 之声,比比皆是。” 而军纪严明的岳飞部,宁可自己忍受饥困也不骚扰百姓,反保境护民,在当时 确如救世主一般,宜兴人更集资为他建造生祠,在以祠庙供奉先贤祖宗神佛的时代, 为活人营建生祠实为罕见,岳飞受百姓爱戴由此可见一斑。 茶童持木盘先收了一圈铜钱,足有上百文,说话人便继续:“岳公姓岳名飞, 表字鹏举,乃相州汤阴县人。相传岳公生时,曾有大鸟飞鸣屋上,因此为名。其家 世代业农,父名岳和,母姚氏。出生那年,黄河决口,洪水暴至,岳公被母抱坐大 缸中,随水漂流,方得以逃生。 成人后,竟生就一身神力,能挽强弓三百斤,弩八石,先拜乡人周同为师学射, 后跟名手陈广习枪,悉得所传,汤阴全县并无敌手。靖康元年宗爷由相州进军大名 时,岳公已在其麾下建功,建炎元年再从宗爷,以勇敢善战出名,极受宗爷器重, 曾以古阵图相与:“尔智勇双全,虽古代名将亦也不为过,然好野战,不徇古法, 为偏将尚可,他日为大将,非万全之策。 ‘岳公相对:“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拘泥于古法,随机应变,存乎一心。 ’宗爷闻之赞叹不已:”乃天下奇才也!‘……“ 侄子悄悄发问:“奶奶抱爹爹坐缸得生,俺竟不知。” 叔叔微微含笑:“大约是先生杜撰,但其余大都属实。” 说话人语峰一转:“却说建炎三年夏初,金人四路南侵,兀术克建康追我圣上 于明州飘洋过海,娄室攻陕西克陕州,拔离速、马五以偏师横行千里追孟太后于江 西,惟挞懒攻淮南受阻于楚州,皆因我大宋出了第三条好汉徐州赵立,其以非坚非 固之楚州城,力拒十万金兵,苦战至今,义感天庭,在建炎四年元月更得神兵天降 大败金人破城奇兵……” 说话人稍停品茶,卖了个关子,其时宋军兵败如山倒,皇帝流亡海上,太后奔 命山间,以精锐岳飞部亦新败于建康府马家渡(此乃以后有长胜师美誉之岳家军生 平仅有两次败绩之一),宋军士气低落乃前所未有,楚州之胜,实乃罕见。是以听 客们群情亢奋,议论纷纷: “建炎四年元月,不就是两月之前么,赵立是谁?又如何得天兵所助……” 有人问那淮北农夫可曾知晓,农夫迟疑道:“赵将军我是晓得,但天兵之事只 有耳闻,不知真假。” 后边两公子亦被勾起了兴趣,竖耳等着。 说话人吊足了听客胃口,方才徐徐道来:“赵立,徐州武卫都虞候,性刚毅, 素不知书,忠义出自天性,建炎三年组织义军收复徐州,后因其孤城难守,率军民 三万南下,七战七捷,进入楚州。今年正月上旬,挞懒围楚州已半年不得克,却不 知何人出了一奇计,集结全军精锐死士,乘北风以烟火攻破北门,那死士凶猛异常, 直扑楚州主街,更以百姓为盾,以赵立双枪之能,虽连杀敌数十骑亦无法阻止我军 败退,眼看就要兵败如山,在此危急关头,一威武天神乘鹰而下,救下众百姓,赵 立据此反击,三日后将金兵赶出楚州。那天神乘鹰离去时,楚州十数万军民亲眼目 睹,真乃天佑我大宋也。” 满座一片欣慰之声:“大宋之福啊、大宋之福啊!” 侄子奇问:“真有天兵天将么?” 叔叔皱皱眉头,不敢确定:“或许有吧。” 却有听客问:“先生,那我大宋可有第四条好汉、第五条好汉?” 说话人连声道:“不好说、不好说,以上乃小可一家之言,其实我大宋好汉又 何止千万,文有那李纲李相爷、武有刘、韩、张等大将,不过最近倒又出一奇人异 事,说来也是条好汉,但不知是真是假,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那些听客俱听出瘾来,如何肯罢,纷纷掏出铜钱置于木盘,说话人见拗不过众 人,只好开口:“列位,此事我也是道听途说,那人仿佛横空出世,行事匪夷所思, 总之一句,神鬼莫测,不明之处请大家不要见怪。” 他这一通话只闻雷声,不见下雨,众人尽竖耳恭听,只等下文。 “却说一月前,驻守建康的萧、张二金贼派一队金兵前往邻近的乡镇招降。那 鞑子入我中原以来,我大宋官家降将如毛,溃兵如潮,惟百姓不甘屈服者甚多,自 组乡兵,保卫家园,是以建康周围乡镇大半未落敌手。但乡兵毕竟多为寻常百姓, 如何是惯经沙场之金兵对手。 这数百金兵手持黄旗,一路耀武扬威,名为招降,实为抢劫,如此穿乡过镇, 遇有反抗者便强攻而入,杀人掳掠,再放把火了事,如此过了数个小乡镇,眼看到 了大镇靖安。那靖安百姓早已闻之,成年男子避于山野,妇孺老弱避于内室,避其 锋头,不想鞑子这一路没抢到什么好处,猛然见到一大镇,真如见到宝山一般,不 管对方毫无抵抗,竟挨家破门而入,大肆抢劫起来,遇有美貌女子,亦裹挟而出, 有烈性的便一刀杀掉,顿时满镇哀鸿,户户遭殃。 金兵抢足了,就欲满载而回,那时正是下午时分,百姓哀号之声与北风呼啸之 声相呼应,端的惨烈。金兵行到镇首,正欲过桥之际,忽然桥头冒出一人,身着灰 袍,面蒙白巾,阻住金兵去路。金兵一头目勃然大怒,弯弓搭箭射去,那人竟避也 不避,箭触身即落,那人毫发无损。金兵大骇之下,复有几人拍马上前,挺枪就刺, 那人却转身便跑。金兵俱哈哈狂笑,追他下桥,却听‘扑通’数声,个个连人带马 掼倒地,原来着了绊马绳。那人转身夺过一枪,扑扑扎去,俱中鞑子大腿,再将其 赶作一堆,其余金兵惊得目瞪口呆,正不知如何是好,那人却开口说出一番鞑子话 来,而后,一匹白马忽地出现,那人翻身骑上,就此消失不见。而金兵个个如斗败 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竟放了财物妇人,灰溜溜回去了。隔几日,每有金人下乡招 降时,那人就会出现,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刀枪不入之技,并不见有其他高明之 处,却总能因地制宜,设下各种圈套,制住金兵,奇怪的是对他们只伤不杀,更不 知说了什么话,金人每每拜服,如此几次,再无金兵下乡来,见过这一幕的百姓不 少,但从无人看清那人从何而来,往何而去?“说话人就此打住,这一段说得曲折 莫名,没头没绪,停下良久,方有听客忍不住道:”先生,真有其事么?“ 又有人接口:“我也略有听闻,想是天怜我大宋百姓,菩萨显灵了。” 一时议论纷纷,那说话人不答一话,竟自散场。众听客意犹未尽,留在原地饮 茶闲聊,那年少两公子步出茶肆,向西南方行去。 叔叔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哎,云儿要到宪哥大营从军,嫂嫂又有了身孕, 雷儿那么小,家里再没人陪俺哩……” 侄子却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充满了向往与兴奋,手舞足蹈:“嘿,爹爹总算同意, 俺终可以上阵杀敌……” 叔侄俩自说自话,谁也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情绪,两个背影消失在宜兴热闹的大 街上。 数日后的一个凌晨,一人单骑悄悄溜出了位于宜兴西南岳飞部驻扎的张渚镇, 站岗的小校正欲拦截盘查,那人一扬头正是那叔叔,小校们俱认得这个主帅都头疼 的家伙,尊一声“三相公”,连忙放行。 这三相公束发裹巾,一袭乳白圆领长袍,腰间系一革带,带间有环,佩挂一银 鞘长剑和一锦囊,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他作贼般地回头张望一下,双腿一夹胯下 的枣红马,轻骑熟路地急弛而去,马鞍后垂着一大皮囊,看来是惯出远门的样子。 傍晚时分,三相公出现在西北方向的溧水镇一座客栈中,这可能是几经战火洗 劫的溧水唯一象样的客栈了,他将马交付马夫,要了一间二楼的上房,放下行李, 回到大堂用晚膳。 大堂里已聚了不少客人,南北口音都有,三相公喊了小二过来,点了几样北方 小菜,一碗粥和一个肉馒头。这溧水镇虽是个江南小镇,但随着中原百姓的大量南 下,江南各地的饭店、客栈都已兼营南北风味。 等待上菜的工夫,三相公扫视了一圈店内的客人,除了窗边一落落寡欢的灰袍 书生,大都是贩夫行商走卒江湖人等,粗鄙不堪。 那年青书生鼻如钩、眉如剑、刀削般的侧面轮廓,看不出实际年龄,面向西开 的窗户,目光发呆地看着如血的残阳,那幅凄切的样子令三相公心弦一动:这书生 有些奇怪,春寒料峭的季节,穿得甚是单薄,却偏偏坐在风口的窗边,面前放了一 盘白切狗肉,一盘咸水花生,一碗黄酒,竟一丝没动。 尚未涉足情场的三相公当然不识这等相思之态,但对方那深邃而忧郁的眼神显 然吸引了他。 “来了”小二一声吆喝,上菜来了,好家伙,小二右臂自手至肩叠放一叠碗菜, 稳稳地快步行来,停在桌边,将菜碗一盘盘地散到桌上,告诉客官所点饭菜上齐。 三相公斯文地嚼着从肉馒头里挑出的陷,眼神却没离开过那书生,忽听得周围 客人的声音大起来,语气中充满兴奋,便有一个江湖大汉站起来端碗叫道:“诸位, 为韩将军,干!” 三相公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在一片乱哄哄的欢呼声中听出了大概:原来昨日韩 世忠韩将军与金人南下主力金兀术部在镇江江面大战,韩夫人梁红玉亲登船楼,竖 旗击鼓助战,以八千宋军大败十万金军…… 三相公听得张口结舌,随即喜笑颜开,这可是宋金开战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胜仗! 他也一拍桌子,豪放地叫道:“小二,给爷拿壶酒来,为梁夫人干!” 他的这番话倒也与众不同,哪有为将军夫人干杯的道理,对面桌上的一商人笑 道:“小哥虽然生得俊俏,但想跟梁夫人干酒,却是迟了几年。” 众人哄笑起来,原来贵为将军夫人的梁红玉出身青楼,经常走外的宋人大半知 晓,现下虽无人瞧不起她,但以此说笑在所难免,三相公显然不知这些,犹想这干 酒跟迟了几年有何干系? 这时便听到掌柜的声音:“众客官,小店今日酒钱全免,大家任可尽兴。” 这一下欢声雷动,犹胜刚才,却不知是为韩将军还是为店掌柜。 在这欢闹的气氛中,惟独有一人跟这环境不协调,旁人都没注意到,但怎逃得 过三相公的眼睛,窗边的书生不但没显一丝高兴之色,反而长叹口气,嘴里嘀咕了 一句什么,耳力极佳的三相公隐隐辨出了几个字:“黄天荡……老鹳河……” 三相公虽不明这几个字的意思,但刚才对书生的好感顿为他现下的表现而荡然 无存。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看这书生生得人模人样,没想到毫无一丝爱国血性, 身为大宋子民,对国家战事如此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竟比不上那些粗人,不是个 好东西!三相公大失所望。 不知怎的,三相公也没了心情,再也不正眼看那书生一眼,喝了几口闷酒,自 顾上楼了。 第二日,北去官道上的人骑分外多起来,不乏身携兵刃的江湖中人和扛持锄斧 的乡民村夫,可想而知是去助韩军杀敌、打落水狗的。 三相公飞快地催着马儿,只觉耳旁呼呼风响,房屋树木不住倒退,他满腔的兴 奋,心想自己这一趟是出来对了,万不可错过这一场大战。他手抚宝剑:你终于可 以出鞘了! “得得得”,一骑飞一般地超过去,竟有人快过自己?三相公不甘心地注目一 看,不是昨晚惹自己生气的书生是谁,他心里一动:“他往北边干嘛,怎不抱头躲 开?去又怎样,一介文弱书生,能帮什么忙……太看高他了,看他昨晚的怪样,哼!” 三相公不甘示弱地挥动马鞭,追上前去,谁知书生并不文弱,骑马的姿势矫健 熟练,胯下的白马更十分神骏,很快遥遥领先,消失在官道上,三相公忿忿地狠抽 了枣红马几鞭子: “没用的家伙!” 时近中午,三相公远远地看到道边飘着一酒幡,却是一个茶酒店,往来马疲人 饥的行客路人大都在此歇脚,他本不想停留,却一眼看到栓在店门口马桩上的一匹 白马,忒眼熟,鬼使神差般,三相公翻身下马,将枣红马栓在白马旁边,进得店来, 正看到那书生坐在窗边悠然自得地啃着一张油饼。 不知怎的,三相公见到书生这无所在乎的样子就来气,蹬蹬蹬,不客气地坐到 了书生对面,搭言道:“哎” 书生斜过来一眼,陌生地看了三相公一眼,又转向了窗外,竟不回应,一副若 无旁人的清高模样。其实也不能怪书生,三相公这一声“哎”,不知说的是阿猫阿 狗,不礼貌之极,谁会答他。 三相公大约从未受过如此冷遇,大感难堪,却找不到发作的借口,小二正好上 前:“客官,来点什么?” 三相公瞪了小二一眼,一句话不说,起身便走,将刚才所受的气转移到小二身 上。 官道上,三相公气势汹汹地横在路中,等着那个不识大体又不懂礼貌的家伙。 不多时,那书生骑马过来,正被挡住。 那书生看了看三相公,犹豫了一下,便打马往右,三相公便挡在右边,书生往 左,他也往左,偏不让对方过去。 那书生没辙了,终于开口,却是地道的北方口音:“兄台,咱俩好像素不相识?” 三相公黑漆漆的眼珠子转动:“然也!” “咱俩有仇?” “没有。” 书生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眼神:“那你挡住我干嘛?” 三相公一时语塞,强词夺理道:“我走我的路,谁挡你了。” 书生忽然促狭地笑起来:“那倒也是,好狗不挡道,请兄台借光。”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三相公方反应过来,自己无论是让路还是不让路, 这个“狗” 都是当定了,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如此戏弄过,好个伶牙俐齿的小贼!三相公咬 着嘴唇,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一时找不到反击的话来。 乘三相公分神的空儿,书生忽然双腿一夹,白马倏地蹿过去,留下了一串朗笑, 这爽朗的笑声跟书生前番的忧郁木然判若两人,如同冰山融化了一角,在三相公的 心里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他看着书生远去的背影,一时不知心中是恨是恼。 因为前进的方向一致,三相公一路上有意无意地缀着书生的行踪,虽然坐骑不 力,但习过追踪术的他始终没有落下。来自前方战况的传闻不绝,综合起来:大致 金军从镇江渡江不成,舰队沿长江南岸西上,韩世忠部沿长江北岸与金军并行,始 终不让金军过江,总的来说,形势对宋军极为有利。 那书生显然追随着战场的方向前行,三相公越跟越奇怪,书生怎么看都不像个 忧国忧民之士,那他这样迫近战场的动机何在?三相公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莫不是金人的探子。” 有了这种想法,三相公愈发不能放弃对方,但很快发生的另一件事又令这一想 法产生了动摇。 这日他终于看到了书生的背影,由于已上了跟滚滚长江并行的官道,距交战的 两军不会太远,书生的速度明显放慢下来。 官道上大部分是骑马向前的宋人,都是些自发抗金的义士,当然,那书生不是, 三相公这般想着,就远远地看见他勒马停下,却是一个头插草标的瘦弱少女跪在路 边,身旁横着一具尸体,大约是卖身葬父之类,三相公一路上见多了,多没顾上理 会。 只见书生下马上前低语几句,掏出一锭银子放下,便上马离去,剩下少女跪在 原地向他的背影不住磕头。 这小贼到底是个何等样人?三相公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再也捺不住,趁对方 没有加速之际,拍马赶上去拦在头里:“呔,给俺站住?”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