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国家的敌人 数日后,傍晚,浮海归来的南宋小朝廷“行在”(即行都)——越州(今绍兴), 当地一豪族的坞堡内外,布满了身着绯红色战袍、明盔亮甲的千牛卫——大宋禁卫 军,个个神情肃紧,如临大敌。 坞堡内一座豪华的后堂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边厢七八个女乐或站或立,丝竹、 管乐缭缭不绝;正中的厅上,两个青春妙娘梳着男髻,上身遮个红肚兜儿,腰间仅 束个短胯,葱臂雪白,光腿赤脚,裸出大半的粉嫩玉体,春光四溢,正抱作一团扭 打着——正是其时流行的相扑运动,唯一不同的是,相扑手变成了女子。 上首的软榻上,懒洋洋地倚着一位肤色苍白、披着件对襟黄袍的少年,微敞着 怀,看着厅上,身后立着两位穿着粉褙子、梳云鬓的小使女,轻摇宫扇。 少年约莫二十余岁,生得细眉细眼,长鼻头,一看是养尊处优惯的,那显然因 纵欲过度而呈现病态的脸上泛出少见的红光,对着右首叉手端立的一位黑脸武人道 :“张爱卿,朕今儿特别高兴,日里召见的这岳飞,以品秩之低卑,奔疲之偏师, 竟克复健康,去我大宋悬额利剑;又献俘八名鞑子,使朕得知二圣消息;还寻回朕 流落民间的一个妹子,加上另一妹子自金逃归的消息,这喜讯连连,朕不胜感慨… …其一人建三大奇功,朕觉得给他的赏赐太少了,如此人才,怎无人早日上荐?” 原来这少年便是大宋当今天子赵构了,“天子面前不可随意”,难怪这大夏天 里,那张姓黑脸武人也穿得端端正正的,金甲之上更披一件蓝色绸袍,看其模样, 应该是员地位不低的大将,其卑躬一礼:“陛下圣明,臣张俊有失察之罪,岳飞确 忠勇可用,宜优擢之;二圣无恙,大宋之幸也;荷福、柔福帝姬归来,可喜可贺。 臣闻荷福帝姬在兀术船上亲见和氏璧再现,不知是否有其事?” 这“荷福帝姬”应是襄晋公主的封号了,却缘由那著名昏君宋徽宗在位时的一 道旨意,将公主改称为帝姬,然远不如那渊远流长的“公主”称谓深入民心,只在 官家场合出现。 赵构面色一沉,拿起手边一黄色奏折扔给那叫做张俊的大将:“这是来自淮南 东路的密札子,你看看吧。” 张俊飞快看了一遍,抬起头,却不敢擦拭两颊热出的汗水,任其滴落下来,诚 惶诚恐地发问:“陛下,这明日是何许人也,和氏璧怎到了他手上?” 赵构看也不看张俊,目光只顾盯着厅上的相扑女子,似回答又似自言自语道: “密札子言他曾被被韩世忠军擒获,又被挞懒部所救,可是襄晋明明见他与金兀术 是对头,而和氏璧本在金兀术处,乃襄晋命他盗出,密札子却报他是鞑子奸细,自 家人偷自家人的东西,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么?” 张俊在旁低头沉吟,紧张地思索该如何对答,终不敢肯定地开口:“陛下,这 或可解释,据臣所探,金人内部并不和谐。粘罕以军功自大,与金廷嫌隙日深,金 主便扶植三太子讹里朵与之抗衡;而近年四太子金兀术、金主之弟挞懒权势渐起, 这几贼各成派系,互有矛盾,或许这明日属于挞懒一派,亦未可知。” 赵构微微颔首:“倒也有此种可能,朕只怕金人利用这和氏璧掀风作浪,乱我 大宋民心哪,来人……传旨下去,着令全国通缉明日,淮南各路镇抚使全力检索, 定要夺回和氏璧。” 又数日,上午,万里之遥的北地,一汪碧波荡漾、无边无际的巨湖边,太阳下 炽燎的中华大地上,这里竟是难得的一片清凉,这就是大金权臣们的避暑胜地—— 白水泊(今内蒙黄旗海)。 摇曳起伏的芦苇浪中,鼓号齐鸣,一头壮鹿由远而近奔来,忽然倒地不起,脖 上鲜血汩汩而出,原来一只火红羽箭穿颈而过,一队黑衣骑兵急弛上前,下马抬起 猎物,发出女真语的高呼:“左帅神箭!” 一位鬓角斑白的女真红袍老者打马出现,饱满的额头连着刮得精光的前脑壳, 两条系红丝的粗长辫子飘在后脑,精神矍铄无比,其后紧随几位持弓搭箭的锦衣女 真人,各人肩头俱立着一只体小凶健的海冬青,这青鸟儿只有大金王族大将才有资 格拥有,看来这几人皆为女真宗室的高级将领。那老者抚须回首哈哈大笑:“年纪 大了,眼神还行。” 几位女真宗室亦连声赞喏:“左帅神威不减,乃我大金之福。” 当时金人之中,被尊为左帅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军功最大、才能最高、为金主 所猜忌的大金左副元帅——完颜粘罕,其时年已五十二岁,身手依旧敏捷不凡。 粘罕并没有在同僚的赞誉声中飘飘然,而是冷哼一声:“我神威不减,可我大 金军威呢?兀术败走江南,挞懒阻于楚州,娄室陷于川陕,这还是那‘过万则无敌 天下’的女真勇士么?唉,两河既取,中原地还由中原人自治为好,高庆裔,推立 刘豫之事办得如何?” 一落于最后的文官喘吁吁骑马赶上来,看其不是女真人,却夹于这班宗室贵胄 之间,大约是粘罕的心腹,高庆裔扬声道:“一切顺利,只是这刘豫出身低微,虽 以‘万姓推戴’之策相助,亦有些难服民心,若那复出于世的和氏璧在手便好了。” “和氏璧?”粘罕被勾起了心事,懊恼道:“号称我大金头号勇士的兀术竟看 不住一块石头,实乃丢人!据闻窃璧的还是被我大金一旧奴叛卒,更加可气!谷神, 你可晓得此人?” 一披着紫色披风、留着两撇翘胡的男子应声而出,其相貌俊雅,看不出实际年 龄,一双眼眸闪烁不定,说不出的诡异,在一众女真人中特别扎眼,应道:“回左 帅,那人名叫明日,本是汉人,于一海岛上被挞懒之女楚月所获,收为奴属,倒也 立了几件功劳,升至百人长,后来却临阵叛敌,窜到江南加入宋红巾儿,黄天荡里 被兀术被俘,以出荡之秘活命,兀术军赖此突围,和氏璧便是那时落在其手,又逃 入韩世忠军,兀术火烧韩世忠军后,他为挞懒部移刺古所擒,却又被宋红巾儿所救, 此后再无消息。 不过闻宋庭已发令通缉,由此看来,他并未归宋,此子来历不明,行事怪异, 绝不可小觑,若另有他谋的话,假以时日,或成大患。“ 这一番话大约是当时关于明日最详细的描述了,竟将他坠入这时代后的踪迹说 个八九不离十,更作出接近真相的精辟分析,这谷神是何许人也? 粘罕颇为嘉许道:“谷神不愧我国教神使,灵通万里,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处 置?” 那大金国教萨满教把世界分作三界:上界为诸神所居,中界为人类所居,下界 为鬼魔和祖先神所居。这谷神便是教中神使,所谓“神使”,即沟通神界与人界的 使者,也难怪其对明日的踪迹了如指掌了,达凯不就是萨满教的护法圣将军么? 谷神旋即答道:“和氏璧固重,不及军情之重,闻张浚在川陕集结大军,欲与 我军决战,目前当以军务为先,谷神以为,待兀术与挞懒合军破楚州后,速调兀术 军北上,与娄室会师攻陕,留突合速协助挞懒主持淮南战场。至于那明日小子么, 可着令兀术、挞懒就地搜索,我再请出教尊大神南下拿他,只要和氏璧没落入宋廷 之手,谅它飞不出我大金掌心。” 原来这完颜谷神以通变如神著称,是女真文字的发明者,更在军中司右监军之 职,地位仅在粘罕之下,很多军机大事皆是其在背后谋划。 粘罕一拍手:“好,劳烦谷神拟令上报郎主,下传各部,待入秋后全力攻陕… …”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季,来自北国、不耐酷暑的大金军团暂时处于全线退缩的状 态,暗地里却磨刀霍霍,等待入秋后弓劲马肥那最佳攻击时节的到来。 在两军呈拉锯战的淮南大地上,大宋管辖区和大金占领区内,包括各义军势力 范围,出现了一个空前罕见的统一行动:各交通要道,城门隘口,关卡林立,戒备 森严,每一个过往行人皆被严加盘查,一一对照关墙通缉榜上一张醒目的少年画像 后才可放行。而有机会出入各方领区的行商走贩不免留意到,各地通缉榜上的画像 何曾的相似,再仔细留意,便可发现那通缉人犯的名字竟然也相同——叫作“明日”。 这真是天大怪异之事——敌对的宋金两国连同鱼龙混杂的民间武装张榜通缉同 一个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人类战争天条第一次被一个人打破了,这个 破坏常规的家伙到底是谁? 明日——这个仿佛横空出世的名字在大江南北、淮河两岸迅速流传起来,有心 人更注意到,正有越来越多的各色人等涌向这正处于兵荒马乱中的淮南东路,各路 豪杰、各国武士包括西夏人、高丽人都出现了,他们交替在这片土地上逡巡搜索着, 彼此秘而不宣,心知肚明,只是为了一个小子和一块石头。 然而,明日如同他的凭空出现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仿 佛他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但是关于他的传言却越来越多:有人说他是金人的大贼,化身千万,专门刺探 大宋的军情;有人说他绝对不是汉奸,而是宋军卧底金营的大探,拯救了无数百姓 ;又有人说他也不是密探,而是一位救贫扶弱的大侠,专为天下的穷人谋福;更有 人说他其实是一代枭雄,正在密图大事,开创霸业;最奇的是有人说他其实什么也 不是,只是个采花贼,专门诱骗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良家少妇…… 各种流言飞语在民间愈传愈盛,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尘嚣之中,有几个 与之呼应的谚语也冒了出来:“和氏现,日月变”、“日出东方,月昭大地”…… 明眼人一听便知:那“日月”二字,不正合明日之名么;而“和氏现”便是指 和氏璧重现之事了,“日月变”么,有道是国无二君,天无二日,若日月变了,岂 不隐喻要改朝换代了?至于那“日出东方,月昭大地”八字,更是昭然若揭…… 偏偏宋金等各方的统一行动仿佛推波助澜一般,加快了这个谚语的传播。但传 言归传言,一个人若成为该片土地上拥有绝对地位的国家(而且不是一个国家)的 敌人,他还有立足之地么? 秋风渐起,熬过盛夏的金军缓过气来,这片土地上民众的注意力又被唤回到国 家安危上了。 建炎四年七月底,大金南下兵团的两大军头——一向面合心不合的挞懒与金兀 术难得地走到一起,密会于六合,共谋大计。 八月上旬,憋屈已久的兀术部爆发出强大的攻击力,连克扬州、承州(今高邮), 绝了楚州后援,截了其粮道,与挞懒部共同完成了对楚州的合围,以赵立之铁血, 亦顶不住兵力、战力均占绝对优势的金军两大主力,连向朝廷发递告急札子。 八月中旬,午后,大江南岸的一处渡口,挤满了待风歇过江的行旅。 那越刮越疾的秋风毫无转弱的迹象,眼见堤上面的天空全成了灰色,此乃风暴 将临的迹象,不少行旅摇头叹气,欲转回头寻住宿落脚的地方了。 谁知风暴转眼即至,顿时堤旁林木起伏如潮,江中碧水翻滚如沸,堤上尖啸声 与江里轰隆声呼应不绝,令人耳鸣心悸。 吹起的沙土打得脸生疼,扬起的江水阻住了视线,众人已寸步难行,纷纷躲到 渡口歇脚的矮亭里。 忽然大堤沿江官道上传来“得得”的马蹄声,这当儿谁还往渡口赶?众人诧异 地循声望去,但见疾风卷起的尘沙枯叶中,一人一骑破空而出,豁然是一大宋兵士。 众人尚未看真其面目,一股狂风已如惊龙栗虎,漫过渡口上的歇亭,迎面扑向 那兵士,兵士胯下之马一声长嘶,前踢高扬,几欲被卷下堤去,而此刻江水如怒, 张牙舞爪,任凭那健泳儿也要见水龙王去,众人不由齐声惊呼。 马上兵士蓦地一声大喝,竟生生将马坐得跪下,逃过一劫。众人方看清楚,此 人身如铁塔,面若金刚,真好汉也! 这兵士毫不为刚才的历险忐忑庆幸,蹬蹬蹬牵马来到渡口,口中直嚷:“船家, 船家!” 歇亭里的众人忙为其让出个空来,摆渡的中年船家夹在人群里应道:“军爷, 有何指教?” 兵士并不入亭,站在外面施了一礼:“俺要过江。” 不待船家答话,众人已纷纷道:“军爷,如此风暴,禁渡矣,且等一日。” 兵士又施一礼:“俺乃岳相公麾下前探,有要务过江,等不得也,劳烦船家了。” 船家不由气道:“你看这江,如何得过,你不想活,勿扯上我。” 兵士不禁着急起来:“俺总要过江去,你不渡我,把船与俺自渡。” 船家气得反笑起来:“我吃饭的家伙给你,我怎办?” 亭中有人反应过来:“岳相公,莫非是岳飞?” 兵士微有不耐地答到:“正是!” 亭中顿时热闹起来,声浪竟将风暴声盖了过去,皆议论岳飞军的严明军纪和忠 勇战绩的,此际的岳飞正以克复建康之役及献俘越州之勋而名声渐起。那船家亦敬 佩地看向兵士:“原来军爷乃岳公麾下,不是我不想渡军爷,实是此刻过江九死一 生也。” 众人亦纷纷附和,劝兵士先进亭歇息,缓缓再说。 兵士正色道:“岂不闻军情如火,俺宁为水溺死、不违岳相公令!” 兵士的这番话令众人深深地震撼了,要知自北宋以来,大宋军队积弱乃天下共 睹,那些官兵们,只会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与敌人相接却一触即溃,一军上下, 尽是贪生怕死之辈、欺软怕硬之徒,除了贪财就是好色,再没别的本事了。 而眼前的兵士与众人熟悉的官兵截然不同,不仅凛然正气,更有为了完成任务 不惜一死之心。原本众人虽久闻岳飞治军之名,仍是将信将疑,今日见其一卒,终 得窥得全貌,方知传言非虚,更有百闻不如一见之感叹。 看着兵士投向自己的恳求目光,船家脸上之色由犹豫而坚毅:“军爷,不是我 没胆驾船,而是我家中上有老娘下有幼子,不能犯险,这船——就交于军爷吧。” 在众人激感的目送里,兵士牵马踏上了渡船。 是时,天昏地暗,浊浪滔天,但见一叶轻舟之上,一人一马,出没狂风巨浪之 中,义无返顾,昂首驶向看不见的彼岸。 风暴正炽,歇亭里的众人忽然皆跑到了渡口边,齐唰唰跪成一片,口呼:“菩 萨保佑,龙王爷慈悲……” 一白发老者仰天高呼:“苍天呵,尔终显灵也!我大宋有救了——” 半月后,晨,楚州城下,南门守军刚完成换岗,忽见金军南寨阵脚大乱,人声 嘈杂,估计期盼已久的援军到达,忙飞报主帅,正喝草根汤充饥的赵立即刻披挂上 马,率六骑亲兵悄悄出城查探。 只闻金军南寨里杀声震耳,锣鼓翻天,正是剧战之刻,赵立判断为己方援军, 天降个里应外合的战机在眼前,不及回调兵马,当机立断,扬起手中双抢,大呼: “赵立踏营来也,鞑子骁将,前来接战!” 亲兵们亦同声吆呼起来,一将六卒,竟直接杀入金营阵脚乱处。好家伙,这七 人如下山猛虎,锐不可当,冲向那个正在鏖战的战圈。 正酣战的金兵万没想到身后又有敌人出现,哪想到对方只有七骑,被杀个措手 不及,纷纷抱头鼠窜,原先的战圈露出了破绽,里面的被围者发觉敌溃,往前一冲, 已与赵立七骑合兵一处,果是一队大宋骑兵,约莫百人,个个伤痕累累,人马浴血, 旗头手中的残破大旗已看不出颜色与军号,可以想见这一路杀来的血战之惨烈。 赵立不及相问,大喝道:“我乃镇抚赵立,尔等快入楚州,我来殿后。” 一为首大汉挥袖抹去脸上血迹,露出金刚般的五官,豁然是先前那风暴中单骑 渡江的兵士,想来他完成了那旧任务,正执行一项新任务,其简捷地嘶声报告: “岳飞踏白军第十二队长周宏见过赵将军。” 赵立眼睛一亮,虽被围日久,但岳飞之名早已传入其耳中,两人素未谋面,赵 立却有种惺惺相惜之感,恨不得早日相见,把酒畅谈,心想:“朝廷总算派对人了。” 这队已接近强弩之末的宋军鼓起余勇,快速冲出金营,往楚州奔去。越过寨门 口时,忽然有二骑金将从侧面偷袭上来,殿后的赵立仿佛不知道一般,眼看二金将 手中枪即将刺入其背,赵立身形陡转,瞋目怒吼一声,双手一绞。 二金将犹不知发生何事,已落于马下,那手中枪已倒转过来,钉其二人于寨门 外。此乃赵立存心立威,好教追兵胆寒,果然,身后再无金兵追出,只发一阵箭雨 为宋骑送行。 九月中旬,正午,赵立如往常一样直奔危险的最前线——炮石隆隆的东城门, 身后紧随着加入楚州防御战的周宏。 这几日金军全力攻城,昼夜不息,楚州的困境并没有因岳飞军的出援有所改善, 赵立已自周宏口中明白了岳飞军的艰难处境:所部长期转战不得休整,粮草窘乏, 衣甲短缺,并要分出兵力留守辖区泰州,只以几千孤军攻至承州郊外,奈何其他各 路镇抚使除赵立义兄弟李彦先外皆敛兵自保,岳飞军同楚州一样面临的是势孤援绝, 只能派出小部人马拼死报信。 赵立依旧能谈笑自如,这个徐州汉子不喜声色财货,与士卒同甘共苦,每战皆 甲胄先登,视金人如仇,自誓必死报国,围城以来先食野豆、后食芦根、再食榆皮, 丝毫没有削弱其斗志与战力。 赵立与周宏踏上城道,督兵防守,但见城墙下的护城河已被金军填平,十数台 巨型投石机在最接近的有效距离内不停地抛射石弹,一队队的金兵如搬食的蚂蚁般 地一波波地架云梯攻城,又像被淋了开水的蚂蚁一般纷纷落下城墙,催战的鼓声丝 毫不歇,看来久攻不克的挞懒动了真火,顾不得族兵的伤亡了。 赵立精神抖擞,正指挥当中,忽然半空中传来啸声,听惯炮声的赵立与守城兵 们早闪到避弹的角落,却见周宏呆呆不动,原来其本擅于野战,如何辨出炮石的方 位,竟不知躲避。 眼见七八块巨石同时打来,而周宏已躲避不及,赵立发一声喊,纵身跳上前, 一脚将周宏踢开,自己却逃不过飞石了,只听“咔”一声,一块巨石不偏不倚,正 中赵立头盔。 待周宏和几个亲兵魂飞魄散地扑过去,赵立站于原地,头盔裂开,已是血流满 面。众人忙欲抬其去治疗,赵立勉强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碰其,口中慨然地吐出这 十余字: “我已伤重,终不能为国破敌了——” 言罢,赵立目光正对北方,良久不动,众人才知主帅已逝,同时拜倒在地,放 声痛哭,周宏“咚、咚、咚”连磕个数十个响头,磕一下,吼一声“杀”,直至额 头血流如注,可见头骨,那浸满了国仇壮志的“杀”声犹不绝于耳:“杀!杀!杀! 杀! 杀!杀!杀!杀……“ 是时,赵立尸身仍直立如故,兀自不倒,栩栩如生,真不愧其“立”之名。一 颗正在升起的将星陨落大地,其年三十七岁,噩耗传开,楚州军民齐哀,举城同哭。 下旬,金军破城。在侍卫们的簇拥下,挞懒终于志得意满地踏进了这座曾带给 其无数恶梦的不屈之城。就在踏上主街道的那一刹,高头大马上的挞懒看到了毕生 难忘的一幕——一个宋人女子忽然冲出来扑住一个金兵共投向桥下的河中……挞懒 才知道,自己的恶梦远远没有结束,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原来都不是这么 好欺负的。 那一刻,挞懒忽然有了一个强烈的预感:这个曾经懦弱得连兵士都骑不上马的 民族,一旦觉醒,没有人可以征服,除了他们自己! 楚州保卫战,历时一年有余,最终以悲壮的结局落幕,有后人悼之:虽云壮志 莫成,固已荣名不朽!“ 城破之日,远远的一处山头,立着几个灰黄色的人骑,为首一人注视着楚州的 方向,瘦削的背影动也不动,默默无语,良久,身后一人劝道:“明日哥哥,该回 了。” 几骑迅速离开了山头,消失在枯黄的大地上。 同月,伪齐立国,后世史书上的跳梁小丑刘豫,穿戴起不金不宋的衣冠,拜过 天、祭过地,南面称尊,即伪皇帝位,定都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 刘豫称帝后的第一个举措当然是自古新帝都要做的事——大赦天下,其所谓的 天下,不过是京东、京西等地(今中原部分地区)。 刘豫的第二个举措却大杀自己登基的风景:全国通缉明日,明日,又成了一个 国家的敌人。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