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今夜有暴风雪 “姐姐,你倒是醒醒啊……”他看着一动不动的教尊,在肚中焦急唤道,从格 波巴的话中,他方晓得了事态的严重,凤姐姐与真宝的生还,必将引来大批的江湖 人与各方势力——无论是为了除去明日这个小魔头还是为了争夺和氏璧,西夏武士 只是仗着妙音鸟的空中优势,才第一个发现了他们,却吃了教尊空城计,若不甘心 返回查看,就会晓得上当,而那些未知的敌人鹫趋而至亦是早晚的事。 故而当务之急是速离此地,偏他又被点了穴道,而教尊显露神功吓退西夏武士 后不支而倒,看来当真受伤非浅,莫怪先时她以三相公要挟自己。 压制内伤强运功力,可是武者大忌,教尊不知多久能醒,只有大灰不明就里地 来回徘徊,端的急煞人! 目下唯一能帮他的就是他自己了,他放下诸般杂念,往精神世界投入……渐渐 地,胸口开始泛出冷热交替的一圈圈波流,这个原理他已悟通,吸进的清气化为冷 流,呼出的浊气化为热流,宛若气功中的呼吸吐纳术。 完成“色不变”至“心不动”的转变之后,他晋入初层的混沌状态:以己为圆 心,灵知往外扩散,他“看”到了超越视野的外界,“看”到了三相公安详沉睡于 他背上,再“看”到了教尊悠长而缓慢的鼻息——好顽强的生命力,再远便“看” 不到了,他的功力还有限。 真是是十分妙异的感觉——在他理解为潜意识的“看”中,或是古人理解的 “天人感应”中,像金石草木等,他“看”得比较容易,能感应到它们的具体存在 ;而像鸟兽、人类等,他“看”得却比较困难,所感应的亦非表象,至多是一种精 神存在,有点像后世的红外线扫描,又有本质的区别。 他不知其原理何在?是否古代内家高手们都经历过这一层次。其实此乃天下美 女的大幸,否则以他的小色鬼本色,不天天用这法子透视人家的身体才怪? 他的内心紧张起来,第三步的“化水、化风、化火”十分重要,能否解穴就看 它了,他捕捉体内的气流,想象它化成“水、风、火”的任何一种。 那一圈圈的冷热波流,漫无目的地往外发散,他尽力把握它们的方向,欲化为 己用,毫无内功基础的他,凭着少年时武侠热中所看的几本气功书,再结合山洞中 的修炼,已给他摸索出一些窍门来。 今番感觉与往日大有不同哩,仿佛到了一个临界面,他抑住心头的浮躁,闭目 凝神,将意识力集中于那临界面的某一点,像钻探一样地钻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放弃之际,那个虚空的界面蓦然而破,刹时,蓄 积于临界面的波流尽化作喷薄而出的热浪,竟不往外发散,而是涌向全身,所到之 处,化实为虚,血脉尽通,他身子一颤,动了起来——哈哈哈,老子成功了! 感觉鼻孔有液体流下,他用手背一揩,是鼻血,不以为意,一定是火气太盛了, 男人么。 背着三相公破雪而出,大灰不满地迎上来,不明白主人缘何半天不理它。将教 尊拍摇半天,兀自不醒,他眉头大皱,犹豫不决,一个人怎能带走两个不能行动的 人,可是若丢下教尊,等于见死不救。 “大灰,咱们走!”他咬咬呀,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姐姐你听天由命吧!他 背紧三相公,喝一声,不顾教尊,往回便走,他可不想在前途碰上格波巴一伙。 教尊孤零零躺在原处,此刻便是一个村夫亦可取她性命。 未己,咔嚓的踏雪声复由远及近,一个人影冒出来,他又回来了,一把背起教 尊就走,不知是过不了做人底线,还是他骨子里天生的怜香惜玉作怪? 他想出一个笨方法,背一个人走上一段,放在一处,由大灰守护,再回头背另 一个,如此反复前行,真是又慢又麻烦,只苦了他两条腿,虽然两人都不重。 好奇怪,体内的那团新生气流循环不息,周身游走,他毫不觉得累,也不觉得 冷,更热出满头大汗来,他心中一动,难道自己不知不觉中练成了“火”劲!窃喜 之下,忙细细回味刚刚运功的法门,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东西,他一向有个 笨方法——死记硬背。 天幸,又下雪了!雪花掩去他身后的足迹,暂时不虞被人发现行踪,但不是长 久之计,他看看路标,辨辨方向,现起意地走下官道,往他认为的北面遁去。 眼前是同样的松林雪野,雪越下越大,又没有官道参照,他害怕失散,反复的 路程大大缩短,在机械地来回运动中,他已不记得背上的到底是哪个了,反正一个 也不能少。 不知行了多久,一个声音蓦然在背上响起:“笨小子,这般走法,要走到猴年 马月?” 是教尊的声音,总算醒了,他大大松口气,现在可以专心背三相公一个了,正 欲将教尊放下,迎头一盆冷水:“小子先别美,我内伤太重,至少要三日才能行动!” 本满心欢喜的他闻言,大为泄气,几欲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再也不想走了。 教尊的声音意外地柔和起来:“看不出小子心地不坏,竟没有丢下我老人家不 管!也罢,就教你个聪明的法子吧!” 没多久,一个简陋的雪橇出现在雪地上。在教尊指导下,他以三相公的剑伐树, 再撕掉花裙,制成了一可容三人的小雪橇,大灰可不是现成的脚力。 他喜得真想拥抱教尊一下,生于白山黑水的女真人对雪上交通工具自然别有心 得。他意气风发地发出“驾!驾”的吆喝声,健硕的大灰拉着三个人丝毫不见辛苦, 欢跑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这冰天雪地的,他不怕冷,两个受伤的女子可不一定抗过, 必须在天黑之前找一个过夜所在,还不能胡乱生火,天知道有多少人在追踪他们? 但眼前除了雪就是树,哪有藏身的地方,方向也迷失了,不能再赶路,怎的也 要等到次日天明再说! 他看着跑得飞快的大灰,灵光一现,想起那在极圈内生存的爱斯基摩人。 教尊莫名其妙地看他在雪地上忙活半天,挖出一个雪窟窿来,待被他抱进去, 方明白原因:雪窖里,三个人加上一条狗缩在里面,彼此取暖,又可保温,虽无法 生火,却不受外面寒流的侵袭,更成为一个隐身的掩体。 教尊眼中光芒闪动,轻轻一叹:“难怪楚月丫头迷上你,臭小子深浅莫测,你 连雪橇都不会造,怎识得这般避寒的奇妙法门?以雪制雪,我们北国人都想不到哩。” 他洋洋得意地接受了夸奖,终忍住跟陷害自己又屠杀义士的敌人搭话的念头。 雪不知不觉停了,月亮出来了,照在雪林间,大约是午夜,四周除了枝头积雪 不时坠落的声音,再无他响,他正恹恹欲睡,面上青丝微拂,三相公悠悠一叹,他 精神一振,了无困意:“小月,你醒了?” 在气口的雪亮光线中,三相公睁开扑闪的双睛,只看到将她夹在中间的他与大 灰,朦声问:“明日哥哥,这是哪?” 他挡住三相公的视线,不让她看到他身后的教尊,以免徒添烦劳,解释不清, 柔声细语,简要述说了目前处境。 三相公吁口气,偎进他怀里,或许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满足了,他大为尴尬, 教尊不知睡了没有?好奇怪,他能感觉她分明有很重的心事,却刻意在回避。 “明日哥哥,俺好渴!”三相公棉声道。 他渴的时候都吃雪呢,抓起一堆雪,正要凑到她嘴边,却想她伤体未愈,怎能 吃冻雪。他转手一抬,吞进自己口里,三相公星眸垂下,已知他用意,脸必红了, 少女的体香袭来。 雪在他口中化开,他听着教尊没发出声息,心道:你最好睡熟了,否则我的老 脸可抹不开。 他的唇轻轻送下去,三相公嘤咛一声,被他找着了,两人的嘴对上,他将嘴里 变温的雪水渡进三相公小口中。 她的脸怎么这么烫,难道又发烧了?他担心地握住她的手,又很正常,原来是 女儿家臊得脸发烫哩。 那雪水渡完了,两人的唇还没有分开,不约而同想到他第一次“欺负”她的情 景,他心神一漾,想起那次的要命之吻,不由在少女的香唇上探索起来,三相公羞 得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舌头在她唇间一舔,少女吓得攥紧他的手,已被他钻了进去……那一次的 代价总算获得了补偿,正如漆似胶的当儿,身后响起重重的一声咳嗽。 两个人做贼似地一下分开,三相公惊警问:“是谁?” 他又羞又恼,教尊也太过分了,在他销魂的当儿出声,早知就不该救你,却闻 教尊道:“禁声,有人来了!” 原来如此,大灰也发出警觉的呜噜声,他自温柔乡中醒来,一面止住大灰,一 面附耳三相公转述:“小月不要出声,有人来了!” 只把个三相公压下满腔的疑问,安静下来,她起伏的胸口显示仍未脱离方才的 旖旎。 果不一会儿,有几个人声飘过来,南北口音都有:“这老天也不长眼,雪天雪 地的,怎生发现小贼踪迹?” “放心,凤娘子请武当张真人出山,真宝和尚亦邀出少林宗字辈高僧,更广撒 英雄帖,天下豪杰齐集,誓不让小贼过得淮水。” 俺的娘,如此庞大的阵仗?三相公亦脸色一变,听出情势不妙,更越过他往后 望去,亦发现与那魔头共一处,目光骇异而疑惧,竟张口欲呼,他眼疾手快地掩住 她小口,在她耳边窃语:“她对我们无威胁,外面的人才危险!” 三相公面色不定,轻轻眨眨眼,表示晓得。他松开手,直觉她满腔心事愈见沉 重,可眼下不是询问的时机,只能屏息聆听外面。 “小贼刚与西夏狗照过面,应该没去多远,这方圆百多里内,我等各门各派加 上各路义军,不下数万,拉网搜寻,不信他插翅飞去?况且小贼受了重伤,只看谁 有本事捷足先登,得了那宝贝……” 此言一出,短暂的一阵沉默,说到敏感处了,想来这些人谁不藏有私心,欲将 那宝贝——和氏璧据为己有。终有一人忍不住问:“大伙凭甚么确定那宝贝还在小 贼手中,他怎不交给主子邀功请赏?” “落在鞑子手中还不大肆炫耀,金人占据我半壁河山,就是无法名正言顺。小 贼自孙村一战后便失踪好久,焉知他是否别有他图?” 一个声音提议:“我们几个不若约定,任谁得了那宝贝,各个有份!” 几个家伙先后响应,一人更道:“至于小贼,可一定先灭了口,大伙儿装作无 所发现,紧先溜走!” 苦也,这些人不怀好意,要找到他们,可大大不妙。即便躲过这拨,后面不知 还有几拨,这地毯式搜寻,如何是好?他侧首与教尊交流眼神,均知对方也无良策。 “大伙记着,一发现小贼踪迹,便作鸦叫,可不要用联络其他人的火箭!” 这些人各怀私念,左猜右测,浑不知他近在眼前——一个小雪丘内,只要有一 人踏上来,便将塌陷,暴露无遗。 三相公不由握紧他的手,想不到这些所谓的义士如此歹心。他能感觉她自然而 然的依赖感,忽然明白,在三相公的眼里,他这个在孙村一战成名的“大高手”收 拾这几个江湖败类当不成问题。 这时,教尊自背后贴住他,他听到了她的心灵传音:“我们出去。” “你要送死,我可不想!”他没好气回应,随即感觉两股淡淡的气流通过双肩 注入体内,瞬间到达四肢,充盈膨胀,他顿记起这曾有过的感受,一时变得底气十 足,背起教尊,一下子自雪窟蹿出。 原来教尊重施孙村故技——控制他的身体对敌! 周围人影憧憧,响起一片鸦叫,这正是他与教尊预期的情形,不惊动另外的搜 寻者。 “小贼,总算找到你了!” “咦,怎么被个小和尚背着?” “大伙儿上!” 对方俱把教尊当作了他,真是指鹿为马,不识光头是明郎! 月华当顶,教尊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开始喧宾夺主,他与教尊合成了另一 个“他”,“他”目光如电,瞬间判明扑向自己的有八人,前二后三左二右一,均 弃兵刃不用,拳腿交加,欲活捉“他”。 “他”看着四面八方越来越近的拳脚,呼呼带风,即将击中他的各个部位, “他”不紧不慢地一抬脚,宛若游龙地插入那仅存在于时间差的空隙中,双手一翻, 切向最近一人的咽喉。 他心里一动,如出全力,对方必死无疑,此念一起,他体内的“火”劲顿时反 弹,竟收了五分力,一声闷哼,那人已倒飞出去。 教尊惊奇传音:“小子,你竟能自制?不可能!” “他”的身形因此一滞,其余七人的拳脚已到,那时间差形成的空隙顿时不见, 周身俱被封死,“他”生生受了背部一拳一脚,借势拔地而起,堪堪避过合围,嘴 角已流出血丝。 对方已有人看出门道:“大伙儿先收拾小和尚,小贼跑不了!” 来者均身手不弱,得手之下,攻势更猛,四人取他上盘,三人取他下盘,招式 狠老! “他”划出两个圈,再次踩入那瞬间转换的空隙中,迎向一人,直欲穿膛而过, 他心念又起,不期已击空,本以此人为突破口的“他”立时失着,又中了几拳脚, 对方若用的是兵刃,他与教尊只怕都完了,欢呼声起:“小和尚太嫩,快顶不住了!” 教尊大怒:“小子,你再自作主张,我俩都活不过今夜!” 他何尝不知,只是很奇怪,一到致敌死命之际,反弹的意识也不受他控制似的, 去改变肢体的动作,仿佛有股神奇的力量不让他去杀人,这是怎么回事? 隐隐一道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反问:“干嘛非要杀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与教尊不约而同地想到此点,干嘛非要杀人,制敌的方法 有好多种呢! 教尊立刻改变反击策略,“他”的感觉随之一变,他的脑海顿时映出一幕神奇 的图象——一个不停运动的人体,那人体的各个器官、各个关节、各处穴脉由巨入 微地反射到视网膜上,这种反射,不是正常的外部反射,而是一种内部反射,他豁 然明朗,他“看”到的是自己的身体,他晋入了“内观”状态,那他感应外部事物 的“外看” 则应理解为“反照”状态。 至此,古人梦寐以求“天人感应”的大境界——“内观反照”他都达到了。 心灵相通,他已明白教尊的动机,他将自己身体与对手们的身体一一对照,似 干燥的海绵一般,他饥渴地吸收着关于人体穴道的奥妙知识,哪些是死穴,哪些是 制穴,哪些是活穴……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他”已化圈为指,冲进了对手之间,这一下再无所滞, 鹰击兔落几个回合,对手已被放倒大半,剩下的两个见势不妙,分头狂呼而退: “点子太硬,放火箭!” 直到此时才想起招人接应,却已迟了,“他”在林中跃起,手上连点,几个松 球分向而射,最后两个人扑通倒在雪地中。 收获最大的是他,有现成的老师指导和现成的活靶练习,他学会点穴了,如果 按常规的训练法门,他一定学不来的,光是那些密密麻麻的穴位名称就够他背的了, 而现在,他根本不用背了,在教尊攻击的同时,那些关于穴位的知识与点穴的技法 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窃取”了,他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具有这等能力,只能理解 为混沌大法的神奇了! 教尊没发觉什么,因为再没有出现运功阻滞的现象,将被制住的八人用雪埋在 一隐秘处,又搜出他们身上的火箭,教尊吩咐一声:“叫女娃原地候着!” 他心领神会地抬头观天,月亮躲入一片乌云中,看来又有暴风雪将至,正是大 捣其乱的好天气啊! 他回到雪窖前跟三相公交代几句,叫她藏好等他回来。有宝剑在手,再留大灰 伴护,伤愈大半的三相公自保当不成问题,即便被人发现,在不知她与他的关系前 提下,群豪当不致为难一个女孩,故他比较放心。 三相公对他的大显神威丝毫不感意外,但眼神中写满疑问,不明他干嘛非要背 上大魔头一起行动,这些可一时说不清楚,他只来得及道一声“小心”。 几个纵落,掠向远方,风儿在耳畔呼呼响,“他”仿佛与雪花融为一体,漫天 飞扬。 他又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原来轻功提纵的诀窍在这里——以气驭体,当然 绝非这四个字说得那般简单,他贪婪地吸收着教尊在他体内运行真气的复杂机理, 忽然感叹:莫怪四大发明出现在中国而先祖们却没有将它们发扬光大,只因古中国 人根本志不在此,钻研身外之物哪有探究人体本身的奥秘吸引人,在这一层次上来 说,全世界的人类只有中国人最接近人之本源,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国人对自身的 挖掘随着工业时代的到来而出现了断层,动物性的一面在物质飞升的后世竟出现了 反弹,是上天的惩罚,还是造物主的考验? 一个现成领路人的身教,胜过任何老师的言传,教尊姐姐无形中做了他的师傅, 她若知道,不知作何感想? 是夜,年后罕见的一场暴风雪中,搜寻明日小贼的各路人马彼此迷失,更被此 起彼伏的火箭弄得草木皆兵、疲于奔命,原本有序的拉网搜寻被彻底打乱,被稀释 在越来越广的搜索面上。 他兴奋地踏雪如飞往回赶,追兵们都被骗往不同的方向,在这一两个时辰的老 鼠戏猫中,“他”避实就虚,制造出一个很大的空隙,不管方向如何,先带上三相 公跳出这搜索圈再说。 他对这以气驭体的轻功已默习详熟,一时兴起,想自己试上一试。念由心生, 被教尊真气压制的那股“火”劲亦蠢蠢欲动起来,竟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全身,教 尊注入的真气倏然而退。 教尊发觉不对,已无法心灵传音,出声惊斥:“小子,不可!” 却已迟了,他脑袋轰的一声,感觉体内像瞬间着火一般燃烧起来,鼻孔一痒, 水样的液体泉涌而下,他的肢体顿时失去了控制,扑通倒下,他最后看到的是面前 被鲜血点点洞穿的白雪,犹在想着:这是谁的血?便失去了知觉。 好痛苦啊,朦胧的意识中,他的身子一会儿似被火烧,一会儿似被冰浇,他好 想解脱,好想永远地睡去……他的意识慢慢地脱离身体,火不那么烫了,冰也不那 么冻了,他在变小、变小,退回到童年的一幕情景中,大雪天,盐河边的一个泥棚 里,他躺在邻居大姐姐的怀里,看着门外的飘雪,面前是一盆温暖的碳火,好舒服 啊。那年,十八岁的大辫子大眼睛大姐姐一面摇着他,一面讲着一个很老的故事: 很久以前啊,有一个人,得了重病,去看医生,看了多少医生都看不好,最后亲朋 好友抬着他,在山里找到一个隐居的神医。神医说:“你没救了,你这病啊,只有 三样东西都找到才能治好,哪三样呢,第一样是凤凰尿,第二样是公鸡蛋,第三样 么,不提也罢!” 大家都傻眼了,前两样东西,都是世上不存在的,一个是传说中的,一个是不 可能的,上哪去找?那人看来只有等死了。亲朋好友只好又抬着他下山,路过一片 坟地的时候,那人忽然叫起口渴来。大家便去找水,可是荒郊野外的,去哪找水, 找了半天,只在一个坟头上找到一洼黄黄的脏水,算了,反正是将死之人了,喝了 就喝吧,便喂他喝下。 喝完水,他们走啊走,到了一片田野,那人忽然又叫起饿来,大家又去找吃的, 好不容易找到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只有一个人,是个美丽的姑娘,姑娘很穷,也没 什么吃的了,大家一起哀求,听说是个重病将死之人,姑娘可怜他,便到处翻啊找 啊,总算在空鸡圈里找到一个鸡蛋,忙煮熟了给他吃。 吃了蛋,到了家,都准备给那人办后事了,他竟慢慢好了起来,后来,还娶了 那个姑娘,生了好多的小孩。原来他喝的脏水便是凤凰尿,吃的蛋便是公鸡蛋,世 上的事啊,就是这样的神奇。 当时只有三岁的他只想知道,那救命的第三样东西是什么,因为只有都找到了 那人才能活命。他每次问大姐姐都脸一红,推说不知道。长大后他有点明白了,大 姐姐是故意不讲的,那第三样东西,一定是真实存在于世间的,那个人,也找到了。 那救命的第三样东西——就是姑娘的芳心——就是爱情! 大姐姐消失了,他看到了楚月、看到了三相公,她俩如梦如幻,天仙一般地站 在云端,一起向他招手笑着,好美好美……他的意识回来了,感到了抽筋剥骨般的 痛苦,他自以为炼成的“火”劲似脱缰的野马在他体内肆虐着,化实为虚,欲念高 炽、幻象横飞。 蓦地,一股清凉之气自背部灌入,融入脏腑、四肢、五官、筋骨、皮毛、血脉 等所有体器,化虚为实,变燥为定,那野马般的“火”劲似被驯服般地老实起来, 回归于密布于他体内体表的错综经络中,若百川到海,一片空明。 不知不觉中,那不堪忍受的痛苦消失了,那“火”劲与清凉之气逐渐下沉,汇 集在他的小腹深处,彼此缠绕,愈积愈多,他的后腰发热,会阴处的肌肉跳动着, 好惬意的感觉。 瓜熟蒂落般,那“火”劲与清凉之气再度泾渭分明,“火”劲沿脊柱上行,腰 部、背部、颈部,进入脑内,与此同时,清凉之气沿腹中线上行,过腹部、胸部, 经面部到眼眶处,两股气流在他眉眼鼻交汇处贯通合一,头部蓦地一阵箍紧,似戴 上了金刚圈一般。他“啊呀”一声,睁开眼来,眼前一片银白,他看到一幕奇异的 景象,他躺在雪地上,那鹅毛般的雪花在他身体周围轻舞飞扬,却仿佛受到一个无 形的阻碍,形成一圈,近不了他身子。 他只觉前所未有的轻盈通畅,四肢百骸似有内流窜动,皮肤痒似虫爬,正惊异 之际。 教尊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小子算你命大,若非碰到我老人家,便是大罗金仙 也救不了你!” 他才发觉教尊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贴在他背上,想到刚刚的痛苦,应所言不虚, 忙坐起来,恭恭敬敬扶起教尊姐姐:“明日先多谢前辈,不知到底发生何事!” “莫怪你竟能阻滞嫁衣神功!”教尊木面后的眼睛闪出疲倦之色,微微喘道, “小子我问你,究竟修习了什么古怪功法,当日我搜过你奇经八脉,毫无内功根基, 怎能练出如此刚猛的阳气?以至走火入魔!” 自己又走火入魔了?是了,出鼻血已是预兆,怎么一再涉入险境,难道自创的 混沌大法有致命缺陷?他生出隐忧,却没事般地挠头装傻:“我也不知哩。” 这焉能逃过教尊的法眼,用慎重的口吻道:“小子听好,若非我以大水法阴气 牵引通融,十个你也去见阎王了。那古怪阳气只是暂时隐退,一旦再次发作,痛苦 更甚,命系一线,除非我传你练气口诀,再不吐实话,到时莫后悔!” 他顿吃一吓,后果这么严重!不知怎的,此刻的教尊俨然有股长辈的慈严,不 像危言耸听。 防范心理一弱,他来回掂量一番,还是觉得小命重要,一咬牙,将悟创“混沌 大法” 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当然只讲到“化水、化风、化火”这个深度,还是有所 保留的,不免十分气馁,还以为自己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 教尊听完,半晌不语,他心道真是班门弄斧,还不被她大大嘲笑一通。教尊双 手轻叠:“好一个‘放下’!真是你自己所悟?” 他老老实实点头,面上有点惭愧。教尊口气一转:“小子,你可知已死了一回, 在船上走火入魔时,若非刚好船沉,引江水之气浇灌,那时便没命了!” 他回忆当时情形,倒也是,一阵后怕。教尊再发出长长一叹:“小子因祸得福, 天下间将走火入魔之阳气化为己用者闻所未闻。古往今来,多少武人取巧内功速成 之道,竟没发现这么一条捷径,只是走火入魔之下,轻则瘫废,重则丧命,即便都 知道了,又几个敢于一试?” 他不禁面露喜色,自己撞大运哩,原来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可随即受到打击。 “只是小子不知运用,胡乱导气。你以为内功修习那么简单么,多少前人摸索 下来,方有今日各家门派。你们汉人敝帚自珍,当年先祖师游遍中原,历尽艰辛, 方创出大水法,你倒闭门造车,就自创个混沌大法,真是佩服、佩服!” 教尊姐姐轻描淡写几句话,一会将他捧上天,一会将他踩下地,当真是个蛊惑 高手。 冷嘲热讽之下,他信心全无,几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却听她声音一肃:“本尊可以传你练气口诀,亦可令你成为当世一等一的高手, 你与楚月丫头的事只要我一力促成,大金无人敢反对,只要你答应一件事:从此站 到我大金一边!” 竟有这样的好事!他随口就要答应下来,猛激灵一下,听到那最后一句——从 此站到我大金一边——这不是要老子当汉奸么? 虽然他加入过金营,为金人作战过,也跟女真人结下深厚的感情,但他从不认 为自己是个汉奸,因为那时的他只是一根小草,一根在风雨中摇曳求生的小草! 而眼下不同了,他已不是一根小草,而是一面旗帜,一面可以左右历史的旗帜, 一连串的际遇造就了这面旗帜,他身上担负的责任与刚坠入这时代时相比,直若泰 山与鸿毛。 如果按他以往的性格,一定先蒙混过关再说,但为可人儿发下“不杀”誓言后 的经历已经告诉他:身为一个成年男人,有些话不是随便应承的,有些原则也不是 随便“放下”的。他犹豫良久,终于正视教尊,一字一顿道:“恕明日做不到!” 教尊眼也不眨地瞪着他,似要看透他内心的真实想法,然后点点头:“哼!小 子快背上我上路吧,那女娃只怕要担心死了!” 他浑身紧张的肌肉一松,好像刚通过一道极其危险的关口考验,忙得令起行, 三相公只怕真等急了,雪花渐稀的夜空暗下来,大约是黎明前的黑暗吧。 教尊没再施展嫁衣神功,不时在耳畔教训他如何掌握轻功提纵的要领,她是故 意给他机会么?他忙用心领悟,只觉身体与先时有天壤之别,学起来举一反三。 循着教尊一路留在树上的记号,他摸回出发时的那片松林,找到三相公藏身的 小雪丘,正欲纵过去,身体一颤,教尊已对他施出嫁衣神功,警惕传音过来:“小 心,有强敌靠近!” 松枝上的积雪无风自落,一个清扬的中年男声自身后传来:“明日!武当张三 峰等你多时了!”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