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有话好好说 人、人、人!除了人还是人! 杀、杀、杀!除了杀还是杀! 血、血、血!除了血还是血! 一条冰冷的身影在漫地遍野的“人”中如入无“人”之境,“杀”来“杀”去, “血”流成河,“血”染大地。 那条身影是如此的眼熟,以致于他的目光只顾随着其移动而不注意周围的环境, 饶是如此,他也能感觉到身处一个很大的战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战场,那些哭天 喊地的人是宋兵、金兵,抑或是其他的什么兵,他能感觉到这战场的残酷,因为他 的心是如此的冰冷,他只想看清楚这逢人便杀的家伙到底是谁,他真的很想看清楚! 不知“杀”了多久,那条身影终于如他所愿地回过头来,从血淋淋的脸上绽开 雪白的牙齿,那笑容是如此的恐怖,他的手脚渐渐冰冷,虽然对方被鲜血糊住的五 官有些失真,他还是认出来了,他看到了“自己”…… “不!”他恐惧地大喊一声,醒过来。 “恩公,你总算醒了!”眼前一张清丽的脸露出欢欣的笑容,是玉僧儿,一袭 乳色缀缨长裙,恢复佳人本色。 “我怎么了?哎哟!”他猛地坐起来,牵扯到背上的伤口,疼得又躺回去,记 起受伤的经过,自己被救进德安城了?再看到红罗帐,怎么在女子的香闺里? 他还停留在男扮女装的思维中,用女声唤道:“妹妹,这是哪?” 玉僧儿忍俊不禁地拿过一面铜镜照着他:“好好看一下自己吧,我的好‘姐姐 ’!” 镜中现出寸短的平头和毛茬茬的下巴,他的老脸腾地通红,恢复男声:“僧儿 姑娘,我可不是故意的,只因、只因……” 他期期艾艾半天,没道出所以然来,冷不丁的露馅现眼令他的说谎功力大降。 玉僧儿一双妙目盯住他,忽然代他道出来,一语惊人:“只因你是那天下人寻 而不得的明日么?” 他脸色剧变,本能地一把扣住玉僧儿手腕,将她扯进怀里,另一手迅速掩住她 小口,同时向四周察看,还好,这是一间封闭的素净闺房,没有第三者在场,他心 神稍定,低声盘问:“你怎知我是明日?” 玉僧儿娇慵地“倒”在他身上,没有丝毫的失态与不安,答非所问:“人家一 早看出你是男儿身了!” 他作出恶狠狠的嘴脸,以让这丫头害怕:“说,你几时看出来的?” 玉僧儿压根没被吓倒,莞尔一笑:“虽说你扮得不错,可骗过寻常人,但怎瞒 过僧儿法眼,家师所传的易容术乃天下一绝,你是班门弄斧哩,何况你破绽甚多, 人家被你救下的当晚就识穿了。” “那你干嘛不当时点破?”他很有些不服气。 “人家一来以为你必有苦衷,二来不知你底细,万一才出虎口又入狼窝怎办, 只有先稳住你,还好你是个正人君子,一路朝夕相处、同宿同起也没有对人家起歹 心,不枉作了僧儿一回恩公。”说到“同宿同起”四字,玉僧儿嫩脸微红,其时她 与他隔着一层柔软的棉被,身贴身、面对面,鼻息相闻,芬芳的女性体香沁人心脾。 他直觉这是个温柔陷阱,强忍心动,将头离开玉僧儿远点。仔细回顾与玉僧儿 之相处,确实有迹可寻,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想到被这丫头看了一路的风景与笑话, 他手指加力:“哼,你又如何看出我是明日?” 玉僧儿轻蹙眉头,那小模样看得任何男人都会心软,他手指一松,玉僧儿清吐 香兰:“人家虽知恩公是个男子,却不知你就是那鼎鼎大名的明日。直到恩公为救 百姓负伤后,人家为你疗伤,洗净铅华,才发现你忒眼熟,看来看去,思来思去, 再回想恩公自报家门叫日月派明月,才认出你就是官府挂榜通缉至今的明日!” 玉僧儿在他身上挪了挪,以一种舒服的姿势对着他:“本来僧儿当即就要报官 的,虽说恩公救了人家,但小女子之命怎抵得上国命,你据和氏璧一事天下共闻, 此关系大宋国运,僧儿断不能容你走脱,即便担上恩将仇报的恶名,也要将你送官, 可是……” 这丫头一点不像被人挟持,倒像跟情郎说悄悄话,端的沉得住气,但真正让他 佩服的是:一个青楼女子,竟有一颗爱国之心,难得难得!他一面在脑海里转着逃 跑之念,一面不动声色问:“可是怎的?” 玉僧儿垂下妙目:“可是僧儿仔细细思量恩公一路所为:先救小女子于虎吻之 下,再没有被人家美色所动,三救百姓于苦难之中,不堕侠义之行,僧儿只不明白 你这样一个人儿,怎反倒不顾大义,做出损害国家之事?如此犹豫再三,报不报官 因此耽搁,想等你醒来再说。” 他心道你现在在我手里,终究怕了,说出软话来,他看着她俏媚情姿,终忍不 住摸上她的脸,故意露出轻薄之态,试探这丫头:“僧儿现在决定如何,是否打算 以身相报?我明日可是个小淫贼哩。” “按理说,恩公救了僧儿,僧儿就是以身相许也未尝不可!然……”玉僧儿娇 羞满面,从玉齿里蹦出几个字,“僧儿还是要报官,因为你已自承是明日!其实僧 儿倘在犹豫你是否真是明日,须知通缉榜像流传已久,而恩公一向神龙现头不现尾, 那些衙门画匠你摹我画,已离恩公真人越差越远,若非僧儿有特别原因,亦很难认 出恩公即是明日。万一冤枉了恩公,岂不害了恩公性命,官家牢狱一旦进入,哪管 你真假,必出不来了。” 这丫头一口一个恩公,却一步一步收紧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他后悔得肠子打 结,怎没想到这一层,只要自己来个摇头否认就万事大吉了,那天下相像的人多着 呢。现在可如何是好,自己身上有伤,即便制住了玉僧儿,也逃不远的,再想到大 宋狱吏的狠,一旦入狱好人也成了死人,他心底寒气直冒,强自笑道:“哈哈哈, 僧儿一定安排妥当,早有人准备好,等着将我送官了?” 玉僧儿妙目如电,反问道:“明日,你不后悔救了僧儿么,不后悔救了百姓么? 你本来可以从容离开的?” 他脑海里一片混乱:后悔么,不后悔么……他点点头,老老实实道:“是的, 我后悔,但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救你们,当然,我不会再承认自己是明日了。” 玉僧儿眼神亦乱,咬着唇道:“明日,我甚么也没安排,只因僧儿没有此事告 诉任何人!” “真的?”他追问,这不正是他希望的? “僧儿怎会将不确定之事告诉他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玉僧儿没有骗他 的意思,或许为了回报他的诚实。 他眼眸收缩,发出威胁:“那即是说只有你一人知道我是明日了,不怕我杀人 灭口?” “反正僧儿的命是你救的,你再取了又如何?”玉僧儿闭上双眼,那楚楚之态 教谁能狠心下手? 在生死关头如此淡然,他不知她是真是假,却知道自己绝无杀她的念头,轻轻 一叹,松开手:“杀了你,我也逃不了,你去报官吧。” 玉僧儿颤颤睁眼,目光迷离流转,再出惊人之语:“明日,杀了我, 或是你 逃身的唯一机会,这床板下有密道通往城外,在此只有我知道!”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第一时间生出好奇心:“还有密道,这 里到底是何所在?” 玉僧儿一副豁出去的模样:“此乃妙艺坊设于德安的秘密分坊,叫玉红院,乃 杜妈妈苦心经营,凡沾惹是非的姐妹,都会送来此处躲避。” 哈,狡兔三穴,乱世之中,连妙艺坊这类的娼家都留有后路,挺会挑地方的— — 铁城德安,他脱口道出心中想法:“我干嘛要杀你,可以胁迫你一起入地道逃 跑么。” 玉僧儿没有起身,亦回答:“你做不到,因为僧儿一定会反抗,一定会叫喊, 你虽有武艺,但能将我变成木头人么,除非是死人。” 他想老子没受伤或可做到,眼下就甭提了,玉僧儿一弱女子在这般情形下犹不 卑不亢,着实可钦可敬。 这是一种浸入心髓的品质——她不分职业出身、不分高低贵贱,她深深存在于 这个民族每个阶层的基因之中,谱写了这个民族生息不绝的光辉乐章,但这个品质 在后世迷失了:一个不能称之为人的兽族,在这个曾经肆虐过的民族身上,在一个 可耻的日子再撒了一把盐,而这些被撒了盐的脓疮,就是玉僧儿在后世的小辈们, 这些小辈们忘了,身为中华民族的一分子,即便你的身体堕入了深渊,但你的灵魂 绝不能,因为你的身上遗传着一种基因,她的名字叫“节气”! 他空有一肚子的坏心眼,可是在剥出高洁玉质的玉僧儿面前,不想也不忍使出, 隧认命道:“你快点将我送官吧。” 玉僧儿亦悠悠一叹:“明日,你当僧儿是没心肝的人么,人家不知你从前如何, 但跟你相处下来,加上方才见证,这‘好汉’二字,你担当得起。僧儿猜你必有常 人不知原由,担上那天大罪名,这等国事不是我等小女子过问的。人家只会等你养 好伤后再报官,以报你的情义。只要你留在玉红院一日,你便是僧儿的恩公,而且 ……” 他不再步步紧逼,默默不应,玉僧儿继续道:“僧儿会给你个公平的机会,待 你康复之后,让你自行离去,然后再通知官府,至于你能否脱身,就看天意了。” 原来妙人儿还留给他这么大的余地,他乐得真想抱住她亲一大口,知己啊,红 颜知己啊,老子若非妻儿责任压心头,怎地也要跟你温存一番,一偿那百日之恩。 他信心大增,看着玉僧儿绝色姿容,一时欲念横生:“僧儿,以身相报之说, 还有效么。” 玉僧儿不期他冒出这话,羞得坐起来,玉面绯红,绞着双手,垂头不敢看他, 嘤嘤私语:“你真想要人家么?” 那欲拒还迎之态诱人之极,他冲动地再次将她拉倒在怀里,玉僧儿并没有挣扎, 他的脸贴住她温香的鬓角:“你后悔么,现在还来得及!” 却不等玉僧儿回答,他的手已伸进她裙内,他的脸上露出坏笑,就是要这丫头 意乱情迷,才有利他的脱身大计。 屋内响起妙若仙音的娇喘声,正要紧关头,外头有人敲门:“红娘子,知府陈 大人拜见。” 知府陈大人?定是德安知府陈规了,故人之兄也。他真不知该谢还是该恼这位 陈大人,他已怕了再惹情债,本打算只逗逗这丫头,谁知对着如此一个妙人儿如何 收得住手,就在即将一发不可收拾之际,刚好被不速而来的陈大人打断了“好事”, 幸哉?命哉? 玉僧儿面红耳赤地坐起,嗔他一眼,整裙平髻,从容向门外应道:“烦请陈大 人稍候。” 玉僧儿翩然而去,他犹恋恋不舍,连一城知府都赏面亲来,足见玉僧儿魅力之 大,是金子到哪都会发光么。他自醋意中生出一丝狐疑:她会不会说话不算数,就 此向官府出卖自己?又自责多心,小僧儿应该不是这种人。 不想玉僧儿很快转回,一面带门一面道:“知府大人原来是要见你。” 见我?素昧平生的!他脸色微变,莫不是走露风声,官府前来查探? “放心,是好事。”玉僧儿笑吟吟儿扶他坐起,轻言快语地交代,“明日,你 已昏迷三日,红娘子是僧儿现在的称谓,而你,则是我哥哥红大。那陈大人日前派 人送帖子来请你过衙门,要为获救百姓赏你呢,人家以你伤势未好挡回,今儿躲不 过了,堂堂知府亲自登门,你怎地都要见见。” 他释然,又想起什么道:“我就这样见陈大人?” “我早有准备,在你面上做些手脚,包无人认出你是明日。”玉僧儿说罢拿过 一个小锦盒,取出几个希奇古怪的物件,在他脸上如飞似动作数下。这丫头心细如 发,什么都考虑周全。 “这便好了?”他忙拿起落在床上的铜镜照了照,嘿,不敢相信,在玉僧儿的 巧手下,他的鼻子塌了,嘴巴大了,双颊多出几颗大麻子,变成一个粗丑大汉。 玉僧儿再出去,陪一位士大夫模样的清瘦老者进来,其没穿官服,头戴纱帽, 身着皂衫,扎革带,乌须垂胸,腰杆挺直,矍铄而端毅——一个忧国忧民的老人形 象。这便是胖子陈矩的哥哥陈规么,多么截然不同的两兄弟,除了眼神相似—— 具有穿透力,陈规更显深邃。 他坐在床上欠身道:“红大见过陈大人,小人有伤在身,不能趋庭,望恕罪。” “红义士勿须多礼,本官先代百姓向尔致谢。”陈规关切地看过来,目光在他 的平头上多停留了会。 玉僧儿乖巧替他解释:“我哥哥刚自寺庙还俗,头发古怪,大人莫怪。” 这丫头轻描淡写,为他遮掩过去,殷勤地请陈规落座并敬茶。陈规毫无官威地 坐下,和易近人:“哦,吾方外之交不少,不知红义士原先于哪座宝庙出家,缘何 还俗?” 身为一方父母官,对外来显眼者当然留意,这是打探自己来历了,他不敢再靠 玉僧儿,赶紧顺着她的话编下去:“小人本在东海郁洲大岛上一座小庙出家,只因 战火波及,庙破僧亡,只余小人一个,不得已还俗。” 玉僧儿妙目惑眨,想不到他编得这般顺溜,似真的一般。他暗自得意,这自然 又是大部分的真话里掺上小部分的假话,古代云台山庙宇众多,而今又属金占区, 谅陈规查不出虚实。 陈规颔首道:“那日匪犯,吾亦在城头观看,尔端的好胆识好身手,不知师从 何人?可否想过为朝廷效力,德安正需要尔这等人物。” “小人的三角猫功夫是跟师兄们学的,为朝廷效力么,当然愿意,只是……” 他心道老子伤好之日就是身份曝光之时,德安需要我?需要我的地方多着呢,一时 不知如何答下去,迟疑地瞟一眼玉僧儿,真是心有灵犀,妙人儿得体代答:“我哥 哥尚有俗事未了,容奴家与他商议再说。” 他配合默契地咳嗽起来,一副伤势不轻的样子,陈规见状,起身道:“红义士 且安心静养,吾会召城内最好的医师为尔疗伤,多多保重,本官先告辞。” 陈规不像那些官场上的迂夫子,当真干脆,说走便走,他赶紧谢送。次日便有 官府委派的医师上门,又是送药又是送补品,浑不计较这是妓馆,可见陈规招揽他 的决心不小,弄得他和玉僧儿不知如何面对陈大人这份热心。 大灰亦有专人照料。他伤势日好,仍不能起床活动,那一箭深及肺腑,玉僧儿 悉心照料,浑不提以后之事,这十几日两个人以本来面目相见,自比以往更多了一 分亲近,接触间时有荡漾之感。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他没敢再撩拨人家,却奇怪她 这个“红娘子”怎地天天有空陪她,终忍不住发问,玉僧儿脸一红:“人家封牌了。” 他心中忐忑:不会为了我吧。如此朝夕相处,为免把持不住,他只有没事找事 做,以引开自己的注意力,便向玉僧儿请教易容之术。不知是出于报恩还是其他动 机,玉僧儿将那师门绝学全心演示,毫无保留,看不出那巴掌大的小锦盒,竟藏有 大乾坤,他被深深吸引住,不由专心求教。 原来这门绝学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三十六幻”,却是不知哪一代的青楼前辈 出于职业需要,为取悦各种不同口味的嫖客,在女性化妆术的基础上衍创出来的, 中国古代的很多绝学,都产生于下九流的行业。此艺只在妓坊间流转,又传女不传 男,用处狭隘,险被埋没,玉僧儿做青倌人时节的一位艺师,正是“三十六幻”的 末代传人,眼看此艺渐将失传,故没给玉僧儿立下禁授规矩。 这两个一个想学,一个想教,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无心之中,他掌 握了易容变化的本领。到得他能下地走动时,“三十六幻”已学会了七七八八,实 属意外收获。 陈规消息灵通,大清早派人请他往校场一见,他不便推辞,未惊动玉僧儿,自 行改妆,上了来接的一顶鼠尾小轿。 两个健硕兵士抬得小轿飞快,他不时掀轿帘观探,这一天到晚窝在温柔乡里, 尚未见识铁城的真面目呢。正是早市时间,街上行人接踵往来,铺坊间客人进出, 繁华不下绍兴府。 行不多时,前方传来阵阵擂鼓声,估计快到了,他放下轿帘,琢磨起陈规将要 如何。 “请壮士上武台。”兵士落轿相请。 他出轿,便见身处一个巨大的校场——练兵场,周围栅栏围得铁桶也似,朝阳 照着面前一座条石夯土的武台——演武校阅的高台,连排大旗猎猎,陈规一身戎装, 立于武台正央,几员偏将陪同,督指官兵训练。 此刻的陈规,一洗士大夫文气,变为一军威严统帅,须知其身兼复州、汉阳军 镇抚使军职,守德安历多少恶战,自磨练出一股儒将之风。 他油然感到一种压迫感,不敢怠慢,几步挨到台上,赶紧拜礼:“小人红大见 过大人。” “红义士请起。” 陈规招手唤他到近前他诺诺过去,陈规并不寒暄,向场内 一挥手:“看我好儿郎!” 在旁的偏将皆目不斜视,各司其职,他心头凛然,立正望去:但见足有上千兵 士,在春寒料峭的天气下,个个精赤上身,在锣鼓的助威下,虎虎演练,声势逼人, 他留意到有缝的栅栏外不少百姓围观,不时发出喝彩。 陈规指向左近的一队兵士:“请红义士指点一二。” 只见这群兵士戎裤簇新,整齐列队,或练射、或练拳、或练器、或对练,架势 皆不入他眼,便老实回答:“太显生硬。” 陈规点头:“红义士,吾这新募军士正缺个教头,尔意下如何?” 原来是新兵,他心道要是拿出女真练兵的那一套,必事半功倍,只是老子哪有 空教他们,怎么回答呢,还是先岔开话题吧,他转向右远一队演练阵形的兵士道: “大人,那是破骑军的阵么?” 陈规微露诧色:“红大竟识阵法?” 他脑筋转得飞快,有意卖弄:“略识些,实不相瞒,家师乃一看破俗世的旧武 将,以乱世难料,曾指点小人一番。” 陈规本以为他是个只会使枪弄棍的粗莽汉子,意外中兴趣上来,考究道:“你 看这阵如何?” 他仔细观察,长枪加拒马,破一般骑兵当没问题,只是……他若有所思道: “尚可,只不知大人听说过铁浮屠没有?” 陈规诧色更露,正目看他:“金军铁浮屠?兵重铠,马重革,却从未于阵前出 现,想来是金军新创。我推断,若如此用兵,必以集群出现,长兵加弓箭为攻器, 如在平原野战,当无敌。此军情甚秘,探子自北方回,偶有提及,红义士怎知?” 陈规耳闻眼未见,便能道出铁浮屠用兵特点,他好生佩服,解释道:“小人泛 海归来,路经金占海州,恰巧撞见一军铁浮屠,因而得知。” 陈规眼睛一亮:“请速说来。” 他忆起小树林之战,余悸犹存,缓缓道:“遇山平山,遇林拔林,‘铁浮屠’ 过处,人畜不留!” “真有如此厉害?”陈规脸色数变,沉默少许,黯然长叹,“看来我大宋中原 难复矣。” 想不到惹出陈规如此感慨,他可记得日后铁浮屠被大英雄收拾得很惨,不服气 问:“大人此话怎讲?” 陈规看向那破骑兵之阵,语气饱含沧桑:“尔既识兵法,可知:斯战,不外战、 御、攻、守四类。战与御即野战攻守;而攻与守,则指城池攻守。所谓攻城掠地, 皆离不开此四字。尔可知,战御攻守中决定之力是甚么?” 战争中的决定性力量是什么?好像是民心哩,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么。他知道 这不是陈规的答案,其讲的是纯军事范畴,但他对理论知识一向讨厌,只有虚心讨 教:“请大人明示。” 陈规循循善诱:“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正奇之间,总脱不了一个‘疾’ 字,‘疾’之本在哪?” 讲得好,两军作战,贵在机动,这机动部队么,在这时代只有骑兵了。哈,他 发现陈规与陈矩两兄弟相同之处了,便是好为人师,不过这些知识都是他感兴趣的, 他可不是个笨学生,一点就透:“是骑军。” 陈规抚须颔首:“不错,这骑射本是北族所长,春秋时匈奴之乱,我汉族方有 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自此战御胜负便取决于骑军,历朝历代,无不专着于骑军。 自此天下之争取决于骑军,故有”马上夺天下“之说。” 他有些明白了:“大人是指我大宋骑军积弱,故难复中原。” 陈规语气沉重:“不错,金国崛起于北地,灭辽,夺我中原,不过数年之间, 所依便是骑军,那金人拥有塞外骏马,人人惯骑能射,出则为兵,入则为民,来去 如风。反观我大宋,自太祖以来,重文轻武,强干弱枝,将从中御,守内虚外。 虽悍族外扰不断,却奉行御守之策。故所设步军、马军,只以步军为主,马军 战马不足,训练荒弛。各军又携眷带属,往往行动迟缓,战法呆板,鲜有远程奔袭, 出奇制胜战例。吾迫于无奈,演习这步军破骑军之阵,只是这铁浮屠一出,能守住 半壁江山尚属不易,更谈何北复中原?“ “倒也是。”他点点头,一时不忍心挫伤这爱国老人信心,鼓励道,“大人, 这铁浮屠虽厉害,不过也不是没有破法。” “当真?”陈规拿眼瞪住他,浮现激动之态,“请红义士指教!” 啊,他才发现自己犯了誓忌了,只要这一说,日后女真的精锐一代不知要死上 多少,等于间接死于他手,他说——还是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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