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战争让女人走开 他气喘吁吁地站着,满身灰尘,满脸青肿,发觉场上的角觝者只剩数对,尤甚 激烈,兀自不觉自己已苦斗三场,胸口反倒不怎么疼了,女真武者出手狠、快、准, 颇有一招制敌之效,他更无章法,在捕捉对方破绽的过程中,以油然而生的各般手 段攻击,如武当张三峰的缠身软打、少林宗印的阳刚拳脚、女真教尊的奇功异手… …连印象深刻的后世李小龙的招牌动作都带了出来,他初步领略到教尊姐姐描述的 无招无式之化境。 然而他赢得并不轻松,对手并不高明,但他亦高明不了哪里去,虽然三个对手 有强有弱,他却每次均险险胜出。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作为一个武者与不同层次 对手较量的实力差在他身上竟无体现。 所以他赢得并不开心,皱着眉头苦思:这是混沌大法小成以来,第一次用于单 打独斗,与自己所理解的武功常规大相径庭,一个可能的解释就是——自己是一个 被动型武者,武功强弱全靠对手的强弱激发,遇弱则弱,遇强则强。哎呀!总不成 自己面对三流小混混和一流高手都要一样的竭尽全力,那自己这个高手做得也忒辛 苦了!他苦上了脸,唯一指望的是面对心目中那几个可怕对手时也能胜出一点点就 好了…… 第三轮角觝的五个胜者全部决出,争夺最后三甲的名额,主赛官如前唱名抽出 两对,竟没有他的名字,哈,他轮空了,难道直接进入三甲?管他呢,赶紧喘口气, 他坐入淘汰的角觝者当中,静下心来自我调息。 很快,三甲中的两名产生了,他看着主赛官步入场中,心想比赛就此结束,上 天对他大发慈悲?正想着好事,旋即看见一条人影步入场内,他一颗心猛地沉下去, 主赛官高声宣布:“应去年三甲头名达凯之要求,最后一场,明日对达凯!” 顿时,全场雀起一片欢呼,淹没了乌达补的一声“不公平”,斡带制止住弟弟, 面色阴沉地看向金主那个方向,没有人觉得不公平,这个世界只有强者,没有公平! 本该出现却一直未现的那厮像个英雄似地出现了,这才是今晚的真正高潮:一 个是经历凄折自强崛起的女真一代新星,一个是古怪莫测惊鸿直窜的汉人传奇小子, 两人之间有着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这最后一场角觝激起了所有观赛者的热情。 怪不得达凯一直没有现身,原来早有这一着等他,哪晓得春猎大会还有这么个 破规矩——去年三甲头名可以挑战今年优胜者,自己已是疲兵,达凯却以逸待劳。 他与达凯自两端走向毬场中央,他一步步走着,有种后世的马拉松选手眼望终点却 举步维艰的咬牙切齿感。 达凯阴柔的声音好听多了:“明日,真是三日不见啊!本以为你无资格令我上 场,本以为你不配我动手杀你……可是我错了,你也错了……你不该站到这里的, 你还等什么,动手吧!” 迷蓝的夜空诞下一轮弯月被薄云羞遮,黑沉的大地缀上点点篝火如星光倒影, 微风中隐隐有青草的芳香,几颗萤火虫似牛胃反出的草星溅在他的脸上,他面无表 情地注视着步步逼近的对手,身体突然飘了起来…… “霜铃姨,他们是为了一个女人才水火不容的吗?”完颜亮的问题总是那么直 入人心。 “哼,红颜祸水……”霜铃咬着嘴唇,为什么那个女人是楚月姐姐,她已经毁 了一个优秀的男人,还要怎样? “那你不是红颜么……”完颜亮哪壶不开提哪壶。 “臭小儿,闭上你的臭嘴!姑奶奶要看比赛了!”霜铃红颜大怒,眼睛不离场 内的两人左右,却如见鬼魅地一声娇呼,“他俩……” 几乎所有的人都骇然一声,一个奇异无比的情景出现了:原本在毬场草地上自 由游曳的萤火虫,像被什么吸引似地齐往中央飞去,本来面对面站着的达凯与献璧 小子,立刻被四面飞蛾扑火似的无数荧光包围了,形成一个漩涡般的光圈,那光圈 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已看不清他俩的身形…… 早有一些识见的女真武者惊叫出来:“可不是我大金国教的密传神功——大水 法?” “据说大水法须国教传位弟子才授,如此看达凯已得教尊大神身传……” “大水法一出,神鬼难逃,我等只在传说过听过,今日得见,端的妙绝,凡言 难表……献璧小子哪有命在……” 但见光圈旋转之中,两条漂浮的身形若隐若现,忽然光圈亮极,如烟花般爆开 四散,所有人眼一花,待适应过来,看到原地反差出的暗影中,场中央的两人如开 始般对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除了他俩所站位置有异,若非他俩的高矮区别, 谁也看不出两人互换了位置。 个高的一人转身便走,经过最近的主赛官处停留一下,主赛官明显楞了一下, 旋即诧声宣布:“明日获胜!” 全场一片哗然,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以至于观赛者感觉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而皆以为必死的献璧小子竟然赢了,在号称神鬼难逃的大水法下毫发无伤!谁也没 看懂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光圈里发生了什么?这不是一场他们想看的对决,却绝 对是令人大开眼界的对决! 斡带与乌达补哥俩彼此对视,表情中的兴奋与震撼交替。完颜亮眼露崇敬地看 向场中央的最后胜利者,向一脸迷茫的霜铃赞叹:“大丈夫当如是也!” 后来过去了很多年,这一场春猎大会仍为人津津乐道,都说恁多年的春猎大会, 都没有这一年的精彩奇折、惊心动魄、意想不到……而女真传统的春猎亦自此渐趋 衰落,一分为二,由“金主春水”与每年五月五日“重午拜天”取代。 他额头一圈冷汗,几乎一个趔趄坐倒,胸中兀自激荡着与达凯同时施展大水法 时的心灵对决: “你也会大水法?”达凯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大水法独有的精神侵入力透过来。 “你已练到了第二层?”这种精神力对这两个人是相互的,他同样的心惊,这 厮进步之快,超出想象之外。 “至情至性,至争至胜!”达凯全力展开大水法的第二式——无坚不摧的“至 争”。 “至争而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 他以混沌之气将大水法的第一式——至 柔之“不争”催发至极至,以子之盾,攻子之矛。 那喷薄旋来的杀气蓦然而散,外在的巨大压力消之无形,他心灵中却升起更大 的压力。 在刹那间两人产生某种心意相通,站到了另一个战场上,他相信这厮一定有跟 自己不相上下的际遇,全力守护自己的灵知:“武之何在?” “智胜于力!”达凯同样不敢掉以轻心,此刻一言不慎满盘皆输,其不给他喘 息之机,反扣一环,“胜人者力,自胜者智,武者何在?” “武者何在……”他的精神几乎溃退,侥幸捉住一丝灵光,终于明白自己摧毁 了达凯的男性特征,而达凯却以祸求福摧毁了人体的局限,得悟武者大道,这个 “自胜者”不啻于其自身的写照,他蓦然顿悟,自己何尝不是个“自胜者”,遍体 游走的混沌之气各归其位,周身若空,“杀人者易,杀己者难,杀‘杀’者何莫? 武者包容万物,而不为万物所包容……” “好一个杀‘杀’者……我杀念太盛,反而杀不了你,既然杀不了你,还斗甚 么,明日,你赢了!”达凯凌厉的真气找不到对手,倏地撤手罢斗,最后传过一声 “娇”笑,“我今日杀不了你,他日还杀不了你么……” 他“赢”了,没有一丝欢喜,这一战凶险万分,自己的精神稍一松懈,便是杀 身之祸,他不知道如果达凯坚持下去会有什么结果,他现在只是没输而已。诚如达 凯所言,其今日无获胜把握,他日呢?这一场暗战,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 境界的提升。 主赛官去向金主汇报赛果,以定三甲,那处人头攒动,似在争论什么,迟迟无 人搭理,他孤零零地站在场中央,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忽然兽声大作,号角长鸣,他吃了一吓,怎么有这么多野兽出现?便听得鼓乐 欢腾,四下的人群喧闹着涌进毬场,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淹没在女真男女炽烈回 旋的狩猎舞汇成的汪洋中。 没头没绪、无着无落的他只关心最后的三甲结果,忙四处寻觅着熟悉的面孔以 求明白,却只看到一张张陌生的笑颜,俩舅子不知在何方欢乐。 不知何时到处都设了摆满饮食水果的几案,这些食物已非他中午吃的半生冷粥, 丰盛多了,既有女真特色的大块鱼肉,也有汉族特色的精细食品,或冷荤,或烧烤, 或炖煮,酒肉无算。而女真男女们边吃边喝边舞,甚是开心。 他心中一动,女真人进入中原后,始知汉人饮食之美,其他方面也是一样,当 接触到汉人的各项先进事物后,女真人的汉化趋势是不可避免的,但这样对他们到 底是好事还是坏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多少英雄熬过了艰苦岁月,却在 成功的甜酒中倒下,自古往复不绝!不知足的人性比起知足的兽性,是不是造物主 对人类的一种戏弄? 有人在后面拉拉他的衣角,他猛回头,是霜铃灿烂的俏脸:“明日哥哥,我俩 跳舞去吧!” 他不知所措地被这个大胆的小妮子牵到一堆篝火旁,加入一群围火起舞的姑娘 小伙当中。仿佛受到篝火的映照,霜铃的脸上泛起一层动人的红晕,她松了盘髻, 散开一头漂亮的小辫子,双手握着粉拳,右臂上举,左臂后甩,动感十足地扭起曲 线玲珑的腰肢。 四周洋溢着火热的青春活力,他被感染了,放下心头事,融在人群中随霜铃翩 翩起舞。小妮子明媚的双眼不离他左右,女真少女的豪放与汉人少女的娇羞集于一 身,他仿佛看到了可人儿的身影,一时忘形,拉住她的小手旋转起来。 鼓乐的打击如同有节奏的心跳,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似空谷回荡,霜铃看他的眼 神似汪出水来,红唇轻启,放歌出声。 他这才留意到周围不少的女真姑娘都在且歌且舞,而霜铃的歌声分外清灵,仔 细听那女真歌词,竟是自唱自家:从家世说到成长,从女工说到容貌……好像早已 编好了词,又好像随口唱出,总之说不出的曲调委婉、柔腻动听,他不解其意,只 傻傻地听着,拉着她的小手不放。 “自家的帐篷在湖畔东面,红顶银边的就是,今夜子时,自家等你。”霜铃唱 罢,翘起脚尖,在他耳边吐气如兰,眼底忽然闪过一丝羞涩,挣脱了他的大掌,消 失在人群中。 他尚没回过味来,一个粗犷的声音传过来:“臭小子在这里,把二哥我好找, 郎主传你!” 斡带、乌达补领着他进入御寨,金主正与一干宗族元老及大臣在一个大篝火盘 欢宴,一绿衣卫接住他们:“郎主宣明日单独进帐,其余外侯!” 这道旨意来得有点突然,席上众大臣面面相觑,粘罕站起来:“郎主,臣以为 不可,这厮深藏不露,尚未验明,万一有歹意……” “孤家自有定夺!”金主沉稳地起身离席,“明日,随孤家入帐。” 御帐内,金主吴乞买坐于土炕上,他恭立于前,再无第三人在场,两人间只距 五步,这五步,是无数大宋义士求而不得的机会,也是后世看来可以改变历史的机 会,而他的心中,竟无一丝波澜。 与他当日在赵构小儿左右不时泛起的浓烈杀机相比,他对这个病歪歪的女真老 人有着一种尊重,这种尊重——绝非因为他的幸福与命运操纵其手而起。 “明日,孤家看你与达凯比试的身手,足可与那杀手一搏,但你却受了伤?” 金主病容不减威严,双目炯炯,丝毫不提三甲之诺,反有问罪之意。 “郎主,那杀手来得突然,小的失之不防!”他没有害怕的感觉,郎声作答。 “孤家看你刻意隐瞒身手,有何图谋?”金主毫不放松。 “小的处境艰险,不得已暗藏实力。”他不慌不忙。 “孤家再问你,那被毁掉的和氏璧是真是假!”金主的话终于触及他最担心的 地方,他晓得不能答错一点,因为他身后是挞懒一族的性命。 “郎主,和氏璧已经不存在了!相信我……”他没有正面回答,相信自己脸上 的诚实一定会打动对方,因为他说的是大实话。 “哈哈哈,小子,你晓得孤家为甚么相信你?”金主发出一声豪笑,没有追究 下去。 “小的不晓得!”他的心落了地。 “因为教尊,你们过江后她曾用海青儿给孤家传了一讯……”金主顿了一顿, 口气说不出的郑重与担心,“可这是孤家收到她的最后一讯,她到底怎么了?竟将 大水法都传于你,你老老实实告诉孤家……” 他心里一哆嗦,直觉这才是金主最关心的问题,从过江到教尊姐姐离世只两天 时间,他们一直呆在一起,想不出她何时候递出消息的,又会是什么消息,而自己 无奈施出大水法也是自找麻烦,给了粘罕等人怀疑他心怀叵测的理由,他该怎么回 答? 不过从金主的口气猜测,教尊姐姐应该没说他的坏话,他能感觉到这个老人对 教尊姐姐的真情与眷念,不忍心欺骗之,又因牵扯到自身归金的诸多环节而不敢说 出这足以震动大金政坛的真相,只好含糊其辞:“教尊与那西夏国上师格波巴力拼, 受了重伤,自觉不久人世,生出淡薄红尘之念,便传了小的大水法,将小的送到燕 京便不知所踪……” 他拿格波巴抵罪自有偏宋之私心,欲将祸水引往西夏。 “哦……”金主仿佛一下子苍老许多,竟似早有不祥的预感,不再问什么,挥 挥手,“你退下吧。” 他退下之际,听到金主轻轻哼起一首不知名的歌谣,记起这跟教尊姐姐临死前 哼的歌谣一样,难道一国之君和国教之尊竟有什么瓜葛? 他甫出御帐,尚未跟俩舅子会合,便被一群女真少女团团围起,唧唧喳喳地在 他身上大动手脚,他低头自看,身上已披上一件大红披风,手一摸头,有根大羽毛 插在发梢。斡带、乌达补在边上只顾看热闹,面露喜色。 浑浑噩噩的,他被御寨里的人流夹拥到外面露台下,不知何时,载歌载舞的人 群已全部汇到此处,那主赛官立于台上,四角火把熊熊,高声一宣:“兵民肃静, 听郎主诏!” 台下舞歇歌罢,主赛官颁读金主诏旨,共有三件大事: 其一:春猎大会三甲公布,明日居中,三甲分授海青卫将军、龙卫将军、虎卫 将军,听元帅府调遣。 其二:特赐明日异姓完颜,以避同姓禁婚之律,准于与楚月郡主完婚。 其三:立太祖嫡孙合刺为谙班勃极烈,皇子宗磐为国论忽鲁勃极烈,国论勃极 烈宗幹为国论左勃极烈,移赉勃极烈、左副元帅宗翰为国论右勃极烈兼都元帅,右 副元帅宗辅为左副元帅,元帅左监军昌为右副元帅。 前两件全部关于他的好消息,虽然早有预计,他还是满心欢喜,自进燕京后一 直不塌实的感觉挥之而去,坠入这乱世后,他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归宿感——“家” 的感觉,虽然他并未认同这个“家”所属的“国”,只可称之为“家在金,心在汉”, 这个“汉”乃是汉人之“汉”。从此摆脱不宋不金的尴尬,却也增添新的苦恼—— 万千宋人指戳唾骂的“金贼明日”今日方名正言顺。 第三件事是真正的大事,涉及名单较多,且以汉名称谓,他在脑海里对号入座, 判明态势:“皇子宗磐”——蒲鲁虎虽未成为皇储,却因合刺年幼,隐然升为大金 国第二号人物。“宗翰”——粘罕与“宗辅”——讹里朵亦地位上升,而“昌”却 是他的岳父挞懒,虽未到场,却也升为右副元帅。惟独“宗幹”——斡本地位下降, 金主借立储之机对大金国上层权利进行一次再调整,各方势力均有安抚,各有得失, 获得暂时均衡。 诏旨宣罢,便闻爆竹炮仗交鸣,头顶烟火莲花四散,空气中弥漫起火药的香味, 仿佛回到后世过年的情景,他的心情也跟过年无差了,陷在周围陌生的女真男女的 羡呼与道贺声中,这是他在大金的第一次粉墨亮相,惊艳收场。 却听台上主赛官又匆匆宣布:新任都元帅粘罕请三甲将军去元帅帐夜宴。粘罕 倒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对这厮毫无好感,赶紧拉斡带、乌达补一起赴宴,补胆壮 势。 一路看到不少被绑在木桩上的醉汉,他有些奇怪,难道喝醉酒犯法么?斡带笑 着解释:这也是女真传统,因为女真人爱豪饮无节制,有些醉汉便会闹事,甚至会 闹出人命,干脆一绑了事,等酒醒再松绑。 他入得宽敞不下御帐的元帅帐,喝!真是热闹,足有五、六十人,参加春猎的 大金上层人物,除了金主,该来的都来了。 要知空置多年的都元帅乃军中第一首脑,可以说实权最大,俨然一人之下、万 人之上,谁敢不巴结?即便其他国论勃极烈级别首脑,也不得不卖粘罕个面子。金 主授予粘罕这个职位乃不得已,只因大金军中上下,除去粘罕无人当起此职,好在 还有讹里朵、挞懒钳制左右。 金主御帐简略粗陋,在大炕上人人平等,元帅帐却奢华无比,一切如汉人摆设, 案几凳椅具备,左首蒲鲁虎、斡本、讹里朵等女真权贵按地位高低排座,独不见谷 神身影;右首却是两个男孩居首,正是合刺与完颜亮,然后是一干文士,他认得的 韩学士、张夫子排座靠前,地位俱是不低。如此一来,大会的三甲将军连同斡带、 乌达补等小辈只能陪于左首末席。 粘罕志得意满地坐于主位,寒暄客套一番,便一击掌,帐外竟传来丝竹之乐, 随即转出两行衣着绚丽的女真伺女,迤俪上前,一对一为客人侍酒,如此声色酒乐, 令他恍惚梦回江南。 案几上食物、果品丰盛,其实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现下主要是喝酒聊天,斡 带为他介绍周围的女真年轻一辈,相见甚欢。 宴席上的孩子总是最活跃的,完颜亮隔得老远地叫过来:“龙卫将军,你使的 是什么拳,连赢我女真好汉,连达凯都败了?我看这三甲头名是你才对,第二名可 屈了你……” 龙卫将军?是叫自己哩,他半天才明白完颜亮在跟自己说话,冷不防之下,一 时张口结舌。这孩子真会问哪,不管有心还是无意,反正一下子置他于喧宾夺主的 难堪境地:虽然他是春猎大会的主角,却也当不起这晚宴的主角。而众宾客纷纷侧 目,倒也大感兴趣,毕竟童言无忌,完颜亮的话何尝不是众人的心里话,而坐于他 侧的另外两甲将军则露出不服气之态。 他忽而想到,关于自己武功高低的各种传言因他今晚的表现而烟消云散了,而 自己的麻烦也来了,高手总是成为别人超越的对象,以后迎接他的将会是无休止的 争斗!他硬着头皮回道:“明日无师无教,无门无派,只是受了一些武学高手的启 发,歪打正着而已,哪象海青卫将军、虎卫将军那般真材实料,第二名已是侥幸!” “迪古乃不要生分了,明日已入女真族,都是一家人,还分甚么你我?”粘罕 显出主人风范,似为他解围,又似别有深意,“就算天下武艺起于汉人,某女真人 却以武夺天下,有何夸耀?”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皆因武而起,我大金初入中原时,我族各大将只 知毁弃,不知珍惜,若无知夷狄,而今太平之世,当尚文治!以儒治国,方为正道 啊!”同样童言无忌的合刺脱口一句汉话名句,刚为皇储,已露王者风范,浑不知 得罪了在座各位女真权贵,这些开国大臣们哪个没参与过占辽攻宋?却被比作无知 夷狄,一个个老脸难挂,又不敢发作,毕竟说话者乃新立皇储! “无知小儿,宛然一汉户少年子也,焉知我等打天下时之艰辛!” 蒲鲁虎却 不将合刺放在眼里,怒声教训,亦没想到今日一句话埋下日后的杀身之祸。 “合刺殿下说得好,仁义乃治国之道,孔子无位,万世景仰,大凡为善,不可 不勉!”韩学士击节赞叹,不畏蒲鲁虎之威,不失儒者气节。 “我看文治武功,文是手段,武乃根本,自当以武定国,天下一家,然后可以 为正统,我女真上下尚须努力!”完颜亮另有一番见解,虽嫌幼稚,却志气高远, 以统一天下为大业。 “亮儿所云极是,文武并用,恩威并施,方能一统天下,四海归一啊。” 张 夫子为自己的得意门生叫好。 对面的斡本看着宛若人君的养子合刺与亲子完颜亮,十分欣慰,职位下降的不 快一洗而空。 完颜亮的矛头转移,他得空向斡带询问两夫子来历,方知韩学士真乃当朝翰林 学士,名叫韩昉,是前辽状元,斡本十分崇尚汉文化,便延请汉人大儒张用直与韩 昉教子,张夫子便是张用直。两位老师自然不忘教导为君之道,只是二人见解不同, 亦各有所爱,浑不知竟培养了前后更迭的两代金主。 两个小儿在右首文士们的助阵下,你一句我一句地辩论起来,那些文士皆讲汉 话,亦应多为汉人,左首的女真权贵们哪有闲心此刻畅谈国是,你一杯我一口的斗 起酒来,乌达补如鱼得水,开怀畅饮,两边阵营气氛各异,场面一度混乱。 主人粘罕终出面圆场,又一击掌,乐声一变,那些伺女们皆舍了客人,步入场 中,列成两队,轻盈起舞,已非女真舞蹈,而是正宗的汉人乐舞,捷行柳摆,眉目 流盼,而身着女真服装跳汉舞未免不伦不类,望之若妖。晚宴气氛因之一变,男人 们皆停口住酒,瞩目场内,终究难过美人关! 他心中惊奇,此刻方定睛细看,这些伺女个个极为漂亮,年纪都在二、三十岁 之间,虽非少女,更显女人风情,女真打扮,又比女真姑娘多一分弱质雅气,举止 间更有大家闺秀之质,即便他在江南见识的一等一歌舞妓优,也无此等气质,却不 知粘罕从哪网罗了一批过来,这厮端的会享受。 乐声一转,靡靡之音缭绕,伺女们竟随乐脱下女真衣裙,露出一袭汉人纱裙, 身段尽现,那纱裙又薄又透,灯烛照射之下,里面竟不着寸缕,舞姿起伏间,三点 若隐若现,在座的男人俱瞪大双眼,屏住呼吸,原来晚宴的正节目在此。他却生出 视若无睹的跳出感,不知是心中想着妻儿,还是因为伺女们的汉服扎眼。 “各位请自便!”粘罕大笑鼓掌,乐停舞止,伺女们又回各自客人处侍酒,正 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男人们刚经过艳舞的诱惑,眼前衣着单薄的伺女又活色生香, 一个个放肆起来。 而伺女们神情麻木,似见惯这阵仗,表现如同江南的侍酒姐儿,唯一跟姐儿不 同的是,她们全都默默逢迎,并不出声,这种场合,也不需要出声的。 为他侍酒的伺女皮肤娇白,五官秀美,见他惟独老实,以为少年面薄,主动揽 他喂酒,软肉感手,兰麝熏来,他看着她献媚的假笑,竟无一丝感觉,心里不舒服 更甚,毕竟初来乍到,要跟金人打成一片,不敢众人皆醉我独醒,他只好虚与委蛇。 半晌,不胜酒力的他勉强坐直,抬眼四顾:几位国论勃极烈自重身份,已率先 退场;对面的文士不堪酒色夹击,十倒七、八,剩下的其他女真权贵和少年子弟, 正搂美入怀,如醉如痴,俩舅子亦不例外。 “官人,不要……”总有一些男人分外粗鲁,有些女子忍不住开口哀求,他听 到那正宗的大宋官话,心头一搐,明白自己不舒服的原因——这些伺女乃是真正的 汉人女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冷不丁以作秦桧时学会的大宋官话向他的伺女问。 “官人,你是南人……”伺女惊闻乡音,神情浮动,手中的酒壶跌落下来,狼 狈不堪,大凡误入歧途的女子遇见乡人时俱如此反应,她自知失态,忙掩饰道, “奴奴叫媚娘。” 他扶好酒壶,不欲惊动他人,俯耳低问,“你们都是甚么人,怎会沦落至此?” “我们是甚么人?官人竟不知么,奴奴也……好久都不记得了……”媚娘似被 勾起了很远的记忆,喃喃自问,一改媚颜,渐露屈辱之色,嘴唇被咬出血都不知。 他没想到她这么大的反应,好生不忍:“不记得就不说罢!” “可是奴奴又怎会不记得……”媚娘终于发现他的与众不同,至少,他是这里 唯一没有动手侮辱她们的男人,“官人又怎么在这里?” “我……”他不提防此问,脱口说出真心话,“为了一个女人!” “哦,那个女人有你这样的男人,一定很幸福了,可是还有一些女人呢,她们 的男人又怎么对她们的……”媚娘面露痛苦之态,似被揭开了一个很深很长的伤疤, 她慢慢低下头去,再度抬头,已是泪流满面,“我和她们都是宋人,或是宋室宗姬, 或是亲王女孙,或是相国侄妇,或是进士夫人,却已不敢提及夫家以及自己真名, 以免辱没先人,当日开封府,我们几曾何等高贵、圣洁,而今十人九娼,名节既丧, 身命亦亡……” 媚娘如泣如诉,他胸塞气闷,所有的好心情都飞到九霄云外,他已经知道她们 是什么人了,靖康之难,千秋之耻!赵氏父子葬送的不仅是北宋江山,更是无数女 子的自尊与幸福!所有的战争,成败的好像只是男人,又有谁知道女子在战争中的 苦难与痛苦? 他看着眼前正被女真权贵玩弄的大宋女子,想起后世南京大屠杀中的中国女人 的悲惨命运,生出一种眼看自己同胞姐妹被凌辱的心情,他却无能为力,他恨!他 痛!他哀!他忽然连灌好几杯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步入场内,且歌且舞起来: 天何在?地何在?怒问盘古为何开? 日何在?月何在?昭昭世间该不该? 神何在?鬼何在?举头三尺我不睬! 王何在?寇何在?桑田转眼成沧海! 宋何在?金何在?都被茫茫大雪盖! 你何在?我何在?老子向天笑开怀,笑开怀! 这一天,对很多人都是重要的一天,对他,尤其刻骨铭心!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