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天地英雄 一鼓响起,他立于阵壕前沿,身披两重铠甲,铁兜鍪下双眉皱起,形成两道深 邃的三眼皮,朗目朦朦,蓦然回首:披上金甲的兀术,手握狼牙棒,在无数重甲步 军的簇拥下重新出现了,这个时代注定的主角甫一登场,便引发数万金兵的激志山 呼——“杀!” 山谷为之动摇,天地间的萧萧杀气呼之欲出,他眼神旋亮而利,落在金兀术身 边的银甲小将身上,果然是达凯,其英俊依旧,惟面部阴气愈盛,不知大水法是否 更上一层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交流着只有彼此才理解的复杂情感。 达凯,你今日也杀不了我的!他毅决举起手中金镶玉竹棍,咬着牙振臂高喝: “儿郎们,列阵出击!” 两千余海州戍军将士重装出壕,以他为首,枪棍如猬,结成一个若方若圆的怪 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向前推进。 他们缓慢沉实的脚步声和甲片交击的铠甲声在杀金坪上空回荡,对面第二隘的 宋军一片安静,似乎并没有被金军的气势压倒。 他知道今日之战险恶莫测,因为不仅要面对前方的宋军,还要防备背后的冷箭, 却还是对牛文、马绉与自己三人呕心研创的大阵有信心,此阵集前人所长,牛文曾 为此秘密入川,临摹鱼腹江边诸葛亮八阵法,取其精髓,并结合女真防御圆阵,将 自我保护、破敌战力与减少杀戮三者矛盾统一于一身,虚实机动,正奇曲折,如日 月轮回、阴阳相生,故名之“日月阴阳阵”。 日月阴阳阵乃是他继造出不杀军器后的又一秘密武器,此次入陕,考虑到山地 作战,又特别作了一些变化,但只作为有备无患,能不用则不用,没料到这么快被 逼出来。 近了,越来越近了,宋军大概对他所部前日的表现记忆犹新,迟迟没有倾泻箭 雹,因为此刻两军阵前,只他所部在动,兀术大部只在原处呐喊助威,他们这把尖 刀变成劈向坚岩的第一斧,会否折断当场? 他瞄向西北的石筑大箭楼,那才是己部的目标,现在只是佯攻正面。对面的宋 军一定奇怪,他所部怎么没有施金军惯技,先以一轮乱箭助攻,身后的兀术与达凯 也一定同样不解,要知这山地攻坚,一旦白刃近战,吃亏的是居下的金军。 他心里有些焦急,宋军的沉稳有点出乎意料,他用棍在空中抖了一下,在阵中 央任阵纽的忽里赤接到指示,吹起铁哨,短促两声,日月阴阳阵随之一变,第一排 的盾甲兵士立即停步蹲下,第二排兵士露出来,一排排长标枪闪着寒光直指宋军阵 壕,那是即将冲锋的标志。 此刻,上午的阳光刚好斜照在这片山坡上,宋军阵壕里亦是寒光闪闪,一个铁 面乌甲的宋将蓦然跃出战壕,威风凛凛,正是吴璘,拔刀画地,暴吼一声:“死则 死此,退者斩!” 刀浪枪林如风扬起,猛虎出山一般的数千大宋兵士跃出战壕,呼啸着扑下来, 宋军果然要白刃近战! 扑面的杀气激得他心身一紧,老子等的就是这一刻,昂首清啸,传入阵中每一 个兵士的耳中,那才是真正行动的信号。第二排的标枪手错身一转,第三排露出来, 豁然是一个个弯弓搭箭的弓手,那一支支利箭贪婪地盯着甲轻无遮的大宋兵士,他 鼻尖冒汗,平时的训练到了检验成果的关头,他用几乎变调的声音喊道:“放箭!” 飕飕飕……猛虎落入了猎人的陷阱,趁高而下的宋军兵士像一脚踏空似地纷纷 跌倒,阵脚大乱。原来靠前的宋兵皆腿部中箭,呻吟翻滚成一团,后面的宋兵亦因 之受阻,年轻气盛的吴璘连声怒喝,却无计可施。 压后的金军大部队为这部前锋的精妙战术折服,发出阵阵的欢呼,只是奇怪主 帅为何不下令趁势发动总攻。 日月阴阳阵的弓手皆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不能达标的其他兵士配弓矢而不得 射,这便是他所部不发乱箭助攻的原因,原因中的原因自是乱箭无法控制杀戮。第 一步成功,他精神大振,再啸一声,发出向目标——宋军大箭楼的攻击信号。 日月阴阳阵又一变,变成一个斜三角阵,斜插入宋军阵壕。他握着竹棍冲在三 角阵的最前,身后是脱下一层甲而行动迅捷的棍手,这些棍手皆是圣军组长,个个 力大敏捷,使得行者棍,棍乃特制,铁头包革,击头即晕,却不致命。 威猛灵活的棍手更适合进攻接战,而防御接战则另有战术:盾甲兵以刀取敌上 肢,标枪手以枪取敌下肢。无论进攻或防御,这些不杀战术靠的全是团队协作,一 旦落单,只有以命博命,所以海州戍军战纪严明,军令所至,无法无天。 借着宋军兵士被打懵的短暂机会,他率部下一阵猛打猛冲,以弓手助攻,以盾 甲兵、标枪手殿后与防护侧翼,迅速攻至大箭楼下,箭楼上的宋军弩队方反应过来, 正欲以神臂弓、床弩抵抗,而昨夜潜伏的圣军奇兵已趁乱摸上大箭楼,制伏了他们。 他在兀术、达凯与吴氏兄弟同样的震惊中攻占了目标,围绕着箭楼结成防御圆 阵,就好像平时的演习一样,除了几十个伤者,无一阵亡,而对宋军兵士只伤不杀, 简直是出奇的顺利。 仙人关城头紫旗舞动,吴玠接管了一线指挥权,缓过劲的宋军开始组织起象样 的反击,一面退守阵壕防止金军第二波的进攻,一面集结重兵层层包围着占领箭楼 的这部金军前锋。 吴玠才觉察自己的失误,箭楼失守,就好比第二隘防线被嵌入一根钉子,随时 可以撕裂,又是那个明日!懊恼的吴璘则亲率敢战士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锋,试图 夺回大箭楼。 石筑大箭楼共有地上三层和地下一层,地下为可容纳千余人的囤兵室,一层设 出击口,二层设单兵箭孔,顶层设马面、望楼、弩台、女墙等,若一小城堡,两千 余兵士躲入其中绰绰有余,端的是个易守难攻之所。箭楼的结构出乎他意料的好, 他登上顶层,冷静地指挥作战,将部队全部退入箭楼,以盾甲兵、标枪手护住底层, 弓手分布上两层,形成立体防御网。 宋军的连番冲锋除了造成自己大量的伤员,无法攻入箭楼半步,但他所部受伤 者亦增多,军医忙个不停,伤兵的呼号令他心颤,自知侥幸得箭楼庇护,否则后果 不堪设想,一旦他坚持的东西被现实击破,崩溃的将是整个军心。 这厢战事如火如荼,那厢金军大部除了呐喊之外毫无动作,在宋军箭雹中藏身 女墙后的他焦灼地拿出千里镜看金兀术的动静:只见谷神与哈迷蚩联袂出现,号称 “海青双翅”的女真两大军师置身同一个战场,此战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又见达凯 面色铁青,与金兀术、撒离喝在争论什么,谷神与哈迷蚩也加入进来,最后,金兀 术大手一挥,金军大部如潮涌动,发动总攻,却已错过了最佳的时机——他所部攻 入箭楼之际,不过也令他所部压力顿减,而达凯则恨恨地瞪了箭楼一眼,加入到进 攻的人潮中。 宋军箭雹如注,“咣咣嚓嚓”中,金军总攻部队却无阻滞,原来吸取了前日教 训,仿效他所部,皆以背甲为盾,形成三重护甲,再涂豆油,有效地抵御箭雹,几 无损失地冲至第二隘前,一声炮响,挺枪挥刀的宋军敢战士——相当于金军死士队 跃出阵壕,残酷的白刃战开始了。 野兽般的嘶吼、血红的双眼、横飞的肢体、流淌的肠脑……金色的阳光照在在 这片狭长的斜坡上,蚂蚁般的兵士延续着人类恒古不变的相残。 他最关注其中的两人,既希望其死,又希望其生:金兀术不戴头鍪,秃顶辫发, 在箭雹中亲冒锋镝,进不避难,狼牙棒横扫四面,杀人如麻;达凯赤手空拳,形如 鬼魅,展开大水法,双手圈血八方,勾魂无数。然而,在吴璘“退者斩”的军令下, 宋军敢战士以必死之心激发的空前士气与斗志,顽强打退了金军第一波攻击。 金军挫而不乱,退回第一隘,重整队形,再度冲锋,这便是体现女真悍勇耐战 的“更进迭退”战术,只是,此次迎接他们的已不是箭雹,而是可怕的石雹,宋军 的砲队出动了。 独有的山地地形,密集的进攻对手,令居高俯瞰的投石机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遍地开花,金军兵士的三重甲在磨盘大的石弹下有如纸糊,身亦如纸,一弹投落, 必碎数人,死伤倍计。金军也不示弱,在东岭下立起数十座投石机还击,掩护进攻 部队。由于重甲步军损失太甚,金军进攻阵势亦变:每一重铠兵在前,两名轻甲兵 拥其后,前者死,后者披其铠继进,再死,再代之以进。而宋军弩器又显威力,金 军轻甲兵成为目标。金军随之应变,再于东岭下布神臂弓对射。一幕冷兵器时代的 尖锋对决,在杀金坪上演,鏖战一日,双方不分胜负。 获得喘息的他所部一直被一部宋军敢战士围困在箭楼中,以防他们接应大部队, 正中他下怀,与部下做了一回旁观者。那一日,即便是女真营惯经沙场的老兵,亦 不免庆幸在他的带领下,避开了地狱般的一战。 战事如他希望的轨道运行,他长出一口气,将指挥权暂交于忽里赤,自己溜到 底层慰问伤兵,由于早有准备,他们带的干粮、水以及药物足够支持十多天,他相 信自己在这几天一定能想出破解困境的方法。 夜里,两封来自金军大营的信几乎同时到了,一封自天而降,达凯的神鹰被兀 术借为信使——海青儿在夜里不及神鹰灵敏,先是表彰一通,然后令他所部能配合 大部队进攻最好,若有困难则死守箭楼牵制宋军也可,他自然选择死守;另一封自 地而冒,大灰带来牛文的密报,次日兀术将会倾力进攻。曾经并肩战斗过的一人一 鹰一狗在另一个战场上重逢,彼此间别有一番亲热。 二月三十日,金军攻势之猛烈乃开战以来之未见,充分表现了女真人的坚忍斗 志与惯战本色:精锐尽出,以一万重铠兵不顾伤亡地全线压上,先破了宋军东面防 线;经此突破口添一万生力军,拥推攻城车、云梯直逼仙人关关城;再派出二万轻 甲兵夹攻两肋,仙人关一时岌岌可危。 而兵力仅三万余的宋军亦表现出不同以往的士气与战斗力,吴玠的勇与谋发挥 得淋漓尽致:以投石机破攻城车,以撞竿毁云梯;以神臂弓组成的“驻队矢”迭射 轻甲兵,灭敌有生力量;以敢战士利用地形深入隔断重铠兵,运用车轮战反复挠击, 沮其坚忍之势。 真是好一番恶战,直杀得山林变色,日月无光,灰白的杀金坪被血染成了红色, 宋金双方的残尸断体堆积如山,两军血战一百阵,金军终饮恨退却。箭楼上观战的 他所部上下一片沉默,与下面相比,他们仿佛身在天堂,但能俯视地狱的天堂,何 尝不是另一个地狱! 夜里,遭受重挫的金兀术又来信:明日,谷神与哈迷蚩定计,翌日以箭楼为口, 全军并力强攻,尔部须全力配合,打通通道,破杀金坪、克仙人关在此一举,胜败 系尔一身,勿负某望! 牛文的来信更让他大吃一惊:谷神与哈迷蚩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欲别遣军马 绕过仙人关,于白水、七方关等路冲突入川,围歼吴玠部,大宋安危系于将军一身, 请深酌! 日妹么的,他一直逃避的东西,却总是一次次地撞上!他只想将部下安然地带 回海州,却怎么也想不到将他们带到这次会战的风口上、带到宋金命运的风口上, 这是他的命运,还是历史的命运? 他将两封信放在油灯盅里,看着它们慢慢变成灰烬,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时 间不多了,他要赶快决定自己的命运、大宋的命运、抑或历史的命运…… 部下都知道他的思考习惯,没人打扰他,他的眉头拧成两个大疙瘩,心头的疙 瘩更大:自坠入这时代以来,他一直在被动的旋涡中苦苦挣扎,连经过灵肉煎熬才 练成的武功都是被动型的,好不容易一步步走出“个人生存被动”之处境,却又陷 入“人生目标被动”的泥潭,呜呼,难道老子注定是个被动型人物?去他娘的被动! 历史既然一次一次地选择了我,老子就再不缩手缩脚、瞻前顾后,自今而起,老子 要按自己的思维来处理每一个遭遇的历史交点,在这个交点上,历史即我,我即历 史! 对,历史即我,我即历史——他心镜蓦亮,晓得自己又上了一个层次,旋即思 路大开,真是当局者迷,原来自己一直寻求的破解困境之法亦在此! 他自战袍上撕下一块白布,取出碳笔写下两行字,快步登上箭楼顶层,找了一 张宋军的神臂弓,避开放哨的兵士,在角落立定。 此时夜色如墨,约莫三更时分,他毫不迟疑,将白布裹于箭身上弦,脚踏张弓, 四指拉弦,腰部发力——使神臂弓至少需要挽力三百斤以上,他不比正规弩手,颇 费了一番力气才拉满弦。 他目透弩之“望山”——瞄准星,落在对面仙人关城头的护旗小校身上,自知 这一箭射出,他在即将开始的战斗中将再无保留,因为,洞悉了先机的宋军,一定 会占尽优势。“嗖”地一声,护旗小校傻傻瞪着穿裆而过、钉入城墙的长矢,差点 尿了裤子…… 三月一日,宋金西线战场——川陕大角逐的转折点,也是仙人关会战最关键的 一日,金军全军出动,并力强攻西北大箭楼一个方向,欲会合占领箭楼的前锋部队, 以此突破,撕开宋军杀金坪第二隘防线。本来金军战术由面转点,足以出敌不意, 谁知…… 战鼓如雷,乌浪滚滚的大金重铠步军又采用了新的阵势,每十人队呈列进攻, 铁钩相连,鱼贯而上,示以有进无退,直指大箭楼。 宋军则以砲队、驻队矢迎击,石下如雹,矢下如雨,金军前者死则后者断钩继 进,一路冲到大箭楼前。箭楼里,一直捕捉战机的他果断下令,弓手掩护,盾甲兵 与标枪手结连珠小圆阵出击,务求与大部队会合,打通连接通道。 就在他所部即将与大部队会合之际,一声炮响,第二隘两侧冲出无数宋军敢战 士,以长刀大斧左右击,像分隔牛郎织女的银河将面对面的两部分金军死死分割, 真正的恶战开始了。 虽然是他所部开战以来的第一次白刃战,平日的艰苦训练得到了回报,连珠小 圆阵在棍队的接应下迅速回缩,撤入箭楼。战鼓愈急,那是兀术催促他出击的讯号。 他在顶层看到双方在箭楼前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多,晓得来不得半点疏忽,与大部队 会合也是他所部唯一的出路,否则,宋军必定死力拔掉这个眼中钉,因为大箭楼已 成为此役的阵眼。 神鹰在高处盘旋,冷漠地注视着地上呼号相残的人类,到处是仆旗流矢、残盾 断刃、碎肉溅血,蔚蓝的晴空下是人间的地狱,死者层积,活者践战。金军两部拼 死接会,几次差点成功,但均被宋军顽强阻断。 临阵指挥的兀术怎么也想不明白,吴玠怎会看破自己的战略意图,倾重兵于箭 楼前,只有不停地下令进攻、进攻、进攻! 战斗已经白热化,他亦亲自披挂上阵,可惜宋军的敢战士似乎无穷无尽,杀不 光——被金军大部,也伤不尽——被他所部。他所部则开始出现阵亡:一队兵士被 石弹砸个正着,八死两伤;另一队圆阵被破,全队覆没。而伤者愈多。 身后又一圆阵被破,他回救不及,眼睁睁见十个儿郎尽丧,这才留意到部下们 在死亡关头也没有对宋军下杀手,而不杀禁令在此情形下完全可以抛开。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正视惨烈的死亡,是什么原因令他们做到 了这一点?他一个人坚持的东西终于变成很多人坚持的东西,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他嘶声大喊:“兄弟们,撤!撤回箭楼!” 按他破解困境的原先想法,一旦无法打通通道,便率部下放弃箭楼,冲回大营, 而现在,他看到了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却不忍再看到亲手带出的兄弟如此赴死, 惟有选择相对安全的死守——他不仅要对选择他的历史负责,更要对选择他的兄弟 们负责,脑海里一个声音告诉他:你还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的…… 血战一日,以金军惨败告终,入夜稍歇,他第一时间查验部下伤亡情况:阵亡 七十二人,重伤及不能行者四十三人,轻伤仅能行者二十八人,轻伤尚能战者三十 九人……这个结果他毫无心理准备,虽然部下们毫无怨言、信戴依旧,他却无法面 对自己——这一切是他造成的、是他向宋军告密造成的,一时大悲大疚,冲动地冲 忽里赤嚷道:“拿‘火龙出水’出来,老子就是轰、也要轰出一条血路!” 忽里赤诧异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看边上至少一半不知“火龙出水”为何物的兵 士们,欲言又止,默默点头。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惊天价锣鼓声,杀声直遏九霄,他一惊:难道宋军趁夜反 攻?不待他下令,兵士们已各就各位。他与忽里赤冲上顶层,但见刚刚黑下的天空 一片通红,四面山上点起无数火把,空中火箭横飞,石弹乱下,尽往金军大营招呼, 几条火龙亦自四面快速移插,目标正是金军主力。 千里镜中金军大营人影胡奔、战马惊嘶,已呈惊溃之像,在对手激战一日困惫 不堪的情形下夜袭劫寨,端的好策略!他不由佩服吴玠之谋,大脑被此突然事件刺 激反而冷静下来:大势去矣,金军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如何突围而非取胜,入蜀已成 梦魇,他所部跟大部队会合也无望了,只有自寻出路。 他举镜四顾,只觉到处都是宋军的火把,根本无路可走,怎么办?金军大部队 一被收拾,自己这部前锋更无倚靠,难逃覆灭,要走便在今夜,利用宋军无法兼顾 的空挡,但他根本分不清宋军的空挡在哪? 宋军的火龙已冲入金军大营,杀声荡魄,号声丧魂,相信暗渡陈仓的金军命运 也不会好到哪里,完了!此次大金锐志而来的川陕会战彻底失败,这一切全拜他所 赐——历史即我,我即历史,他刚冷静的大脑又趋混乱。 忽然,箭楼顶层的木制建筑亦着起火来,吴玠自然不会忘了他这个眼中钉。部 下赶紧救火,却没有水,还好找到几个大酒缶,装上泥土击覆,控制住火情。火烧 眉毛了,他一面急令忽里赤集合队伍,带好伤兵,随时准备出发,一面苦思出路, 心头火与外头火一起烤着他。 一声狗吠,他听到大灰的声音,顿想到大营中的牛文他们,然后拼命地告诫自 己要冷静、再冷静!冒死穿过火海的忠勇大灰扑入他的怀里,他看到了牛文的捎信, 心神稍安:牛文与留守部下借牧马机会呆在外山安全地带,等他们前来会合。 金兀术会不会来信令他逃命?,他下意识抬头,找寻神鹰,心头倏地灵光一闪, 捕捉到一个奇思妙想——有了! 他连声呼哨,用这两日才学会的唤鹰之法召唤神鹰,良久,在他几乎失望时, 神鹰熟悉的身影在空中出现了,希望也出现了,他哈哈大笑着抱起大灰:“好狗儿, 我们又要和大鸟一起作战了!” 火红的夜幕下,宋军呐喊追击着四散逃命的金军,谁也没有注意到上方一个不 可思议的景象:一头大鹰抓着一个人空中展翅翱翔,忽高忽低、忽南忽北,忽隐忽 现,足足游曳了大半夜,快到天明,才消失不见。 天色蒙蒙,外山一座高坡,又一部烟灰满身、衣甲残碎的金军钻出丛林,与在 此收敛败军的大部队会合。神鹰带着他自空中慢慢降落,激起漫山金军的热烈欢呼, 英雄回来了——拯救数万金军的英雄回来了,包括兀术、撒离喝、谷神与哈迷蚩等 高级将领无不翘首相迎,惟独达凯冷立一旁。 他有些得意地扭扭脖子,松松肩膀,飞了半天,还真不想着陆哩,谁也想不到 他竟想出这样的突围妙计:神鹰与他在空中寻找宋军空挡,指引地上的大灰,牵领 金军安然穿过狭小的山隙,逃出生天!如此来回数十趟,将被打散的金军各部一一 带出来。 这或许是他此次率部出征的最好结局吧——兀术吃了败仗,大宋得保川蜀,他 成了英雄。要说英雄,真正的英雄的天上的神鹰和地上的大灰,没有这一鹰一犬, 大金最精锐的兀术军团只怕覆灭于此。 他亲热地搂着神鹰的脖子,看得出,它已累得不想再飞了,我们的地上英雄呢? 他顾不得理会欢迎的人群,到处寻找大灰,它也一定累坏了,在高低起伏的山地跑 来跑去,比在天上飞又艰辛多了。 哈,狗儿在这偷懒呢,他寻到软软趴在一棵树下的大灰,一下扑过去,要好好 逗它以示奖励,咦,这家伙怎么尾巴都不摇了?他挠了一下它的下巴,这可是它最 喜欢的举动,怎么还没反应,感觉手有点潮,无意抬起一看,他顿时呆住了,满手 的鲜血! “大灰——”他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吼,正欢庆劫后余生的金军将士被他叉 了音的哭吼震得陡静,齐刷刷望过来,只见他摇摇晃晃地抱着狗站起来,泪流满面, 泣不成声,“大灰,它死了……” 他与大灰之间的感情,远非常人能理解,他显出少有的软弱一面。却见兀术走 到近前,无言地拥抱了一下他,然后仔细端详着仿佛睡熟的大灰,蓦然单膝跪倒, 行了一个标准的女真礼,于是漫山金兵齐齐跪倒。自此,女真人不打狗,不杀狗, 不吃狗肉,不穿狗皮,此俗永传后世! 大灰,我的好兄弟、好战友,永别了!他仰天悲啸,啸声中有血有泪。杀金坪 经此役实至名归,而他的名字,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几乎淹没于史海当中,但宋金 之后的元人脱脱修订的《宋史》列传第一百二十五《吴玠传》,关于仙人关之战还 是留下了这样一段隐晦的文字: 翌日,命攻西北楼……金人用火攻楼,以酒缶扑灭之。玠急遣统领田晟以长刀 大斧左右击,明炬四山,震鼓动地。明日,大出兵。统领王喜、王武率锐士,分紫、 白旗入金营,金阵乱……是役也,金自元帅以下,皆携孥来……本谓蜀可图,既不 得逞,度玠终不可犯,则还据凤翔,授甲士田,为久留计,自是不妄动。 有好事者考证,古人无标点符号,后人断之,“明日,大出兵”一句应为“明 日大出兵”,惟明日此人不见史册,只属揣测而已。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