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英雄儿女 “干粮带足了么?” “箭筒挂好!” “妻儿都安置好了?” …… 他翻身下马,撇开陪伴左右的忽里赤、艾里孙,大踏步迎向接受检阅的全军将 士,跟熟识或不熟识的战士打招呼。 山风送来盛夏清晨的难得凉爽,就在昨日大战的战场上,圣军作开赴各自战场 前的最后集结,他不知道下一次集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下一次集结的时候,这 里面还会有多少张熟悉的面孔,但他知道,一段光辉的历史和美丽的传说就要由这 些面孔缔造,他们一排排肃立,用激扬青春的战斗激情向他欢呼:“齐天大圣!圣 军必胜……” 他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不由停住脚步,这不是那冒充淫贼与心上人终成 眷属的刘大户女婿么?他特别关注这对亲手玉成的苦情鸳鸯,听说小俩口也生了三 位千金,还挺幸福,将士们都安静下来,看向这边。 他轻轻发问:“你为甚么不留下来陪妻儿老小?” “淫贼”目光坚定地与他对视,大声道:“谁无妻儿?谁无老小?大圣哥哥, 若没有圣军,我就没有妻儿老小,若这乱世不平,此处又有多少人还有妻儿老小? 大圣哥哥,有人说你假仁假义,有人说你成不了大事,我不知道兄弟们为甚么追随 你,我追随你,是因为我觉得大圣哥哥是真正的为国为民者!为国者齐天!为民者 大圣!” 当真一呼万应,“为国者齐天!为民者大圣!”的声浪平地而起,直冲云霄。 他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他从没想到把自己抬得这么高,也不认为自己有这么高, 但他还是被推到了一个万众仰止的高度,小子何德何能,得到你们这些好兄弟的追 随,他感到自己想要说些什么,也必须说些什么,他擦了擦眼睛,登上一块大岩石, 将士们再次安静下来。 “海州,是我们的家园,我们为她奋斗了八年,现在,我们又要为她而战!记 得我曾说过,我们是海州的铁壁,我也曾说过,希望有朝一日,我们不仅是海州铁 壁,而是天下铁壁……” 他双手挥向南北:“这是一片伟大的土地,她才是齐天!这里有伟大的人民, 他才是大圣!如果没有了杀戮,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将是何等幸福,但杀戮一旦到来, 人间便成地狱,所以,我们将和地狱作战,‘不杀’——是我们最终的使命!” 他喘息了一下:“宋金之间是一场没有输赢的战争,我对你们在战场上的要求 是:先救自己,再救大宋!我看得出你们的表情,这是命运的挑战,我们可能要用 生命为之而战……今天,我可以告诉你们,为天下而战,为人民而战……” 在万众高呼声中,他忍住最后一句话“为大英雄而战”没说出口,扫视着无数 铁头盔下一双双被感动的闪闪精目,胸口中亦有感动自己的东西在涌动,一声清啸 :“儿郎们,出发!” 顺昌——北濒颍水,南有淮河,东临濠寿二州,西接蔡陈二州,是屏障淮河的 要口,贯通汴梁的交通要道,一旦被金军攻克,将长驱直入,侵扰两淮,震动江南。 顺昌之役,实乃背水一战,死中求生。 轻骑急驰,他与楚月率两千部下赶到顺昌城外之际,正是金军大举攻城之时, 远远便闻锣鼓喊杀声,将士们皆神情一振。既为奇兵,圣军上下皆易服红巾儿,偃 旗息鼓,以组为单位,散布于战场外缘的一块矮丛林中,等候他的命令。 他携手楚月,弃骑为步,悄悄接近战场中心,毋须使用千里镜,只见数万金军 自四面包围顺昌城,一波波逼向城墙,进行强攻:投石队和弩机队掩护,悍勇的死 士队挥斧越过被填平的城壕,抢夺吊桥。而城上的宋军一面以砲石反击、矢如雨下, 一面以敢战士下城迎战,这种“以砲制砲”、守中有攻的守城战术,与当日陈规所 言一般无二。 午后的烈日也没有这血影兵光惨烈,洵洵的热浪也没有伐声杀气袭人,他一时 恍惚,仿佛回到了楚州之战的日子,不由看了一下身边人,一身劲装的小娇妻心有 灵犀,伸出小手让他握住,回眸一笑,几支流矢刚好掠过头顶,楚月那清丽妩媚的 一笑在这铁血杀戮的战场上愈发娇艳,他一时痴了。 鏖战了整整一下午,金军死伤无数,仍未登城一步,被迫鸣金收兵,此时宋军 乘势以步军出城攻击,撤退中的金军顿时溃乱,纷纷渡水逃命,溺死甚众。他大为 叹服,据探报消息,守城的刘锜部虽有兵力两万,但能出战者只有五千,在寡众悬 殊的战局下尚能以劣胜强,果然不堕其前身——太行山“八字军”的威名,看来自 己又可以当一个旁观者了。 回到圣军隐秘驻地,探哨报来的消息却不容乐观,增援的金军正源源不断地赶 来,顺昌城已处于金军的铁壁合围之中,他刚松开的眉头又紧锁起来:此次宋军在 三大战场上抗击金军,东线海州已成暗堡,又有韩世忠军为后盾,自无问题;西线 吴璘等部对付“啼哭郎君”撤离喝军,亦无问题;而中线面对金兀术亲率主力,成 为此次宋金决战的主战场,那张俊虽拥兵八万,却一向畏敌怯战,岳家军才是举足 轻重的抗金主力,但那秦桧在朝,对岳家军北伐处处牵制,主力部队到现在尚未出 师,若刘锜部不能扼住金军前缨,那岳家军将要面对的压力可想而知。 “大圣哥哥,该我们了!”自刘大户女婿叫他“大圣哥哥”后,再也没部下喊 他“将军”了。 看着一个个雀跃请战的兄弟,他自忖这两千儿郎投入到正面战场上,对大局于 事无补,关键是如何发挥出奇兵的真正效用,又不违背他“不杀”的信念,不管别 人记不记得,但他自己“不杀女真一人”的誓言诤诤在耳。 他很清醒,此次出动,部下的伤亡是不可避免的,他能做的是将伤亡减至最少。 他也很清醒,要做到绝对的“不杀”是不可能的,他所能做到的只是“我心不杀”。 但他怎么做到这两大原则,事先并没有也不可能有充分的计划,战场是瞬息万变的, 只能临阵应变,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让你们哥哥好好考虑一下吧……”与夫君心意相通的楚月牵住他的手,避开 请战的部下,步出矮丛,一齐看向天边的夕阳。 “我多么希望能像每日看这夕阳落下一般,看着你老去……”楚月特别喜欢看 夕阳,因为每次一看到夕阳,就会想到他那一次爱的宣言,俩人相视一嘻,并肩坐 在柔软的草地上。 只见那夕阳红若胭脂,别样绚烂,周围天空也似被胭脂染红了一般的澄净,他 轻轻揽住楚月的纤腰,她温柔地倚在他手臂中:“明日,叫儿郎们搭起防雨篷,今 夜会有雷雨。” “月儿,你怎么知道?”他有些惊奇地扳过小娇妻的脸,捏住她小巧玉嫩的下 巴。 “枉你跟马夫子呆那么久,不知道‘日没胭脂红,无雨也有风’么?”楚月被 他的“粗鲁”动作弄得娇羞不安。 “日没胭脂红,无雨也有风!”他的大脑像个饿了许久的野兽一样捕捉到这个 信息,迅速消化完毕,“哈哈,好娘子,跟你在一起,为夫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 雨啊!” 看着小娇妻胭脂般诱人的俏脸,他的大嘴也像个饿了许久的野兽一样凑上去, 在她还来不及反对之前盖住她的柔软小嘴…… 当夜,雷雨交加,电光四闪,金军大营,站岗的小校都缩在帐下躲雨,忽然有 数百条黑影潜入,那黑影一个个手持长棍,就着电光一闪,见有辫发金兵,便当头 一棍,立即击晕,如此见电起击,电止四匿,不多时,站岗的小校全趴下了。 接着铁哨声四起,睡得懵懵懂懂的金兵闻警而起,奔向兵器架,兵器却都不翼 而飞,一时大乱,冲出帐篷,但见倾盆大雨中都是乱奔乱跑的人影,闪电忽明忽灭, 不时有大棒乱打,以为是宋军袭到,就赤手上前扭打起来,那电光一明,方看清是 自家人,那电光一灭,又有大棒打来。 金军上下疑神疑鬼,奋起乱击,哪知全是自家人打自家人,并没有宋军在内, 头领赶紧下令点燃火炬,偏是大风乱吹,随点随熄,俄顷大棒又至,害得金兵扰乱 终宵,神情恍惚,纷纷逃出大营,如此闹到天明,金军已无力攻城,连退数十里。 城上的宋军听到金营大乱,奈何风雨黑天,不知真假,没有妄动,到天明雨歇, 方看清金营一片狼藉,只剩一些重伤不能行的伤兵在地上呻吟,却不知他们大部分 都伤在自己人之手,正诧异间,城门口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个塌鼻子大嘴巴麻脸 大汉,甚是粗丑,女的却生得十分娇媚,可惜皮肤黝黑,那汉子大声嚷道:“快报 陈规大人,故人红大报效来了!” “是红义士!快!快放下绞车!”闻讯赶来的陈规在城头一眼认出他,惊喜下 令。 上得城,见陈规较德安时苍老许多,面容愈发清瘦,不用问,为国操心所致, 他由衷拜倒在地,楚月亦跟着盈盈一福:“大人辛苦了!” “好一对佳人!”陈规忙拉起二人,向左右介绍,“这便是吾常提起的兵法奇 才红义士。” 他心中嘀咕,我化成这模样,还算佳人,小娇妻尚是佳人,不过成了黑珍珠, 他方想起介绍:“大人,这是贱内!” 当下边下城边聊,陈规一问,果然金营大乱拔退是他杰作,陈规大喜:“天助 大宋,还不快召你那班兄弟进城?” 他自有一番托词:“小人的义兄弟大都原是寺庙中人,虽还俗报国,却不愿就 此破戒杀生,在城外尚能做一些辅助,入城却无用武之地了。” 陈规捻须颔首:“无妨,无妨,有此奇兵为佐,吾更有信心矣。贤伉俪先随吾 回府洗尘,再去见刘太尉。” 入得府衙,自有内眷招呼楚月另行休息,陈规一面在正堂安排酒食,一面唤过 家仆:“快着二爷来见。” 这几日行军赶路,当真没吃过一顿好饭,他正狼吞虎咽的当儿,一只胖手上来 撕起一条鸡腿,大嚼起来,他抬头一看,差点被鸡头噎住,原来二爷就是久违的胖 子陈矩,这家伙不是随张荣驻守泰州么,怎么跑到这里了? “这是舍弟陈矩,没规没矩,还不见过红义士?”一直不动筷子的陈规罕有的 吹胡子瞪眼。 “老哥,我大老远跑来助你,却尽吃些粗茶淡饭,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你招待 外人却这般丰盛,当真厚外薄里啊。”陈矩毫不客气抓过酒壶往嘴里灌,一面单手 向他作揖,他记得胖哥曾说与兄长陈规不睦才出走,现在看来为了大宋的安危冰释 前嫌,两兄弟一擅攻一擅守,刘锜得此二位真正的兵法奇才相助,可谓幸运。 “今晚我要大宴将士,到时有得你吃!”陈规显然拿这个弟弟没办法,又面露 愧色,“二弟,昨夜果是良机,红义士趁雨扰敌,若刘太尉与吾听你言出城夹击, 战果当不止令金人暂退……” “哦,原来是你之力。”胖哥这才正眼看他,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就是那个结拜 兄弟——明日小贼吧,给他倒满一杯酒,“红老弟,我敬你!” 故人当前,他满心都是暖意,仰脖干掉,抓起另一条鸡腿,逼陈规吃,老人执 拗不过,只好吃了,又被弟弟劝了一杯酒。 当夜,因金军退却,顺昌宋军暂时获得喘息之机,陈规为励士气,大飨将士。 他与刘锜、陈氏兄弟并几员副将共坐一桌,刘锜满面粗犷,几道触目惊心的战创衬 托这个中年汉子分外英悍,不擅言辞,惟独谈兵论武在行,与陈矩甚是投机。 场面上的话都由陈规包办了,他倒插不了话去,刘锜并没有对他这个退敌功臣 特别重视,将门出身的将领一向视正兵为主,对游散奇兵多不放在眼里。 第一次身处宋军大部队当中,他看到与金军截然不同的风采,自上而下,每一 个将士面上都写着知耻而后勇的悲壮,那种甘愿牺牲的精神诚然壮烈,却终宋一代 刻上被动防守的烙印,与女真人的咄咄逼人截然相反,或许,宋家王朝的悲剧亦因 此注定。 酒至半酣,正热闹间,一偏将匆匆赶来,对刘锜耳语几句,刘锜眉头一皱,扫 视在座者,缓缓道:“兀术拥精兵十万将至,策将安出?” 诸将皆面色大变,那金兀术屡犯宋境,宋军大多吃过其苦头,当真闻之而色变, 或谓今已累捷,宜乘势全师而归,其余附和,只有胖哥连连摇头,却冷眼旁观。 陈规沉吟半晌,亦扫视众人:“兀术所依仗者为何?” 一将当即回道:“兀术惯用‘拐子马’,以重铠马军,堵墙而进,又以左右两 翼轻骑配合,攻城略地,凶悍无比。又闻新创‘铁浮屠’,遇山平山,遇林拔林, 所过之处,人畜不留!我军如何挡其锋锐?” 陈规与他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色,正色道:“朝廷养兵十五年,正欲为缓急用, 况屡挫其锋,军声稍振。规已分一死,进亦死,退亦死,不如进为忠也。” 刘锜亦坚定信心,叱诸将道:“府公文人犹誓死守,况汝曹耶!兼金营近三十 里,兀术来援,我军一动,金人追及,老幼先乱,必至狼狈,不独废前功,致两淮 侵扰,江、浙震惊。平生报君,反成误国,不如背城一战,死中求生可也。” “太尉此言,吾放心矣!”陈规站起身来,举起一碗酒,面向全体将士,“诸 位且静一静,容老夫说句话。” 一时全军皆静,无数道目光尊敬地投向这个为国鞠躬尽瘁的老人,陈规一改文 言,以老年人特有的嘶哑高声道:“你们吃的肉是如何来的?是这满城百姓杀了家 里的禽牲送来的!你们吃的炒面是如何来的?是这满城百姓自口中省下的!你们知 道他们叫这炒面甚么?叫‘得胜面’!他们巴望我们得胜,巴望我们大宋得胜,好 教他们再不受鞑子欺侮,再不用妻离子散!今日是六月六日,这炒面以后就叫‘六 月六得胜面’,那鞑子又要来了,你们怎么做?” “得胜!得胜……”在漫天的欢呼声中,他亦神情振奋,忘情地高喊起来,却 见胖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