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引子 江湖有刀剑,难断人间情——题记 一引子 夜深,街长。 街长得好像没有尽头,就似这漫漫长夜。 月亮西沉。 淡淡的月光掠过高低起伏的屋脊,斜斜射在长街上,将一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 拖得很长,很长。 长街寂静,偶尔可见几个蜡烛已灭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 李不凡缓缓行着,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除了他自己轻微的脚步声,就只听到 耗子爬行、打洞的声音。 他刚刚从李寡妇家里出来,或者认真说来,应该是这样的:这是一张床,一张 柔软、舒适的大床,李不凡躺在李寡妇身旁,倾听着她轻而有节奏的呼吸声,她吹 气如兰,锦锻般光滑的身体高低凹凸、曲线流转。他实在舍不得从这样的身体移开, 但他还是起身,牵开蚊帐,下地,穿衣,悄悄地,似乎怕吵醒了熟睡的黑夜,走了 出去。 李寡妇其实并不是真的是寡妇,她从十四岁开始跟李不凡,那时,她还是一颗 含苞待放、娇艳欲滴的花蕾,但近几年来,很多人都对她说,她很快就变成寡妇了, 因为像李不凡那样生活,他根本是活不长的。 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李不凡仍好端端的活着,却再没有人会说他短命。 但李寡妇的名字却一直叫了下来。 不过,李寡妇至今仍然不是李不凡的妻子,却无疑是李不凡最亲近的人,十年 来都没有改变过。 现在,李不凡却在夜深得不能再深的时分离开她,辜负千金一刻,是不是有一 些很重要的事去办,而且连身边的人都不能知道? 这个问题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回答。 再长的路也有目的地,再长的街也有尽头。 还没有走到尽头的时候,李不凡忽然不见了。 然后,街边一所幽深古雅的房宅里,有一间厢房,突然亮起了灯光,灯光明灭, 但窗却是关着的,一个伛偻的影子映在窗户上,跟着,又多了一条人影。 人虽然看不见,但声音却可以听得见的。 李不凡平躺在这间厢房的屋脊上,他穿的是青色长衫,他贴得又是那样紧,夜 色下,像是一件落在屋脊上的轻纱,但风却休想吹得动分毫。 他侧耳倾听,厢房里就算是一只蚊子飞动的声音也休想逃过他的耳朵。 “你真的让李不凡来办这件事?”语调冷峻而尖锐,是个中年人的声音。 “是。除了他,没有人能办得到。”这是老年人的声音。 中年人冷笑。 “很多人都说他的剑法已是天下第一!” 中年人又冷笑。 听到这两声冷笑,李不凡不禁苦笑。 近年来,江湖上说他是天下第一剑的人的确不少,“青锋李不凡”这五个字对 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如雷贯耳,只不过很快也有很多人反对,他们甚至可以提出好几 个剑术名家来作为反对的理由;当然,如果有人提出某某人的剑法天下第一,马上 也有很多人站出来反对,理由之一就是“青锋李不凡”。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本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放眼江湖,好像每个人都是第 一,从外号上他们就不肯认输,外号中带着个“一”字的比比皆是。 老年人继续说:“近十年来,他当过保镖、杀手、捕快、护院、强盗、帮会中 人等等,曾经做了十数件轰动武林的大事,可从来没有一次失手的记录!” “他可真的什么事都做!”中年人冷笑。 “只有一件事他不做!” “何事?” “坏事,”老年人补充说:“我们这次约他办的事并不是坏事,他本没理由拒 绝。” “你已约了他来?”李不凡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异样。 “他已经来了。”老年人淡淡说。 听到他这句话,李不凡就从屋脊上飘了下来,好像轻纱被风吹动,飘向对面的 厢房。窗户好像也被风吹开了,李不凡就从窗口飘了进去;身后,窗户又关上了。 窗开的时候,窗下桌子上的油灯好像灭了,窗关上的时候,灯又亮了起来,李 不凡已经轻轻巧巧的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脸上挂着动人的微笑。 但他的笑容很快冻结。 无论谁若被一把锋利的刀在身上刮来刮去,都是笑不出的。 李不凡刚坐下,就看到一双刀锋般锐利的目光扫了过来,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扫 了几下,好像要将他身上所有的伪装都刮下来,这实在不能算是一件愉快的事,尤 其是拥有这双眼睛的人,全身都被黑布黑巾罩住,只露出了这双眼睛。 眼睛?刀锋!突然间,这双眼睛射过来,白光耀眼,冷气侵肤,倏忽间已到了 李不凡的颈项上。 这不是眼睛,是刀,好快的刀!黑衣人已出手。 李不凡避,他避得快,恰当,刀锋刚刚触到他的皮肤,他的人已离开了椅子, 满室游走,像一条飞动的蛇。 他不得不如此,因为黑衣人跟着又出了十三招,一招十三刀,十三刀快得犹如 一刀。 满室都是风声、人影,灯光摇曳、明灭,但始终不灭。 老人坐在室内中间一张椅子上,稳如磐石,风撩起他的衣角,他却纹丝不动, 但他的瞳孔里,刀光正如闪电烁动。 十三招一过,人影乍分,光消,风静。 黑衣人右手执刀,身子僵如石像,冷冷盯着李不凡。 刀冷,人更冷。 李不凡靠墙站立,气定神闲,笑道:“好快的刀!追魂十三刀,果然刀刀追魂!” 老人笑了:“但你的魂并没有被追掉,你的轻功岂非更好?” 黑衣人冷笑,忽然问:“你是李不凡?” 李不凡苦笑:“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岂非不公平?” 老人似乎觉得黑衣人问得奇怪,道:“怎么?” 黑衣人冷然道:“可惜我只看到他的轻功!”他转向李不凡,目中似有火焰在 燃烧:“你的剑呢?” 李不凡笑了,他的剑很特别,很多人都想看,他道:“剑不是用来看的!” 黑衣人冷笑,转向老人:“你叫我相信他?” 老人淡淡道:“我不是叫你相信,是我相信。” 黑衣人冷笑,身子忽然掠起,同时,窗户“吱”声开了,他整个人就从窗户中 飘了出去,消失在夜空中。 老人叹了口气,道:“你不肯让他看你的剑,能不能让我看看?” 李不凡肃然道:“范前辈要看,晚辈岂敢敝帚自珍?”说着,也不知他变的是 什么戏法,右手中已多了一柄剑,三尺七分长,式样古朴。他把剑递了过去。 老人接了,笑道:“我不是前辈,我是老夫子,范老夫子。江湖上能者为师, 你也不必跟我太客气。” 李不凡道:“晚辈虽然狂妄,但怎敢在前辈面前放肆?” 他小时居住此地,范夫子已先他而居。后来他武功渐深,更发觉范夫子是一位 退隐江湖的武林高手,尤其内力之高,即便是现在,也不敢说自己已超过了他。他 虽与范夫子相交不深,但熟识也差不多二十年了,已把他当成了一位长辈。 此刻,范夫子慈祥的笑着,摩挲着青锋剑,却并不拔剑。 “我约你前来,你已知道我想请你办一件事了?” “不知何事?只怕晚辈力有未逮。” 范夫子笑容忽然凝结,脸色庄重,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长圆形小布包。他慢慢地 打开,打开……突然,一种雪白色光辉眩眼而现,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种圣洁的眩 光泛耀着,照着李不凡因吃惊而变色的脸。 布包里包着的,竟是一尊通体晶莹剔透的白玉美人!它已经不像是玉,简直像 是雪凝而成,仿佛只要手一触,便即融化。单是这玉质,便已是无价之宝! 何况这尊白玉雕成的美人,却更是倾倒众生。 但见她身段丰美,曲线流转,眉目之间,不顾盼而已生情,一张小口,欲语未 语之间,已令人侧耳倾听。 明明是一块了无生气的白玉,却变成了一位倾倒众生、活色生香的“小”美人。 如果不是雕刻家神手造化,便是这雕像的原型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美人。 李不凡见过的美女已不算少,只有这个美女才真正令他拜服,李寡妇也不是不 美,只可惜李不凡对她太熟悉了,熟悉得犹如自己的身体,纵使她美若天仙,也已 堕落凡尘。 但这美女恰如月中的嫦娥,清丽绝俗,不食人间烟火,可望而不可即,却正是 大多数男人梦中常常见到。 李不凡有些明白了,他道:“你要我护宝?” 范夫子默应,半晌方道:“你只须二月内将它送到江南‘南宫世家’,任务便 算完成。” 听到“南宫世家”四字,李不凡的脸色又变了。 武林三大世家,“金南宫,银欧阳,玉司马”,南宫排第一,那便是武林第一 世家,势力之大,已足可与当代任何一帮派堂会相比,这个白玉美人与南宫世家有 关联? 李不凡目中已露出沉思之色,他道:“要送宝的是谁?” 当然不可能仅仅是范夫子,他并没有忘记刚才那个黑衣人。老夫子沉吟良久, 方道:“龙虎堂……” “龙虎堂?……”李不凡失声道。 “龙虎堂”是当今天下第一大堂,龙虎二位堂主更是武功盖世,连少林、丐帮 掌门都惧让三分,但龙虎堂本就高手如云,他们为何不自己亲自送去? 这不是一个聪明人应该问的问题。他们不亲自送去,自有他们不能如此做的理 由,但若连他们自己都不能送去,这其中岂非藏着重大的秘密?如果事关恩怨仇杀, 只怕江湖上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而武林又永无宁日了。 李不凡接下了这桩重镖,说不定江湖安危就系于一身,这个重任他是不是负担 得起? 他忽然觉得双肩很沉重,似有一座大山压在上面,压得他几乎垮了下去。 范夫子从怀里摸出一张票子,金票。他将金票平平展开,推了过来,道:“这 是一万两‘太恒钱庄’的金票,对于富贵人家,你每一桩交易都几乎收取巨额报酬, 我并没有忘记。” 李不凡沉吟着。 “太恒钱庄,永不心慌”,信用绝对保证,一万两黄金按现在的售价,就是十 万两白银,以十万两重金保一趟镖,这趟镖的重要不言而喻,李不凡自也不能不慎 重考虑。 范夫子看着李不凡,目光中已有异样,他忽然抽出了青锋剑。“铮”的一声, 剑已出鞘! “青锋李不凡”这五个字响彻江湖,其中“青锋”更是怵人心目,这青锋到底 是何模样? 但见它:剑身挺直,却又好像在微微颤动,通体青汪汪,泛着青光。乍一看, 纹丝不动,细看去,却像一条蠢蠢欲动的青蛇,剑尖恰如吞吐不已的蛇舍,仿佛神 圣的天宫灵剑,又似诡异的地狱邪剑。 有人说,它的青色是巧匠所炼,更多的人却说是人血所凝。 如果真是人血所凝,要多少血才能凝成这样一种颜色? 三年前,青城剑派的掌门青冥子,就看中了这柄剑的青色,认为不但符合他的 剑派,更符合他自己,他的名字;竟对它着了迷,发誓要得到它,就与李不凡约定, 以一战来决定青锋剑的归属。 青城剑派是武林七大剑派之一,掌门青冥子在当今剑客中,也绝对是七名以内。 但那一战过后,剑还在李不凡手中,当有人问起此事时,青冥子竟气得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连续三天不肯见客。 现在,这柄剑轻易的就握在范夫子手里,他凝神细看,忽然伸指一弹,剑声嗡 嗡,像是美人的枕边私语,又像是鬼魅的幽咒;他又手腕一振,剑身抖动,像是赤 裸裸的玉人扭动的腰肢,一条欲冲柄而出的矫龙,或者是欲扑出噬敌的青蛇。 他赞叹道:“好剑,果然不凡!”然后他就做了一件李不凡绝对想不到的事: 他反转剑身,就用这柄青锋剑,深深地插入了自己的心窝。 等到李不凡发觉时,已然迟了! 其实,就算他能发觉,又能怎样,范夫子要用手中的一柄剑自杀,玉皇大帝也 阻止不了。 三尺七分长的剑身,已有三尺透过了范夫子的身体,从他背后而出的剑身已开 始滴血,血从剑尖滴落。 红色的血,青色的剑锋。 只需顷刻间,这柄剑就要终结他的生命! 李不凡扶着范夫子,惊呼道:“你,这……” 范夫子微微喘息,道:“我……只有这样做,你才……会义无反顾的……去做。” 李不凡叹道:“你这是何苦!我只不过觉得事关重大,才……” 范夫子露出一丝微笑,道:“我这样做,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实在太重 要……没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的,对不对?”他忽然用力握紧李不凡 的手,他握得很紧,只可惜手已渐渐冰冷。 “你一定……不然……江湖……”这几个字缈若游丝,也是范夫子最后的遗言。 这时候,东方开始发白,天空中也露出了晨光,只等雄鸡一声,便即天下大白。 雾气蒙蒙,太阳还不肯露脸,却已有早起人的声音了。 李不凡从范夫子家里出来,脚步轻快,但心头却像压上一块巨石般沉重。 如果一个你熟识的人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交换你为他办一件事,你会怎样?也许 有人会拒绝,但李不凡不会。他不是那种人。 生命无价,谁能抗拒生命的召唤? 所以他接受。 既然接受,就只有勇往无前去做,所以,他的脚步不再犹豫。 但是,此去江南,路途遥远,也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在等着他。听说南宫世家 这一代的庄主已经闭关练功,即将练成一种罕世奇术,而一旦练成,必将无敌于天 下。如果白玉美人不能如期送到或者有所闪失,这位南宫庄主会怎样对付他? 当然,这也更可能是龙虎堂设下的一个阴谋,这阴谋说不定就如一个巨大的黑 洞,正张开其深不可测的大口,等待着李不凡送上去。虽然李不凡自觉与龙虎堂绝 无仇怨,但江湖仇怨本就牵连甚广,也许不知不觉间已结下了仇怨。 一念及此,他的心头就不能不沉重。 这个时候,大多数男人正舒服地躺在自己的热被窝里,搂着皮光肉滑、呼气如 兰的妻子在做着美梦。 但李不凡呢?他是个浪子。 一年之中,他至少有十个月是在外面度过的,他在这里有一个称为“家”的地 方,只不过因为这里有一个永远等着她的女人而已。 和其他为生计而奔波的贩夫走卒不同的是,他虽然奔波劳碌,畅游的却是名山 大川、王公府第,交游的是名士高人、美女名伶,当然,市井酒肆也是他常到的地 方,他常常醉倒在贫苦人家的草房里。他从来不会为生计而忧愁,尽管他更像是一 个落拓书生,却永远不缺钱用。只不过,有的时候,他所经历的艰险苦难,比贩夫 走卒厉害十倍都不止,有些更是连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但对于敢冒险的年青人来 说,却无疑是一种刺激。 习惯于过安乐生活的人,总渴望有一点刺激;但长年流浪在外的人呢,是不是 渴望有一个安定的家? 年青人心高气傲,总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恋家的人的,即使在外面碰得头破 血流,也仍不会后退。若不在这世上大多数地方留下自己的足迹,他就觉得仿佛不 曾在这世上活过。 对于这种年青人,老年人总觉得他们太幼稚,完全不懂得世途的艰难、险恶, 他们乐得安享晚年。 也许,只不过因为他们已经老了,老得已经走不动了,才被迫窝在家里。 在生死之间,本应该有一个精彩的过程。 一个人若没有一个快乐的人生,他何必来这世上受苦? 这不是李不凡的信条,但他的所作所为却实践着这种观点。 现在,他已经回到自己的卧室,准备收拾行装,开始他冒险的历程。 温暖干燥的房间里,还留有美人的余香,但李寡妇却已不见了。 桌上有残酒,床上有余温,但昨夜的美人呢? 李不凡丝毫也不意外,他很快从枕边找到了一纸小笺,笺上有字,清秀娟美: 知君有要事,不容羁绊,妾已取道峨嵋。 青天白云,妾心常在,惟愿君不忘妾耳。 兰字 多年来,李寡妇与他已形成一种默契,他若身有要事,她必远赴峨嵋投依静心 师太,纵使是夜半晨早。只因她知道,江湖救急有时候是片刻也拖延不得的。 何况,他一旦行事,分身乏术,无力顾及李寡妇,他的对头却可抓住她以作要 挟,或者伤害她来伤害他,这样,他必然事事受阻,又怎能成功? 她是静心师太的侄女,静心师太对她宠爱有加,视同己出。而静心师太不仅与 当今峨嵋掌门同辈,更是峨嵋第一高手。据说,她之所以不做掌门,就只是为了照 顾这位侄女。 所以,李寡妇身在峨嵋,还有谁能动她一根汗毛? 也只有这样,才令李不凡无后顾之忧。这也是十年来,她为什么一直能待在李 不凡身边的主要原因。 一对情人,聚少离多,忧多爱少,原本不是好事,但若要做一个名人的情人, 则必然要付出比普通人多得多的代价。 凡事有利必有弊,富贵夫妻并不必然比柴米夫妻幸福。 李不凡很快又找到了李寡妇为他收拾停当的包袱,他走到马栏,一匹喂养得筋 壮骠肥的白马,已精神抖擞的在等着他。 李寡妇无疑是一位很好的贤内助,这样的女人总会得到男人的宠爱的。而这样 的一个女人,也正是一个将要远征的男人无限的动力。 想起李寡妇的温柔、关怀、体贴,他心里就充满了温暖。一个流浪在外的人, 若知道家里有个痴心的女人默默在等她,纵使最无助的时候,也不会孤独;纵使最 艰险的时候,也能度过难关。 太阳已经从东方爬上来,懒洋洋的看着这座古城。 李不凡策马扬鞭,在朝晖中冲出了古城。 身后,古城的早晨一片沸扬。 但是,他这一去之后,是否还能够回来?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