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看不见的路 韦开斜倚在车厢里,身下枕着软软的锦垫,心里实在很惬意。 马车飞驰在山道上,赶车的人是个熟手,山道崎岖,马车却不颠不簸,四平八 稳。 秋羽裳坐在韦开旁边,那位林大小姐却坐在车辕上,手里摇着一支野花,口里 唱着小曲,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 秋羽裳看着她的背影,问:“她要带我们去哪里?” “去找一个能解我的毒的人。”韦开说。 “天下真有人能解的了”桃花附骨香“?” 韦开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她既然说能,就一定解得了,我知道她认识许多奇 奇怪怪的人,想这桃花附骨香总是人配出来的,就总有人会解。” “她究竟是什么人?” 韦开微微笑了笑,“你有没有听过风云帮?” 秋羽裳微蹙着眉头,“风云帮?莫非就是那个雄霸洛阳,声威显赫,人称江湖 第二大帮的风云帮?” 韦开点了点头,“天下只有一个风云帮。” “她跟风云帮有什么关系?” “她就是风云帮主林笑风的独生爱女林祖儿。” “怪不得这位大小姐那么大的脾气。” 秋羽裳冷冷地说 韦开笑了笑,“林笑风早年丧妻,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将她宝贝得不 得了,所以她一向刁蛮任性,谁都没放在眼里,我一看见她,脑袋就有七个大。” 秋羽裳却不再开口,似乎已结束了这次谈话。 韦开看了一眼车辕上的林祖儿,“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认识她,跟她究竟是 什么关系?” 秋羽裳垂下头,“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与我有何相关,我为什么要问?” 韦开轻轻叹了口气,“你又变了,你若是肯时时都像刚才那般,该有多好。” 秋羽裳仍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韦开忍不住又长长的叹了口气,喃喃的:“我现在倒真希望祖儿没有出现,至 少你不会这么冷冷地对我,莫非我真的只有一死,才能博你一笑吗?” 秋羽裳的肩头微微有些颤抖,但却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开口,她的目光,一 直凝注着手中的剑。 韦开叹息着摇了摇头,也不再说话,眼中忧虑之色渐浓。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阴阴绵绵,无边无际,山道旁有孤鸟惊起,直飞 云霄,却也撕不开这茫茫雨雾。 马车在林祖儿的指挥下,转入了一座山脚下的小道,蜿蜒曲折,也不知走了多 久,终于停下。 在一片盛开的黄菊丛中,掩映着一片竹篱,三五间竹舍,黄绿相映间,小桥流 水,细雨微风,风物宛如图画。 竹舍里传出阵阵琴声,琴声空灵,声声入耳,却又恍惚飘渺,如天外之音。 一条黑猫懒洋洋地躺在窗角下,眯着眼,一动不动,竹窗半掩着,隐约可见一 青衣老者白发苍苍的背影,正在几前抚琴。 林祖儿看见老者时,脸上已绽开了鲜花般的笑容,她快步奔了过去。 秋羽裳默默地扶着韦开下了马车,两个人似乎都心事重重,谁也没有说话。 林祖儿欢快地奔过小桥,穿过小径,她刚刚跑过竹舍前,手指还未触及竹门, 突听“争”的一响,琴声嘎然断绝。 那只黑猫惊叫一声,忽地一下跃下窗台,跳入黄菊丛中。 林祖儿脸上立刻变了颜色,猛然推开竹门,门一推开,她整个人也僵住了。 竹舍中低榻矮几,几上一琴,刚才抚琴的老者扑倒在古琴之上,一支锋利的短 矛从他的后颈直透咽喉,鲜红的血随着矛头,汩汩流在琴上。 林祖儿飞掠进来,竹舍中除了那老者,却没有别人,再看那老者,早已气绝身 亡,她咬紧牙,指尖却不由轻轻颤抖起来。 是什么人,能在瞬间掠夺人命,而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秋羽裳和韦开也跟了进来,看着青衣老者苍白的银发和汩汩的鲜血,韦开忍不 住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我们本不该来,要不然也不至祸及无辜。” 秋羽裳皱了皱眉,“我们要找的人就是他?” 林祖儿眼泪都快流下来了,跺着脚说:“是,就是他,这地方这么隐秘,怎会 有人抢先一步下毒手?” 韦开叹息着:“就在刚才我们到的时候他还未遇害,可惜我们实在太大意了。” 林祖儿咬着牙,恨恨说:“究竟是什么人杀了他,除了我们自己,我根本没有 看见别人。” “想必凶手一路跟踪我们而来,可能就在我们绕过竹篱,视线被阻的一瞬间, 凶手在外面下了手,这只短矛必是穿窗而过,他根本未进屋,我们自然找不到他。” 韦开沉吟着。 林祖儿立刻摇头,“不可能,绝没有人跟踪,我一直坐在车辕上,就是怕被人 跟踪,我相信天下绝没有人能逃过我的眼睛。” 韦开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们要找的人已经死了,这解药也找不到了,真 是天意绝我。” 秋羽裳忽然说:“只要他真的有解药,就算人死了,解药一定还在。” 林祖儿却叹了气,顿足说:“可惜他根本就没有解药。” “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他虽然没有解药,但天下只有他知道那个有解药的人在什么地方。” 秋羽裳说不出话来,她的心沉下去,沉入冰冷的谷底。 她心中唯一的希望又在刹那间破灭。 她已不敢抬头,不敢去看韦开的目光,也许她真正不敢面对的已不是韦开,而 是现实。 现实为什么总是这么残酷?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他们?她不敢想下去,她的 眼里突然又充满了泪。 韦开看着她,轻轻握住她的手,他脸上仍带着笑容,温暖而动人,“我们走吧, 我现在突然又想你陪我喝上几杯酒。” 秋羽裳一动不动,心里一片冰冷。林祖儿狠狠踩了踩脚,嘴里叽叽咕咕,不知 咒骂着什么,她似乎还没有死心,返身又奔了出去。 她围着这几间竹舍转了几遍,又在黄菊丛中转了几圈,突然惊叫起来。 秋羽裳吃了一惊,莫非那个凶手并未走远,又对林祖儿下手?一念未转,林祖 儿竟又像阵风般掠了回来,她肋下竟挟着个七、八岁的小孩。 小孩红红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模样精灵可爱,被林祖儿挟着,小脸吓得略有 点发白,待看见青衣老者的尸体,吓得惊叫一声,脸全白了,全身瑟瑟发抖。 “他是这里的小童子。他刚才恰巧上山去打柴,不在这里。”林祖儿得意地拍 拍小孩的脑袋,“我就觉得这里少了一个人,他们也算心狠手辣 ,不过百密一疏 , 总算给我找到了。” “找到他又有什么用?”韦开问。 “当然有用,因为他一定知道赵老二的家。” “赵老二又是什么人?” 林祖儿指着几上的老者,“他是赵老大,赵老二自然就是他兄弟,就是那个能 替你解毒的人。” 韦开脸上却连一点笑意都没有,喃喃道:“我看还是不去的好,才害死了老大, 还要害死人家老二吗?” 林祖儿眼睛又瞪了起来,“你这个乌鸦嘴,尽不说好话,难道我们还会这幺倒 霉吗?我说过不让你死,你就绝对死不了。”韦开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我们现在 怎么办?” “当然是去找赵老二。” 马车一直停在竹篱外,赶车人一身灰布衣,低着头,给马加着草料,一双穿著 草鞋的大脚沾满了泥泞,一双手也肮脏不堪,手指上长满了茧子。 他见四人走出来,也不开口,恭恭敬敬地打开车门,让四人上车。 他看见韦开他们四人都背对着他准备上车,平庸而老实的脸上突然变得凶狠而 狰狞,他手腕一翻,掌中已多了柄薄而狭长的短剑,剑刃蓝中带青,显见淬过剧毒。 他慢慢向前走了两步,突然纵身一扑,青蓝色的剑光一闪,闪电般向那小孩后 背刺了过去, 没有人能料到这一瞬间的变化,他绝对是个暗杀高手,这猝然的一击,几乎没 有任何人能避开这致命的一剑。 剑尖几乎已刺进小孩的背心,突然间,又一道剑光闪过。 赶车人只觉胸口一凉,他一低头,就看见一截雪亮的剑刃从他的胸膛滑了出来, 一闪就不见了。 他耳边刚听见剑出鞘的龙呤声,然后就看见自己胸膛里喷涌出的鲜血。 他才突然意识到什么,惊叫一声,手中剑已坠地,他一步步退了出去,脸上肌 肉毒蛇一般扭曲痉挛,目光中充满了惊骇与恐惧,他退了几步,跌倒在一片黄菊丛 中。 林祖儿终于长长出了口气,呆呆看着秋羽裳手中的剑,喃喃道:“好快的剑!” “你怎么知道他要暗算我们?”她看着地上的那柄短剑,问。 秋羽裳淡淡说:“我们来这里有谁知道?” 林祖儿恍然大悟,“原来是他,难怪一路上我都没有发现有人跟踪,原来他就 坐在我身边。” 韦开叹道:“这本就比任何追踪术都有效的得多。”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真是一点都不错,不过,现在总算好了……”林祖 儿的话未说完,忽然又大叫一声:“糟了,现在他死了,我们谁来赶车?”她使劲 皱着眉,“别的我都会,可就是不会赶车。” 秋羽裳冷冷说:“上车吧,只要还有马,要赶车还不太难。” 马车又疾驰在山道上了,韦开还是倚在锦垫上,目光呆呆注视着秋羽裳的背影, 一言不发。 林祖儿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半响,终于忍不住问:“她很好看吗?” 韦开眉头微蹙:“我不是在看她,我只是在想……” 林祖儿几乎跳了起来:“看已经很坏了,居然还敢想,你说,你究竟想要怎么 样?” 她嘟着嘴,咬着嘴唇,眼睛里竟噙满了泪水。 韦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实在不想怎样,再说,就算我想怎样,只怕也不 会有人答应。” 林祖儿眼珠一转,忽又嫣然一笑:“这句倒是老实话。” “在你面前,我几时说的不是老实话,不过,等我的毒解了,你最好还是回去。” 韦开一板正经地说。 林祖儿嘴又噘了起来,“为什么?你又想赶我走?”韦开沉着脸,“我有正经 事要做,你别跟着我胡闹。”林祖儿立刻摇着头, 娇嗔道:“不嘛,我不回去, 你有正经事,我也有正经事。” “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林祖儿用手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又有什么正经事,我看你做的全都是偷摸 拐骗、偷香窃玉的坏事,你不要我跟着你,是不是怕我坏了你的好事?” 韦开苦笑:“林大姑娘,难道你嘴里就没有句好话么?” 林祖儿板着脸,“谁让你从来就不做一件好事?” “既然我从来不做好事,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因为我也从来不做好事。” 林祖儿仍板着脸,却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韦开大笑:“你终于也说了一句实话。” 林祖儿瞪了他一眼,幽幽地说:“其实,我也知道,男儿志在四方,不应沉醉 于儿女私情,只不过,我的心意,你也应该明白。” 韦开看着她,不由握住了她温暖柔嫩的手。 林祖儿没有动,任由他握着,轻轻地接着说:“我不烦你就是了,但你千不要 赶我走,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就是不要太过份,再说,必要时我也可以帮 你,好吗?” 韦开微微笑了笑,“你这么说我还能说不好吗?” 林祖儿脸上又露出甜甜的笑意,眼波轻柔得宛如荡漾的春水。 韦开痴痴地看着她,良久,喃喃道:“她要是能像你几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林祖儿没有听见,秋羽裳自然也没有听见。 赵老二就住在两座山之间的深谷里,几间冰冷的石屋,屋前屋后种着一片又一 片的仙人掌。 日落西山,山谷中一片森黯,仙人掌密密的尖刺在黑黝黝的暮色之下显得说不 出的狰狞诡秘。 林祖儿远远看见石屋,呼出口气,“我们终于到了。” “这赵氏兄弟究竟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韦开问。 “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两兄弟是对不折不扣的怪人,老大是个琴痴,终 日沉醉于琴音韵律之中,不理世事,老二却是个药痴,他不但能配制各种奇毒,而 且更擅于解毒,家父曾经说过天下绝对没有他解不了的毒,只是他们行为怪僻,从 不与世人交往,又淡泊名利,所以天下几乎没有人知道世间还有此二人。” “那你怎么会认识他们?” “他们曾受过家父的恩惠,所以凡是林家的人,他们都能有求必应。” 说话间,马车已驶到石屋前停下,小孩从车辕上翻身跳下,直奔了进去。 不一会,从石屋里走出一位枯瘦矮小、面色腊黄的老人。他穿一件土黄布衣, 头上带一顶形状奇古的高冠,脸色似乎久病不愈,没有一点血色,一双眼睛却清矍 异常。 他脸色阴郁,显然已知道赵老大的死讯。 林祖儿跳下马车,“赵二伯,总算找到你了,赵大伯他——” 赵老二却一眼也不看她,目光冷漠如冰,冷冷截口问:“谁中了毒?” “就是他。” 林祖儿指着韦开。 赵老二瞟了韦开一眼,语气依旧冷漠如初,“我一定要救他?” 林祖儿也沉下脸,冷冷地说:“不错,而且一定要救活。” “赵老大已为林家之事身死,我再救活他,我兄弟已不再欠林家什么,你明白 吗?” “只要你救活他,以后林家的人绝不会再来打扰。” 赵老二这才看了她一眼,“扶他进来。” 林祖儿总算松了口气,只要赵老二开了口,韦开这条命就算是捡回来了。 赵老二的确擅于解毒,服了解药,还不过六个时辰,韦开的体力就渐渐恢复过 来。 韦开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林祖儿,她手托香腮,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看着 韦开,虽然熬了夜,但一双大眼睛仍明亮如秋水。 她看见韦开醒来,脸上立刻绽开春花般的笑容,欢呼道:“你醒了,觉得怎么 样?” 韦开伸了个懒腰:“没事了。”他揉了揉眼睛,“你一夜都守着我吗?” “不知道你怎样,我怎么放心得下。” 韦开怜惜地抚了抚她的秀发,“你还是这么任性。”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四下 环顾,却不见秋羽裳,忍不住问:“她上哪里去了?”林祖儿眼圈一红,娇嗔道: “人家守了你一夜,你心中却只想着她,早知你这么没良心,让你死了算了。” 韦开却仍然追问:“她究竟到哪里去了?” 林祖儿咬着嘴唇,冷冷地说:“她早已走了。” 韦开怔住,喃喃道:“走了,她怎么会走?她走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会知道。”林祖儿嘟着嘴。 韦开一翻身坐了起来,“我不信,她怎么会不辞而别?” “我为什么要骗你,她真的已经走了。” “她为什么要走?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我用得着说什么,”林祖儿咬着牙,“她自己无情无义,她自 己要走, 关我什么事?” “住口,我不许你说她的坏话。” “我说她坏话?”林祖儿身子禁不住微微地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怎 么不去问她自己为什么要走?你现在有力气了吗?,你忘了是谁辛辛苦苦救了你的 命,你这么忘恩负义,我真该让你死了才好。”她越说越伤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 子般落了下来。 韦开怔怔地坐在那里,心里也像打翻了个五味瓶,半响,终于长叹一声,“祖 儿,我不是怪你,我实在想不到她竟会不辞而别,你不要再哭了,好吗?” 林祖儿抹着眼泪,“你当然想不到,你为了她身中剧毒还躺在病榻之上,她却 已弃你而去,我看你只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心上。” 韦开呆呆望着窗外雨丝弥漫的青山,林祖儿的话就像一根针居然刺痛了他的心, 他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失落。 他本以为秋羽裳绝不会走,至少在他醒来以前,但她居然真的走了,甚至没有 留下一句话。 难道在她心里,真的从来不会在乎任何人?那么她究竟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心上? 对她来说,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天边铅云低垂,韦开的心却比铅云更沉重。 晨。 没有朝阳,只有理不清也斩不断的雨丝。 灰白色的雾气在山峰间弥漫,草尖树叶都挂满了雨滴,一颗颗晶莹剔透,宛如 情人的眼泪。 山间没有路,连一条小径都没有,但秋羽裳却一步一步一直向前走,没有停下 来。 她所走的,本来就是一条自己的路,这条路看不见,更不知有多少阻碍,多少 陷阱,多少危险,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不能回头,也别无选择,她早已注定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她身上干透了的血迹又被雨水浸湿,她的脸上只有雨水,没有眼泪。 她一向不习惯用眼泪来流露感情——会流眼泪的女人是最软弱的女人,而她又 怎能有一丝一毫的软弱。 她的手上,握着冰冷的剑。 她的一生,能伴随她的莫非只有这一柄剑? 她不敢想,也不能想。 “我不想走,但是我不能不走!”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她知道韦开一定会懂。但她又希望他永远也不要懂。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