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流星 秋羽裳终于到了霹雳堂,但霹雳堂却再也不是霹雳堂了。 霹雳堂只剩下一片火海。 红红的火舌疯狂地舔舐着高大的庭院,到处浓烟翻滚,却没有一个人救火。 这里根本没有一个活人,大火吞噬的只是一片废墟和冰冷的尸体。 血,凝固在土地上,烈火中散发出一阵阵炙肉的焦臭。 霹雳堂已经毁了,而毁灭这个地方的人又是谁呢?他为什么要把这一切毁掉? 秋羽裳默默地站在火光中,这熊熊的烈火烧红了她的眼睛,也烧红了她的心。 她的心里充满了愤怒,又有一种莫名的悲哀。 她的仇人就在她面前,却已变成一堆焦臭的尸体,他们曾经焚毁了她的家园, 但现在,他们自己却终于也在无情的烈火中葬生。 她本想亲手为自己人的亲人复仇,但她还没有找到他们,他们却已经死了。 他们流的血比她想要的多,他们付出的代价比她希望的惨重。 可她的心冰冷,没有一丝欣慰。 她突然看见一张孩子的脸,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就是那个曾在她怀里向她 刺了一刀的孩子。他倒在血泊中,嘴努力张着,仿佛在呐喊,他的眼睛瞪着,眼中 充满怨毒和仇恨。 他已经死了——如果他没有死,那么十年之后,他是不是也要复仇? 那个年青的少妇就躺在他旁边,她也死不瞑目,她凸出的双眼瞪着秋羽裳,似 乎在问:“为什么就算他不杀人,也要被人杀?” 秋羽裳不能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火已经烧着了他们的脚跟,很快顺着躯体烧了上来,很快,他们就会被烈火完 全吞噬。 秋羽裳轻轻弯下腰,将那孩子的眼睛合上,然后,她就看见一点乌黑发亮的寒 星嵌在他的咽喉上。 她轻轻将那点寒星取下,握在手中,火光立刻将那孩子娇小的身躯掩没。 她一步步退了出去,觉得胃里很不舒服,几乎忍不住呕吐。 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萧中玉。 他现在在哪里?霹雳堂已不复存在,霹雳堂的人都已死了,他是不是也已葬身 火海? 她的心不由抽紧,为什么她带给别人的,永远都只有灾难? 她仰首望天,但她却突然看见了萧中玉。 萧中玉就挂在霹雳堂大门左侧的一颗大树上,头发披散着,衣裳却还整齐,腰 畔挂着那柄金光闪闪的剑鞘,鞘中却没有剑。 他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这里本来很明显,却又因为太明显,有时偏偏被人忽略了。 这棵树约有十余丈高,枝叶繁盛,萧中玉就挂在最粗的那根树枝上。 霹雳堂的人都死了,他却被人挂在这里,凶手故意这样做,莫非是一个要命的 陷阱? 但有时候就算明知是陷阱也得往下跳。 枝繁叶茂的大树充满了杀机,秋羽裳的身子忽然轻烟般拔起,一掠数丈,在半 空中用剑鞘在树枝上轻轻一点,再度跃起。 就在她几乎触及萧中玉的衣衫时,树枝中忽然飞出两道刀光,一上一下闪电般 向她疾斩而来。 上面刀光疾斩她左颈大血管,下面刀光卷向她的双裸,秋羽裳人在空中,根本 无处借力,这两柄刀似乎立刻就要将她封杀于无形。 剑光一闪,她突然拔剑,剑光飞旋处,血滴像雨点般洒落下来。 两个人,两柄刀,像流星般向地面坠下,他们的腰腹间已被剑锋切开。 秋羽裳剑未回鞘,剑锋一转,吊着萧中玉的绳子立刻断了。 绳子一断,萧中玉的身子应该往下坠,但他的身子非但没有下坠,反而突然向 前窜出,他袖中突然弹出一柄利剑,连人带剑一齐扑向秋羽裳。 剑风凌厉,两人相距不及咫尺,而且变化实在太突然了点,冰冷的剑尖已刺破 了秋羽裳的肌肤。 秋羽裳无论怎样闪避,她的身法都绝不可能快过这柄剑,那人目光中已闪过一 丝狂喜。 但是他忘了,忘了秋羽裳的手中还有剑。 剑光惊鸿般一闪,血光立刻四溅,那人只觉手上一空,可他的剑明明已刺中了 秋羽裳,又怎会再落空? 他忍不住向下一看,就看见一只血淋淋的手凭空落下,手里仍紧紧握着一柄精 光四射的利剑。 这是谁的手?这柄剑怎么会像是自己的? 然后,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的手竟少了一只。 秋羽裳的剑实在太快,快得让他还没有感觉到痛苦。 直到这时,他才惨叫一声,人也重重地跌了下去。 秋羽裳的身形也飘然落地,她已经发现,这个人根本不是萧中玉,只不过是穿 了萧中玉的衣服。 他既然穿了萧中玉的衣服,就一定知道萧中玉的下落。 秋羽裳刚想到这一点,却发现他竟然已经死了。 这个人的脸已扭曲变形,手脚也已开始僵硬,凸鼓的双眼充满惊骇和恐惧。秋 羽裳只不过砍掉他的一只手,他却已经死了。 他当然不是摔死的,一缕黑血正从他的嘴角流出——有些人本就是死也不会泄 露任何秘密的。 秋羽裳皱了皱眉,然后,就听见一阵疏落的掌声。 她一回头,就看见两个人。 十余丈开外站着两个人,一个青衣白袜、相貌平平的中年人,装束简朴,气质 高雅,正在轻轻击掌,面上充满了笑意。在他身旁是一个少年人,他的衣着极其华 丽,华丽得接近奢侈,腰畔悬着一柄长剑,剑柄和剑鞘上一共镶着七颗硕大的宝石。 他的人也跟剑一样,华丽高贵,桀傲不驯。 青衣中年人没有看秋羽裳,却看着身旁的少年人,微笑说:“好快的剑!” 少年人脸上全无表情,冷冷地说:“的确是很快。” 青衣中年人依旧微笑:“不知道比你的如何?” “还没有试过,不知道。” “不错,在没有试过之前,的确是谁也不知道。”中年人仍然看着少年:“你 想不想试一试?” “一定要试。”少年说的很肯定。 青衣人这才微笑着走过来,对秋羽裳微微一欠身:“这位是江南慕容世家的少 爷慕容飞,他的剑刺出时速度比殒落的流星更快,所以他的剑就叫流星剑。” “据说天上每落下一颗流星,地上就会死一个人。” 慕容飞傲视着秋羽裳, 像是在挑衅,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他知道秋羽裳一定会懂。 流星剑的意思就是说,只要他的剑一出手,就必定会有一个人死。 秋羽裳看着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干燥而有力,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 大的宝石戒指。 他的剑就挂在腰畔,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挂剑的位置恰好能便于用最快的速度 出剑。 剑虽仍在鞘中,杀气却已迫在眉睫,秋羽裳看着这柄剑的时候,忽然有了一种 压力,这是她从来都未感觉到的。 这个少年人身上,竟有一种刀锋般锐利的锋芒。 秋羽裳冷冷说:“你每一次出手,都一定会有人死?” “不错。” 慕容飞向前跨了一步。 “从不例外?” “绝不。” “如果你的剑还不够快呢?” 慕容飞的瞳孔似乎在收缩,“那也一定会死一个人。” 他的意思很明白,他杀不死别人,死的人就是他自己,他的剑一出鞘,就不会 留下余地,对对方和自己,都是一样。 “你一定要出手?” 慕容飞这次连口都不再开了,他的手已扶上了剑柄。 秋羽裳却似乎很不愿意和他动手,“要我出手应该有个理由。” “求胜。” “求胜?” 慕容飞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萧索:“我已经很久找不到对手了,天下学剑的人 虽然很多,但真正会用剑的人却太少了。”他看了一眼秋羽裳手中的剑,“你出手 的确很快,我一向不跟女人交手,你是第一个值得我出手的女人。” 秋羽裳点了点头:“好,很好。” 慕容飞忍不住问:“什么很好?” “这次也许会例外一次。” “哦?” “这次你出剑纵然真的有流星落下来,也不会有人死。” “你是说我杀不了你?” “而且我也不会杀你,但你一定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慕容飞冷笑,“等你出剑之后,倘若还有机会问我,我一定回答你”。 秋羽裳看着他:“现在你可以出剑了。” 慕容飞的笑声突然停止,但眸子里却有火焰燃烧起来。 天空一片阴郁,冷风不时带过一阵雨雾,他正面对的,是熊熊燃烧着的霹雳堂。 火光、浓烟连成一片,连天上落下的雨点似乎也是炽热的。 他的血液似乎也已燃烧起来,那冰冷的剑柄也变得烙铁般灼热。 他的掌心沁出了汗。 秋羽裳静静地站在他对面,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但她的眸子却冷得象冰,千 年不化的寒冰。 难道她一点也感受不到这种炽热?难道她永远都能保持冷静,绝没有一丝燥动。 她的神经是什么做的?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慕容飞不能再想下去,他低喝一声,奋起拔剑。 剑光如流星,甚至比流星更快! 没有语言能形容的速度,这一剑已将他平生所学发挥至巅峰。 剑光映在青衣中年人的眼里,他的眼里露出一种莫名的笑意。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希望这一战谁胜谁负。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战的胜负是如何至关重要。 慕容飞的剑出鞘,几乎同时,秋羽裳的剑也脱鞘而出。 青衣中年人几乎没有能看清她的剑光,一切就已突然停止。 ——秋羽裳的剑抵在慕容飞的咽喉上,剑尖已刺入肌肤三分,鲜红的血顺着肌 肤流了下来。 而流星剑距离秋羽裳却还有一寸二分。 慕容飞脸色苍白得可怕,冰冷的汗水沿着额角一滴滴滴落下来。 良久,他手中的剑慢慢垂了下去,他的身子突然向前一扑,只要轻轻地一扑, 秋羽裳的剑立刻就会刺穿他的咽喉。 骄傲的人本就是死也不肯认输的。 但他快,秋羽裳的剑更快。 他的身子刚刚向前一倾,面前的剑突然不见了,他一下扑空,身子一挺,手腕 一翻,手中的剑又向自己的咽喉抹去。 剑光又是一闪,“叮当”一声,他手中的长剑应声落地。 他死死盯着秋羽裳,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秋羽裳冷冷地问:“你真的想死?” 慕容飞咬着牙:“士可杀不可辱,大丈夫生得光明磊落,死得轰轰烈烈,死又 有何惧?” 秋羽裳眼中掠过一丝讥诮:“你以为这样死就是轰轰烈烈?” “习武之人能死在决斗场上,岂非正是死得其所。” “公平决斗也不一定要血溅五步。” “但流星一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说过这一次例外。” 慕容飞盯着她:“听说你剑下从不留活口。” “你错了,我的剑只杀该杀的人。” 秋羽裳拾起地上的流星剑,用指尖轻轻一弹,剑作龙吟。她叹了口气:“剑是 好剑,只可惜杀气太浓了。” 她将剑递给慕容飞:“希望从今以后这柄剑杀的都是该杀的人。” 慕容飞的头垂了下去,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愧疚,不敢去接触秋羽裳的目光。 他一生从未对任何人低头、折服,从未想过第一个令他衷心折服的人,竟是一 个女人。 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青衣中年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他走的时候,脸上竟带满了一种满意的微笑。 莫非他想要的结果,本就是如此? 半晌,慕容飞终于抬起头,问:“你不是有个问题要问我?” 秋羽裳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慕容飞:“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暗器?” 慕容飞接在掌心。这是一枚乌黑闪亮、形状如星的暗器。他仔细瞧了瞧:说: “五毒飞星,杜铁山的独门暗器。” “脚踏太行山、铁胆震八方。” “不错,就是他。” 秋羽裳皱着眉:“若我没有记错,杜铁山与霹雳堂主雷霸天应该是八拜之交。” “八拜之交?”慕容飞冷笑,“据我所知,雷霸天死于非命时,杜铁山都未到 他灵前悼祭。” 秋羽裳沉默着,突然问:“雷霸天究竟是怎么死的?” “大约九年前,雷达霸天五十大寿那一天,突然被人杀死在自己的寝室之中, 连头颅都不知所踪。霹雳堂曾倾巢而出,却也没有能缉得真凶,杀死他的是什么人, 至今都还是个谜。” “怎样才可以找到杜铁山?” “西凤城,城里有座最大的茶馆,叫做西凤楼,杜铁山几乎从早到晚都在那里, 因为他就是西凤楼的老板。” “谢谢。”秋羽裳不再问,说完这两个字,转身走了出去。 慕容飞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说:“你要去找他?” 秋羽裳没有回头,走了几步,缓缓转过身:“我有一句忠告,你听不听?” 慕容飞疑惑着,点了点头。 “如果你取掉手指和剑柄上的饰物,你的剑至少比刚才快五分。” 孔雀的羽毛最为美丽华贵,但很多时候,这种美丽华贵却是一个累赘,令它难 以逃脱对手的猎杀。 慕容飞怔怔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手指和剑柄上的宝石。 他并不是不知道它们对他出手有些妨碍,但这是他身份的一种象征,就好象一 匹宝马一定要配上名鞍,而且,他以前从来也不在意这一点点妨碍。 现在,他终于明白,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剑学一道,本无止境,而且,如果 你不尊重它,一定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他羞愧,但又能感觉到秋羽裳话里的真诚,这绝对是真诚的劝告,而不是讽刺。 值得尊敬的对手,有时候本就比朋友更真诚。 他心里升起一种暖意。天边疾风又起,云开雾散,一轮冷月斜照大地。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