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陷阱·狼·飞刀 黄昏,夕阳似火。 每一个市镇的黄昏总是十分热闹,街边的茶肆酒铺也总是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人。 他们大多数看起来都很愉快,经过一天的辛劳,现在总算可以尽情享受一下生 活的乐趣。 人的一生活着这么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很多人的回答都一样——吃饭。 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饭。 为了吃饭,每个人都在兢兢业业的工作,辛辛苦苦四处奔波,甚至不惜杀人放 火,你死我活。 因为就算一个人心情再好,肚子饿了找不到东西吃,他的心情可想而知。而一 个人心情最糟的时候,突然发现一顿美餐饱餐一顿,就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美妙 起来。 宋千坐在酒铺里,几杯暖酒下肚,再吃几口香喷喷的卤牛肉,心情顿时也轻松 起来。 他忍不住解开紧身黑衣的扣子,敞开领口,又解下腰间斜挂的紫金刀,放在桌 子上。 他现在的心情舒畅极了。 要想逃避一个人的追踪并不容易,更何况追踪他的人是雁心月。 他虽乘着雨夜逃遁,但仍很不放心,对于雁心月,他有十分的了解。 于是他在天明时骑上一匹快马,飞驰了两个时辰,又换乘轿,穿过西凤城繁华 的街道,最后又一共租了四辆马车,让它们各行其道。 雁心月纵有通天的本事,也休想再将他找出来。 何况,雁心月更不会想到,他走了几百里路,只不过是在原地兜了几个圈子, 而他现在居然就坐在一个离西凤城不到二十里的小镇上。 雁心月现在在哪里呢?说不定他会追着一辆马车出了关外,又或许跟着另一辆 马车下了江南,甚至他根本就还追着那匹快马,一直冲进了太行山。 想到这里,宋千不由更加惬意起来。 山峰已经半掩住夕阳,月明时,接应他的人就会来到,他忍不住抬起桌上的酒, 一饮而尽。 酒刚刚倒进嘴里,却险些从鼻子里喷出来。 一个人就站在酒铺对面的一间店铺的屋檐下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就像一匹狼, 冷漠、犀利! 宋千的脊背立刻窜上一股冷气,从背上一直寒到了心底。 雁心月! 他身上依旧是那件灰布衣,依稀可见一些暗红的血迹,伤口用一块布随便包扎 着,脸色苍白,发际凌乱。 这一天的追踪显然十分艰苦,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潦倒而疲惫,但他的目光却依 然精悍、冷酷,咄咄逼人,他的身子依旧标枪般挺直,手里紧紧握着剑。 他远远站在那里,宋千却能感觉到一逼人的杀气。 宋千定了定神,很快恢复了镇定,垂下头,伸手倒酒,喝酒,用抬起的手臂挡 住自己的脸。 昨夜月黑风高,大雨倾盆,他只希望雁心月并没有认出他来。 但雁心月却一步步走了过来,冷冷的目光刀锋般盯着他。 ——他就算认不得这个人,却认得出这柄刀。 酒铺里有很多人,一个须发皆白、面黄肌瘦的老者坐在当门的一张桌前,用一 只枯瘦蜡黄的手持着酒杯,慢慢品着酒,另一只手却始终缩在衣袖里。 邻桌一个红衣女子正在吃花生,她对面坐着一个豹头环眼的精壮汉子,手里抬 着一杯酒,却一口也没有喝。 他呆呆地看着那女子一粒一粒吃着花生,好像除了这个,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 好看的东西了。 这女子长得倒也有几分妖冶动人,一边吃花生,还不时对那汉子抛媚眼。 窗前坐着两个穿锦锻的中年人,像是过路的生意人,一个圆圆的脸,肥头大耳, 看上去和蔼可亲,另一个却是个麻子,脸色阴郁,一脸的麻子又黑又密。 两人似在讨价还价,争论不休。 胖子脸上始终带着笑,麻子却始终沉着脸。 他们旁边角落里坐着一个少年,长得平凡,穿戴也很平凡,这种人无论走到哪 里,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两个生意人争得面红耳赤,喧喧嚷嚷,而这里,却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他连 在咀嚼食物时也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不喜欢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雁心月一步步走进酒铺。 他一走进来,就感到了杀气,就像一匹狼走进了猎人的包围圈。 杀气从每一个角落散发出来,从每一人身上散发出来,只有那个少年仍在慢慢 吃着东西,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变化。 只有身经百战的人才能感觉到杀气,也只有身经百战、杀人无算的高手,身上 才会带着杀气。 而也只有在他们杀人时,这种杀气才会流露。 他们现在就要杀人! 雁心月没有停步,他既然已经走进来,就算里面是虎穴龙潭,他也绝不会退出 去。 他一直走到宋千面前,宋千全身的肌肉都已绷紧,手不由自主地去抓桌上的刀, 他的手刚刚触及冰冷的刀柄,雁心月的剑鞘已压住了他的手背。 宋千的冷汗立刻流了下来,嘎声说:“你想做什么?” 雁心月看着那柄刀,缓缓说:“紫金刀宋千?” 宋千嘎声说:“是……是我。” “我没有找错人吧?”雁心月冷冷说。 宋千脸色惨白,半晌,终天颤声说:“没错。” 说完这两个字,雁心月的剑尖突然已抵住了他的咽喉:“谁让你杀的人?” 他做事从来都直接而干脆,敢在剑锋下说谎的人并不是很多。 “你杀了我也没用,我绝不会告诉你的。”他嘴上这么说,却汗如雨下,几乎 连坐都坐不稳。 雁心月剑锋向前轻轻一递,剑尖立刻刺入肌肤,血光迸现,他盯着宋千:“你 真的不说?” “不,不要……”宋千已面无人色,惊叫起来,他全身颤抖,脸上的肌肉因痛 苦而扭曲,世上几乎没有真正不怕死的人,他的决心已在剑锋下动摇。 他已忍不住想开口,忽然看见对面桌上那个红衣女子突然站起来,手上似乎有 银光闪动。 雁心月背对着她,自然看不见,但他却看见宋千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表情。就 在一瞬间,一篷银光从那女子手中暴射而出,数十枚银针射向雁心月后背。 间不容发间,雁心月的身子已拔地而起,轻烟般掠了出去,宋千脸上的表情僵 住,他甚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生命就已被那片银光卷走。 若不是宋千脸上表情的变化,他只怕已丧生在那一片银光之下,但他是一匹最 敏锐的狼,能嗅出任何一丝危机。 他的身子刚刚掠起,红衣女子也已飞身而起,双脚连环踢向他,脚还未到,鞋 尖上突然射出七道寒光。 这一切速度之快,变化之大,实在出人意料,但雁心月并不惊奇,他从一走进 这间酒铺,就知道这是个陷阱,要命的陷阱。 陷阱里几乎都有毒蛇,红衣女子就是毒蛇,一条美丽但要人命的毒蛇。 她就是桃花仙苏小玉。 陷阱里的毒蛇当然不止一条,苏小玉的暗器刚一出手,她对面那个汉子低吼一 声,豹子般扑了过来。 他十指弯曲如爪,抓到雁心月前胸,指尖上青光闪动,竟是套了一层薄薄的、 喂过毒的钢套。 剑光一闪,一串金铃般的轻响,七点寒光应声落地,豹子般的壮汉惨叫着从空 中摔了下来,洒过一串血珠。 他的十只手指竟被剑光齐齐削断,头颅赫然竟被削去了一半。 苏小玉暗器射出,人却飞身疾退,看见那汉子脑浆迸裂,血流满地,眼中现出 惊恐之色,再不敢贸然出手。 雁心月身形刚落定,一股劲风扑面而来,那个一脸笑容、臃肿肥胖的生意人像 一座大山压了下来。 他身形巨大,功力浑厚,掌风所到之处,桌椅俱损,飞沙走石,雁心月新伤未 愈,不敢硬接,飞身疾退。他退的方向,正对着那个平凡的少年人,在这个充满杀 机的酒铺中,只有这一个角落是安全平静的。 掌风排山倒海,雁心月的身法快如鬼魅,他已退到了那个少年的面前。 这一刹那,他突然感到了杀气。 杀气浓浓,摄人心魄,杀气就来自他的身后。 这个本来最安全、最平静的角落,突然变成一个最致命的陷阱。 这个少年本是个平凡的人,平凡得连雁心月都忽略了他的存在――最敏锐的狼 有时候也会掉进狡猾的猎人设下的陷阱,雁心月终于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只一瞬间,少年就变了,他平凡的脸上突然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全身上下 暴发出锐利的锋芒。 剑,在他的手上,剑光从他手中暴射而出,闪电般刺向雁心月的后心。 这一剑的速度快得无与伦比,而他,本就是用剑的高手。 真正的高手才能将杀气收敛自如,这种人是最可怕。 雁心月判断的错误,就是因为他低估了这个少年。 雁心月感到了身后致命的杀机,而排山倒海的掌风也已击到面前,他连想都来 不及想,剑锋斜削,人也斜地窜出。 他的反应已是极快,但剑锋更快。 少年的剑尖已入肉两寸,长长的在他背上拉了条血口,雁心月身形一缓,凌厉 刚猛的掌风已经扫到了身上,他的身子直飞出去,“砰”的一声撞上了柜台,又跌 落下来。 若不是掌力已竭,他的五腑只怕已被掌风震碎,他嘴角泌出一丝鲜血。他紧紧 抿着嘴唇,像一只负伤的野兽,残酷、冷静。 他胸前的创口也已裂开,血流出,但真正致命的是背后的剑伤。 那道血口实在太深,太长,他背贴着柜台,还能感觉到鲜血不停地涌出。 苏小玉眼中发出了光,看着地上洒下的一串血珠,笑着说:“还是邱公子这一 招厉害,我看他现在离死已经不远了。” 少年冷冷站在一边,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手上倒提着剑,血顺着剑 尖一滴一滴滴落下来。 胖子哈哈一笑:“有邱公子出手,再加上我这一掌,铁打的人也捱不住。” 他口上虽在称赞那少年,实际却只是提醒别人,若不是他那一掌,那少年根本 伤不到雁心月。 “要杀一个人,最好就是把他的头刈下来。”少年冷冷说。 不等别人开口,那麻子忽然抢身过来:“这一次让我来,保证干净利落。” 他刚才忌讳雁心月的武功,不敢出手,现在怕再被别人抢了功劳,手一翻,掌 中已多了一柄缅刀,向雁心月颈部急斩而下。 他的刀几乎砍在雁心月的脖子上,雁心月突然一闪身,手中剑直刺而出。 麻子绝未料到他竟还有还手之力,手中刀势已尽,一念未转,咽喉已被一剑洞 穿。 鲜血箭一般喷射而出,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惊骇和恐惧,没有人相信雁心月受 此重伤竟然还这么可怕。 他竟像是杀不死的,而他手中的这柄剑更像是受过天上地下诸神诸魔的诅咒, 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势不可挡。 苏小玉的笑容僵在脸上,胖子的脸也变得铁青。 门口那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忽然长身而起:“看来还得老夫亲自出马。” 他看起来枯瘦如柴,满脸病容,但一开口却声若洪钟,震人耳膜。 少年脸色铁青,冷冷说:“我要杀人,从来不要别人插手。” 老者面色一沉,喝道:“邱兰亭,休要逞狂!” 他的话音未落,邱兰亭已一跃而起,手中剑闪电般向雁心月斩落。 雁心月就地一滚,从他剑锋下滚了出去,手中剑斜挑迎上,两剑相激,迸出一 串火花。 邱兰亭手中的剑竟有些把握不住,雁心月虽然伤势沉重,但全力一搏,劲力仍 是十分强劲。 他一顿之际,雁心月已乘势掠了出去,只一动,伤口又崩裂,鲜血洒了一地, 但他的身形毫不迟顿,箭一般掠向窗口,只差三尺,便可以破窗而出。 老者手中突然多了一支二尺七寸的短枪,鬼魅般挡在雁心月面前,他的身子几 乎撞在寒光闪闪的枪尖上。 他立刻收势,生生顿住脚步,短枪却向前一挺,“卟哧”一声,刺进了他右胸 第三根肋骨下。 老者一招得手,不由面露喜色,回手撤枪,枪尖却扎得太深了,一时竟拔不出 来。 他心头一凛,就看见一道炫目的剑光。 剑光一闪,鲜血飞溅。 他看见了这道剑光,甚至还看见了飞溅而出的血珠。 血珠是从他两眼之间溅出去的,然后,他的左眼竟然看见了自己的右眼。 自己的左眼怎么能看见自己的右眼,这本是绝不可能的,但这一次,他却居然 真的看见了。 等他看见时,他才突然感觉到痛苦和恐惧――死亡的痛苦,死亡的恐惧。 但这种痛苦又在瞬间消逝。 他倒了下去,他的头颅已被劈成了两半。 雁心月喘息着,那柄短枪深深地插在他胸膛上,他不敢将它拔出来,他手里握 着剑,剑尖滴着血,但他的手几乎再也没有力量出剑,这最后一击已耗尽了他所有 的力气。 但他就像一头垂死的野兽,是不是还要做最后的挣扎? 胖子死死盯着他,冷汗沿着额角滴落,苏小玉手中扣着几颗铁莲子,却始终不 敢发出,邱兰亭握剑的手微微地颤抖,三个人都被雁心月的骁勇震惊,谁也不敢贸 然出手。 雁心月毕竟不是铁打的。 他的血流个不停,每一个伤口都有鲜血流出,他的力量也随着鲜血流逝殆尽。 邱兰亭盯着他,忽然冷笑:“不愧是雁心月,剑法超群,骁勇异常。可惜今日, 你还是免不了死在我手上。” 他一步步走过来,走得很慢,全身每一根肌肉都崩得很紧,眼睛盯着雁心月的 剑,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 雁心月身子靠着墙,一动不动,目光中却充满了鄙夷和嘲讽。 苏小玉咬着牙,忽然轻叱一声,手中三颗铁莲子脱手而出,直打雁心月胸腹间 三大穴道。 暗器出手,她却飞身急退,夺门而出,她天性胆小,却又不愿邱兰亭抢了头功, 一击出手,便全身而退,雁心月再厉害,也伤不了她。 未思进,先思退,她最了解其中的道理。 几乎同时,邱兰亭手中剑已化做一道惊虹,刺向雁心月! 他不能再等,这是最好的机会。 他一定要杀了雁心月。 寒星似电,剑光耀眼,雁心月看着这刺眼的剑光,一动不动。 这是最后的一刹那。 一刹那究竟有多长? 雷电在空中一闪就是一刹那,人一眨眼也是一刹那,但奇怪的是,人在临死前 的最后一刹那,竟能想到很多很多平时他几天几夜也想不完的事。 他想到了他儿时第一次握剑,想起他第一次杀人,也想起了父亲自刎时溅在他 身上的鲜血。他杀的人流出来的血是红的,他父亲流出来的血也是红的,现在,他 自己流出的血岂非也是红的。 每个人流的血都是一样的,可是人为什么总要杀人?为什么总是要杀死别人才 可以活下去? 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于是,他又想起了那个在一瞬间改变了他一 生的人。 就因为那双充满仇恨和愤怒的眼睛,他就为此付出了一生,而在最后这一刻, 亦无怨无悔。 谁说一刹那短暂,许多惊天动地的事岂非都是在一刹那间造就的。 剑光凌厉,寒气已扑在他的脸上,可惜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恐惧,甚至连痛 苦都感觉不到,这一刻,他心情竟出奇的平静。 人们畏惧死亡,并不是畏惧死亡本身,而是死亡前的恐惧和痛苦,而当死亡真 正降临的时候,也就不会觉得它的可怕了。 他突然希望死亡快一点降临,他已有一种彻底解脱的快感。 剑尖几乎已刺进他的咽喉,他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道刀光一闪! 只听“叮”的一声,邱兰亭手中的剑赫然断成两截。 刀光并未停下,仍然疾射而过,将三枚铁莲子尽数击落。 断剑、三枚铁莲子和一柄飞刀同时落在地上,一柄薄而锋利的飞刀! 邱兰亭的瞳孔霍然收缩,脸色苍白如纸。 他手中剑一断,就像突然一脚踩空,整个人都失去了重心。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这柄飞刀――四寸长的飞刀,薄而锋利,就是这柄刀 击断了他百炼精钢的长剑,还击落了那三枚铁莲子。 这柄刀出自何人之手? 这是何等惊人的劲力? 窗外风吹木叶,夕阳冷照,却瞧不见一个人影。 他耳畔忽然响起一声惨叫,叫声凄厉异常,他忍不住机怜怜打了个寒噤,一回 头,就看见了苏小玉。 苏小玉本已夺门而出,此刻却又飞了回来,摔落在地上,全身抽搐扭曲,缩成 一团,鲜血从嘴角眼鼻一齐涌出来。 邱兰亭退了一步,手心里全是冷汗。 门外晚风徐徐,忽然有两个人轻烟般飘了进来,身法轻盈曼妙,就好像是乘风 而来。 当中一人红衣飘飘,粉面含笑,竟是一个绝色少女。她看见雁心月依旧亮如寒 星的双眸时,眼中笑意更浓,欢呼道:“雁大哥,你可还好?” 雁心月看着他们,他未想到,此刻出手相救的竟然会是林祖儿。 林祖儿当然没有这么高明的身手,这柄飞刀莫非是出自她身旁这个青衣人?“ 在这满地血腥中,这个人却让人觉得有股道骨仙风,飘然世外。 胖子目光惊疑地打量着两人,终于哈哈一笑:“两位身手不凡,不知是哪路朋 友?” 青衣人淡淡说:“无名之辈,何足挂齿。” 林祖儿轻轻一笑:“不过这里的可全部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哦?都是些什么人?”青衣人问。 林祖儿看着胖子,说:“这位想必就是‘一掌平天下’马平川。” 青衣人淡淡说:“听说他三十六路‘大开碑掌’已经炼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的境地,却不知是否当真。” “那咱们亲自验证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马平川脸色发青,自己根本未看出人家的来路,人家却对自己清清楚楚,他的 鼻尖也沁出了冷汗。 林祖儿又笑着说:“这里活着的人名头不小,死了的名头居然更大。”她瞟了 一眼那个麻子的尸体,“‘一刀断江河’陆海江,居然也死在此地,看来他的刀法 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 “连‘金枪王’杨负都毙命雁心月剑下,陆海江又怎么会是雁心月的对手。” 青衣人淡淡说。 “听说马平川和陆海江情逾骨肉,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怎么现在陆海江 死了,他连一点悲伤的模样都没有?” “他已经不用悲伤了。” “为什么?” “因为他很快就跟他在一起了。” “可是他现在并没有死。” “不对,他已经死了。”说完这句话,青衣人忽然轻烟般掠了过去,转眼就到 了马平川面前。 马平川吃了一惊,双掌一推,一股强大的劲力向青衣人袭来,掌风刚扫到青衣 人面前,这排山倒海的劲力却突然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只看见青衣人的手在他面前轻轻拂了拂,他的脸忽然变得灰白干瘪,全身的 血肉仿佛一下子就被抽干,臃肿肥胖的身躯,忽然就变得干枯萎缩。 一阵风吹过来,他整个人就倒了下去,仿如一具千年干尸。 林祖儿脸上却依然带着笑,“不错,他的确是死了。” 他们一唱一和,说的轻轻松松,但普天之下,有谁能在谈笑间轻而易举取马平 川的性命。 邱兰亭看着马平川的尸体,突然忍不住呕吐起来。 一个人只有在极度紧张和恐惧的时候才会呕吐,他无疑已经恐惧到了极点。他 把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青衣人忽然叹了口气:“他的剑法不错,可惜毕竟太年轻了点。” 林祖儿看着他,“莫非他就是太原邱家的少公子,号称‘无情剑’的邱兰亭?” “无情剑,剑无情,可惜他还做不到真正无情。” “哦?” “他若真已无情,就不会感到恐惧。” 林祖儿皱着眉:“他既还有情,为什么还要用无情剑?” “因为他要杀雁心月。” “他为什么要杀雁心月?” “因为他要报仇。” “报仇?” 青衣人点了点头:“雁心月在十年前杀了他父亲,所以他一定要杀死雁心月, 替父报仇。” 林祖儿似乎仍是不解:“雁心月为什么要杀他父亲?” “因为他父亲也是血洗正气山庄的凶手,只要是凶手,只要雁心月知道,他都 不会放过。” 林祖儿叹了口气:“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看来他们的确是天生的死对头,他 们之间是一定要死一个了。” “是。” 林祖儿又叹了口气:“可惜我们一定不能让雁心月死。” 青衣人淡淡说:“所以他一定要死。” 邱兰亭不知何时已挺直了腰,冷冷地看着两人,他脸色依然苍白,手里仍紧紧 握着剑。 他的眼里已没有恐惧,却凝着一种冷如冰,利似剑的仇恨。 他死死盯着青衣人,盯着他的手。 只要青衣人一抬手,他的生命立刻就会被毁灭,但他只能等待,等待死亡。 他早已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青衣人的手终于抬了起来,两手向外一挥。 邱兰亭低吼一声,冲了过去,手中断剑向青衣人直刺过去,但他的剑锋忽然被 握住,青衣人的另一支手已抹到了他的咽喉。 就在这时,忽然剑光一闪,剑光已到了邱兰亭的咽喉下,青衣人的手再向前一 分,立刻就会被剑光斩断。 青衣人一惊,身子轻烟般飘了出去,立定时,就看见了雁心月。 雁心月的剑已撤回,冷冷地看着邱兰亭,目光中却带着一丝淡淡的怜悯和同情。 林祖儿惊呼起来:“雁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雁心月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邱兰亭:“你走吧。” 邱兰亭愣住,盯着雁心月,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出剑阻止青衣人。他不能 相信,但却是千真万确的,雁心月刚才那一剑,确确实实救了他的命。 他们是仇人,不共戴天! 但雁心月却救了他! 他瞪着雁心月,被雁心月那种目光激怒了,“你杀了我吧,我绝不会感激你的。” 他狂吼一声。 “我并不是要你感激我,只不过不想你死。”雁心月说。 邱兰亭冷笑,声音凄厉而绝望,“我不死,就是你死,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选 择。” “十几年前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为了这种仇恨,我已经付出了一生。” 雁心 月看着他,眼中突然涌出一种痛苦,“仇恨本就是错误的,为它毁掉一生更不值得。”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凝聚着这么多年来他深受的折磨和痛苦,每一个字都像说 在了邱兰亭的心上。 邱兰亭的手颤抖起来,心也颤抖起来。 “我杀了你父亲,就是希望这种仇恨不要再延续下去,正气山庄的血债是一定 要还的,因为那本是你父亲欠下的。” 邱兰亭全身都开始颤抖,颤抖得几乎连剑都握不住。 雁心月却不肯放过他,继续说:“如果你认为这段仇一定要报,你现在还可以 杀我,我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但你认为用你的生命来换取这种无谓的仇恨,值得吗?” 雁心月的话像锤一样砸在邱兰亭的心上。 他的生存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复仇吗? 他不知道,也从未想过,他只知道,他一定要杀死雁心月,不惜一切代价地杀 死他。 仇恨是一个恶魔,一个人心中若是有了仇恨,就再放不下别的东西,会完完全 全变成仇恨的俘虏,那么,他的生命也就变成了空白。 但仇恨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他杀了我父亲,我就一定要杀了他? 雁心月就站在他面前,伤痕累累,奄奄一息,他只用一挥手,这段仇恨就可以 了结。 但他手中的剑却重逾千斤。 他突然抛下手中的断刃,狂奔了出去。 天边夕阳已没,明月未现,天地间一片黑暗。 他拼命地狂奔,但他跑得再快,又怎能逃脱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本已在他心里!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