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归途?家? 朔风又起,翻卷着满地的枯叶,扬起,落下,落下又再扬起。终于结束了它曾 有的辉煌,被碾得粉碎,混在泥淖中。 韦开一个人站在花园里,整个园子一片凋零,连曾经盛放过的秋菊都已枯萎, 抱在枝头。 天地间一片肃杀,看不到一点生气。 这是四季中最没有色彩的季节,秋已尽,冬将至,没有秋黄,也没有冬雪,只 剩一片灰灰的苍穹。 韦开长长叹息一声,无比惆怅。 一簇枯菊迎风颤抖,枝头还有一个花蕾未曾开放,就已枯萎。他伸手轻轻摘了 下来,握在手心,握得很紧,却握不碎心里那一份深深的无奈与惆怅。 他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秋去秋来,这样的光景,不知见过多少次。 每一年,这个时候,林祖儿都会暖上一壶美酒,陪他坐在小湖中的亭子里,谈 古论今,说天道地,偶尔小奕一局,或是在他身上撒撒娇,让时光在欢笑中流逝, 直到第一场雪的降临。 但现在,这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已经过去。 没有暖酒,更没有银铃般的笑声。 ——本来应该都不会改变,景色依然,人依旧,只要他需要,一切都会如昔。 处境未变,变的只是他的心境。 他现在宁愿一个人站在这里,独凛寒风。 一朵未放的枯菊,竟也能勾起他无限的忧伤。 柯一梦慢慢走了进来。 看见韦开的神情,他脸上也现出忧虑之色。 这么多年来,他看着韦开长大,无论何时何地,这个少年脸上总是洋溢着热情 和自信,令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能感到欢欣和鼓舞。 曾几何时,热情化作了冷漠,忧郁换去了欢颜。 他走到韦开身后,轻轻咳了一声。 韦开蓦然惊觉,恍如隔世,回首看着他,“你来了。” “此情此景,怎么不见你和大小姐饮酒聊天呢?” 韦开勉强笑了笑,“年年如此,也厌烦了吧。” “哦?” 韦开避开他的目光,缓缓踱了几步,问:“是不是有他们的消息了?” “你就掛心着这件事。” 韦开无言,面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这次,他们又逃脱了。” 韦开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提起的一颗心却倏然落地,紧握的手松开,捏碎的 枯菊随风散落。 他在这里等的,本就是秋羽裳的死讯。 没有听到他期待的消息,他是不是有些失望,抑或是窃喜? 柯一梦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说:“不过,这次他们已经走不了太远了。” “哦?” “秋羽裳重病在身,几乎是举步艰难,若没有时间精心调治,很难康复,更重 要的是,雁心月中了毒。” “什么毒?”韦开的眉头皱了起来。 “聂氏兄妹的‘黯然销魂’。” “黯然销魂?” “这种毒不但深入肌骨,而且会慢慢腐蚀人的内脏,几乎是无药可除,就算雁 心月内力深厚,可以暂时压制毒性,但他每次运功出手,毒性就会发作,迟早都会 侵入心脉。” “他还能撑多久?” “十天,最多十天。” 韦开沉默不语,他不说话,柯一梦也不说话。良久,他才问:“他们现在在哪 里?” “他们一直向洛阳方向而来。” “洛阳?刈鹿帮的总堂也在洛阳。”韦开看着他,“以他们这样的情形,还想 找诸葛擎天?” “只怕是雁心月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所以想尽力把秋羽裳送到洛阳。” “我知道他的心思,可惜,秋羽裳怎么可能是诸葛擎天的对手,他岂不是让她 白白送死。” “但问题是雁心月现在还没有死,万一,他真的撑到了那个时候,以他和秋羽 裳联手,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韦开皱起眉头,“雁心月真有这么厉害?”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柯一梦叹了口气,“他手上好像真是一柄神剑,能 令天地惊,鬼神泣,连他身中巨毒,也能在弹指间致人于死地。”他讥诮地笑了笑, “聂氏兄妹以为他已不堪一击,想顺手捞点便宜,结果一个头颅不保,另一个骇得 心胆俱裂,已经疯了。” 韦开的瞳孔慢慢收缩,喃喃说:“倘若他真的杀了诸葛擎天,那……” “那我们十年的心血就付之东流了。” “诸葛擎天究竟还有多少实力,他真的没有办法阻止雁心月吗?” “很难说,雁心月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势不可挡,遇佛杀佛,遇鬼杀鬼,光 是这气势,就已让人魂飞胆丧,还有谁能挡得住他?” 韦开咬着牙,冷冷说:“无论用什么方法,也要阻止他到达洛阳。” 柯一梦盯着他,“其实,办法还有一个。” “什么办法?” “我们不一定要雁心月死,只要将他们分开,问题也就解决了。” “怎么分开?” 柯一梦犹豫了一下,说:“只要你回到秋羽裳身边,雁心月自然就会离开她。” “让我去见她!”韦开像一只突然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几乎跳了起来。 “是。” “不,不行,我永远都不会再见她!” 柯一梦看着他,看着他铁青的脸,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叹了口气,终于说: “好吧,我再想别的法子。”说完,转身缓缓走了出去。 风更大。 韦开的呼吸渐渐平复,他觉得身上隐隐有些寒意。 他转过身,却看见林祖儿。 她手中托着一壶酒,几碟蜜饯。 酒虽然烫过,但现在已经冰冷,她是不是已经来了很久? 她本来是否也是想重温旧梦,但酒已冷,人呢? 韦开的心口又开始痛起来。他不想看见林祖儿,特别是在这个时候。 林祖儿轻轻将酒和蜜饯放在小亭的石桌上,坐下来,幽幽说:“以前每到这个 时候,我们都在这里喝酒,那是一年中难得的好日子,你每次和爹爹远游回来,总 有说不完的精彩故事。” “是啊,那真是难得的好光阴。” “那现在呢?为什么会和以前不一样了?”林祖儿圆圆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光, 看着他。 韦开笑了笑,苦笑,“现在,我们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以前我们一直希望快点长大,现在真的长大了反而却不开心了,你 说可不可笑?” “这也许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若是这样,我倒宁可自己永远也长不大。” “可惜,人是回不了头的。” 林祖儿慢慢喝了杯酒,说:“以前你每次回来,就算只是出去走一趟,回来都 有说不完的话,这次,为什么却一句都没有?” “有什么可说的,你不是都知道吗?”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 “可你不开心,你整个人一点开心的样子也看不出来。” “有什么值得开心的?”韦开苦笑。 林祖儿冷笑:“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你们这些男人为什么这么自私,什么都是 你们自己要的,没有人逼你们,到头来,你们还是不开心,不满足,你们到底想要 什么?” “是,没有人逼我,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我知道,你得到什么都不会满足,因为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韦开无语。 林祖儿咬着牙,“我知道你忘不了她,但她却一定要死,而且是你自己一步一 步亲手送她去死的。”她的声音幽怨而冰冷,“你若是觉得痛苦,也是应该的,这 就是你们男人贪心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站起来,丢下韦开一个人,走了出去。 风吹过,她脸庞有泪水落下。 她的心也在哭泣——她的痛苦是不是也是代价,爱人的代价。 看着她的背影,韦开满心都是苦涩。 他们之间虽然没有海誓山盟,但他却背负了她。 她的痛苦,正是他给她的。 他从来都不愿意伤害她,但伤害就是伤害。 他突然很想喝酒,也许只有酒能解决他所有的烦恼。 于是,他醉了。 又是一个清晨,同样有雾。 浓浓的雾气流动在山巅,一间破败的小屋裹在白雾里,不知是什么时候进山打 猎的猎人遗留的栖息地。 猎人已很久没有来过了,但现在,小屋中竟然升起了炊烟。 秋羽裳躺在用破木板搭起来的床上,鼻息里隐隐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 她整个人包裹在雁心月的衣袍里,衣袍夹杂着污垢和汗臭,一种男人特有的味 道。她开始感到不安。 她挣扎着,想从这种气味中挣脱出去,但手才一伸出去,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寒 冷,她打了个寒噤,手又缩了回来。 然后,她就看见雁心月。 屋子里也迷漫了一层湿湿的雾气,屋子里生了一堆火,但也驱不散透骨的寒气。 雁心月就坐在火堆前,火堆上支着铁架,铁架上吊着一口锅,锅里热气浮动。 他只穿着一件单衣,低着头,用剑一下一下削着一根草根似的东西,草根被削成一 片一片的,落在锅里。 秋羽裳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他的剑。 这就是那柄传说中被诸神诸魔诅咒过的、带着某种神奇魔力的剑。 但它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既不是上古神兵,更不能削铁如泥,现在用它削 草根,看起来也绝不比一把菜刀更好用。 秋羽裳忽然觉得很讽刺! 雁心月虽然可怕,但他的力量并非来自他的剑,而是他的人。 人类最大的特点就是会欺骗自己,用一些莫虚有的神话掩饰自我的无能——因 为他们做不到,就不承认别人也能做到。 她开始仔细地打量他。 他已不再年轻,多年的逃亡和流离的生活使他显得落拓而苍凉,但若仔细看, 岁月的沧桑却掩盖不了他清晰俊朗的轮廓。鼻子像耸立的山峰,眼睛像深邃的潭水, 紧紧抿着的嘴冷酷而自信。 他的手干燥有力,沉稳。 更重要的是他的全身上下都充满了一种野兽般的劲力,而且这种力量似乎永远 也不会消失。 雁心月突然抬起头,他似乎感觉到了秋羽裳的目光。 他的脸色虽然苍白,但一双眼睛却明亮如星。 秋羽裳立刻闭上眼睛,只希望他并没有发现她曾经醒过来。 但雁心月的脚步声却一直走了过来,停在她面前,她听见他的声音在问:“你 醒了?” 她不回答,也不动,假装沉睡。 雁心月默默地站着,看着她,他的心也在战斗。半晌,他终于说:“我知道你 醒了,只是你不想面对我。” 她还是没有动。 “其实你不是不能面对我,只是不能面对自己。” 她睁开眼睛瞪着他,却仍然没有动。 “你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帮助,更何况我是你的仇人,但现在你无可奈何,你的 自尊心让你觉得羞耻,所以,你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咬着牙,不出声。 雁心月看着她,目光犀利的像把刀,直插进她的心里,“但你有没有想过,你 曾经也是我的仇人。”他深深吸了口气,“我却还是要帮你,救你,我又该如何面 对你?” 秋羽裳的心又开始痛,她不回答,也不能回答。 雁心月的声音坚定而平静,“可是我想通了,秋家欠我的,已经还清了,我欠 你的,我正在还。” 她闭上眼睛,实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但他并不准备结束,他似乎想将心里 压抑许久的话全部说出来。 “你不想听,是因为你不想承认事实,因为你害怕。” 她忍不住又睁开眼睛,瞪着他——她害怕?她有什么可害怕? “你害怕原谅我,更害怕原谅自己。” 她的指尖颤抖起来。 “你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你不想承认,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你根本没有 办法复仇。” 她的心在滴血,似乎被割的支离破碎。 “但你又害怕,怕别人对你的帮助都是别有居心,有所图谋,所以,你拒绝, 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和同情,特别是我,你甚至认为接受我的帮助是对你的一种侮辱。” 他的声音冷冷的,不带一点情感,“你根本没有生病,你的病只是在心里。” 她的嘴唇哆嗦起来。 “你根本没有勇气再复仇,不是怕面对诸葛擎天,而是不想让韦开利用你。他 欺骗了你,而你报复他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白费心机。” “住口!”秋羽裳终于跳了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 片奇异的红晕,红得可怕,连瞳孔都像针刺般收缩。 “因为你知道他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骗局,你不想面对现实,你根本不能接受。” 雁心月没有住口,继续往下说,“你恨他,恨他对你的欺骗,所以,你要报复他, 要让他失败。” “你现在只想找一个人来同情你,照顾你,因为你根本就照顾不了自己了。” “不要再说下去,你马上走,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放下你可怜的自尊吧,你的傲慢帮不了你,我若走了,你马上就会死。” 秋羽裳的声音变成了哭泣,“让我死……让我死……” “你真的要死没有人会阻止你,可你莫要忘了,仇恨本就是你自己的,你要报 仇,早就该放弃一切,你复仇本就只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为了别人。”雁心月的 声音冷得像刀,毫不留情,“你也早知道别人会怎样对你,如果你接受不了,不如 趁早找个地方躲起来,永远忘记自己是姓秋的,永远也不要提仇恨两个字。” “韦开为什么要帮你?就算他骗你,也只能怪你自己要相信他。” “他并不欠你什么,其实他帮不帮你,你都没有什么可埋怨的,有没有他,你 都要报仇,任何事都不会因为他而改变。” “既然不会改变,你还有什么可以逃避?” 秋羽裳终于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他默默站在床前,看着她哭,他逼她,就是要将她心中的郁结逼出来。 一个人心里郁集的痛苦若是太多,迟早会崩溃的。 哭本来就是人类保护自己最原始的武器,一个人痛苦到了极点,只要能好好哭 一场,就会得到解脱。 晌午。 雾已散尽,风却很大,吹得整间屋子都在颤动。 哭过一场,再喝过一碗雁心月不知用什么草药煎成的汤,秋羽裳的病竟奇迹般 好了大半。 雁心月还是不让她下床,依然把她严严地裹在袍子里。 “如果热到出汗,把身体里的风寒逼出来,病就全好了。”他眼睛里带着笑意, 连语气都变得温暖。 秋羽裳很惊讶他的变化,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年青,有光彩了。 她乖乖地躺在那里,看着他出出进进,然后铁架上就多了一只香气四溢的山鸡。 他一面翻烤着山鸡,一边用野菜在锅里煮汤。 小屋虽然破旧,却充满了温暖,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暖,一种洋溢着家的气息的 温暖。 她的眼泪悄悄流了下来。 这种感觉曾经与她隔绝了十年,现在,竟在这荒山野岭的破屋中,让她找到了。 她渴望得到这种温暖,就在她觉得无比幸福的时候,她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幸福总是飘渺得难以捕捉,残酷的现实又将她拉了回来。 她掀开袍子,坐了起来。 雁心月抬起头,愕然问:“怎么了?” “你是不是中了毒?”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躺下,你的病还没有好。”他的目光出奇地平静。 秋羽裳盯着他苍白的脸,固执地问:“是不是?” “我告诉你,你是不是就会听话一点?” “我只想知道实情。” “不错,我是中了毒。” “我知道一个人,可以解世间任何奇毒,那次韦开……”她的声音突然止住, 垂下了头。她的心又开始痛,韦开变成比仇恨更可怕的恶魔,她以为已经遗忘了, 但一触及,才发现他仍躲在她心灵的深处,吞噬着她的灵魂。 “我们不需要去找任何人解毒。”雁心月立刻岔开她的思绪。 “为什么?” “我们现在距洛阳只有八十里。” “洛阳?” “诸葛擎天就在洛阳,我们还有必要去别处吗?” 秋羽裳沉默不语。 “见到他,一切事情就都解决了。” “我们杀得了他吗?” 雁心月没有说话,他根本不需要解毒,因为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如果这一战 输了,结果就是死。 没有选择,也不能逃避。 秋羽裳的心在颤抖,刚刚涌起的温暖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走的注定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没有归途,哪里有家?没有家,哪里会有幸福?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