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姑魂不系身,二姑娘看在眼里,明在心里,也不多语,只随车驾西行。寒来 暑往十个春秋过去,青青沈园只剩衰草空庭,众仆散尽,惟余一名无处可去的老家 人留守,红姑常常遣人给老人送些度日的钱粮,有时也会顺便问问沈公子下落,只 是这狠心的沈园主人走得决绝,再未踏上自家门前的青石阶。世人又是极健忘的, 唏嘘两回后,见没有下文,渐渐儿也不再提起,时间长了,除了这小小庄园的记忆, 好似从来未有一个叫沈光的人来过这世间。 “过上一两年,我大抵也是个被人忘记的结局。”红姑郁郁言道。 “只要你的帮众不绝,红姑或许会被后辈永远记得。” “记得长有什么好处么?” 二姑娘仔细想想,回答:“也许没有。” 红姑奇道:“这样的话,记住和忘掉到底有什么不同?” “应该没有根本的不同罢?不过是浮名,与逝者而言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从年青女子口中听到这样看破红尘的话总让人觉得心里发凉。”红姑吸口冷 气。 二姑娘笼袖端坐着,头随着马车颠簸微微前后摇晃,一本正经地问道:“红尘? 我眼中不见红尘,又如何看破?” 红姑大笑,拍拍二姑娘:“你这刁滑妮子,趁机来与姑姑讲禅吗?” 二姑娘也笑:“我倒是想讲啊,可惜不懂禅。” “不懂就不懂吧,活得这么简单已足够。”红姑并不较真,她本是有些悲凉的 心境,经此说笑后舒畅许多,虽还有些无奈,最后也不过叹了句“尘世如潮人如水, 只叹江湖几人回”便作罢。 前一夜奇冷,冻住了人似也冻住了天上的雨,一早只见灰厚的云仍压在头顶, 雨没下来,日头半个影子也未见到,这样的天气比阴霾要好一点点,比晴朗要差一 点点,而人的心情因它的影响,也就比快乐要少一点点,比郁闷又要强一点点。人 既如此,拉车的马儿也就不会脚步轻快到哪里去,行过好长一段后在路边歇脚时, 其中的一匹不停地拿蹄子跺地,一边不安分的喷得鼻响。二姑娘十分纳闷:“这倒 奇了,我们不迫它多走,怎么这马儿倒急着开路呢?”红姑向前面打量一眼,冷笑 道:“你可知有时牲口的感觉比人要灵得多,它这是被杀气吓的呢,我们有客了。” 沿着车道走过来一个面相苍老的女人,用帕子裹着头发,一身精干的短打扮, 手里提着一把没鞘的刀,她目光异常明亮,看上去神情激动,果然是一付杀气腾腾 的架势。二姑娘一楞之下,红姑已从车座下拔出常用的钢刀来。二姑娘一把拉住红 姑袖子,低声道:“江湖上的事我本没什么立场去评说,但红姑既已决意退出这些 是非,何不能绕就绕过它呢?你该知道此刻动刀动枪对你的身子并无好处。” “江湖的事,不是我想绕就绕得开的,何况这些年来,为了帮中的利益,我也 不是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是恩不求人报,但欠债终究要还。”红姑将袖子从二姑 娘手里抽出,从怀中拉出帕子将长发裹好,显是准备认真打上一架了。 “若是你伤在仇家手里如何是好?” “就算命丧当场也是天意,我虽不管帮里的事了,所作所为却还会影响到本帮 的名声,遇到这种事,江湖的道义和规矩不能不讲,绝不能逃避偷生。”临下车前 又想起一事,拉住二姑娘的手叮嘱道,“我一生与人对决堂堂正正,二姑娘,你记 住,即便是我情况不妙,也不可暗中相帮。” 二姑娘点头:“你尽可放心,绯馆的医士最多是处理善后,从来不介入江湖恩 怨。” 红姑跳下大车,往那提刀女人面前迎去,先是抱拳行礼,再客气问道:“大姐 来势汹汹,是否有事找在下?” 那女子也不回礼,神色倨傲的将刀横握胸前,怒喝:“红姑,不要装蒜,你连 我深雪都认不出了吗?” “深雪?”红姑大吃一惊,极力想从面前这女人身上找到印象中的影子,却无 论如何也无法将她与那个清秀绝伦的小侍女联系在一起,“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深雪发出磔磔的可怕笑声,白牙衬上苍白的面颊让人感觉阴森,“这个样子怎 么了?很难看是不是?被人戏弄了十年还能漂亮吗?”狠狠地,她一刀向红姑面门 斫下,“贱女人!还我沈公子!”这一刀风声甚厉,力道大得惊人,全然不似由一 个女子挥出。红姑不敢小觑,向后一个空翻躲过,深雪并不收招,逼步上前,刀刀 直向红姑身上砍去。红姑心知深雪的刀法从小得沈光调教,早已是江湖一等一的高 手,是以虽有传说她得了失心疯,但十年来四处游荡却也没有被人欺凌过。深雪本 身武功根基就好,加之得病后狂力大发,红姑虽不惧她,一时也拿她没有办法,只 得不断跳避,一边叫道:“深雪!我正想找你问问沈公子的下落,你怎么倒向我要 起来了?”深雪只是冷笑声声,一刀一刀砍得不紧不慢,不歇不息。仓促之间,红 姑退到大车跟前,车夫见势不妙,早已找个地方躲起来,红姑向后一退,腰被车辕 一抵,深雪见红姑已退到末路,索性一刀掷来,红姑偏身闪过,猛然发现身后便是 车帘,心中大叫不好,挥刀去格那飞掷而来的钢刀,哪里来得及?“嗖!”的一声 刀光已闪入车中。 再说二姑娘,原本稳稳坐在车中只是从帘缝中观战,想也没想过会把自己卷进 去,忽见雪亮钢刀呼啸而来,大惊之下来不及闪躲,只得顺手一把扯下车帘,用力 向刀上一挥,将刀刃卷住,稍阻得这一阻,那狂掷出的刀势已减了几分,二姑娘借 这一阻的功夫向后一倒,破帘而出的刀刃几乎擦脸而过直钉到车后的内壁上。二姑 娘惊魂未定回头看,见刀尖扎入板壁数寸,心知自己刚刚从鬼门关头走了一圈回来, 这狂人的力道实在是过于可怕了。 车门洞开,深雪一眼瞧见坐在里面的二姑娘,她头脑倒还清醒,知道此人刚刚 闪过了自己的飞刀,于是高声问道:“你是谁?” 二姑娘定定神答道:“在下绯馆医士,排行老二。” “绯馆的人?”深雪偏头想想,突然叫道,“那你也不是好东西!还我沈公子 来!” “深雪!”红姑大喝一声,忽然刀鞘一抬,直压向深雪颈中,深雪手中刀已掷 出,措不及防被她压住。红姑手上运功,深雪内力原不及她,一挣之下只觉颈中似 压千钧重物,一时不能动弹。红姑正色道:“我不管你听了什么传闻,沈公子不在 我这里,也不在二姑娘这里,我也在找他。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只是你我之间的 事,不要把外人扯进来。” “外人?她算什么外人?不是你和绯馆人一起杀的沈公子吗?”深雪眼中满是 怒气,“还在这里装模作样?” “胡说!”红姑哭笑不得,“念你是沈公子的侍女且多年来忠心可嘉我不与你 计较,但你若是乱听乱信的胡闹,我也不依的。” “算了,”二姑娘双手用力将钢刀从板壁中拔出递过来,“深雪,我不管你想 什么,今天你已经不能向我们寻仇,走罢。” 深雪一把抢过钢刀,红姑收了压在她颈中的刀鞘,深雪看看车中的二姑娘,看 看红姑,狠狠道:“今天你们不杀我,我下次还是要杀你们的。”转身就走,眨眼 间便走得没影。 “二姑娘对不住,竟把你卷进来。”红姑颇怀歉意,“谅她是失心疯说话不算 数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虽说是失心疯,却知道以一敌二讨不到好应该适时退走择时再来,”二姑娘 若有所思地看看深雪走远的方向,“只怕她心里清楚得很呢!” 红姑复上马车,帮二姑娘将车帘展开,只见车帘已经被划破数道口子,破烂得 不能再挂了。红姑心中好生难过,“我虽一直念着沈光,却只是心里想嘴里说,实 际做的却远不及他的一个小小侍女。其实,深雪年纪比我要小,今日一见她竟苍老 至此,我只知她这十年来为寻沈光寻得发疯,却从不知道她受了多少苦。”二姑娘 抬眼看一看红姑,复垂眼将车帘重新卷起,一边轻声问:“知道了又能怎样?” “虽不能陪她去找,至少能好好照顾她,不让她失心发疯。” 车夫惴惴不安归来,二姑娘唤他取出另一幅车帘挂上,见红姑仍一付不忍的样 子遥望深雪去的方向,忽尔开口道:“失心便无心,无心便不知苦,那样傻傻的找 下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红姑似想起来什么,回头认真问:“二姑娘,你当真 是因为北边有约偶然路过来看姑姑的吗?”二姑娘淡淡一笑:“难道我会专门找事 儿来?” 二人坐回车里,马车继续前行,红姑觉得胸口发闷,便躺倒下去。二姑娘叹道 :“今儿这事,其实能避得过去的,你都这样了,还拼什么江湖道义呢?”红姑笑 :“你不是江湖人,当然不懂。”二姑娘道:“我是不懂,所以不明白你究竟想证 明什么。”“证明什么?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红姑想了想,“也许只是证明还 不到放弃的时候,你会笑我吗?”“笑什么?”“不甘心去死。” 二姑娘肃然:“多少男儿处于你这般境地也只知道怨天尤人,红姑对生死之事 看得如此豁达,小辈平生仅见,已是心服口服。” 红姑笑得爽快:“好一张甜嘴!不枉姑姑疼你。” 那夜二姑娘被一阵轻微声响惊醒,以为是冬雨又降,少顷却觉得轻轻如抽泣, 二姑娘没有睁眼,听见那抽泣不过两三声便消去了,四周围复入一片寂静,慢慢传 来红姑平稳的呼吸。 第二日早起推窗,旦见红姑喜笑晏晏在窗外逗弄客栈主人养的八哥说话,天地 干爽,一夜无雨。 -------- 清韵书院